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正
1979年的夏天,我刚从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复员考进上海乐团,此时正逢改革开放初期,也是高考恢复之时,人人学习热情高涨。这一年,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在“文革”后第一次邀请了享誉世界的著名华人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先生回国举办为期五个月的大师班讲学活动。我有幸旁听,感慨万千,也因此让我下定了辞去上海乐团令人羡慕、安稳舒适的文艺工作岗位,重新报考“上音”攻读声乐系本科,为自己热爱的声乐艺术奋斗终身的决心!
经过四年在“上音”海绵吸水式的学习,我萌生了提前一年毕业的想法,原因是我有了去国外追随自己崇拜的声乐大师—斯义桂先生继续深造之念。当时只知斯先生是美国著名的伊斯曼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但没想到的是,当我欣喜若狂地拿到伊斯曼音乐学院全额奖学金通知书的那年,也是斯先生退休搬回居住在旧金山的儿子身边安享天伦之时。经过思考之后,我决定先前往美国中部的圣路易斯音乐学院,跟随美国著名声乐教师Edward Zambara(爱德华·赞巴拉)和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教授、Pavarotti(帕瓦罗蒂)的艺术指导、被称为“美国的艺术指导之父”的John Wustman(约翰·沃斯特曼)两位在声乐界享有盛誉的世界级大师学习、攻读硕士学位。
1989年,也就是我攻读博士学位的第一年,偶然有个机会我参加了旧金山歌剧院的面试,没想到立即被吸收为当年的“青年学员班”成员。当时,沃斯特曼教授忠告我:“People who have voice should consider go on to stage first.”(有声音、好条件的人应该首先考虑上舞台。)随后,他又开玩笑似地说道:“If you lose your voice one day, then, come back teaching.”(告别舞台之时再回来教学吧。)因此,我当机立断,暂停所有的博士学位课程而转战演出舞台。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支撑我这样做的另一个重要缘由是斯先生在旧金山。
我在旧金山市区刚安定好住处,就如愿以偿地拜访了住在湾区山上的斯先生。记得去他家需要爬很长一段山路,又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如果不开车的话着实难行。结果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先生,他热情地说他开车来车站接我。当时心情格外的激动,不仅是因为我与斯先生错过后重逢的难得,更是因为他是我心中追求事业最高境界的楷模。虽然在“上音”时曾目睹过斯先生的风采,但只是在拥挤的大师课上,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再加上我无数次聆听过他的录音,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无比高大的。可是在我俩见面的一瞬间,我忽然发觉他其实是个个头不高、身形苗条的人,这与他“宏伟”的声音形象完全不相匹配。
记得到他家一番寒暄之后,我是以难以抑制的兴奋心情期待着即将开始的那迟到了好几年的声乐课。因我那时“正当年”,又想要在斯先生面前博得好印象,于是便拼尽全力去唱了第一首咏叹调。唱完之后,我自己有一种“全军覆没”的感觉。斯先生抿嘴一笑的表情,让我察觉到似乎他早就猜到我会这么唱,也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接着这位站在我面前、头发全白且年过七旬的大师示范了几声让我这辈子都无法靠近与忘却的美妙之声,我如醍醐灌顶般—歌唱绝对不是拼蛮力,而是技术与智慧!
第一堂课,我已记不清我们到底上了几个小时,可以肯定的是从白天唱到了天黑,我的脑子已经因为激动和超负荷运转变得懵懵的,只记得我唱得不少,斯先生讲得很多,但我记住的并不多。不过,斯先生对歌唱发声概念的表述简单明了,上课时所用的言语也很通俗易懂、很形象化,尤其是有几处关键的话语让我记忆犹新,受益终身—
“一首歌曲真正使用full voice(全力歌唱)的地方其实没有几个字 (几处)……”
“千万不要用牛刀杀鸡……”
“不管哪个声部,如能学会运用轻机能的话,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对于这个较复杂的论题我以后会另立成篇与大家分享)。
临别时,斯先生笑着对我说:“从今天开始要对人这样说话(始终以低喉位、高位置并带着丰富共鸣的状态来说话)……” 结果回到歌剧院后,见了同事我这么一说话,得到的反馈却是“Are you alright?”(你没病吧?)
在旧金山歌剧院的学习与工作大概有三年的时光,之后因我有幸考上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并听取著名的艺术家经纪公司经理Thea Dispeck(赛娅·迪丝贝克)的劝导搬去了纽约生活。不过,在旧金山居住的日子里我可是斯先生府上的常客,不光跟随他学习声乐,还了解到不少先生当年创业时鲜为人知的故事,同时也享受了他做的美食。斯先生绝对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Chief cook(专业厨师),精通中、西餐,西餐尤其做得好,至今难忘他用烤箱烹调的鳕鱼,味道真的是一级棒!斯先生对音乐和声乐技术,如同他对生活品位的细节追求一样讲究。从他的录音里,我们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瑕疵。
斯先生说:“老头子给我上课时非常挑剔,很少有机会得到他的赞许,一直等到我演唱Boris Godunov(鲍里斯·戈达诺夫)一角,才总算得到了他的首肯……”先生口中的“老头子”指的是 Alexander Kipnis(亚历山大·基普尼斯) ,他的声乐老师,也是世界公认的20世纪最伟大的男低音之一。听了斯先生的一席话,我心中感触万分,原来像他这样的大师,在学习过程中也有困惑,也期盼着老师的肯定。我回想在斯先生众多的录音中,的确是他与阿姆斯特丹交响乐团合作灌制的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达诺夫》最震撼人心!其中有一段是讲述鲍里斯为篡夺王位,杀害年幼的王位继承人德米特里王子而登基后,受到良心的谴责,身处半疯状态下用“诵唱风格”演唱的段落,让听者无不落泪称绝。我听了无数版此曲的录音,斯先生这版绝对是翘楚之作。我在录音中听到了他曾教过我的“高位置”与气息的运用技术,同时又感受到在他的歌声中那种超出技术范围使人动容落泪的感染力……带着这个话题,我与斯先生在课上探讨。我问:“您在舞台上演唱如此感人的歌曲时,是考虑歌词内容与情绪的表现多呢,还是更考虑对声音技术的运用?”斯先生的回答又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用手指比画着说:“Voice,voice and voice!”(第一是声音,第二是声音,第三还是声音!)我当时非常惊讶,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呢?
