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陕西的冯健雪”
—— 冯健雪谈恩师王品素先生

2022-07-15 08:50彦访谈吴欣怡整理
歌唱艺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先生陕北民歌

邹 彦访谈,吴欣怡整理

为了整理上海音乐学院王品素教授的教学纪念文集,受王教授女儿屈晓丹老师的委托,本文访谈者于2021年5月15日在陕西省歌剧舞剧院采访了王品素教授的学生,曾任陕西省歌剧舞剧院院长的我国著名民族声乐表演艺术家冯健雪女士。(下文中,访谈者邹彦简称“邹”,受访者冯健雪简称“冯”。)

冯老师,您好!此次采访主要是想和您聊一聊王品素先生。在我们的印象里,王先生是一位充满智慧、大公无私、十分关爱学生的教师,她培养了大批优秀的声乐艺术家,不断探索科学的发声方式、不断加工和提高传统的演唱方法也是她教学的一大特色。您能否谈谈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的两年间,王先生给您的演唱方面带来了哪些帮助,以及这些帮助在您日后的教学和演唱过程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遇到王先生,是我们这些学生三生有幸。在我25岁那年,陕西省歌剧舞剧院(下文简称“陕歌”)准备派一个演员去北京或上海进修,我是被“搭上”的。当时的团长刘燕平特别爱才,所以就为我又争取了一个名额。当得知我要外出进修后,我的老师们一致认为我应该去上海跟随王品素先生学习,我的家人也都非常支持我。

我那时刚刚成为独唱演员不久,之前一直是唱伴唱,后来是在文化厅雷达老师的推荐下开始唱独唱。我第一次唱独唱是在北京,唱的是秦腔、眉户、碗碗腔。之后没多久,我就去上海找王老师,她听了我的演唱后便收下了我。那时,我还没进学校,算是她的“门外”弟子,在老师的课余时间到她家去上课。当时,王老师每年有两个时间段需要去招生,招生的时间里,她会把我拜托给其他的老师。其他老师的教学方法和王老师是不太一样的,有的老师会疑惑:“冯健雪,你是个典型的抒情花腔,为什么要唱民歌呢?”我小时候学过多年钢琴,当时有一些演奏的“派对”我都会去听,王老师就跟我说什么课都可以去听,听完回来要把我的感想、感受告诉她。所以,我就去听别的老师上课、参加各种活动,有时会去弹钢琴伴奏,遇到一些唱“美声”的老师,他们就觉得我应该去唱“美声”。而王老师给我的练声曲目是陕西戏曲碗碗腔的一段,其中有“a”韵、有“i”韵,还有陕西戏曲的韵味,她始终要求我把握陕西的地域风格。

我去学习的那个年代,各个乐团都非常缺人,经常会有一波一波人去课堂上听课,比如,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上海民族乐团、上海歌舞团、沈阳军区歌舞团……他们听完后就会私下来找我。当时王先生对我说:“你是‘陕西’的冯健雪,哪个团都别去,你是代表陕西的,你可以听一些、唱一些‘美声’的东西,但决不能丢掉自己的‘原汁原味’。”

说回王老师的教学方法。首先,她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特色、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民族去制定个性化的教学方案。比如,声乐中“混声”的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在唱到高音的时候一定要换成“混声”才是科学的办法。我们原来的唱法都是直白的、真声的,这样就会影响到声音的发展。在运用“混声”时,王老师都是要求我们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基础上去进行,同时也要根据演唱作品的需要,适度把握真假声混合的比例。

王老师教学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运用汉语中的“十三辙”带动声音的走向和字正腔圆的紧密结合,现在的很多学生不懂“十三辙”。我们跟随王老师学习时,她要我们一本一本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吐字归韵,如何注意字头、字腹、字尾,要我们在这方面下功夫。其次,就是学习戏曲。我唱的是陕西的戏曲,特别是碗碗腔,十分注重气息的支持、头腔的共鸣,还有就是学唱豫剧、河北梆子。常香玉老师说的“头顶开花”,那就是花腔女高音的唱法,如果不听字,只听声音,那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花腔女高音。除此之外,我也唱很多外国歌曲,唱这些作品更多的是为了加强共鸣和扩展音域,从而驾驭不同风格的声乐作品,让演唱呈现得更丰满。

