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红
摘 要 《琵琶行》是长篇叙事诗的名作,也是“长庆体”诗作的代表作,显示着诗人白居易高超的叙事技巧。整首诗叙事谨严,情节环环相扣;构思巧妙,设计了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叙事结构,设计了明暗两条叙事线索并行,最后双线交织于诗歌的主旨;整首诗在叙事上有详有略,详略恰当;并且再叙述中使用了留白手法。
关键词 《琵琶行》 叙事艺术 详略 留白
白居易的《琵琶行》是长篇叙事诗的名作,它与《长恨歌》代表着诗人白居易诗歌的最高艺术成就,皇帝李忱在追悼白居易的诗中都写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语”。孩童懂得吟诵《长恨歌》,胡儿都能传唱《琵琶行》,足见这两首诗在当世就已经流传甚广,影响甚大。《琵琶行》又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元代的马致远以其为题材创作了杂剧《青衫泪》,清代的蒋士铨的以其为素材创作了杂剧《四弦秋》,这又足以见出它对后世文学创作深远的影响。
白居易与元稹创作的这类七言歌行,自成一家,世称元白体。他们所写的这类七言歌行,全篇平仄转韵,音律和谐,因为白居易的文集名为《白氏长庆集》,元稹的文集名为《元氏长庆集》,后世于是又称这种诗体为“长庆体”,“长庆体”其实就是元白体的别名。《长恨歌》与《琵琶行》是“长庆体”的代表之作,然而历来我们更多地关注了这类诗歌蕴含着的思想情感与抒情上的艺术特征,却往往忽略了这类诗歌在叙事上独特的艺术性,而“长庆体”在体裁上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通过叙述一个人的遭遇,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冰山一角,抒发个人的感怀,如《卖炭翁》。可见,“长庆体”的落脚之处在于叙述一个人的际遇,其用心之处正在于叙事,所以我们读《琵琶行》最不应该忽视的恰恰是它的敘事艺术。作为“长庆体”中长篇叙事诗的名篇,《琵琶行》在叙事上有哪些值得我们探究的艺术特征呢?
《琵琶行》的叙事十分严谨。《琵琶行》主要讲述的是诗人一次偶遇的故事,在浔阳江头,诗人偶遇从京城沦落至此的琵琶女,听她弹琵琶曲,讲述人生经历,诗人因感怀琵琶女的身世变迁,感怀自己的被贬而泪流满面的故事。全诗由五个部分构成:送客江头听闻琵琶声,移船相见聆听琵琶曲,琵琶女自诉身世之苦,同病相怜诗人感伤贬谪之悲,诗人再闻琵琶曲泪湿青衫。
送客江头听闻琵琶声是与琵琶女邂逅的原由,也是故事的缘起。贬谪浔阳的诗人寂寞孤苦,聊以消解寂寞的朋友又要离去,在送别客人的浔阳江头,听到了水上传来的琵琶声,才有了和琵琶女的相逢。为琵琶声吸引,“主人忘归客不发”,他们循声而去,见到了琵琶女,听到了来自帝京的琵琶声——《霓裳》《六幺》,诗人惊诧于荒远的浔阳江头有来自帝京的乐曲,荒僻的天涯有如此绝伦的音乐,诗人萌生了好奇之心,才有了琵琶女自诉身世的情节。见琵琶女、听琵琶曲、听琵琶女自诉身世是故事的经过。听完琵琶女的离奇遭遇,感怀琵琶女人生的巨大落差,诗人联想到了自己,同病相怜,不禁发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诗人的感慨是整个故事的高潮。琵琶女又为诗人打动,再次促弦弹奏琵琶,打动了在座的所有人——“满座重闻皆掩泣”,尤其是诗人,更是泪湿青衫,这个偶遇的故事戛然而止,这也是故事的结局。
一个普通的江上偶遇的故事,被诗人叙事得有条有理,有起有伏,有起因,有经过,有高潮,有结局,情节上环环相扣,紧密结为一个整体,叙事谨严。
《琵琶行》是一个大故事中套小故事的结构。这个诗人偶遇的故事中又包含了两个故事,构成了大故事中套小故事的结构,打动感染读者的并不是江上偶遇的大故事,而是这个大故事中包含着的两个小故事:琵琶女的故事和诗人自己的遭遇。琵琶女的故事在诗歌中有着明确的交待,这主要是通过琵琶女的自诉完成的。她出身帝京,青春年少,才艺超群让善才折服,相貌绝伦为秋娘嫉妒,岁月繁华,风光无限,盛极一时。随着时光变迁,她青春不再,容颜老去,人事皆非,亲人逐渐离散,自己被武陵年少抛弃,门前冷落,鞍马稀少,不得已嫁给商人为妻。琵琶女所嫁非人,商人重利轻情,已于前月,前往浮梁卖茶。她的现实处境是在这荒寂无人的浔阳江头独守空船,唯有明月、江水为伴,夜深时她忽然梦到少年往事,不禁悲切流泪。诗人的遭遇来自于诗人的夫子自道,他只讲了现在的处境,去年从帝京贬落浔阳,以放逐之臣的身份但任九江郡司马,浔阳地僻人稀,遍地黄栌苦竹,一年中听不到美妙的音乐,即使在春江秋月的美景之中,也只能取酒独酌,这是何等的寂寞。这种故事套故事的结构,体现出了诗人构思的巧妙。
《琵琶行》构思的巧妙还在于诗歌叙事线索的设计,诗人以人物为全诗的叙事线索,设计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线索是琵琶女,一条线索是诗人。琵琶女的线索从江头弹曲自娱开始,到出场、弹曲、诉身世,到再次弹曲结束,围绕着“她”展开,是全诗的明线。诗人的线索从江头送客闻曲开始,到见到琵琶女,听琵琶女弹曲,听琵琶女自诉身世,感怀自身遭遇,到再次听曲湿青衫结束,围绕着“我”展开,是全诗的暗线。明暗两条线索并行,最后交织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全诗的中心句上,“她”与“我”的故事被扣合在了一起,体现出诗人构思的精巧。
