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中轴线”三个字,居住在北京的人都不会陌生。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曾说过,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如同中国人这般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中轴对称建筑最早发端于商周时期,但最典型的代表却要属明清两代的北京故宫。北京中轴线便以此为中心,向南北延伸,贯穿北京城。
张春学常说,中轴线就和咱们老北京一样,规矩、讲究。张春学家住在中轴线南端西侧,宣武门附近,是地地道道的南城人。南城看上去是个烟火气极旺的地方,但在繁华喧嚣的首都,却能在南城寻见一份老北京的闲适悠然。
张春学身材中等,眼眉生得周正,年轻时也算是个帅小伙,唯一的遗憾是个头不高。张春学年轻时总盼着自己的身高能再长上几厘米,谁想人到中年,身高没长,腰围却突飞猛进。
张春学原先是手表厂工人,那年头手表厂算是一等一的好工作。张春学也凭着这份工作获得了妻子石红霞的青睐。石红霞生得细眉细眼,白白净净,说起话来也极斯文,在事业单位工作,有正式编制。后来手表厂改制,张春学买断工龄,但好在手里有技术,便在家门口的超市里支了个修手表摊位。加上石红霞收入稳定,两人的生活倒也不愁。
张春学生于斯长于斯,在他人生头四十多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老南城,但到了知天命之年,却不由得他不想。
张春学家的房子岁数比他闺女张昕还要大不少,楼里没有电梯。他家住在四层,过去不觉得什么,但随着母亲年事渐高,上下楼便成了件极困难的事。母亲为了不拖累他们,干脆整日待在家里不下楼。
张春学不想被人说他不孝顺,心里也着实不想委屈了母亲,便开始寻思换房这件事。
其实换房这念头也并非刚生出来的,张春学两口子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些钱,原本也是想将来能换一套敞亮些的房子。可谁想这些年房价水涨船高,张春学夫妇在附近打听了一圈,带电梯的新小区,加上又是学区房,房价都高得令人咋舌。而自家房子因为年份太久、没有电梯、面积又小,卖不出高价。
就在张春学两口子一筹莫展之际,“葫芦”帮了张春学一个大忙。“葫芦”是张春学养的鹦鹉。事实上张春学并不好鸟,养了“葫芦”,他便能提着“葫芦”去法源寺门口和一帮老哥们聊天。
法源寺门前的小公园是南城养鸟人的一处乐园。佛门清静,那里也是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鸟鸣伴着佛音,形成流淌着南城风韵的二重奏。每天早晨,三三两两提着鸟笼的人汇集于此。不需要什么约定,彼此却都惦念着对方,“老张今天怎么没来?”“这两天老李忙啥呢?”
这里头张春学最投脾气的人叫刘洪。刘洪一连一周没来,颇费了不少张春学的念叨。待得刘洪重新出现时,张春学赶忙凑上前去问,“你这阵子忙什么呢?”
刘洪说:“忙着给儿子买婚房。”
“婚房买在哪里了?”
刘洪说:“在丰台,南四环外,不过是个新盘。”
张春学出于礼貌打问了一下价格,刘洪的回答却让他怦然心动。
刘洪又形容了一下小区环境,什么房子朝向好呀,两户一梯呀,毗邻地铁呀,还送精装修啊,哦对了,离大医院也不远。
张春学更加心动了。母亲常年需要吃药,因着家门口有个宣武医院,方便许多。换房主要是为了老人,若是能把就医问题解决,那其他问题便都好解决。
刘洪又说,那是新盘,得摇号,摇中了才能买,自己命好,摇中了,不然真不知道再去哪寻这么合适的房子。
张春学撇撇嘴,这上哪说理去,掏那么多钱买房子还要买彩票似的抽奖。
晚上回家,张春学当作笑话将刘洪买房的事讲给妻子听,石红霞却不由得心动起来,“要不然咱们也去试试,反正也是摇号,还未必能摇中。”
运气这东西如同爱情,满心希求时它不见踪影,却总在意想不到時光临。张春学幸运地摇中了买房资格。他们夫妇原本计划将老房子卖掉,这样不需要加太多钱就可以买到新房。可他走到中介门口时却忽然犹豫起来,“你说,咱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说卖就卖了?以后咱再回来,这可就没咱的家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张春学对妻子说。
