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王祥夫的人都知道,他性格自由洒脱,言语不羁。但他写短篇小说却仿佛给自己立了很多规矩,行句间隐隐透出谨慎来,唯恐多写了或者少写了哪句话破坏了韵致,可见其在创作上的讲究。在一篇创作谈中他曾说:“相对中篇和长篇小说的写作而言,短篇小说真是不看你写什么而是要看你怎么写。”当然,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强调“怎么写”,并不是“写什么”不重要,同行、内行要“看你怎么写”,普通读者更在意“你写什么”——实际上,不存在只有“怎么写”处理得好却没把“写什么”处理好的好小说,内容与形式在好作品中必然是统一起来的。在王祥夫的写作中,从获鲁奖的《上边》到新近的《天堂唢呐》和《蕾丝王珍珠》等,其叙事视角的独特性和情感的丰沛度始终不减,这既仰赖老道的语言、结构选择和新颖的情节布局,更是由对现实经验极具辨识度的处理、对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深度把握所决定的。顺着这一路径观察,目下这篇《等待父亲》亦十分值得言说。
“等待”是王祥夫小说里常见的主题,《上边》和《天堂唢呐》是父母等待儿子;《等待父亲》中是儿子等待父亲,只不过等的是父亲的骨灰。父亲病故了,米格自己不想面对,而是委托朋友彭比,去火葬场办理火化、选骨灰盒并把“父亲”带回来等一应的丧葬事务。因为排队火化的人很多,所以等待的时间会比较长,从上午到下午,小说就写米格如何度过“等待父亲”的时间。米格早晨去练了瑜伽,然后去洗了澡,洗完澡迷糊着睡了十多分钟,而且还做了梦;而后去看了电影,甚至又在电影院里睡着了,醒来后电影都散场了;从电影院出来,他并没有急着回家去看望已经被放在地下室货架上的“父亲”,而是直接去了饭店去等朋友过来吃饭。这便是小说的主要情节。这样一个并不复杂也没有多少诱人看点的故事显然不是作者想要表现的主要内容,小说的意义隐藏在情节背后。表面上看,作者仿佛是在通过对人物的内心感受和外在表现的反复述说,表达米格对父亲的去世无所谓的、甚至有点轻松的态度;但真正的意图,却是呈现被遮蔽的,潛藏在这无所谓的、轻松态度中的悲伤、孤独,以及裹胁在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无助和不知所措,从而表现出人生的荒凉质感。这一表一里的递进,彰显的既有人类情感和内心世界里无比繁复的风景,更有叙事的强大“法力”。
在惯常的生活经验中,父亲故去儿子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是有违亲情和人伦逻辑的。正是这一反常的事件构成了小说的起因。如何让反常在故事中变得正常,是叙事技巧上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作者用缜密的叙述为人物的言行寻找根据来使之合理化,首先用“父亲”的缺点来为人物的“无情”做铺垫。在等待的过程中,米格一边将父亲之死视作“很让他烦心的事”,一边不断回忆起父亲身上的毛病,例如父亲很烦他,却把精力放在女人身上,“米格记不住父亲到底有过多少姘头”,甚至还发生过姘头打上门来的事;这种童年的记忆影响到了他对父亲的看法,当他和父亲一起去洗澡,看到父亲瘦极的身体时,他羞于让人知道自己有一个纵欲的父亲。父亲去住养老院,在米格看来是因为他有一个女朋友在那里;父亲之所以被摔伤,“不过是想去吃一碗正宗的上海葱油面而已”,这在米格看来“可真是够蠢的”;而当米格在电影院看到一对母女讨论剧情,他想到的是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给自己讲过电影。如此等等,因为父亲身上有这些问题存在,整整两天的时间里米格心中一再响起“父亲终于死了”这句话,这成为他“下一辈子我也不打算再跟他做父子”的根由。不断钩沉出父亲留在自己记忆深处的缺点,这与“子不言父过”的文化传统完全不合,何况父亲刚刚故去。假如把这个故事主线当作小说的全部,至少在表象上好像要塑造一个“不孝”的“逆子”形象。“不孝”如上,“逆”还表现在人物的自我意识中,例如父亲有些自豪地对搓澡师傅说“这是我儿子”时招来了他的反感,他“觉得父亲这人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他不想把骨灰马上处理掉,是想用这种办法“才能打击一下他的姐姐”,这都是一个具有逆反心理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
