一
千珍离婚后,我和杨冬阳陪她吃了几次饭,我们三个都在石家庄,住得也不算太远,可之前聚得不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那次饭后,千珍给我们三个建了个群,取名“大脸三妞”。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一个宿舍,好得穿一条裤子,钱也混着花,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都没有钱了,我和杨冬阳回宿舍,看到门上贴了张纸条:贫民窟的大脸女人。没把我和杨冬阳笑死。
千珍这是在回忆过去了。
哪知,第二天上班,我找那个“大脸三妞”群,找了半天,才找到。原来换了名字,是杨冬阳换的,换成了“三人行”。我在群里打字,老杨,你这个老学究,还能不能有点情趣?
杨冬阳用语音秒回,上大学的时候,一掐一股水,说自己脸大,纯粹是卖萌,说自己是女人,也算未卜先知,现在呢,人到中年,一个个都这么大的脸,不知道藏着点?还“妞”,都补着大豆异黄酮呢,好意思吗?
千珍也回了一段语音,估计是在和杨冬阳耍嘴皮子,办公室有人进来,我就没有听。过了一个多小时,再看那个群,仍然停留在千珍的语音上,杨冬阳也没有回,杨冬阳是心理咨询师,忙得很。我听了下千珍的语音,大致意思是说,她现在恢复成了自由身,又成了妞了,你们爱女人女人吧,她就是个妞。
然而,千珍并没有把群名改回“大脸三妞”。
这个群建起来后,三个人一起聊的时候并不多,多数还是恢复成“妞”身的千珍闲得咯吱咯吱叫,发一些图片、视频。我看到了,会回一两句,杨冬阳很少回。看杨冬阳的朋友圈,冥想瑜伽打卡,极光单词打卡,keep跑步打卡,这个女人,越活越来劲了。
千珍和我语音,说,杨冬阳哪是越活越来劲,人家的劲就一直没下去,不像你和我,一个个疲沓沓的。我说,我哪是疲沓沓,我是软绵绵,提都提不起来。
放下语音,我裹紧被子。我的夜晚很奇怪,十一点之前,我一个人躺在这张大床上,和千珍语音,和编剧圈里的两个朋友聊天,有时候也鼓捣一段朗诵,发在喜马拉雅上,我像漫坡的水,想流淌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玩够了,就睡,若能在十二点之前安然入睡,那将是这一天的杂乱无章给我的最高奖赏,但有一多半的时候,我在这张大床上翻来覆去,到最后不得不吃一粒艾司唑仑。杨冬阳说我是焦虑症,我告诉她我并不焦虑,我也没什么可焦虑的。杨冬阳说你焦不焦虑,不是你说了算的,还说我应该想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我应该去次卧看一看老仝。我说,我从来不去次卧看老仝,但老仝每晚都会来主卧看我,我们礼貌地聊上几句,就各回各屋了。杨冬阳说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经营婚姻,就这么放任自流,果然要承担后果。我嚷了起来,老学究又开始教训人了。
这天晚上,我听杨冬阳的话,真的去次卧看老仝,屋里黑着灯,我先贴着门听了下,并不是没有一点声音,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等我轻轻推开门,我发现老仝面朝墙躺着,呼吸声很均匀。我想,我应该找个机会提醒下老仝,让他睡觉时把屋门锁上,我的屋门也该锁上了。
二
恢复成“妞”身的千珍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开始找对象了,却也和二十多年前不完全一样,如今,她找对象的渠道竟是以网络为主了。我们都很奇怪,千珍条件不差,资深记者,一女,已读大学,市内二环内有九十多平方米一套房子,有车。在现实中,却没有什么人给她介绍对象,除了我们几个闺蜜,但我们身边也没有几个合适她的人,她只能靠交友软件。
在各种各样的交友软件和直播间中混了一段时间,千珍跟我说,现在的人,完全分不清线上线下了,以前还觉得现实和网络之间有一种距离,如今没有了,早晨起来直播吃饭,上班直播带货,下班直播遛狗,晚上直播征婚,自己在自己直播间征,也蹿到别的直播间征……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生活在一条网线中,不,连这条网线都没有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密码中?我说,我们是生活在一個密码中,这个密码还不用输入,输一次,就被记住了。
千珍跟从交友软件上认识的那些男人见面,有时候会叫上我一起。那天,我陪千珍见了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人,男人是个网络文学作家,南方人,插根细管喝着个椰子汁跟我们讲了一个如梦如幻的穿越故事,我看出来千珍已经听不下去了,就点了两份冰激凌,我们俩边吃冰激凌边听,以保持镇定。好不容易,网络文学作家讲完,我们逃也般地出了餐厅。车里,千珍怏怏不乐,说,我们去找杨冬阳吃饭吧。
杨冬阳并不好找,这回,竟然是有空的,只是现在还在忙,在“花果树”参加一个临终关怀活动。千珍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往“花果树”走。“花果树”是石家庄一家儿童临终关怀机构,当年,杨冬阳出名全靠它,主意还是千珍出的。千珍做了十多年媒体,有些包装人的经验。大约是五六年前吧,自学成才的杨冬阳拿到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证,却没有地方施展抱负。有一回吃饭,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个时候,千珍刚给“花果树”做了一期节目,忽然就灵光乍现,说,老杨,你可以给“花果树”当心理辅导师啊,我敢保证,这“花果树”的宣传还得跟进,这么一来,你也就跟着出名了。
因为是第一家,又是专门做儿童临终关怀的,那两年,“花果树”果然被媒体追着,捧着,杨冬阳像是一个刚入城的农村姑娘,傍上了个大款。杨冬阳也聪明,把“花果树”的一面白墙利用起来了,每去世一个孩子,就由一个活着的孩子画一朵花或者剪一朵花,花芯里写上去世孩子的名字,贴在墙上。现在,那面白墙上已经有二三十朵歪歪扭扭的花了,都朝天长着,红的,黄的,蓝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这面墙充满童趣。
我见过那面墙。
我跟千珍讲,那面墙上的花朵都是谎话,还没有开,就凋零了。千珍心肠软,没去看那面墙,说,早夭的孩子都是天使。杨冬阳见多识广,在我们谈起这些话题时,总是沉默。
等了多半个小时,才看见杨冬阳出来。上了车,杨冬阳喝了几口水,忍不住跟我们说,就是再忙,这里的公益也得做。没错,杨冬阳在“花果树”完全是做公益,她正式的工作单位是启睿教育,她是石家庄这家最大的私人教育机构的首席心理咨询师。来她这里咨询的多是初三学生、高三学生。我们曾经问杨冬阳,没有来咨询两性关系的吗?杨冬阳说,有啊,也很多。我们几个人的孩子都上大学了,对大考前的心理状态不太关心了,一听两性关系,都忍不住往细处问。每到这个时候,杨冬阳却不说了,她说他们做心理咨询的,不能暴露别人的隐私。这倒也对,我们都能理解。
我们三个人吃晚饭,一般吃粗粮粥,三四个青菜。那天,千珍情绪不太好,点了玉米排骨、牛肉羹,自己搛了一块排骨,又冲杨冬阳说,老杨,看你那蔫巴巴的样子,吃点肉,高兴高兴。杨冬阳往前探了探身体,说,我觉得自己都要虚脱了,是要补一补。她也搛了一块排骨,吃了两口,就撂下了,说,你们不知道,那个孩子太可怜了,才十岁,母细胞瘤。
那个孩子的名字又被写到墙上的一朵花里了吧。我心里想,嘴里如同嚼蜡。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三
又要到十一点了,让我害怕的时刻又要来临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进入睡眠的那一段时间,也许那是我这一天中最为清醒的时候。我闭上眼,老仝的面庞出现在脸前,电视台进行改革,他面临被解聘的命运。他当然不甘心,正上蹿下跳地活动。我是这么跟千珍说的。实际上,老仝并没有上蹿下跳,而是又提高了和一个摄影团去山上拍照的频率,这个月已经开车载副台长随摄影团去了两次沟仙寨。我甩甩头,语音聊天的请求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千珍。也只有千珍十一点了还敢跟我语音。千珍说她有两张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会的门票,明天下午的,问我要不要去。可能怕我拒绝,千珍又说就当散心了,明天正好是周六。我答应了,她要了我的身份证号码,一会儿就把高铁票的时间和车次发到了我手机上,我一看是早晨七点多的,有些疑惑,又语音问千珍,千珍支支吾吾地说,上午还有点别的事,我得陪她去。
凌晨五点半,我在楼下等千珍的车来接我。临出门前,我打算给老仝的微信留个言,想了想,也没有留。早晨起来,老仝看不到我,一定以为我出去遛弯了,也不会问什么。
在高铁上,千珍说了实话。她昨天晚上跟一个男人开房,意乱情迷中,没能坚持让那个男人戴安全套,事后,她很后怕,查了很多资料,还是去打一个七十二小时内的阻断针稳妥。这针石家庄没有,只能去北京。我瞪大眼睛,看着一脸懊悔的千珍。而千珍懊悔的并不是跟一个刚认识半个月的男人开房,竟然是没有坚持住让那个男人采取安全措施。
千珍很不好意思,说,你别这么看着我,这在八零后九零后那里都不算事……我想了想,我好像并没有什么资格指责千珍,千珍知道我有一个维系了五年的情人,这也许就是千珍非让我陪着去打那个阻断针的原因吧。中年以后,让昔日的朋友形成紧密小团体的原因只有一个,境遇。我们那些留在石家庄的大学同学们,混成中产阶级的,商量的都是周六日去谁家在山里的别墅度假。而千珍和我,属于混得一塌糊涂的,商量的都是怎么求取心理平衡,好在人堆儿中不显山不露水地活下去。
哪天,我们去听听杨冬阳的课吧,她现在也算爱情婚姻专家,在传媒大学开着课呢。千珍忽然说。
又发神经,听什么课呀,你什么不懂?我把头靠向车窗,今天起得太早了,困乏劲儿上来了,但我的脑子很清醒,千珍是觉得我们俩都该理顺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了。千珍属于饥一顿饱一顿,我属于吊在一棵歪脖数上。不,是两棵,无论哪棵,都够我吊死自己。我那个维系了五年的情人,到现在也还在维系着,他很小很小的一小部分的白天属于我,他的晚上一丁点都不会属于我,他对于我每晚十一点的分水岭有害无益,也许,他正是形成那个让我害怕的11点的罪魁祸首。
而我们这个“三人行”里的杨冬阳呢,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杨冬阳,作为人生赢家的杨冬阳,这个时候,应该正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和陶春光共进早餐吧。
陶春光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陶春光长得帅,又会唱歌跳舞,口才也好。最早,我们系举办舞会,陶春光都是和我们导员一起跳舞的,我们导员也是我们学姐,刚毕业一年。两个人舞姿翩翩,我们在一旁拍巴掌,都觉得是一对璧人。后来传出一个惊天新闻,杨冬阳开始追求陶春光了。我和千珍是最后知道的,我们去问杨冬阳,杨冬阳很坦然,她说她爱陶春光。一个人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告诉人们他(她)爱一个人,也许只有十八九岁的时候,才会这么流畅自然。许多年后,我们已经不知道我们是爱一个人,还是不爱一个人了,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辨别这里头的区别。
类似“贫民窟里的大脸女人”这樣的纸条再也没有出现,杨冬阳和陶春光一起吃饭了,钱也混着花了。我和千珍回宿舍时,不止一次看到两个人坐在杨冬阳的床上卿卿我我,他们也不避讳我们。我们从来不怀疑他们有一天会分手,然而,分手的时候还是来了。毕业那天,陶春光去车站送我们,杨冬阳哭得上不来气,我们这才知道,陶春光的父母已经把他安排到老家的乡政府上班了,而杨冬阳签了石家庄的一家出版社。没办法,也许正因为少年时期的爱情清澈,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才更不堪一击。