石红霞理解张春学的不舍,“要不咱不卖房了,差的钱去贷款,再找亲戚借点,把这老房子租出去给咱还贷款。房子留在自己手里,将来怎么也好说。”
石红霞从小脑子就好使,这点张春学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
乔迁新居的时候,一家人自然是皆大欢喜。四口人聚在一起涮火锅,张春学喝了不少酒。张春学平时话就不少,一喝酒更如洪水开闸,拦都拦不住。他从自己上幼儿园时期讲起,一直讲到结婚生女。一提起女儿张昕,张春学又变成了瓢泼大雨,声泪俱下兼唾沫横飞地数落起女儿来。
张春学曾说,当初这名字就取错了,张昕,总叫人“张着心”。其实张昕过去挺让人省心的,张昕小时候长了一副圆圆的娃娃脸,很招长辈喜欢。她从小喜欢画画,又有些天赋,大学考了设计专业,毕业后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张昕一毕业,张春学两口子的烦心事就来了。先是毕业时张昕没有按照父母的要求去考公务员或者事业编,而是自作主张去了外企。之后便频繁换工作,每份工作最长干不过三年。
工作的事倒还在其次,毕竟张昕一直都能自食其力,没有在家啃老。张春学真正的心头大患,是张昕的个人问题。张昕只有上大学时还有刚毕业的那几年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街坊邻居给张昕介绍过几个相亲对象,也都在见过一次面后没了下文。如今年近三十,张昕干脆没了找对象的想法,这可急坏了张春学。张春学极好面子,自然不愿让人说自家姑娘嫁不出去,但张昕自己不想嫁,张春学也没法强迫,只能逮到机会便数落她一顿。
大喜的日子张春学忽然说起这样败兴的话来,张昕自然不乐意,“爸,我一人挣钱一人花,没碍着谁,您干吗非老揪着我不结婚这事不放?”
张春学这下更来了脾气,借着酒劲一不小心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你模样、工作都不比人差,到现在没结婚,别人以为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让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好,您嫌我丢人,那我就走,免得您嫌我碍眼。”张春学两口子原以为这只是张昕的气话,但没想到张昕真的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同学家暂住,准备自己在外租房。
石红霞劝老伴:“你这是干啥,咱家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把姑娘赶出去了,你面子上就好看了?”
冷静下来的张春学也觉得自己那天言语欠妥,但又不肯服软,只说:“她自己要走,又不是我轰她的。”
石红霞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肯结婚这事是你心里头的一个疙瘩,你们爷俩要还住在一个屋檐下,今后还免不了要吵。要我说不如这样,咱家的老房子也别出租了,给昕昕住,省得她出去找房子,再被人给骗了。至于还贷款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不行咱们的日子再紧一紧,总能还上。”
石红霞脑子好使,张春学是服气的。石红霞把女儿叫来一说,张昕也懂事,说干脆自己按照市价给家里交房租,也不能亏着爹妈。这便落了个皆大欢喜。
过去一家三口住在老房子里,虽说拥挤却有人氣,如今张昕独自住两居室,多少有些寂寞。加上宣武门附近的房子,按照市价房租不低,张昕多少也有压力,便动起了找人合租的念头。
张昕不想和陌生人合住,便在朋友圈里打听。恰巧张昕有位同事的同学正在找房子,张昕便有了室友——李飞宇。
张昕找人合租的事也和父母商量过。石红霞对张昕找的这位室友一万个满意。李飞宇生了一副瓜子脸,柳叶眉,活脱脱像从古代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物。她是名校毕业的硕士,说话办事都很懂礼貌,还是个公务员,工作稳定,无不良嗜好。有时候石红霞不禁想,只可惜是个女孩,要是换个性别,正好可以和张昕凑成一对。
