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驿
这两年,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独居的原因,我忽然成了几个女性好友的倾诉对象,常常从夜里八九点钟开始,一直聊到十一二点。她们和我聊的,无一不是爱情婚姻家庭的话题,仿佛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许,她们只是觉得我晚上有大把的时间。
其中一个好友告诉我她很想买一套只属于自己的公寓,过一段时间自己去那里住一阵,谁都不见;另一个好友衣食颇为丰足,却与丈夫没什么话可说,后来开始学跳一种什么禅舞;还有一个好友突然成立了一个名叫“单身联盟”的微信群,把我拉了进去,我一看,已有八位女士,都是四十来岁这个年龄段的,不大一会儿,有位女士可能觉得“联盟”这个词过于板正,把群名改成了“单身仙女”……
“仙女”是戏谑之词,“联盟”呢,用个俗套的说法,不过是“抱团取暖”而已。
可“抱团”就能“取暖”吗?放下好友们的电话,我只感觉夜晚更漫长了。人和人终究都只是孤独的个体,即使某一刻贴得特别紧,却也有从对方身上弹开的冲动。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弹开,回到自己的伤痛之中。
后来,我了解到好友跳的禅舞是一种舒张筋骨的形体舞蹈,对外宣称说“无形无拘”,实际上是没有章法,重要的是大家聚在一起放松的氛围,说白了,就是一种心灵疗愈的方式。没错,在大家动不动就说“我抑郁了”的时代,各种心灵疗愈方式像蹭流量一样蹭一丝半毫心理学理论,包装一番,便纷纷上马。有意思的是,许多高学历的人也会成为拥趸。许是天生谨慎,我对泛滥之物缺乏信任。据我狭隘的理解,不管心理学有多少分野,心理咨询师治疗的方式仍是从弗洛伊德那里承袭而来的,即帮助治疗对象打开潜意识,探索那藏于心灵深处的创伤。我承认这种诊疗有助于人对自身的理解,也便有益于人的心灵健康,但因为这些分析学不那么牢靠的赖以假定而存在的基础,其局限也就很明显——什么没有局限呢,人本来就是局限的动物。
这篇小说便是我对“局限”的思考。
不顾“局限”,而是完全信任某种学说,甚至用来指导生活,那将是一种献祭。人生是如此广漠无际而又幽微庞杂,远远不是一套体系或者一套程序所能尽释的,所以我写下了书本知识甚至是理论知识对人生监测的失效,但我无意于在文本中反抗体系或者程序对人性的某种约束或者踩踏,而是试图展示面对变幻莫测的生命境遇时,人,所产生的深深的无力感,即使,人拥有那么多创造出来和集聚起来的精神力量。
这种无力感,我尽最大能力传递给了《并蒂》中的杨冬阳,也可以说,她是我的影子,我是如此心疼她。
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波伏娃承认男女之间的“友爱关系”,在《第二性》中,强调这种“友爱关系”是“更高一级的胜利”,是“要由人来建立的自由的领域”,这似乎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态场景。
作为一个关注男女两性关系主题的女性作家,我了解到的现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似乎是在各自独立的幌子下,越来越疏离,越来越隔膜。这自然和社会文明的发展有关,和逐利的时代特质有关,和女性脱离男权有关。但不管如何,在男性和女性因最原始的“性”而产生和构建的最自然最普通最广泛的关系中,仅仅有“性”这种动物性或者说自然性是不够的,这种关系只有有了情与爱的参与,才会变得浪漫美好。
我相信这一点,我让我小说中的人物杨冬阳相信这一点,并用一生的时间精力来检验这一点。
小说中,千珍离婚后,不想二次进入婚姻生活,用频繁更换男友来抵抗情感世界的空虚;“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既然人活着的意义本就难以探究,索性就不再执着于任何事情,糊里糊涂结婚,糊里糊涂分居,完全是被生活的洪流推着走。这两个女性的情感生活一个在婚内,一个在婚外,但均苍白、冷漠、易变、浑浊,在当下社会,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代表性。而杨冬阳是个例外。她相信爱情的美好和纯粹,她相信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修复破裂的爱情,她相信即使是最冷酷的时间也不能夺去爱情的光华。
很可惜,杨冬阳失败了。
那么,既然我相信,我又让杨冬阳相信,我为什么还是写下了失败之言?
就像现实中,我的好友终于为自己买了一套公寓,但这套公寓并没有成为她的灵魂栖息地,而是成了她用于维持生计的古筝工作室,我另一个好友每周坚持跳禅舞也只是暂时获得了内心的平静,而我混迹其中的那个“单身仙女”群热闹了一阵便再无下文一样,小说也不能违背某些规律而存在——譬如,小说需要现实的滋养,小说需要冷静的观照,而非热闹的浅尝辄止的参与等等。
实际上,这是人本身的局限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人的“相信”,也许只是一种“相信”,但设若没有这些“相信”,人的生命该是多么空落,多么荒凉。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小说需要现实的滋养,而是现实需要小说的滋养。
这些年,读小说、编辑小说是我的工作,写小说、寫诗歌占据了我的业余时间。这么一个除了文学再无所好的人,生活得忙忙碌碌,而又心性自由,确是小说的馈赠。
回到《并蒂》上来,杨冬阳的失踪或者死亡可以算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失败,迷茫的随波逐流的“我”在袒露自己心迹后收获了丈夫的理解,可算是重压下的现实终给人以喘息,这么设计,大约是我这个以虚构为业的人对艰难时世还怀有“相信”,我相信,这光不在这里,便有可能在那里。
(责任编辑:宋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