大约多半年后的一天,我们几个留在石家庄的朋友吃饭,杨冬阳来得晚,跟在杨冬阳身后进来的,竟然是一脸笑容的陶春光。杨冬阳羞涩地告诉我们,陶春光辞掉了老家乡政府的工作,到石家庄和她一起发展来了。我们都很惊讶,起先,杨冬阳没给我们漏过一点口风,我们只是后来听说了一点,是陶春光找的杨冬阳。我感叹,到底是在象牙塔里谈的恋爱,和在社会上谈的不一样,纯度高一些。千珍说我墙头草,一会儿说学生时代谈的恋爱靠不住,一会儿又说纯度高,她说,真正的原因不在这里,你没去过陶春光的老家吧,显坪,我去过,我老舅家就是显坪的,显坪穷啊。我看陶春光是不愿意待在那么穷的地方,才来找杨冬阳的。我没有反驳千珍,不管怎么说吧,他们俩能在一起,我们都是满心祝福的。
之后,陶春光跑过保险,做过销售,稍有积蓄之后,开了家广告公司。他们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去了。我那时候在广播电台写文案,还没结婚,单位宿舍离他们租住的房子不算太远,经常去他们家蹭饭。陶春光有一道拿手菜,叫怪味豆,是把各种泡发的豆子放在一起翻炒,加上事先调好的汤料,味道是真怪,我到现在都能记起来,但那种味道很难形容。
我和老仝的婚姻规规矩矩。相了很多次亲之后,和老仝步调比较一致,就结婚了。那时候老仝还是小仝,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穿白色T恤,牛仔裤,很阳光,在电视台工作,是一名摄像师。等晚上脱掉T恤、牛仔裤,老仝原形毕露,跟我讲,电视台房顶上,有个拳头大的洞,他们这几个摄像师经常趴在房顶上,透过那个洞,看明星换装。那真叫一个刺激,明星哎。老仝两眼放光,看我不说话,他赶紧闭紧嘴巴,以后不看了,真不看了。原形毕露的还有别的,比如,老仝在单位没有编制,是合同工。我知道这一点后差点打翻一个盘子,老仝无所谓,在餐桌前吱溜吱溜喝汤,说,还有临时工呢。老仝就是这样一个人,满足于所有现状。我后来问过千珍,老仝这算不算骗婚?千珍说,你也没问呀,介绍人说是正式的,你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有编制的了。我想了想,倒也是。千珍又说,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我说,我没有对自己不负责任,到该结婚的年龄结了婚,就是对自己的负责任。
最开始那几年,杨冬阳和陶春光的日子过得并不平静。也许还是因为住得不算太远,我成了他们的义务“救火员”。他们俩一吵架,就叫我。有时候是杨冬阳叫,有时候是陶春光叫。杨冬阳叫我的时候,常常是我一进门,杨冬阳就冲着我声泪俱下,我叽里呱啦教训一顿陶春光,就完事了。陶春光叫我的时候,常常是陶春光虎着脸不说话,杨冬阳冷着脸不说话,有两个不说话的了,我再不能不说了,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你们看看你们俩的名字,一个春光,一个冬阳,一个放飞春天,一个温暖冬天,绝配呀,怎么就老吵架?两个人还是不吭气,我就让陶春光教我做怪味豆,他们家永远储存有各种豆子,是陶春光的父亲自己种的,等一盘怪味豆做好了,我们仨坐在餐桌上开吃,他们俩也就开始互相攻击了,只要开口就好办,多数还是因为孩子,他们生了个女儿,由陶春光的父母在显坪老家带着,他们每两周回去看一次。我两边劝劝,他们也就顺坡下驴了。临走,陶春光让我把剩下的怪味豆打包拿回去,我沒拿,其实,我真的不喜欢什么怪味豆。
是不是因为在杨冬阳家经历了很多次吵架,我和老仝在婚后的前好几年显得很是风平浪静?这也算一种免疫吧,每每从杨冬阳家回来,我看着老仝,就想,幸亏这种鸡飞狗跳没有发生在我们家,不然,我一定会疯掉的。我和老仝生了一个儿子,我妈妈住在我们家帮我们带。后来,我才知道,我和老仝婚后前期的安宁,是我们的儿子和我妈妈给我们带来的,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如何在一群人中独善其身,而是两个人的相处。
算一算,杨冬阳第一次去上“家庭系统排列”课,应该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她和陶春光已经把女儿接到身边上学了。我第一次听杨冬阳滔滔不绝地讲这个课时,还觉得挺新鲜的,杨冬阳说这个课是德国心理治疗大师海灵格研究了三十年的成果,非常先进。等杨冬阳说出价格来,我吃了一惊,那个年代的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杨冬阳二话不眨,掏了钱去上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杨冬阳为什么去上那个课。大约过了半年,杨冬阳到我们广播电台找我,我办公室三个人,我把她拉到后院。
杨冬阳说那个课真好。佐证这个“好”的是,她和陶春光的关系改善得太多了。想一想,这段时间我确实没有去他们家义务灭过火。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杨冬阳去上那个课,是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关系。杨冬阳说,我本以为女儿回来,我们一家人守在一起,陶春光的公司也正常起来了,我们家就会和和美美,充满温馨,但实际上并不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当着我女儿的面跟他吵,我只能从内部入手,正好这个课,解决了我的需求。
我记得那是个秋天,广播电台后院里那棵古老的松树下滴落了松油,我和杨冬阳从树下走过,杨冬阳的鞋子被粘住了,杨冬阳不明所以地抬起脚看,我告诉她这是松油,她像一个孩子一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杨冬阳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根本就不知道松树会长出松油来。不过,她的心思很快就从松油上出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问我,你去上那个课吗?
原来是来游说我去上那个课的。我双耳薄而柔软,卦书上说长这样耳朵的人对诱惑缺乏抵抗力,但那一刻我没有答应她,因为钱。我和老仝刚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我把话题扯向房子,告诉杨冬阳,我、栗子、千珍还有几个同学,都在石家庄买了房子。杨冬阳丝毫不为所动,说,面包和房子都会有的。可是,感情要是损毁严重,就修复不回来了呀。我觉得她危言耸听,往松树下走了走,让松油粘住我的鞋子。
后来,我听说杨冬阳游说了我们好几个同学,有那么一点发展下线的传销劲头。但都没有成功。如我所言,我那些已经步入婚姻的同学们,都不觉得两个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比赚取一块地板砖更重要。有一段时间,千珍还和杨冬阳疏远了,跟我抱怨过几回,说杨冬阳是不是跟陶春光学的,怎么也一幅搞销售的嘴脸?我说,杨冬阳被迷了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后跟着杨冬阳去上那个课的是我,我到底还是长了一双薄而柔软的耳朵。杨冬阳打动我的一句话是,这个课会让你了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段时间,我和老仝正分居,又续签了一次合同的老仝自以为饭碗万无一失了,在工作中能拖沓就拖沓,每个周末跟着一个摄影团去山里采风却一回都不落下,我问过他,他说他是这个团的核心人物,不去不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团里就有他们电视台的副台长。我跟他们去过一次,副台长新烫了羊毛卷,红光满面,笑声嘎嘎的,我在她的笑声中,不小心把脚崴了,老仝一声不吭地把我背到车上,转身就去追赶大部队了。那一整天,我就对着一块面包,一个卤蛋,一瓶矿泉水,看着自己又红又肿的脚脖子,直到老仝他们回来。老仝上了车,像是恍然才发现我也在车上,他的眼睛里瞬间有一丝羞愧,正是这丝羞愧,让我自己羞愧交加。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一个天真的杨冬阳领着一个同样天真的我坐着公交车从石家庄西花了将近两个小时赶到石家庄东时,就注定这将是一趟徒劳无功的旅程了。除了和杨冬阳一样天真,我还悲观。不过,我已经没办法反悔了。杨冬阳领着我交了五千块钱,领了一件黄色T恤,我们俩到宿舍换上这件宽大的黄色T恤,上了三天课。课云山雾罩,课后的集体活动无非是为了增进学员之间的感情,那时候,还没有“团建”这个词,现在想想,那些被哄着赶着进行的游戏啊唱歌啊也算一种低级的“团建”了。
印象最深刻的是哭。那是第三天晚上,我们三十多个学员分了组,每个组一个房间,把房间的门关好,窗帘拉紧,灯关掉,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吐露心声。是的,心声。什么样的心声呢?就是不敢或者不能跟自己的亲人朋友吐露的声音。我和杨冬阳没在一组,主办方特意这么安排的,熟人不能在一组。开始了。我坐在角落里,很紧张,赶紧把水杯攥在手里。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环节,也没想到我竟然像一个神父一样,要听别人的“心声”,不,所有的人都是“神父”,所有的人又都是“忏悔”的人。真的开始了。辨析一下方向,是从我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声音,说自己小时候曾被父母抛弃,现在虽然在父母面前强颜欢笑,但内心原谅不了他们……那人说完,哭了。接着,一个来自我斜后方的声音说,小时候曾被同村一个男人性侵,那时候不懂,现在心理障碍越来越大,以至于对男人提不起任何兴趣……说完,也号啕大哭。
我觉得我握水杯的手越来越抖,就大着胆子,摸着黑,从后门悄悄出来了。猛一站在星光璀璨的天空下,我有些发晕,双腿也有些发软,只想快些回家去。我定定神,给杨冬阳发了条短信,说家里有急事,先走了,杨冬阳没有回。我去宿舍收拾完东西,一个人打车回去了。我是那期培训班唯一一个没有拿到结业证的学员。而据杨冬阳说,他们这些拿到结业证的同学后来都成了助教,开始走南闯北辅助讲师上课了。杨冬阳连连替我抱屈,我看着她的表情,很想问问,她在那个小组会上,吐露出的是什么“心声”,可我没有问。
自然,我没有通过这三天课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没能解决我和老仝的问题,对这些,我宁愿装作无视,也不想吐露什么“心声”。那次下山后,我拐着一条腿,借口要熬夜写文案,搬到了书房住。过了两天,老仝看我在书房住得不舒服,自己和我换了,我们是租的房子,书房也就八平方米大。我很感激老仝。半年后,我们的新房子下来,经历了艰辛的裝修阶段,等真正住进去的时候,我和老仝像做梦一样,我们互相望望,不由自主地在主卧那张席梦思上躺下来,做了爱。
隔几天,我请石家庄的同学们来暖房,杨冬阳和陶春光都来了。陶春光对我们家的新房子啧啧赞叹,杨冬阳也在一旁帮腔,不过,有些心不在焉。吃饭时,我那几个马上要拿到新房钥匙的同学问起我们这套房子的装修费用,我放下筷子,去拿账本,我们就在餐桌上一项一项合计,我懊悔地告诉他们哪一项其实是能省钱的,又欣慰地告诉他们哪一项是我独具慧眼省了的。我们说得正热闹,只听杨冬阳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们怎么都变得这样了呢?!我们停下,愣愣地看着她面前空了的那盘西芹百合炒肉。陶春光见状,赶紧把自己跟前那盘辣子鸡丁推到杨冬阳跟前,说,你吃你的。杨冬阳瞥了陶春光一眼,说,你们觉得生活只有房子?