我现在教学生就是运用王老师的方法。学生到我这儿来学民歌,我首先让他们唱好一两段陕西的戏曲,再就是注重韵和辙,把吐字、归韵搞明白,这样才能把民歌唱地道,唱得和别人不一样。王老师的学生各有各的特色,就是因为我们都没有脱离自己的个性特色,在不断提高声音技巧的同时,始终不忘自己的“根”,我觉得这是王老师最伟大的地方。我们会去互相听课,我唱我本土的东西,别的老师、同学唱他们民族的东西,互相取长补短,又有各自的风格。比如,牛宝林的声乐基础很好,更重要的是他音乐里的风格掌握得恰到好处。我认为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高音,在语言、韵味、拖腔的使用等方面,将山西风格呈现得淋漓尽致。还有才旦卓玛、何继光、宗庸卓玛、曹燕珍等,他们每个人的演唱都有着很强的民族特色和个人风格。

每个民族民歌的呈现和当地的生活习惯、地理条件、人文环境都是息息相关的。西方美声唱法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备的教学体系,而王先生当时才刚刚开始探索中国民族唱法的路径,中国的民族音乐文化十分多元,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特色,如何把这些都贯穿到艺术中,这就需要长期地、努力地付出。王先生是第一个趟入这条河的人,我认为特别了不起。

在王先生之后,中国的民族声乐完全走向了另外一条路,这更加衬托出王品素先生在那个时代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在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她能非常清楚地找到前行的方向。比如,王先生教才旦卓玛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她就一直在家反复地听藏戏,掌握其中的韵味,再把这些融入声乐教学中。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十分值得推广,唱民歌一定要注重其中的根基,就像您说的,和语言、生活、民间元素紧密结合。

师生合影

是的,王老师是最早走入民族声乐教学领域的开拓者,她的学生的个人特色都非常鲜明,这就是王先生的伟大之处。而且,她很关心每个学生,对待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是陕西人,爱吃面。逢年过节,我到老师家去,她就会为我准备面。

我听屈晓丹老师(王品素先生的独女)说,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王先生就把自己的棉被和她的棉被都拿给了学生。

对,她当时的一些少数民族学生,有从西藏来的、从新疆来的,来自边远地区。王老师在生活上特别关心这些学生,逢年过节都会让他们来家里,王老师的先生屈楚及家人都非常好。

王老师教的这些唱歌方法,唱歌时气息的流通,对我们的身体都有好处。我现在72岁,前两天在延安演出完回来,现在就把唱歌当成健身。

我认为,王老师的教学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声音条件去琢磨出一种适合个人的、又凸显其特色的教学方法。其中最关键的是声带闭合问题,任何时候声带都需处于闭合的状态,这才是健康的演唱方法,而不是虚着、空着;如果中低声区声带不闭合,功能就会慢慢丧失。在王老师的课堂上,真声方面一定要巩固,在真声巩固的情况下再进行混声的训练,这样高、中、低三个声区就是统一的。我现在教学生,也特别强调声带闭合的问题。另外,就是强调“以字带声”,每一个字都可以把你的声音带到最科学、最合适的道路上。如果脱离了字,就会听起来苍白无力,会出现倒韵的问题,所以一定要特别注意吐字、归韵准确。比如,我们陕西的秦腔演员李梅,我特别喜欢她的唱法。她有科学发声方法的基础,声带闭合很好,同时她也有非常好的语言基础,字正腔圆。我对很多学生说,趁年轻要使劲唱,多积累舞台实践经验,通过舞台上的演唱可以总结出很多课堂上没有的东西。

您当时在音乐学院也唱了不少作品吧?

王品素教授学生音乐会后师生合影

我刚在“上音”大学部时,食堂天天放那首《毛主席恩情比海深》,那是我首唱的作品,同学们都不知道。有一天,作曲家陶思耀去了,就告诉大家这首歌是我唱的。后来,学校作曲系每年的毕业作品都会叫我去给他们试唱,还有学校的一些演出活动,我也会去参加。回到西安后,我开了独唱音乐会。音乐会之前,我还有点犹豫,但老师们都很鼓励我,我就给王老师写了信,把四组歌曲发给老师,都是课堂上练过的作品,王老师也很支持我。独唱音乐会开完后,我就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当时演出很多,一个月、两个月,每天都在演,上山下乡、工厂、农村、部队……我们每年都要下陕北、去陕南和关中地区,每一次都是学习陕西民歌的过程。

跟随王老师学习两年,给您带来了哪些演唱上的变化?