张春学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凡事都要提出自己不同的意见,哪怕他心里再认可对方,也要和对方反着说。张春学对女儿说:“那姑娘看着人是不错,可她家是外地的,从小又在农村长大,你俩打小的成长经历差太多了,生活习惯肯定也不一样,依我看,你俩未必能处到一块去。”
石红霞赶紧打圆场,又不是处对象,没必要处处合得来,没有大矛盾就行了。
二
李飞宇对张昕说,她在市场监管局下面的市场监管所工作,什么是市场监管呢,简单说就是几乎市场上的所有事都和他们的职能有关系,消费、价格、产品质量、食品药品、广告、商标、知识产权等,都在他们的职责范畴之内。
“呦,那你们的权力可大了去了。”张昕打趣道。
“其实我们部门更多偏向于服务,监管企业也是为了服务消费者嘛。”
李飞宇说的这些,张昕一知半解,她也没有兴趣刨根问底。相比李飞宇的工作,张昕更关心的是两人在生活作息上的差异。
李飞宇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上学以后,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习十分勤奋,即便休息日在家也从不睡懒觉。如今由于工作时间相对规律,她依旧维持着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节假日也不例外。
而张昕从小学习艺术,随性惯了,工作后熬夜加班做设计是常有的事。公司对于设计师的出勤时间要求的也不严格,如果前夜加班太晚,第二天早晨迟点到也无所谓。所以张昕是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
然而自打和李飞宇合租之后,李飞宇早晨洗漱的声音总会把张昕吵醒。张昕原本就觉轻,被搅了好梦自然烦躁不堪。更让张昕痛苦不已的是,就连周末李飞宇也不“放过”她。
两人合住了两周后张昕终于忍无可忍,向李飞宇当面提了意见。李飞宇连连向她道歉,从那以后,周末早晨李飞宇醒来不再第一时间起床洗漱,而是躺在床上玩一会儿手机,等到张昕那边有动静了她再起床。工作日的早晨,李飞宇则尽量将动作放轻。
事实上,李飞宇对张昕也是牢骚满腹。李飞宇习惯早睡,每天九点前准时关灯睡觉。而张昕几乎没有前半夜入睡的时候,她时常十点之后才回到家里,卸妆沐浴,没有两个小时安静不下来。害得李飞宇躺在暗夜的漆黑中辗转反侧,脑海里的牛群时不时便会被张昕弄出的响动驱赶一空。
但张昕毕竟是房东,李飞宇不好直接给她提意见,只委婉地劝她说,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还是尽量早点回家的好。
张昕继承了石红霞的聪明才智,当场就听出了李飞宇的弦外之音。她也不想和室友直接发生冲突,只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你以为老娘愿意整天加班到半夜?
毕竟住同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张昕和李飞宇谁也不想和对方闹僵,碰面时两人还要闲聊几句,维持着表面上的热络。
这天是周末,张昕难得不加班,约了闺蜜出门逛街,傍晚时满载而归。一进门见李飞宇还没休息,便张罗道:“给你看看我新买的衣服。”
李飞宇赶忙凑上来说:“哇哦,这么多战利品。”她从纸袋里取出一条裤子说:“这条裤子看上去不错,得有二百元吧。”
张昕听了差点当场心脏病发作,说:“姐姐,我这条裤子原价三千多呢,打完折也要两千一。”
李飞宇一脸惊讶,“这么贵,为什么呀?”
张昕给她解释,“这是这几年最火的潮牌了,你看你看,这上面还有设计师签名呢,是限量款。”
李飞宇看着裤子那块“补丁”上鬼画符一般的图案,口中没说什么,脸上却写满了不理解。
而张昕也顿时没了分享欲,手脚并用地抱起地上大大小小的纸口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虽说有些许不愉快,但正常的交往还是少不了,特别是张昕听说李飞宇工作单位楼下就是南城著名的小吃老字号时,顿时双眼放光,列了一张清单,让李飞宇下班时帮自己将各味珍馐带回家。