又招惹上这个祖宗了。上大学时,我就经常自不量力招惹这个祖宗,招惹她没什么好处。我赶紧放下账本,其余同学也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全神贯注对付面前的菜。
可是,已经晚了。杨冬阳不吃了,拿着一双筷子,跟我们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我和杨冬阳上“家庭系统排列”课时老师讲过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源自美国一个著名作家,特雷弗,也不知道那个故事有个名字,叫《孩子的游戏》。说有一对重组家庭,各带了上次婚姻诞生的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住在阁楼上,每天做游戏,模仿自己的妈妈和现在的继父偷情的情景,或者模仿自己的爸爸和现在的继母约会的情景。杨冬阳看着我们说,孩子的游戏以后也会变成大人的游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我们大家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说这些,也许我们刚才不该当着她和陶春光的面讨论新房子装修吧。我们有些不知所措,栗子按捺不住,阴阳怪气地说,杨冬阳,房子和爱情是可以兼得的,你和春光已经夫唱妇随了,就让我们这些情场失意的人憧憬憧憬我们的房子吧。
杨冬阳愣了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看过一个数据,现在的离婚率越来越高,就是还在婚内的夫妻,也有百分之二十过得非常不幸福,不能大家都住着高楼大厦,都开着奔驰宝马,自己的内心却像筛子眼儿……
栗子说,谁像筛子眼儿了?我们都好模好样的,好不好?
栗子满脸无辜的表情定是刺痛了杨冬阳,杨冬阳才在大庭广众下说出那句话来,你和你们家老徐分居多半年了,就别掩饰了。我觉得你们还得好好想想办法,这可不是小事……
栗子啪一下撂了筷子,站起来时太快,带了一下桌子,一盘鱼肉的汁顺着餐桌淌下来,淌到我新买的白底蓝花的桌布上。
这时候,陶春光已越过两个人,站在杨冬阳跟前,杨冬阳一脸后悔,然而,已然晚了。栗子甩给杨冬阳一句话,我就是和我们家老徐离婚,也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管好吧,整天人五人六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这个屋里,谁不比你混得好?
栗子摔门而去。
好好一顿饭,就这么搅和散了。大家离去时,脸上都讪讪地。
晚上,收拾好厨房,我忧心忡忡地对老仝说,栗子的话不仅仅是冲杨冬阳说的,也是冲陶春光说的。陶春光那个广告公司死不死,活不活的,挣不了几个钱。他们两口子回去后,肯定会大吵一架的。老仝说,吵也对,吵能吵出来个明白人也行。我说,什么明白人?老仝说,你能说栗子是错的吗?我说,栗子没错。感情是最难抓住的,这时候抓点别的,当然没错。我眼神空茫,心里冷笑了下。老仝说,就怕陶春光明白了,杨冬阳也不会明白。我想说,怕是杨冬阳明白了,你也不会明白。说出来的却是,是啊,杨冬阳这辈子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是不会明白的。
果然,让我和老仝猜对了。从我们家回去后,杨冬阳和陶春光大吵了一架,结果是陶春光关闭了小打小闹的广告公司,到我们另一位财大气粗开水泥厂的同学那里跑销售,卖水泥去了。那些年,干过销售的人总觉得他们一夜暴富的机会在买进卖出上,殊不知,生手亏三年,而三年后,谁又能保证市场一如既往呢?
不知道是不是陶春光这种忽上忽下的动荡生活导致了他们这个家庭的风雨飘摇,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家又开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而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不让我这个老同学去给他们当调解员了,也许是因为我住进了新家,离他们远了;也许是因为我住进了新家,已经不太适合去给他们调解了。
我只知道,一年多以后,杨冬阳突然放弃了出版社的工作。这是一个令我们都很震惊的消息,那几年,出版社虽然也开始走下坡路,但架子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呢?杨冬阳跟我们解释,出版社划归企业,每个员工都要缴纳一笔资金,才能继续上班,她不是拿不出那点钱,她只是觉得这种方式她接受不了,她只有辞职。什么叫“方式接受不了”?那时候,我们好几个同学在药厂上班,都集了资——集资上班,虽然听起来不符合常规,但每个想要有份稳定工作的人都无奈地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了钱。而许多年后,大学毕业生进个国企要花费十几万的公关费,或者,许多大专院校本身就设了“订单培养”,每个学生的学费分两部分,一部分上缴给学校,一部分上缴给企业,三年后,企业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杨冬阳怎么就认不清形势,“方式接受不了”呢,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是给自己找好退路了吗?
后来,我们从陶春光那里听到了消息,杨冬阳是选择了一条路,可那是退路,还是险峻的前行之路,我们说不清,因为杨冬阳的决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她要考心理咨询师。
陶春光说,刚听到杨冬阳说要考心理咨询师的时候,他还觉得是件好事,心理咨询师正规,国家给发证,总比社会上那些七七八八的课程好得多吧,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杨冬阳走南闯北地去学什么“家庭系统排列”课,“传统文化”课,他也不喜欢她去当助教,更不喜欢她去做什么公益。他曾经跟我们说过一句话,有那心思,多去看几次自己的娘多好。杨冬阳不服气,跟他吵,说,自己的娘有人照顾,我就不能去看看别人的娘?陶春光撇撇嘴,不再搭理她。而现在,杨冬阳要去正儿八经地学习心理咨询师的课程了,在陶春光的想象中,杨冬阳无非是利用业余时间去学,艺多不压身,学好了更好,学不好,过两年,她也就收了心,也耽误不了什么。哪知道,等下回他出差回来,才发现杨冬阳已经辞了职,开始在家小学生一样,一门心思考心理咨询师了。
我记得那是陶春光组织的一个饭局,在座的有我、千珍,没叫栗子,我和千珍嘀咕,若是杨冬阳组织的饭局,一定会叫栗子的,在我家那一架,虽然是杨冬阳和栗子吵的,但杨冬阳并没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是陶春光。在同学聚会等一些场合,陶春光看栗子的眼神让我们对这点确信无疑。那个饭局,陶春光的目的大约是想让我们看看杨冬阳是多么地不靠谱,多么地任性和天真。杨冬阳却不承认自己不靠谱,任性和天真,她指着陶春光说,他天天回家给我摆一张臭脸,如果我不想办法改善我们的关系,难道要我们离婚?那是杨冬阳第一回对着我们几个同学正面说起他们的夫妻关系,我记起五六年前杨冬阳去上“家庭系统排列”课时,也说是为了改善和陶春光的关系,但那个时候,她还只是遮遮掩掩点了那么一下。陶春光噌一下从桌前站了起来,说,你要好好上班,我怎么会给你一张臭脸?