但“不孝”的“逆子”形象显然又被叙事中的其他力量解构了。在真实世界里,为人子者必有有情的一面,这是人的自然天性,小说不能不顾客观。换句话说,一个单面的、“不孝”者的恶人形象是无法坐到小说主角位置上去的。因此作者在另外的方向上展开米格的回忆和行动,一方面,父亲有一种只有儿子才能体会到的好,只是这种好被父亲的“没意思”遮蔽了,但并非毫无踪迹。例如当米格觉得父亲很烦自己、又不知有几个姘头时,他记起的还有自己考不好数学时来自父亲的宽慰和鼓励;父亲陪自己洗澡、看电影,也是一个尽责任的父亲。另一方面,尽管父亲存在诸般让儿子抱怨的缺点,但作为儿子,米格在内心里“弑父”的同时也在维护父亲。他准备把父亲的骨灰撒到他生前最喜欢钓鱼的地方,虽然那里已经盖起了楼房,这也算是满足父亲的愿望;当看到父亲被人打成了“乌眼青”时,他马上就让彭比在纪检委工作的姐姐给民政局打了电话,为父亲出了气。因为“有情”,米格对自己做出的让朋友代为送别父亲的决定始终是缺乏底气的,所以他不断陷入对自我的怀疑中。当他想到“父亲终于死了”这句话时,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快他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也许是因为自己在疾控中心工作久了麻木了;当他想戴银镯子的时候,他想好了要搭配黑色衣服,因为“父亲刚刚去世,他正好穿黑色的衣服”;当他想到自己“一点儿也不悲伤。甚至还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的时候,又想到“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所以这让他多多少少觉得有点罪恶感,有点儿对不起父亲。””聚合在人物身上的人性、道德和情感矛盾使之成为复杂的形象,而唯其复杂才更加真实和鲜活。
就米格与父亲的关系而言,不仅表现在上述被直陈出来的事实层面上,也深藏在父子两人隐约的生命关联中,叙事在这一点上极为隐秘。父子角色在性格上是一种对位的存在,米格的情趣和行事风格不由自主地朝向了父亲:同为单身贵族,父亲戴手表与他想到戴银镯子和镀银戒指;父亲嘴上说不喜欢把脚趾甲染红的老女人却为了她去住养老院,米格给自己的脚趾甲涂药水又喜欢看小贺的白袜子;父亲为了吃一碗葱油面就飞到上海与自己不肯去火葬场送别父亲;父亲养的那只老肥狗不知所踪也仿佛成了已是孤儿的米格的生命隐喻(将动物引入人的生活伦理,这种方法在王祥夫的叙事艺术中占有重要地位,《上边》中是鸡,《蕾丝王珍珠》中是一只死去的黑猫)。尽管事件各异,但却异曲同工地显现了两人相似的性格——当我们将这些还原到一个母爱缺席、被父亲抚养长大,也没有结过婚的孤单的人身上,且他的父亲刚刚故去,他的人生仿佛积满了无名的忧郁与哀伤,令人顿生同情和怜惜。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不断回忆父亲的种种不好,刻意疏离与父亲的关系并躲避父亲的死亡,一遍遍在心里为自己的决定寻找合理的解释,这些恰恰反证了他不肯承认但又挥之不去的悲伤和思念之情。及至结尾时“我父亲死了”一句,达到了情绪上的顶点。通过一个人的无情来写有情,用可见的事实呈现封闭在内心里的情感波动,作者用足了不把话说透、意在言外的高明手法。
与进入情感牢笼中不能自拔的王珍珠不同,米格的形象更加真实和深刻。假如再进一步讨论小说的意义,或许也不在于面对亲人死亡时是烦心、轻松还是悲伤的情绪,而在于通过人物内心的矛盾纠结和与自己的不断对话中,所突出和确认的那个主体意识强烈的生命个体与现实的关系之中。作者意味深长的叙述夹缠着人物的行动与心理活动,刻画出的是一个记忆牢固、感觉敏锐,不断质疑和反思但又不得不隐忍自我的形象,其内心挣扎的过程正是认识、寻找和净化自我的过程。作者借米格对彭比说过的话确证了这一点:“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还有一张嘴,这张嘴会说各种话,只不过这种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也好在别人听不到。”这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就像隐藏在这篇小说字面背后的意思,那才是作者想说的真话。
(责任编辑:张好好)
桫椤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高级访问学者,中国小说学会理事。评论文章见于《当代作家研究》《南方文坛》《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媒体,出版评论集《阅读的隐喻》《网络文学:观察、理解与评价》等。曾获第六届《芳草》文学女评委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