炸糕、驴打滚、豌豆黄、山楂糕、烤包子,个个都是张昕的心头挚爱,难分伯仲。张昕的口味是完全继承了父母的。张春学两口子舍不得这老南城,有一半原因是舍不得这老南城的吃食。张春学总说,这些老字号做起东西来不惜用料,做出来的个顶个都是好东西,不像时下某些“网红”零食,只看着花哨,徒有其表。
张昕觉得独自“大快朵颐”不合适,便招呼李飞宇过来跟自己一起吃,没想到李飞宇略微皱了皱眉,又装出一副礼貌的模样说不用了,自己泡点面就行。李飞宇转头就去厨房泡方便面了,张昕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升腾起一股怒火,那是自己心爱的美食被侮辱了的感觉。
张昕一直认为,饮食的口味可以反映一个人的性格,能吃到一块,才能处到一块。李飞宇转身去厨房泡面的那一刻,张昕便在心里判定两人怕是很难成为朋友。李飞宇泡的不仅是面,同时泡汤的还有她和张昕的友情。
三
张昕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透了,用流行的话说就是水逆。先是父母催婚,自己好不容易躲出来了,又碰见了李飞宇这么个室友。工作上同样不顺心,客户要求广告设计图既有创意,让人眼前一亮,又能体现他们公司的严谨与庄重,符合他们的产品风格。张昕把设计图交过去后,甲方很不满意,说创意是有了,可是显得太跳脱,不严谨,背离了他们的产品风格。张昕心想,我这是广告设计,又不是建筑设计,难道要一板一眼横平竖直?张昕觉得,女人的心不是海底针,客户的心才是。甲方总是说你提交的方案差了点感觉,但究竟差了什么感觉,则需要乙方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决心与毅力去寻找。
张昕心中烦闷,同事便邀请她去酒吧散散心。
其实张昕很久都没去酒吧了。全市的酒吧之前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暂停营业了好一阵子。说起酒吧,走在潮流前端的年轻男女大多钟爱三里屯。但张昕却独独偏爱什刹海。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家住在西城,什刹海离家近。另一方面,张昕爱水,每逢休假,总要去海边住上几天,一连几日坐在海边听涛观浪也不觉腻烦。北京不临海,想要看水,后海便成了绝佳的去处。
虽名曰海,实则是古高粱河下游河道形成的洼地型湖泊,金代称白莲潭,元代称积水潭、海子,明代逐渐称什刹海。元代郭守敬建通惠河,与京杭大运河直接沟通,什刹海成为元大都京杭大运河码头,漕运的终点。同时,也是北京中轴线建造的基点。
提起自己的这位“奇葩”室友,张昕满腹牢骚总算有了倾诉的对象。同事劝她,“合同到期了就让她走人吧。”张昕却又犹豫起来,自己虽说和李飞宇处处不合拍,但的确也没到非赶她走的程度。
几人边说边聊不觉夜色已浓,张昕正要唤服务生来结账,服务生却主动走上前来问他们还要加点什么。
张昕摆摆手说不用了。服务生却面露难色,“您几位没达到最低消费标准,还是再加点吧,不然也是要付那么多钱的。”
“什么?!”张昕感到难以置信,“我以前没少来这边,从来没听说有这规矩。”
“疫情期间,赚钱不容易,辛苦美女理解一下。”服务生赔着笑解释。
同事扯了扯张昕的袖子,“他家新换了老板,应该不认识咱们,没准把咱们当外地游客宰了。”
“外地游客就能随便欺负?!”张昕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偏巧此时张昕的手机响了,是李飛宇打来的。张昕知道,李飞宇肯定是催她回家的。李飞宇每次都是这样,但凡张昕在外面玩的晚了一点,她便会打电话来,打着询问是否要给她留门的旗号,实则是催她早些回家。事实上张昕手里有钥匙,根本不存在“留门”一说,李飞宇这么做,无非是怕张昕回家太晚打扰她休息罢了,张昕这般理解。
此时张昕看到李飞宇的电话,更觉火上浇油,她没好气地接起电话,李飞宇的话果然不出她所料,问她几点回家。
“我怎么知道我几点能回家?我现在都被人扣下了!”
“怎么回事?”李飞宇顿时关切地问道。
“说我们没达到最低消费标准。”张昕不耐烦地讲了几句情况后,忽然安静了下来,而后不住地点着头,“嗯、嗯,你接着说。”
张昕终于挂断了电话,转头对服务生说:“你刚才说我们没达到最低消费?”