我们赶紧把陶春光摁下去。那顿饭吃得艰难无比。后来,陶春光提前走了。陶春光一走,杨冬阳叹了口气,我们都沉默下来了。有一阵,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还是杨冬阳先开了口,她跟我们讲起了她正在学习的心理咨询,弗洛伊德、荣格等等,她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我们并不知道的世界。那个我们并不知道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法则,她喜欢在这些法则下生活。陶春光不懂,她也不指望他懂,但她能用这些法则让陶春光和她一起过幸福的生活。我们觉得听懂了杨冬阳的话,又觉得没有听懂。杨冬阳见我们对她的话没有反应,退了一步,说,最基本的,不说什么世界了,法则了,一个家庭中,要有爱吧。
我们哑然失笑,我们都已经进入婚姻多年,可我们都不再提起什么爱不爱的,我们知道爱情和岁月是天敌,我们才不要拿爱情这只卵去击岁月这块石头,生活中比这重要的事情多了。我和老仝,住到新家之后,更有条件分居了,我们这个居分得顺理成章,谁也没有异议,谁也没有不舒服。文案越写越没劲,我转了行,开始写剧本,他最热衷的还是周末和摄影团去山上拍照,载不载副台长,我没有兴趣知道。我的网恋发生在一个漂流瓶上。多年以后,我读到一个作家写的小说,说每个人都要在漂流瓶里装点什么,才能让漂流瓶漂走,他不知道装什么,就装上了自己的灵魂,然后他还要装作灵魂还在的样子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能假装多久。看完那个小说,我很想钻进书里告诉主人公,其实,想装多久就能装多久,没有人能看出你有没有灵魂,如果你自己不在意的话。我那个漂流瓶里装的是什么,我早忘了,可能并不是那个主人公所说的灵魂,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灵魂在哪里,是什么模样,如果我能找到它,我自己会万分珍惜,也不会把它放入漂流瓶中,但仍然有个人捡起了我的漂流瓶,一来二去,我们竟然网恋了。我们也奔了现,像所有网恋的人一样,我虽然对现实中的那个男人有些隔膜,但还是坚持做完了奔现应该做的事情。不过,在做那个事情的时候,我脑子里闪现的是网恋时他跟我在网上说的话,唱给我的歌。我们网恋了三年。人家说,这种事有瘾。果然,奔现一次后,那个男人过段时间就约我,我却再也不想应约了,就百般搪塞,但我竟然不想拉黑他。千珍说我叶公好龙,我辩解说不喜欢在宾馆的那种感觉。然后,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说,我要是有自己的一套小公寓就好了,可以让那个男人隔段时间来一次。千珍支持我的想法,说女人就是应该有一套自己的独立住房。我们越说越高兴,第二天就兴兴头头去看公寓,那时候,千珍还没有离婚,我并不知道她这种劲头其实也与她要脱离她的婚姻有关,她和她丈夫的婚姻没什么大起大落,在我们看来还是很不错的,可千珍经常说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对我从漂流瓶上找了个情人这件事,她不反感,竟然还有些羡慕,说自己就没这个好运气。
只有杨冬阳敢以卵击石。
事实是,杨冬阳完全陷入了一个悖论中。她和陶春光,谁都说服不了谁。有多半年,陶春光任杨冬阳自生自灭,他疯狂地出差,疯狂地赚钱,而每次回到家里,杨冬阳都用一幅沉静温柔的笑脸相迎,不管陶春光怎么咆哮,杨冬阳都不为所动,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把孩子教育得知书达理,她用这些来和陶春光的急火攻心做无声的对抗。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听说,那个阶段的陶春光不止一次想过和杨冬阳离婚,还提过,他甚至都写好了离婚协议,但杨冬阳用自己的“好”阻止了这一切。
陶春光让步了。这一让,便是海阔天空。
不过,杨冬阳和陶春光都没有想到,这个心理咨询,一学就是六年。六年里,非但杨冬阳一分钱都没挣,还需要家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拿钱。是的,源源不断,他们从没见过学点东西需要拿这么多钱的,培训费,实习费,教材费,考试费,没完没了,好像这个心理咨询师是被钱堆出来的。这六年中,我们已经有同学买上了第二套房子,杨冬阳和陶春光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也是运气不好,到陶春光做销售的第三年,因为环保的原因,水泥行业每况愈下,石家庄周边的水泥厂都关闭了,陶春光不得不进军电缆行业,又一次当了三年的“新手”。我们后来分析,我们这两个没在石家庄买上房子的同学夫妻,杨冬阳和陶春光,一个太过于毛躁了,频繁跳槽,一个太过于执着了,死守不放。千珍有不同看法,说他们俩一个太过于精神了,一個太过于物质了。
杨冬阳守的是什么呢?直到后来杨冬阳出了名,有一回,我们应邀去听杨冬阳的课,才听到杨冬阳讲述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自学的艰辛经历,她说,她以三十七岁的高龄去学一门全新的科学,是因为她自己一直是个守望者,她守望的是什么呢,是爱,她坚信只有爱才能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像在现场被灌了一口油腻腻的鸡汤,我们都被呴得龇牙咧嘴,旁边的听众却很激动,把巴掌拍得山响。
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杨冬阳出名后,来找她咨询的访客越来越多,启睿教育专门分出个人在她办公室外,坐着把椅子,发排号码,她还去外头走穴,钞票就像是箭镞,往她怀里蹦。这个时候的陶春光呢?当是该后悔自己这些年对杨冬阳的轻视的吧,不过,也许杨冬阳从来不把这些当轻视。石家庄著名心理咨询师杨冬阳女士一个有关“鲜花和白菜”的段子就是这时候开始流传的,其实,这个段子并不新鲜,但从杨冬阳嘴里说出来就那么别有况味。她说,那一年的情人节,她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丈夫,不得不暗示他今天是情人节,丈夫恍悟,说,我出去给你买鲜花去,女人嘛,不就是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嘛。他兴兴头头地去了,她在家里充满了期待,还清洗了一个细口大肚子瓶,她估计到他不会买一大捧鲜花,但几支还是会买回来的,插在细口瓶里正合适。哪知,门铃响,她打开门,丈夫肩上扛着一颗巨大的白菜,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她问,你买什么去了?丈夫这才缓过味来,说,看见白菜,就忘了出来买什么了。他喜欢吃大锅菜,那天中午,他们熬了一大锅白菜豆腐。下面的听众哄堂大笑。杨冬阳脸上是一种不计前嫌的温和,说,这是真事,真不是什么段子。我都怀疑网上那些段子是根据我家的这件真事改编的。听众还在笑。杨冬阳说,你说面对这样的丈夫,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在他身上做实验啊,他就是我的小白鼠。而且,我告诉你们,实验成功了。首先,他会买鲜花给我了,是个节日都买;第二,他……我和千珍没有听完杨冬阳的鸿篇大论,就从后门悄悄出来了。
杨冬阳说的是陶春光吗?
成为著名心理咨询师的杨冬阳,自己的前尘过往也跟着变得这么充满喜感了吗?不过,有一样是真的,从开始到现在,杨冬阳从来没有停止过爱陶春光,那么,有了这种爱,再回头望,多少前尘过往也都是充满喜感的吧?
理所当然的,杨冬阳和陶春光要改善他们家的生活条件了。看了一段時间房子后,他们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的,四室两厅,厅很大,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客厅,而是被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叫“阳光小筑”。杨冬阳的官方公众号也随之更成了“阳光情事”,这个名字让我恍惚了半天,把“情事”拿到“阳光”下说,也只有杨冬阳能做得到。暖房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吃了饭,在杨冬阳名为“阳光小筑”的工作室内坐了会儿,一个原木的工作台,台上有电脑、书籍,一侧还放着个花瓶,里头插着一束黑美人,一个原木的书柜,十几张凳子,阳台上还摆着一个大沙盘。杨冬阳指着沙盘,让我们摆一摆,她说能根据我们摆出的形状看出我们的人格缺失。人格缺失?杨冬阳这话让我一下子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去上“家庭系统排列”课的最后那个环节,那是一个让人崩溃的环节,我后来常常想起那两位学员在暗夜中号啕大哭的情景。我悄悄从沙盘跟前退出,找陶春光聊天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加入了同学们的聊天,那些摆了沙盘的同学,都对杨冬阳顶礼膜拜,说,看不出来啊,人的无意识其实时时刻刻在凸显着自己的有意识,杨冬阳厉害。千珍有不同见解,说,我最佩服杨冬阳的还是“相信”,她就胜在一个“相信”,她相信还有一个用不同法则运行的世界,相信爱情,看看,正是这个“相信”,让她拥有了我们现在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我说,相信?我之前也是相信的,相信眼睛看到的,相信心里感受到的。后来,我就不相信了。
千珍说,我也不相信了。没办法相信。可是,杨冬阳就相信。所以,杨冬阳才是一个稀缺物种。
大家开始附和,然后啧啧称奇,这么多年,杨冬阳一直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放在我们看来完全无用的事情上,放在修复夫妻裂痕上,她真是把爱当信仰的。是的,爱。这个词一旦说出来,就显得假惺惺,可跟杨冬阳联系起来,无端就有了神圣的光泽。
回到家,看到老仝专心致志帮女群友修图,我的心不期然地抽搐了一下。他把她们往外溢的腮帮子一点点收回,给她们点上朱砂橘或梅子红的唇色。他比我还懂口红的色号区别。我看到他跟女群友聊天,说像副台长那样的脸色,更适合开运红。开运?真是一个好名词,听说副台长马上要升为正台长了。放到以前,我会立刻转身回我的卧室去,可那天,我很想跟老仝讲一讲杨冬阳的信仰——“爱”,我坐在沙发上,内心鼓荡着,眼睛莫名地酸涩。可老仝修图的时间太长了,半个钟头后,我已经没了兴趣,我回到自己卧室,和编剧圈里的人聊天去了,一聊天,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后来想,也许还是我太悲观了吧,而杨冬阳,在维护爱情这条路上,像个斗士。
千珍大约也和我一样。结束掉这一段糊里糊涂的婚姻是她自己的主意,没跟我们任何人商量。离完后,她跟我们说,如果提前跟我们说,她也许就离不了了。她说就让她任性一回吧。离婚后的她,自认为恢复成了“妞”身,三天两头换男朋友,把男人当消费品,不然,我又怎么和她面对面坐在高铁上,赶去北京,打一个什么鬼玩意儿的阻断针?
还是认认真真谈个恋爱,再结回婚吧。我说。
不结了。千珍说。
今天周六,我们看看杨冬阳忙不忙,不忙的话,下午从北京回来,我们一起吃饭,你说呢?我岔开话题。
千珍点头。
我在“三人行”群里联系杨冬阳,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杨冬阳很快回复了,说有空,隔一会儿,又把饭店房间号发到了“三人行”群里。杨冬阳出名后,很忙,不怎么好约饭,就算约上了,餐馆也由我们来订,这回这么顺利就约上了,她还自己订了餐馆,我和千珍都有些不习惯,内心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四
陪千珍打完那个阻断针,我们去听音乐会。弹奏门德尔松钢琴曲的,很不错。进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总有八十岁的老妇人从一辆车上下来,戴着宽檐帽,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淡雅的真丝裙子,脚上是一双高跟软牛皮镶钻皮鞋,就坐在我们一侧。听演奏的时候,我时不时扭过头,看那个老妇人,老妇人听得很专注,嘴角抿着,脖子上的肌肉被抻起,像一幅油画。出场的时候,我和千珍站在门口,专门等着看她,她姿态优雅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台阶下,挺拔地站着,等车,一辆车开过来,把她接走了。千珍待了半天,才挽起我胳膊。我们也曾想过活成一个优雅的老妇人。
从回程高铁上下来,我和千珍直接去了杨冬阳定的小放牛餐馆。时间还早,我们喝了一杯柠檬水,等着杨冬阳,我不时瞥瞥门外的电梯,盼望杨冬阳的身影早点出现。
杨冬阳很晚才来,脸色不是很好,很疲惫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杨冬阳上课太累了,或者是来咨询的客户太多了,聊了几句,才知道,杨冬阳并不是从启睿教育过来的,而且,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怎么去启睿上班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和千珍都很焦急。
陶春光病了。杨冬阳凄然一笑。
什么病?