变化还是比较大的。我的声音条件本身并不是很好,12岁到“陕歌”学习,变声以后,基本用“本嗓”歌唱,凭借自己的音乐感觉去唱,但声音的基础是不行的。跟随王老师学习之后,我的音域拓展了,歌唱的观念变了,知道高音怎么去唱、低音怎么去保持,总体的能力都得到了提高。我当时开独唱音乐会唱了四组歌,有陕北民歌、戏曲、外国歌剧选曲,一口气唱了28首,都能胜任,说明在老师那里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也有一些东西,在课堂上一知半解,之后在实践才不断地领悟。

您刚才说到观念的问题,我想到我第一次来“上音”跟老师学习的时候,也是有一个观念的转变,很多走进“上音”的学生都会有这样一种对于学科理解观念的更新。有一次,我带学生去内蒙古采风遇到金花老师,她说她只跟王老师学习了两个月,学习的时候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就一直记笔记。当她回去教学之后再看这些笔记,才逐渐明白了王老师教学的内容。

是的,我当时单单是学习“十三辙”的上课心得就写了一大本,一直记笔记,然后回去慢慢琢磨、慢慢感受。因为时间确实有限,很多东西当时不能全部消化,就在随后的歌唱实践中慢慢体会。

我还想听听您在陕北下基层的经历?

我在陕北的经历确实带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我十六岁的时候,跟我们“陕歌”第一次下陕北,我在榆林一口气住了半年。当时,我住在一个窑洞里,是一个套间。这家人有七个孩子,家里的老头唱民歌唱得非常好,但我只见过他一两次,因为他早上四点就出门劳动,晚上回来时已经天黑。我和他家的大女儿同岁,住在外边窑洞,另外六个孩子住在里边窑洞。这家人非常穷,过得很艰苦,我每次到公社去开会就把发的玉米馍带回来给家里的孩子吃。后来,我给《黄土地》录音的时候,陈凯歌导演要求我在情感上和女主人公贴近,搭配电影女主人公在苦难生活中的一种低声吟唱和诉说式的倾诉。我就想到曾经住在窑洞的这段经历,情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我觉得生活经历对人真的太重要了,有这些经历,就能更深入其中,将情感通过歌声表达出来。现在我每次回陕北,都要回到榆林去看一下,回顾自己青年时候很重要的一段生活经历。有人评价我唱陕北民歌,歌声里透着苦涩味,这不是我特意去“做”的,就是因为我经历过那种生活。

现在有一大批年轻的陕北民歌歌手,发展特别快,都已经自成一家,这批人将来都是陕北民歌发展的主力军。我们每两年都要搞陕北民歌比赛,会有一些年轻歌手脱颖而出,他们首先有生活,不需要别人去教吐字、行腔这些东西,而且各有特点,个个都是好嗓子。陕北民歌在中国民歌中是很有代表性的,发展的氛围特别好,政策很支持,老百姓也喜欢。我当年唱的时候还有人觉得我是“土老帽”,但王老师一直督促我坚持下去。还有当时做的《仿唐乐舞》,也是在那个年代挽救了我们这些艺术家,王老师一直都很鼓励我、支持我。王老师当时来西安招生,就叫我去把在《仿唐乐舞》中的《清歌·春江花月夜》唱给她听,再给我一些指导。王老师就是我的贵人,为我指引了前行的方向。当年在“上音”学习完回去后,还向领导申请希望能给王老师寄一些学费去,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好老师真的非常珍贵。

我特别感动,王先生的这些精神都在您身上继承了下来。

王老师的学生们都是如此。我37岁那年,接到担任陕西省歌舞剧院副院长的通知,我就给王老师写信。老师给我回信说:你可以借此培养年轻一代,沿着民族的道路往前走,还有就是让院长少安排一点工作,你还是要多唱唱。我们的院长也很支持我,还来看我在“第一届中国艺术节”的演出。我现在退休了,但还是想发挥余热,能唱就尽量多唱。

您也从来不挑舞台,上山下乡,一点都没有架子。

我现在给自己的定位,唱歌就是传播音乐、愉悦自己的身心,其他不会太在意。

您演唱的作品,常听常新,您对韵味的把握、渐强渐弱方面的处理都特别好,这些是您自发的吗?