“是的美女,因为您坐的这个位置是我们店里最好的位置,所以是有最低消费的,您看您要不再加点什么?”服务生态度虽好,语气却不容置疑。
“不用了,我来结账,钱呢,你就按最低消费标准来收,但是东西呢,我就点这么多。哦对了,别忘记给我开发票。”张昕说。
“你疯了吧张昕,”同事惊讶地说,“这不是白白吃亏吗,咱们还不如再点些喝的。”
张昕摆摆手说不用,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翌日,张昕按照李飞宇的指导,拨打了“12345”市民非紧急救助热线,投诉了酒吧设置最低消费,并要求酒吧退还自己多交的费用。
属地市场监管所接到投诉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张昕,张昕提供了商家要求最低消费的录音和消费发票。当然,张昕能够提供如此齐全的证据,自然是多亏了李飞宇在电话中的指点。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经过市场监管所的调解,酒吧将多收取的费用退还给了张昕。同时,执法人员给酒吧开具了责令改正通知书,要求酒吧限期进行整改,确保类似情况不再发生。
对于这个结果,张昕自然是万分满意,连带着对李飞宇的态度也有所改观。
“看来你们这个部门还真是挺有用的,能给老百姓办点事。”张昕对李飞宇说。
“处理消费纠纷是我们的职责罢了。”李飞宇倒是很谦虚。
“不过近期疫情防控的意识还是不能放松,酒吧那种地方人群聚集,风险很高,尽量还是少去。就算不为别的,咱们也要为自己的健康着想啊。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李飞宇又补充了一句。
张昕发现李飞宇竟然教育起自己来了,但她毕竟之前帮过自己一个忙,张昕也不好直接反驳她,只说:“你以为我想去吗,我是被客户折磨的没办法,只能借酒浇愁了。”
“原来是工作上的事。”李飞宇说,“借酒浇愁愁更愁,还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吧,没准你就能找到灵感了呢。走吧,我陪你。”李飞宇不由分说挽起了张昕的手。
四
两人从家中出来,一路向北,边说边聊,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长安街。李飞宇说:“其实要不是这次陪你出来,我都不知道北京的夜景这么美。”
“是啊,你平时就是太宅了,除了工作和偶尔看看剧之外,什么娱乐都没有。”
“你说得对,我真应该多出来走走。我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认真地走一走。”
“对啊,我们北京的老建筑啊老街区啊都是很有特色的,就比如咱们现在快走到中轴线了,这个中轴线是北京建筑的一大特色。”
“中轴线?两侧都是对称的?”李飞宇问。
“当然了。对称……”张昕忽然想到了什么,陷入一阵沉思,“对呀,对称不就体现着严谨吗?客户说我的设计图不够严谨,如果我把它改成对称的,也许会有不同的效果。”
李飞宇笑道:“看来出来散步真的帮你找到灵感了。”
张昕却摆摆手,“算了,下班时间我就不想再想工作的事了。哎,到天安门了,我朋友说这边有家健身房她常去,推荐我也去,你陪我过去看看吧。”
当然,张昕去健身的目的似乎没有那么单纯。起因是张昕发小吴慧对她说自己常年健身的健身房新来了几个帅哥私教,张昕如果来办卡的话还能打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昕也不例外。
健身这种事最怕没“伴”,否则一个人很难坚持下去。既然有吴慧陪自己,张昕便兴冲冲地准备办卡。
谁想李飞宇却扯了她一把,“办卡前要跟他们签订合同,合同要认真收好,不然将来退卡的时候麻烦。”
“我办卡就是想一直在那边练,不想退卡。”张昕说。
“不是说你想退,比如万一健身房撤店了、跑路了……”
“人家这店开了五年多呢,是个老店了,怎么会轻易跑路?”张昕打断了李飞宇。
“不管怎么说,咱们消费者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的权益……”李飞宇依旧不放过张昕。
张昕被她说得不耐烦,干脆反守为攻,“哎,对了,你也和我一起办张卡吧?我跟你说,这里教练小哥可帅了。而且你上班一天天坐在电脑前面那么长时间,久坐对身体特别不好,得需要健身。”
“我……”李飞宇显得有些难为情,“我也不是老坐着,有时候还要出去检查呢。走路也能锻炼身体。”
“那能跟有专业指导的健身一样吗?”
李飞宇被迫说出了自己不肯去健身的真实原因,“健身卡……太贵了。我还要攒钱买房呢。你知道的,我不像你条件这么好。”
李飞宇的话总让张昕心里头有些别扭。张昕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食其力独立自强的女孩,可让李飞宇一说,自己却有几分“啃老”的意味。可李飞宇的话恰恰说的也是事实,如果张昕不是生在北京,她可能也没有能力维持现在这样的消费水平。也正因为此,张昕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和李飞宇成为朋友。两个人生活、成长背景迥异,如同一道巨大的鸿沟,割开、扯碎了张昕和李飞宇尚在萌芽中的友情。
因這个原因,张昕没再和李飞宇主动提过自己健身的事,但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李飞宇竟然主动问起了她:“张昕,你办了一年的健身卡对吧?”