肝。
一个单个的“肝”字让我和千珍胆战心惊。我们已经有个同学患肺癌去世了,如果是肝炎,哪怕是肝硬化,都能说两个字或者三个字,不会只说一个字。
肝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癌。
没法形容这另一个单字被吐出后,我们周围空气的变化,两个单个的字像是播撒下无穷无尽的皮屑,在我们头顶纷飞,我们都惊呆了,谁也说不出话。
晚期。已经扩散了。医生说也就多半年的时间了。杨冬阳眼泪涌了出来。
我在心里算了下,这是杨冬阳被启睿聘为首席心理咨询师的第五年,是杨冬阳和陶春光住上新房子的第三年,去他们家暖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陶春光还一脸明亮的笑。真是命运弄人,不过眨眼的工夫,已是变了时空。
娅娅知道吗?千珍问。娅娅是他们的女儿,半年前由他们送到了英国留学。
还不知道,不过,早晚也得知道。杨冬阳说。
哪里都去了,三〇一,协和,都说发现得太晚了。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个噩梦。杨冬阳的声音又陡又飘,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真的,不跟你们说说,我就撑不住了。可春光不让我告诉咱们同学,谁都不许告诉。
我坐到杨冬阳那边去,揽住她的肩头,她小小的肩头抽搐得很厉害。
春光现在也不知道我来和你们吃饭了。我告诉他出来买点东西,他姐姐现在在我们家照顾他。杨冬阳擦了擦眼泪,从我怀里挣脱,说,我没事,这几天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我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我不能倒下。春光不愿意面對,可早晚也得面对,我们每个人早晚都得面对,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还在愣着,并不知道杨冬阳口里说的“面对”指的是什么,但我们都忙不迭地点头。
我以后不能经常和你们吃饭了。杨冬阳说,除了之前早就预约好的大课没办法推之外,我把启睿的课都推掉了。我要把时间都用来陪伴他。我要他最后的时光过得好一些。顿了一下,她又说,幸亏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有这个能力让我最亲最爱的人最后的这段时光过得好一些。
“花果树”那边呢?头脑昏乱之中,我傻乎乎地脱口而出。
那边是公益,该做还得做。杨冬阳说,只是没想到,我做了这么多的临终关怀,现在轮到给我最亲最爱的丈夫做了。杨冬阳抬起泪水斑驳的脸。
我忽然想起“花果树”那面贴满花朵的白墙来,陶春光不是儿童了,他的名字不会被写到墙上去,但“陶春光”这个名字也将是经过杨冬阳抚慰的一个名字。不知为什么,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异常难过,就会想起“家庭系统排列”课那个让人崩溃的吐露“心声”的环节,如果当时我没有逃走,如果我当时未卜先知了这件事,我一定会跟他们讲这件事。
我觉得这件事比他们所有人讲的事都让人悲伤。
五
恩爱夫妻不到头。千珍晚上跟我语音聊天,吁叹连连。我们商量着去探望一下陶春光。陶春光不想同学们去看他,杨冬阳是想的,也许这就是杨冬阳和我们一起吃饭时,提到的“面对”,她希望借助一些外界力量,让陶春光能够“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而且,陶春光毕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是真想看看他现在的状态的。
我们买了一大束水仙和康乃馨,一个水果篮,两件营养粉。一路上,我们都在惴惴,怕我们两个人站在陶春光的病床前不知道说什么。两方都会窘,陶春光不想见同学和朋友也是对的,这种窘也许比病痛还会让他不舒服,可我们还是去了。还好,陶春光的病房里还有一个病人,其他人也多,我和千珍站在那些人中,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立锥之地。陶春光很瘦,据杨冬阳说就是从“瘦”上发现陶春光不对劲的,陶春光细腰窄背,却有一个和他的身材不太相符的窄小的屁股,这是杨冬阳一直不太满意的地方,忽而有一天她发现他的屁股更窄更小了,肩背也薄了,就督促他去做了一个加强ct,结果出来了,恶性肿瘤。现在,陶春光的脸也又窄又尖,眼窝也陷下去了,不过,他的精神还算好,精神好的一个证明是他的眼神很犀利,甚至可以说是冷硬,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地笑了一下,说,杨冬阳从来不听我的,你们还是知道了。
我们很尴尬,千珍嗫嚅道,不怪冬阳,春光,你还是得放平心态,好好治疗。
陶春光重又抬起眼睛,不过不是看我们,而是四处看了看,说,杨冬阳呢?
我说,去护士站找瓶子了。我举举手里的鲜花。
陶春光说,谢谢。不过,病房里不让放花,怕有细菌。你还是放护士站吧。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我不知所措地看看用红色塑料纸包着的水仙和康乃馨,它们开得很灿烂,但那是一种安静的灿烂,跟在枝头上不一样。只听陶春光又说,让杨冬阳陪你们吧,我躺一会儿。说完,扭过身躺下来了,一个尖起骨头的背对着我们。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出来了。我想起杨冬阳讲过的发生在她和陶春光之间的那件著名的“鲜花和白菜”的故事,陶春光是不喜欢我们带去的这束鲜花吗?可是探望病人不都是要带一大束鲜花的吗?千珍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也是一脸疑惑,我们一前一后往护士站走。
结果,那束水仙和康乃馨被插在了一只瓶子里,放在了护士站那张超长的工作台上,护士们都很喜欢,来来去去的,都要凑过去闻一闻。
我们并没有再回病房,直觉陶春光并不想再看见我们。和杨冬阳站在病区外的走廊里,杨冬阳开口就说,看看,就这个样子。你们走了,还得跟我撒顿火。
我说,他不想见同学们,就别见了呗,听他的吧。
杨冬阳说,那等他想见的时候就见不到了。我得替他不留遗憾地走完最后这段时间。再说了,人一旦自闭,身体也会受影响,对病情不利。
千珍看看我,想说什么,没有说。
杨冬阳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备忘录,说,你们看,我帮他列了遗愿清单。他说的,我记的。其中就有和同学朋友告别。千珍低下头看,我也看,一条是想去云南,找那个治好了好多癌症的老中医;一条是到江西一个叫明月山的小镇上住上半年,听说那里的富硒水对人身体特别好;一条是加入当地的癌症组织……我看得心里酸涩难忍,这哪里是遗愿清单,这是保命清单啊。直到后头,我才看到一条是陪女儿去趟法国;一条是给父母上坟;一条是喝一瓶八五年的茅台;一条是和同学朋友道别……
我嗫嚅道,尊重陶春光的意见吧,慢慢来。
杨冬阳帮我们摁了电梯,说,知道的。这些清单,也许我们一项一项完成后,春光的病就好了呢。话到最后,已带了哽咽。
电梯来了,我和千珍步履蹒跚地步入电梯,电梯空间狭小,杨冬阳的话持续在我耳边响。不得不说,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杨冬阳,内心还是很强大的,她是在已经接受自己的爱人会死的基础上再做的挣扎,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职业性的冷酷,可这有什么错吗?当然没有什么错,但我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荒凉。电梯倏一下停住了。
出了电梯,看到漫天漫地的阳光,我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有什么要紧的?