可以说是自发的,但自发也是有来处的,还是要有生活。比如,演唱时字尾的“小拐弯”,这些都是方言里的,不自觉地就融入演唱中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看似很小,实则能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也经常对学生说,要把生活的东西多往演唱里“灌”一些,要唱出一些有深度的东西。这不是指技巧上的深度,而是对生活的理解,这样才能唱出实实在在的民族韵味。

您能否分享一些演出中遇到的有意思的事?

我们经常在国外演出。有一次,在法国参加一个国际艺术节,演出是在一个广场举行,全部的观众都在广场里站着,有一个节目是五六十个不同国家的女歌手坐在舞台上,每人唱一首歌,我是其中唯一一个亚洲人。我唱的时候有三个人给我伴奏,当时正好电影《黄土地》首映,我就唱了《赶牲灵》。唱完之后,底下观众就扔帽子大喊“Encore”,于是我又回到台上,台上正好有一架钢琴,我就自弹自唱了一首《女儿歌》。下台后我就问记者,为什么观众这么热情?记者说法国人觉得中国歌曲的旋律别具一格,第二天报纸上还写道,中国女歌手冯健雪的演唱令法国人“灵魂出窍”。因为中国民歌别具特色,婉转的东西更多,或许给了当地听众更多的遐想,所以他们喜欢。那次之后,我很受鼓舞,后来我每到一个国家,就先学他们的语言,用他们的语言唱中国歌,以此拉近和观众距离。到了国外就明显感觉到,越是民族的东西就越有特色、越受欢迎。

还有一次我们在中南海演出,是王品素老师的学生音乐会,演出后我们受到了邓妈妈(邓颖超)的接见,也受到了习仲勋同志的接见。那时候我才知道王老师是邓妈妈介绍入党的,而后在重庆一边学习声乐一边做地下工作,非常伟大。

王老师常常在言语中很自然地流露出对学生的鼓励和支持,我觉得这是非常高的境界。

是的,我一直觉得遇到王老师,就是遇到了我声乐事业中的引领者。年轻时候不以为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意识到了这些。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要教导年轻人了,这时候就想到老师当时的言传身教。王老师当时给我上课都是她六点下班后,叫我到琴房,直到七点结束她才回家去吃饭。不光是我,王老师对别的进修学生都是这样。

王老师的很多学生后来都很成功。

从我的角度来说,就是觉得跟随王老师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就很认真地学习,抓紧这两年的时间。包括学习结束回去之后,我也还是在不断地找资料、为自己“充电”。现在我退休了,就觉得能唱几年是几年,要永远铭记王老师的精神。我们同学有时在一块说起王老师,大家都说老师永远在不断地激励、鼓励我们,老师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非常感谢冯老师,从您身上真的能够看到王品素先生的身影。王先生能够把民歌当成信仰,您现在也同样为陕北民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些都很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后 记

五月中旬的西安,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凉意。采访结束后,和冯老师一起去餐厅的路上碰到了几位“‘陕歌’人”,每一位“‘陕歌’人”都非常有礼貌地向冯老师打招呼:“冯院长,您好!”而冯老师始终用她那美丽、善良的微笑回应着每一次问候。冯老师说:“我退休之后搬回‘陕歌’住了,我喜欢‘陕歌’,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

访谈中,冯老师总是能用她那平实而深邃的话语让在场所有人感动,而让我最感动的是冯老师一直没有忘记我们的谈话主题——王品素先生,这是冯老师对恩师融入生命中的感恩,在王先生去世20多年之后,没有丝毫减少。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位已经取得如此成就的艺术家,并未有半点居功自傲,半个世纪的扎根民歌,让冯健雪老师更加平和与朴实。

如何弘扬中国民歌?我相信冯健雪老师的艺术生涯就是对这一命题的一个极佳的诠释。

(访谈者附言:在此,向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公共服务处处长谭佳峰、陕西省歌剧舞剧院党委副书记高莉和党委办公室副主任陈梦致以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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