作为一首叙事诗,《琵琶行》在详略的处理上十分恰当,表现出诗人高明的叙述技巧。从整首诗的情节看,送客闻曲只是故事的引子,结尾琵琶女再弹琵琶是故事的结局,都属于略写;琵琶女的身世与诗人自己的遭遇是这首诗的重心,属于详写。“长庆体”的特征是通过叙述一个人的遭遇,在此之上抒发个人的感怀,详写琵琶女与“我”的遭遇就让全诗重点突出,诗人抒发感慨水到渠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主旨也得以深化。
“同是天涯沦落人”是琵琶女与诗人两人相同的命运,但诗人对“她”“我”两个人的叙述又有详略之分,详写的是琵琶女,略写的是自己。诗中详写了“我”见琵琶女的过程,这个过程极尽曲折,万分艰难,先是闻曲,再是“寻声暗问”,再是“移船”邀相见,再是“千呼万唤”,见到了琵琶女,尚且是“半遮面”。表面上是对“我”的详写,实质上是对琵琶女的详写,这既是诗人对琵琶女的好奇与相见的急切,更是为琵琶女有着惊人的技艺所做的用心铺垫。听琵琶曲,诗人对琵琶曲进行了详尽的摹写,用无声的文字记录下有声的音乐,是这首诗赢得世人赞誉的一个重要原因。琵琶女自诉身世,同样是详写。相比之下,诗人的遭遇写得就简单的多。
写同一个人,也有详略之别。对琵琶女详写的是她的以前,略写的是现在;对诗人自己,详写的是现在,略写的是以前。琵琶女与诗人构成一种相互映衬、互补的关系,琵琶女青春年少时的繁华,暗示着“我”的少年得志,意气奋发。“我”人生命运的陡转和现在的落寞,又强化了琵琶女人生的不幸。这样的详略处理,让全诗产生了“她”中有“我”,“我”中有“她”,说“我”就是说“她”,说“她”也是说“我”的独特的叙述艺术。
留白是来自于中国绘画艺术的一种创作技巧,指的是在作画时在画面上留有空白。这种技法后来被引用到了文学批评中,很接近西方接受美学所讲的“空白”。接受美学认为,“任何一部作品,不论它多么严密,对接受理论来说实际上都是由一些空隙构成的……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充满了一些看来靠读者去解释的成分。”[1]作者有意留下的这些“空白”,让作品具有了不确定性,给读者留下了解读空间,读者的解释也丰富了作品的内容。
琵琶女在弹完曲子以后,是“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她沉吟片刻,收拾了弹琵琶的拨子,把自己沉溺于音乐世界的精神和神情,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来,然后就是“自言”,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那么,我们可曾想过,她为什么要给陌生人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尤其是一个命途多舛,命运有着巨大落差的女子。曾经的显赫一时,而今的沦落天涯,面对陌生人,总会有难以言说的苦楚。细思其中缘由,一定是听曲者在听完曲子之后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因为她所弹的曲子《霓裳》《六幺》出自帝京,她的弹奏琵琶的技艺高超绝伦,这两点都隐隐约约透露着琵琶女身份有着特殊之处,一定会激起听曲者极大的好奇心:一个会弹帝京乐曲,技艺超群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僻的浔阳江头?所以听曲者一定会进行追问。
极大的可能是,这个发问者就是诗人自己。在唐代诗人中,白居易是一个精通音乐的诗人,本人喜爱弹琴,他在《好弹琴》中说“本性好丝桐”,他写过许多有关欣赏音乐的诗篇,著名的如《琵琶行》《夜筝》《秋夜听弹高调凉州》。白居易的许多关诗作中都涉及到音乐,如《船夜援琴》《阴雨》《履道新居》《寄崔少监》。白居易他還写过很多评论音乐的诗,如《废琴诗》《邓纺张彻落第诗》《清夜琴兴》。精通音乐的诗人长期身居帝京,琵琶一响,他已经听出了帝京的声音,诗人自己“去年辞帝京”,他对帝京的声音有着比其他人更多的敏感与关注。更何况精通音乐的诗人是一个知音者,他在前面就已经从曲子中听到了“似诉平生不得志”,听出了琵琶女所弹的琵琶曲中的情,在为琵琶女身世感伤之前,已经为琵琶曲打动——“我闻琵琶已叹息”。故而,这个发问者一定是诗人自己。诗人在诗中交代听众的追问了没有?没有。这就是留白,所谓“不立文字,尽得风流。”还有,当诗人在江上初闻琵琶时为其吸引,以至于“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是主人在问,还是客人再问,诗歌中也没有做出明确的交代。正是诗歌中留下的这些空白,给读者制造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琵琶行》通过对琵琶女与诗人自己人生命运发生的剧变的巧妙叙述,在两个人人生的巨大落差中,提炼出了最为打动人心的情感——同病相怜、伤今抚昔。一曲《琵琶行》,充满了沦落天涯的无限伤痛,两行青衫泪,流不尽伤今抚昔的凄凉情。
[1]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M]王杰、傅德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80.
[作者通联:江苏海门中等专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