六
饭桌上,微信语音响起来,是我买那套公寓的中介。两个月前,我终于还是买了一套公寓,用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当然,只付了首付。公寓简单布置好后,我请千珍去吃过饭。千珍戏谑我,有个和情人约会的地方了。我苦笑一下,我并没有告诉我那个情人我买了一套公寓,而且我也不会让他来这里。这套公寓到手后,我一个人站在窗前往外看,内心平静如水。从此,每过两个星期,我都跟老仝说要出差,然后一个人跑到公寓里住两天。那真是美好的时光,我弹琴,做饭,看剧,久久地透过窗户看外面的那片花海。然后,在一个自由自在的晚上,我把我从漂流瓶上拣来的那个情人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
不过,那套公寓我还没有办理过户。中介很奇怪,说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买家拖着不办理过户。他哪里知道,这套公寓我是瞒着老仝的。我看了一眼老仝,去卧室接语音,中介告诉我,最好这个星期把过户办理好,卖家下星期就出国了。再回到饭桌上吃饭,老仝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一句都没有多问我什么,沉默着吃完自己的饭,就上班去了。
我在微信上跟千珍商量,千珍问我老仝要是知道我瞒着他买了一套公寓,会怎么想,我说我哪里知道他会怎么想。千珍说,他会不会查到你和那个人的事情?我说,我倒是希望他查到呢,可惜,我已经跟他分手了。千珍诧异,而后又说,分就分吧,你又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我说,得到过呀。我想起千珍说的,杨冬阳幸福的生活是源自“相信”来,便有些感触,说,也许我还是想“相信”些什么的,可两性之间就是场迷雾,一旦雾散云开,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问千珍还和导致她去北京打阻断针的那个人联系没有,千珍说没有,那个人长得不差,也很会调情,但情这个东西,一旦浓了,就容易控制不住,太危险。我说你少抬高自己,你那哪是情,你是欲。千珍说,好吧,我是欲。不过,你觉得人可怜不可怜,有情无欲,可怜,有欲无情,可怜。还是你刚才说得对,两性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可执着的,这是一种天性,只有杨冬阳……
千珍沉吟了下,没有说下去。
少顷,千珍又说,对了,今天下班,杨冬阳说要把她家的家具拉到我家车库来,你要是有空,就一起过来,我们一起吃个饭。我问,杨冬阳这是做什么?干吗要把家具拉到你家车库里来?我也不知道,晚上见面再说吧。千珍说。
那天,我下班晚了点,等赶到千珍家,天已经黑了,千珍让我直接去车库。到了车库,我看到杨冬阳穿着件T恤,指挥着工人往下卸家具,一个原木的工作台,一个老板椅,一个原木的大书柜,几组学生桌椅。是杨冬阳工作室内的全部家当,把千珍家的地下车库几乎占满了。
我们三个人去吃饭,就在千珍家对面的一家小餐馆。
杨冬阳坐在我们对面,脸黑了,眼神倦怠了,她要了排骨玉米和牛肉羹。
不吃點有营养的不行啊。杨冬阳说。杨冬阳心里一有事,就大吃特吃,这是她从上学开始就有的习惯。可这回她吃了几口,就拿出了手机,说,陶春光修改了遗愿清单,我在备忘录上都记着呢。她把手机举向我们这边,我和千珍谁都没看,只听她接着说,其中一条就是把我的工作室从家里挪出去。
我们这才知道,那个名为“阳光小筑”的工作室,那个综合了杨冬阳的“阳”和陶春光的“光”的工作室,是被陶春光生生给取缔了。我们都瞪大了眼睛。陶春光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杨冬阳怅怅地跟我们说。她说这回出了院,陶春光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天天在家里迈着小步转悠,可以看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家,他不想离开这个家,他把自己的躺椅挪到这里,挪到那里,从各个角度看外头。看外头?我问。看外头。杨冬阳说,你不知道一个病人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时候,多么让人心碎。我每天都在这种情绪中煎熬。你们不会明白我的心情。顿了一会儿,杨冬阳才接着说下去,有一天,陶春光看着看着外头,突然跟我说,他想把这个家的客厅重新布置布置。我很吃惊,说,这个厅是我的工作室啊。他说,你现在也不在这里工作了,等我走了,你愿意布置回来再布置回来。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听他的。
听他的吧。千珍哽咽了。
其实,自从他患了病,我一次也没在工作室开过课,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杨冬阳说。
听他的吧。我说。
这几天,陶春光兴致勃勃从网上定了沙发、茶几、电视柜,都是他喜欢的中式老榆木家具,价格都不便宜,他能用多长时间?不过,这些,我都满足他。
去云南,去明月山,你都满足他了吗?我想起上回杨冬阳给我们看的陶春光的遗愿清单来。
云南去了,老中医的药方也拿回来了,他现在吃的中药,就是按老中医的药方开的。明月山也去了,却不能在那里长住,半个月后,还得化疗呢。
是呢,必须得正规治疗。千珍说。
心愿也得满足,只要是他的心愿我都满足。杨冬阳说,他是我这辈子最亲最爱的人,如果现在让我和他换换,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别说其他的了。
这样的爱情誓言如果只是个假设,就没什么意思,可处在真实的情境下,就让人既心酸又感动。可接下来,杨冬阳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杨冬阳吃了几口菜,再抬起眼睛时,目光变得很散乱,说,可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真的,肯定有地方不对。
什么不对?我昏头涨脑,一时不知道杨冬阳在说什么。
陶春光把我的工作室挪出去啊。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他是在跟我过不去吗?杨冬阳放下筷子,目光直直地盯着我说,陶春光变了。她眼睛下方的肌肉轻轻抖动了一下,他是在针对我的工作,还是在针对我?
什么都没有针对,他就是个病人。这回是千珍忙不迭地坐到杨冬阳这边来,揽住了她的肩膀。
刚才我收拾厅里的家具,看到阳台上的一个水龙头漏水了,当时装这个水龙头的时候,想着可以偶尔用一下,可装上了就没有用过,只在水池里堆积杂物。今天我才发现,那个水池里已经积了一层黄垢。也许很久之前就开始漏了,只是漏得不快,半天才嘀嗒一下,要是快一些,说不定我们早就发觉了。杨冬阳说。
什么水龙头漏水?我和千珍一头雾水。
我问陶春光知道这个水龙头漏水吗,陶春光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漏水了。也许从刚装上那一天就开始了。杨冬阳像是魔怔了。
你说,陶春光爱过我吗?杨冬阳抬起泪水迷离的脸。
当然,你们是爱情典范。千珍说。
我无端有些心酸,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坐了过去,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张卡座上,面前是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我和千珍帮着杨冬阳一起回忆我们上大学时,她和陶春光相恋的情景,包括他们在之后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不离不弃,当然,这只是我们了解到的他们俩的一部分,也许还有一部分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杨冬阳脸上终于闪现出的明媚笑容,让我们觉得即使有一部分是我们不知道的,那部分也一定无关紧要,甚或可以忽略不计。
很晚,我才拎着一份打包的玉米排骨回到家,老仝已经睡了,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去阳台上看了看洗手池,水龙头没有漏水,厨房的洗手池、卫生间的洗手池也都没有漏水,可躺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我耳边总幻觉般响起嘀嗒嘀嗒的声音,很慢,很轻。
几天后,“三人行”的群里,杨冬阳贴出了张照片,是张自拍照,她家的客厅布置成了寻常人家的样子,一面电视墙,墙上挂着一个液晶电视,一组沙发,一个茶几,果然都是老榆木的,泛着木头的气息,她和陶春光坐在沙发上,两人的脑袋靠在一起,肩膀和肩膀之间却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杨冬阳脸色光洁,笑着,陶春光的脸大了一圈,也闪着光泽,那光却隐隐泛着黄。
七
陈佩斯和杨立新的话剧《戏台》在石家庄大剧院演出时,千珍约我一起去看,临散场,她告诉我说,她现任男朋友在剧场外等她,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吃饭,还说这个剧的票就是她这个男朋友買的。我奇怪这个男朋友怎么不进来看,千珍说,他不喜欢这些,他在商场喝茶呢。我想了想,说,不喜欢看,还给你买好票,让你和朋友一起来看,也算拿你当回事。千珍说,什么当回事不当回事的,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自然没有跟他们一起吃饭。不过,那男人像是真心和千珍处朋友的,拿我也有那么点当回事,一定要先送我回家。可我一想起晚上要和老仝一起吃饭,就有些头疼。时间已过了三天,我要是再不跟老仝说那套公寓的事情,就办理不了过户了,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老仝说,如果我还和那个从漂流瓶上拣来的情人联系着,我倒可以破罐子破摔,反正老仝也有那么多女群友兼副台长,可现在,我怎么说?我说,过一段时间,我就想一个人在那套公寓里住两天?
路上,我接到了杨冬阳的电话,杨冬阳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她说陶春光的姐姐开车带着陶春光回家给父母上坟了,她一个人在家。我说,你想吃什么?要么我买两份馄饨?杨冬阳说,行。我让千珍的男朋友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去杨冬阳家。
千珍只在杨冬阳家待了十分钟,就走了,她那个男朋友还在门口等着。我送走千珍,进门时,看到鞋柜上散放着一大捧鲜花。怎么回事?怎么不插起来?我问。
杨冬阳告诉我,陶春光的姐姐是今天上午赶到的,下午就开车拉着陶春光去上坟,晚些时间才能回来。他们姐俩去上坟从来都不带她,不过,现在陶春光身体都成这样了,她觉得她应该跟着去,可是陶春光不让她去,说他姐姐会照顾好他。那也好,她就从网上给他们订了一束花,以前,他们姐俩去上坟,也都是她来订花。等他们要走时,花也到了,她给他们送到车跟前,陶春光看了看那花,忽然就从车窗扔了出来。
你不是喜欢花吗?你留着吧。我爹我娘不喜欢。陶春光说,并不看她。
她就从地上捡起了那束花,不知道放哪儿,就放在了鞋柜上,和一堆鞋子在一起。
真累啊。杨冬阳说。
是累。我由衷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累。
孩子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下个月。孩子学习不能耽误啊。杨冬阳说。
我煮了两份馄饨,端到餐桌上,杨冬阳的家,厨房、餐厅和客厅在一条线上,我坐在餐桌前,看到陶春光布置的新客厅,的确是古朴典雅的感觉。那么,是不是从一开始,杨冬阳就不该把客厅布置成工作室?
你是编剧,你帮我分析分析,陶春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杨冬阳没什么心情吃饭,她还陷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中出不来,说起话来,顺序颠倒,逻辑混乱。他白细胞低,这回化疗完,状况很不好,得养着,养到什么时候白细胞上来了,才能再化疗。可是,这也不是他变成这样的理由啊,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人,生命快要结束了,都会变的吧。再说了,他不就是扔了一束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忽然想起杨冬阳在千人大课上讲的发生在他们家的那个著名的“鲜花和白菜”的故事,这让我倏然感到一阵心惊,我下意识用目光去鞋柜上找那一束花,花还在那儿,散着,有一种被冷落的气息。陶春光也是知道那个“鲜花和白菜”的故事的吧?杨冬阳不仅在课堂上把这个当例子讲,在同学聚会上,也拿这个当例子讲,她想传递的无非是,陶春光以前并不懂得爱,经过了她这个心理咨询师的训练,现在懂了。
也许,并不是懂了。理想主义者的失败,无处不在。
杨冬阳跟我说,并不是病痛让陶春光变了,她觉得不是。她说这段时间,陶春光对她表现得非常不耐烦。她说,他不喜欢吃我做的饭,他说他想吃他母亲炒的怪味豆,他还嫌弃我手上没劲儿,说我给他按摩腰部的时候像挠痒痒,他说他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没挣上钱,要是多挣了钱,他就雇个保姆伺候他,反正我从来都不会照顾人……我是不会做饭、照顾人,但精神上的抚慰不算照顾吗?我忽然觉得我这么多年很不值得。杨冬阳眼泪涌出。
一碗馄饨没有吃完,杨冬阳拉着我到厨房,掀开一块布,里面有泡发的花生豆、蚕豆、腰果。杨冬阳说,我也在学着做,可我做不好。我说,我现在也忘了春光当年教我的那些步骤了,我们只能从网上查。我打开“下厨房”,一点点查看那些步骤,再从记忆中搜寻,没有相似的,我摇摇头,我们只能试着做了,也许我们根本就做不出他习惯的那种味道。也有可能,就算他母亲再世,也再也做不出他习惯的那种味道,他的味觉已经停留在小时候那一刻,而外界所有的因素都变了。
做完一盘怪味豆,用箅子扣在饭桌上,又喝了一杯茶,陶春光的姐姐打来了电话,说他们已在回来的路上。回来,正好吃。我说。出门时,我又看到了鞋柜上的那束花,是百合和黄桔梗,我想了想,说,我带走吧。
杨冬阳说,不,陶春光让我留着,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傻不傻呀?他是个病人。我不由分说,去拿那束花,被杨冬阳拽住了手。我没办法,出门,摁了电梯。
杨冬阳站在电梯口,说,我明天还有课,真不知道这课该怎么上。
这与你上课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觉得没关系,但实际上有关系。杨冬阳说。
杨冬阳的话模棱两可,我也不再多问,说实在的,我有些害怕在电梯间或者在小区门口遇上陶春光,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快速进了电梯,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时很茫然。
坐在出租车上,我给千珍打电话,让她明天陪我去听杨冬阳的课,千珍说不去,我说你在北京的时候还说以后听听杨冬阳的课呢。千珍说,此一时彼一时。没有办法,我只好说,今天我都陪你去看话剧了,明天你必须陪我去。千珍没奈何,答应了。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说,要珍惜,一定要珍惜。千珍在那头笑,说,你越来越像杨冬阳了,神神道道的。放下电话,我也疑惑,我自己也不知道让千珍珍惜什么,是珍惜大好春光,还是珍惜一段感情,甚或是珍惜身边那个连话剧都看不懂的男人?