我猜大多数人会认为既然斯先生的唱段是如此感人,那应该就是“以情带声”的好例子吧。确实,他在给我练声时经常强调“声音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要有感情,哪怕是在练声中”。然而,在我们学习美声唱法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 现在的学生,与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对于在高声区遇到难以逾越的音域,通常是借助观众满座的场面刺激、利用紧张而激动的情绪来加以突破,并为此找到一个很好的依据—以情带声;但如果我们仔细加以分析,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业余的思维。作为一个专业演员依靠的不应该是外界的刺激,而是要靠我们真正懂得运用正确的方法把声音“送上去”“传出去”。我的理解是:歌曲中的感情(表达)应该建立在我们有说服力的声音之上。也就是说,只有在掌握了足够的技术之后,才有能力通过声音准确表达演员的内心情感。反之,则只是一个美好的空想。
斯先生对声音总体要求是“秀气”,这一点非常符合我们民族的文化特性,而不是“用牛刀杀鸡”。“秀气”的意思是声音要美,要有“高位置”与头腔色彩,要追求“质地的美”;歌唱时的感情表达要细腻又精致,他排斥声音粗糙、紧逼、撑大与滞重式的歌唱。尤其当我们在学习演唱Lied(德奥艺术歌曲)之时,方能真正的领会到斯先生在训练中的要求是多么可贵,方能享受到这些概念和练习带给我的巨大帮助和满满收益。
“秀气”与“不用牛刀杀鸡”的教诲时常提醒着我,让我有了更多的手段与可能性去塑造更丰富的声音色彩,自如运用声音的多种机能,使声音更富有弹性,让声音更贴近心中想要表达的意愿。不过,对于声音的理念与方法,正如斯先生所说的那样:“唱歌的道理只需三分钟就讲完,但做到却需要一辈子的时间。”这就是前辈们的智慧、探索与经验的总结。
尽管我在旧金山歌剧院时期是以攻克歌剧中各种不同角色并赋予角色应有的魅力为基本工作的,但我要非常感谢斯先生一直鼓励我研究与演唱艺术歌曲。他把他一辈子想唱但未来得及搬上舞台的由C. P. E. Bach(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创作的、并由挪威作曲家Arne Dørumsgaard(阿恩·德鲁姆斯加德)加上丰富伴奏的声乐套曲传给了我,套曲中五首曲目的歌谱全部是斯先生的手抄本。当时旧金山歌剧院为了推出“明日新星”,每年举办四场艺术歌曲主题的系列独唱音乐会—Schwabacher Debut Recitals(施瓦巴赫首演音乐会)。很幸运,1993年3月的音乐会,剧院邀请了我来演唱。为了斯先生,也为了我的最爱,我把先生传给我的这部声乐套曲作为我独唱会的第一档,当然这亦是世界首唱。音乐会曲目还包括六首Hugo Wolf(雨果·沃尔夫)的艺术歌曲,五首柴科夫斯基的艺术歌曲与三首俄国现代作曲家Geogry Sviridov(乔治·斯维里多夫)的艺术歌曲。
这场音乐会后来被美国的古典音乐唱片公司BRIOSO (杰出唱片公司)录成了CD,网上至今有售。并且在 《美国唱片指南》()2007年3/4月刊的评论文章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好评。但我更为高兴的是,斯先生与其夫人、著名钢琴家李蕙芳老师就坐在观众席中聆听了我在旧金山歌剧院艺术歌曲独唱音乐会“首秀”!
斯义桂先生手抄乐谱 (作者供图)
最后,我想用我为斯先生追悼会写的悼文中的文字来结束本文:“我在旧金山与斯先生学习声乐的三年之中,先生对我的教导如同迷雾中的亮光照亮了我前进的方向。他的教学像园丁一样,为培养声乐新的下一代付出了他真挚的感情与心血!”
很荣幸,2006年我受到廖昌永教授的邀请,回母校上海音乐学院任教至今。回想自己真正走上讲台的第一天,我便发誓要成为一位好老师,要在先生传承声乐艺术的地方继续为培养中国的声乐人才作出贡献。我越来越发现,这真的不是一件易事!一个好老师,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之外,还要学会很多东西,要学会理解、包容、爱,更要学会宽严相济,学会沟通,学会公正,学会激励,学会幽默,学会释放自身的人格魅力!
而这一切在先生身上却一一体现。正所谓“亲其师,信其道”。有时我在想,正是因为有了生活里狷介谦逊的他,举止间从容儒雅的他,教导时孜孜不倦的他,谈笑中博学诙谐的他,舞台上星光四射的他,才积淀成所谓的大师,无论从品德、信念、学识、修养、胸怀各方面,都能给学生们提供一个仰望的目标!这便是为师的最高境界……
①“诵唱风格”是由穆索尔斯基的前辈Alexander Dargomyzhsky(达高尔希斯基)开拓的,在穆索尔斯基的继承和发展后,它成为一种强调俄语语感的独特性,并赋予歌词极其深刻表现力的演唱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