八
第二天是周六,我一早就赶到了传媒大学的报告厅,杨冬阳上课的有关信息,网上都有。千珍是踩着点来的,我们俩坐在后头,不怎么惹人注目。不过,我们听杨冬阳说过,坐在台上,底下的人一览无遗,我们坐在哪里,她都看得到。事先,我没有告诉杨冬阳我和千珍要来听她讲课,我想,杨冬阳不期然地看到我们坐在下面,心里會暖融融的吧。
千珍鬓发整齐,妆也化得不浓不淡,很得体,不过,穿的还是昨天的连衣裙,看来昨天没有回家,和男朋友开房去了。但估计是情没有那么浓了,或者,是欲没那么浓了,不用去北京打七十二小时的阻断针了。
杨冬阳开始讲了,我听得还算认真,可又觉得没多少意思,讲的是“理想化移情”,就是依靠强大的理想化客体满足自己的情绪要求,我觉得自己听懂了一些,又觉得没有真正懂。这世界上哪有真正理想化的移情?千珍没怎么听,一直在看手机。到提问环节,仍然有学生提问杨冬阳是怎么走上心理咨询师这条路的,杨冬阳照例说,刚开始,只是想把自己的家庭经营好,她是个相信爱情的人,后来就喜欢上这一行了。相较她之前风趣地讲她和陶春光“鲜花和白菜”的段子,她今天的回答干巴巴的,毫无特色,下面听众的激情也没被带起来。可能是意犹未尽吧,有人接着问,那杨老师和您的先生感情一直很好吧?杨冬阳微微一笑,那当然。她这个笑,笃定、自然、亲切,跟她在电视台上出现的笑容一模一样。
课程结束了,许多同学上台跟杨冬阳合影,还有一个小姑娘跑上来给她送鲜花,应该是主办法安排的吧。我和千珍在停车场等她,看见她抱着两束鲜花走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杨冬阳问。
你说你不知道今天的课怎么上,我们就想看看你在课上能出什么乱子。我跟她开玩笑。
陶春光有他姐姐陪着,我们和你吃顿饭,昨天太匆忙了。千珍说。
不吃了,没什么心情,你们送我回去吧。杨冬阳说。
我和千珍互相望望,只能一个人往驾驶舱走,一个人去开左侧的车门。
车上,杨冬阳一副疲累的样子,话也不多,我问起昨天陶春光回来后的情景,杨冬阳说他还好,有他姐姐陪着,他情绪还算稳定,看到怪味豆,他还表示了感谢,不过,没有吃几粒,他姐姐在一旁说这种食品不适合他吃,他也就不吃了。听他姐姐的。杨冬阳苦笑了下,好像也更喜欢和他姐姐在一起,两个人都说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插不进去嘴。
血缘这种东西很奇怪,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道屏障,二十年的夫妻感情也抵不过血缘。杨冬阳说她实实在在感觉到了陶春光对女儿的眷恋,他给女儿整理了一个大相册,没事的时候,就看看女儿的照片,但他不想女儿过早回来见到他这个样子,还说他这辈子算是一事无成,对不起女儿。
车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了,车窗上有雨水弯弯曲曲淌下来,下雨了。
可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他对不起我。杨冬阳声音高了一度,吓了我一跳,其实,我知道,要不是我上学的时候经常考前几名,陶春光也不一定会接受我的追求,我还知道,如果我毕业后没有分在还算有个正式编制的出版社,他也不会放弃老家乡政府的工作来石家庄和我破镜重圆,我还知道如果这么多年他能赚取到更多的钱,也许我们这个家庭还得解体……
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握住杨冬阳的手,感觉杨冬阳在颤抖。
事情反过来想,就是这样的。但我不愿意相信是这样。杨冬阳说,真快,我到了。她挣脱我的手,屁股欠起,说,这花都是你们的,你们拿回去。
千珍不明所以,从后视镜里看了下杨冬阳,说,我家里从来不插花,就你喜欢插花,快拿上。
杨冬阳说,我家现在不插花了,一支都不插了。你不知道,昨天陶春光回来后,看见我把百合和桔梗插在花瓶里,直接连瓶带花扔到了楼下,也不怕砸了人。
我一条腿出了车门,这话让我吃了一惊,另一条腿出车门的时候急了些,碰了脑袋。我愣愣地看着杨冬阳,不知道说什么,然后,突然口不择言地说,冬阳,你经历过那么多生离死别,要看开些啊。说完,我就后悔了,赶快加上一句,“花果树”的那些孩子们在关键时刻,都是你陪在他们身边的呀。说出“花果树”这三个字,我更是后悔了,紧张地看着杨冬阳。
杨冬阳凄然一笑,这回,我可是理解“花果树”里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了。
我脑海里忽然冒出“花果树”的那面白墙来,我现在想,了无痕迹也挺好的,为什么要把那些孩子们像花一样一朵一朵地画到墙上去呢?这些永远不会生长也永远不会凋谢的假花,让人们的悲伤永远都没有尽头。
最后,是我拿着那两大捧鲜花,在细雨中回了家。其实,和千珍家一样,我们家的花瓶里也从来没插过什么鲜花,都是富贵竹、绿萝之类的。
九
到秋天的一天,杨冬阳在“三人行”的群里发了张照片,是她躺在病床上的自拍照,白色的枕头,白色的被子,她穿着病号服,头发从枕头边缘铺散开来,接着,她把群名改成了“大脸三妞”。确实,躺在床上的她的脸,扁扁的,下巴上赘肉丛生,脸真的是大了一圈。然后,杨冬阳在群里说,你们谁来陪陪我,我整容了,把脸整大了一圈。我们仨,现在真正是“大脸三妞”了。
杨冬阳很少有这么幽默的时候。她这么一幽默,我知道,肯定出事了。
当时,老仝正要和一个邻居去钓鱼,他喜欢上钓鱼是这个月的事情,也许并不是喜欢——不喜欢待在家里,又不能去山上拍照的周末,还是和邻居去钓鱼保险。如今,他做什么倒会跟我说一声。放弃去山上拍照,他跟我说的理由是,摄影团里那些人看李子柒火,都嚷嚷着要拍小视频,他还是觉得摄影更有美感,就不跟他们去了。我知道他在说谎,他以前也是喜欢李子柒的。
没错,那天我捧着两大束鲜花回到家后,老仝问了我一句,我跟他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句,他也就不再多问了。对这种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可那天晚饭我没怎么吃,爬到床上,我试着找朋友聊天,让内心平静下来。
可是,平静了一会儿,我还是爬起来,去敲老仝的卧室门,上了锁的卧室门打开时那“嘣”的一声,差点让我再次返回自己的卧室,好在老仝及时出现在门口。我定定神,告诉他,我买了套公寓,明天他必须陪我去办理过户手续,夫妻两个都要签字的,除非能提供离婚证明。老仝一下子就愣了,然后我们家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声振屋瓦的争吵。离婚证明没问题的,我已经咨询了,一天就能办好。我说。没办法,我只能实话实说,我说我已经受够了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过段时间,我就想自己出去住两天,我还告诉他,我之前是想跟情人一起去那里住的,可是很奇怪,等买上那套公寓,我发现我并不需要任何一个情人。老仝说,是的,你不需要任何一个情人,你谁都不需要,你就是个冷血动物。这话让我想笑,可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还是哭了。
第二天,我是被老仝叫醒的,老仝黑着眼圈,和我一起去办理了过户手续。
我和老仝是同时出门的,家里只有一台车,他听说我要去医院看朋友,顿了下,把车钥匙给了我,我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从车库上来,我发现老仝在小区门口站着,咧着嘴,冲我招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下车。老仝脑袋钻进来,说,我送你吧。我说,你们不是要去钓鱼吗?老仝说,鱼什么时候都能钓,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还是我送你吧。我换到副驾上,看老仝熟练地开着车,这样的场景很久都没有了。十几分钟后,老仝告诉我,他换了工作岗位,再也不扛摄像机了。这才是他周末不和那个摄影团去山上拍照的真正原因吧?那你换了什么岗位?我问。修理工。老仝说,你不会觉得修理工丢人吧?我现在不是合同制了。
不丢人。我说。我朝车窗外看,眼前一阵模糊,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瞬间的沉默后,老仝打开音箱,扑面而来的是那首《沙漠骆驼》,我以前很讨厌这首歌,觉得歌词文理不通,那天,竟然听出了它的好听。
漫长人生旅途,花开花落无数
沸腾的时光,怎能被荒芜
清晨又到日暮,天边飞鸟群逐
……
杨冬阳是做了个微创,把一个子宫肌瘤给切除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脸看起来,并不像在照片中那么大。
为什么现在要切除它?我知道杨冬阳有子宫肌瘤,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没事时讨论的都是雌激素、更年期、子宫肌瘤之类的问题,谁身上有什么毛病,彼此都知道。
杨冬阳说她这段时间老觉得肚脐眼嗖嗖冒冷气,就天天贴暖宫包,昨天忽然感觉肚子疼得厉害,下身也出了血,赶紧来到医院,医生检查了,说子宫肌瘤已经破了,只能做手术。
你贴暖宫包?什么暖宫包?我问。
杨冬阳不回答,说,你问这么多干吗,让你来陪我,又不是让你来审问我的。
我无奈地坐下来,问,陶春光呢?
陶春光有他姐姐照顾呢。杨冬阳脸上闪过一丝漠然。这漠然让我心惊肉跳。
陪杨冬阳坐了一会儿,正好老仝打电话过来,我借故出了病房门,接了老仝的电话。然后,我定定神,去护士站问询杨冬阳的病情,一位护士告诉我这是她经历的第五起养森暖宫包引发的大出血了,幸亏,杨冬阳到得及时,不然,人命都可能不保。从护士站出来,我给千珍打电话,问上回她送给杨冬阳的暖宫包是不是养森牌的,千珍说是,不过知道养森暖宫包出事之后,她差点吓死,她知道杨冬陽有子宫肌瘤,而用养森暖宫包出事的人,都有子宫肌瘤,她第一时间就给杨冬阳打了电话,杨冬阳告诉她自己还没有用,她才放下心来。接着,她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杨冬阳把那些暖宫包扔掉。我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
在走廊站了一会儿,我决定去三楼找陶春光。夫妻两个,一个住在三楼,一个住在十一楼,是要同生共死吗?
电梯停在三楼,我忽然发现三楼的走廊是那么长,我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走到护士站,问到陶春光的名字,又返回去,仍然是一步一步地,直到从一间病房门上的窗口看见陶春光侧着的半张脸,那脸瘦得只剩了骨头,都有些认不出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进去,难道要我进去跟这个重病的人吵一架?
我就那么站着流了一会儿泪,然后又返回来,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遭遇让杨冬阳选择了拿自己的命证明自己?
杨冬阳倒显得神色如常了,最起码在我面前是这样。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已经叫了外卖,让我一会儿帮她取一下。是两份红枣糯米粥,一份素炒铁棍山药,一份西芹炒香菇,我陪她慢慢吃着,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来看,说,今天都二十八号了呀,还有不到一个月了,下个月二十号在清凉寺有个禅修课,我报了名,后来想着退,退不了,我怎么也去不了了,你去吧。不能浪费了。看我没明白,她又接着说,你不知道清凉寺的禅修课多火爆,名额有限,得提前多半年报名。我缓过神来,点了点头。
十
陶春光病逝于那一年的深秋。
当时,我正在清凉寺禅修。多半个月前,杨冬阳说把名额让给我时,我答应了,等工作人员跟我联系的时候,我忽然又有些犹豫,我想起许多年前杨冬阳劝说我去参加“家庭系统排列”课的那个下午,我们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下,用鞋子粘松油,还想起那个课吐露“心声”的环节,大家崩溃似的哭。不过,工作人员没有给我时间犹豫,她只是例行提醒一下学员报到时间。放下电话,我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心里竟然有些隐约的期待,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想我已经不害怕近距离了解每个人内心的秘密,我也有秘密,这些秘密在心里呕久了,其实,就变成了每个人活下去的养分。
禅修课却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有吐露私密的环节,我们只是把除了吃饭、睡觉外的时间分成了两个部分,每个部分一个钟头,一部分打禅静坐,一部分走山路,依次循环,让身体在一动一静中达到喜悦与和谐。
第五天晚上,回宿舍后,我打开手机,看到千珍给我留言,说陶春光走了。第二天一早,和负责人请假的时候,我有些不舍,一动一静如此简单的方式,竟让人获得久违的安宁,很是打动我,可我不能不回去,我给老仝打电话,让老仝来接我。
说是陶春光走得并不痛苦,病着的一天,艳阳高照,他突然说下雨了,然后就叫起一个人的名字,守在病床前的杨冬阳、娅娅他们一时不知道他叫的是谁,还是陶春光的姐姐反应过来,他叫的是他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很多年前出车祸走了。把陶春光送进急救室,不到一天,就走了。
遵照陶春光的意思,葬礼在陶春光的老家显坪举行,没有通知在石家庄的同学们。下葬那天,杨冬阳几次要冲出我和千珍的怀抱,随着陶春光去,她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我们差点拽不住她,所有的人都为之落泪。倒是娅娅,表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冷静来,从我们手里接过杨冬阳后,她还彬彬有礼地对我们表示了感谢。
葬礼过后,千珍开车,把杨冬阳和娅娅送回石家庄。
杨冬阳好像更多的是累,或者她的悲伤已经尽了。她坚决不让我和千珍待在她家里,娅娅也跟我们说,她会照顾好妈妈。我和千珍在回来的路上互相宽慰,杨冬阳是心理咨询师,一定没事的,她会处理自己的情绪。我们都记得杨冬阳给我们讲她学心理咨询后患过的几次抑郁症,她跑步、唱歌、蹦迪、喝酒、旅行,用各种方式让自己缓过来,可有一次,用尽了各种办法,仍然缓不过来,最后她找了自己的督导,督导告诉她,“相信”,只有“相信”,才能让你自己救自己。从此,她再也没有患过抑郁症。
我和千珍每天坚持在“大脸三妞”群里跟杨冬阳语音,杨冬阳每次都接,听起来,她情绪还算稳定。大约是第四天,杨冬阳一大早在群里给我们留言,说昨晚她梦见陶春光了,陶春光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眼睛是看着她的,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穿的衣服也不是他临走时,他们给他穿的那身。
临走前,陶春光给你留什么话了吗?千珍问。
没有,陶春光什么话都没有给我留。杨冬阳说,就像他在我梦里一样,一句话都没有说。
陶春光“头七”那天,千珍没有空,我开车带杨冬阳和娅娅回陶春光的老家,我事先买了一大束鲜花,杨冬阳看见后,让我把鲜花留在车上。她说,你忘了?陶春光不喜欢鲜花。上回,他给自己的父母上坟,就把我买的鲜花给扔了。
我并没有忘,买花的时候,我还犹豫了一下,不过,我不知道去看一个故去的人,除了香纸和鲜花,还能带什么。我想,今天去参加陶春光“头七”祭奠的亲戚们,大多也会带鲜花的,这是通用的。鲜花这种东西,真是奇怪,既能献给爱情,又能送给病人,还能献给死亡。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杨冬阳应该是给陶春光准备了几样精致的水果和点心。
等我和杨冬阳、娅娅从车上下来时,发现陶春光老家的宅子里已经坐满了人。
在陶春光的老家,一个故去的人的“头七”是件大事,以陶春光的姐姐为首的一干亲戚都来了,陶春光的姑妈、舅舅、表弟、堂兄围坐在院子里,显然是在等杨冬阳和娅娅。
杨冬阳和娅娅刚坐到小板凳上,陶春光的姑妈就先哭了,老妇人得有八十岁了,哭得颤颤巍巍,说春光是个好孩子,没有忘记姑妈小时候抱他的恩情,临走,给她留了话,让她少吃油腻的,少操点心,还说儿女自有儿女福。陶春光的姐姐也哭了,说春光这辈子不易啊,净在外头吃苦受累了,临走给她留话,让她少生气,多锻炼,和姐夫好好过日子。然后是陶春光的堂兄,那堂兄倒没掉下泪来,只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听了个大概意思,大约是他曾经借过杨冬阳和陶春光的钱,不多,也就几千块,臨走的时候说,钱不要了,让他好好培养孩子。
杨冬阳的脸色一点点黯下来,她眼睛下方的肌肉微微抖着,压抑着迸涌而出的哭声,后来,她支持不住了,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蹲在了院子里。
到墓地,杨冬阳也没有哭出声来,她眼睛下方的肌肉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她的嘴巴也抖动起来。陶春光的墓地不算小,亲戚们一拥而上,围了墓地,把娅娅围在了最中间,周围都是刚刚出土的麦苗,竟然没有杨冬阳下跪的地方,她站在最外环,两手提着陶春光爱吃的水果和点心,就像一个不相干的人。还有我,更是不相干,我手里的鲜花在那一堆儿香纸、元宝、鸡鸭鱼肉、膨化食品中间,孤零零的,死气沉沉的。
回来的车上,杨冬阳和娅娅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车从山路上开下来,拐弯的时候,我心里一慌,差点把车开到沟里去。我想起千珍,千珍开车技术比我好,心理素质也比我好,可今天早晨,她说她忘了陶春光“头七”了,约好了和她现在的男朋友一起去香山看枫叶,我让她换个时间,她支支吾吾地说她男朋友就今天有空,我想起来,她又换了一个,这个是有家庭的,抽出个整天的时间确实不容易。
这回从显坪回来,杨冬阳仍然不怎么出门,也不见我们,不一样的是,在“大脸三妞”的群里,她也不怎么回答我们的留言了,我们极力劝说杨冬阳回启睿教育去上班,她也没有理会我们。私下里,我和千珍讨论过陶春光为什么给所有人都留了言,唯独不给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留,可我们讨论来谈论去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过了大约十来天,我和千珍到底有些担心,就约好,从不同方向,开车去了杨冬阳的家,发现杨冬阳的家里,一个密码锁的大门紧紧闭着。我们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再联系杨冬阳,发现我们电话、微信都联系不上她了。我让老仝给杨冬阳打电话,也打不通。
我们给启睿教育打电话,那边说杨冬阳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办了辞职。辞职?两个字把我和千珍定在了地上。你们没问她为什么要辞职吗?千珍问。问了,她说她要离开石家庄。那边回答。问她要去哪里了吗?问了,可她没有说。
还有一个“花果树”。千珍赶紧翻找“花果树”负责人的电话,可时过境迁,当年,千珍采访过的“花果树”机构早已易主,千珍辗转找了几个人,都联系不上对方,我们只好驱车去一趟。我们停下一辆车,开了一辆车,半路上,我接到老仝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先哭了。
“花果树”现在的负责人告诉我们,杨冬阳前段时间来过一次,和孩子们呆了多半天,临走,在那面墙上画了几笔,就离开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那面白墙,墙上的花朵又多了几支,花芯里都有一个名字,都朝上长着,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子们的笔触。在那面白墙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了兩朵并蒂的倒挂金钟,白色的外瓣裹着鲜红的内瓣,粉红的蕊从花芯里垂下来,画得很规整。我没去看那两朵花花芯里的名字,千珍不晓内情,凑近看了一眼,再看向我时,泪水淌了一脸。
从那之后,我和千珍再也没有听到过杨冬阳的消息。
(责任编辑:宋小词)
梅驿原名王梅芳,一九七六年出生,河北人。中短篇小说见《花城》《十月》《江南》《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获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第六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等,小说入选年度中国小说学会优秀作品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