“是办了一年的,你不是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健身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李飞宇皱了皱眉,“不瞒你说,今天天安门所的同事和我聊天时偶然说起,说这家健身房有跑路的风险。因为健身房这类预付费型企业被投诉率很高,所以是我们重点监测的对象。前几天健身房租用的物业方和市场监管所说,他们没有续租的打算。目前我们的同事正准备约谈健身房负责人,希望他们妥善处理退费事宜。”
张昕赶忙将此事告知了吴慧,吴慧却不以为然,“人家六年的老店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觉得咱们还是相信她吧。”张昕的模样看起来挺认真,“我觉得她说的话还是挺靠谱的。”
“你那个室友?你不是挺反感她的吗?”吴慧问。
张昕发觉,自己与李飞宇虽处处合不来,但心底里却对她充满了信任。不知为何,张昕觉得李飞宇总能给她一种安定感。两人刚在一起合住不久的时候,卫生间的地漏堵了。说来也奇怪,张昕在工作中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能沉着应对,机智化解,但家里的这桩小事却让她慌了神。毕竟这种事过去都是父亲张春学在操持,张昕对此毫无经验,一时之间慌了神。
“别慌。”李飞宇一边安慰张昕,一边在家中找寻称手的工具。而后挽起袖子,蹲在地漏旁边,埋头苦干起来。
张昕站在她身旁不知所措,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中略显多余。“用我帮你做什么吗?”张昕问李飞宇。
“不用。”李飞宇头也不抬地答道。
“通了。”李飞宇再次抬头的时候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张昕看李飞宇的感觉好像在看超级英雄。
张昕没有理会吴慧的说法,回家翻出了自己办健身卡时签订的合同。果不其然,第二天,张昕就接到了健身房的电话,通知她健身房即将停业,她可以将健身卡转去其他分店继续消费,或者到店为她办理会员卡退费。
张昕有些惊讶,“我还是头一回见健身房专门打电话通知会员退费的,看,刚才我没接到,还打了三个电话。一般来说,能贴张告示就不错了。”
李飞宇说:“你可别说我在邀功请赏,这里面少不了我们同事的功劳。前几天他们就约谈了健身房的负责人,要求他们安排专人通过各种方式,务必将停业的消息通知到每一个会员。你们那个健身房有五百多个会员呢,每个人都会通知到。还有啊,我听说他们最初根本不想退费,只想让你们转去其他分店消费。最终能给出你们退费的解决方案,那也是我们同事约谈的结果。”
“你还别说,我发现你这个工作还真是挺有帮助的,你以后可得多教我点消费知识,免得我被坑。”
“这可太多了,比如实名制的预付费卡不得设置有效期。再比如写‘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这句话也是不合规的。我在单位就是负责‘接诉即办’工作的,很多消费纠纷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好吧。”张昕耸耸肩,“我现在只盼望我明天能顺利把钱退掉。”
张昕的担忧不无道理。她按照健身房的告示来到了负责办理退费事宜的临时办公点,见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队。张昕排了半个小时后,队伍逐渐骚动起来,焦虑的情绪极易传染,张昕也不免烦躁起来。
“到底能不能给我们退卡,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如同引燃了炸弹的引信,排队的人们纷纷嚷了起来:“对啊,到底给不给退钱了?”“收钱的时候可比现在爽快多了。”“让我们来根本就是骗我们的吧?”
张昕原本不想说话,奈何排在她前面的一位大姐转过头来对她说:“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不想退钱,姑娘你说是不是啊?”
张昕刚想开口回答,从办公室里面走出了一位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张昕认得他的制服,和李飞宇常在家里晾晒的衣服一模一样。张昕看到了他,仿佛看到了李飞宇,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中年男子一边安抚大家的情绪,一边保证说如果今日不办理完健身房的工作人员就不会下班。人群的躁动很快平息了,健身房也的确如约给每名会员办理了退卡或转卡。
五
张昕的设计方案终于得到了甲方的认可。张昕决定请客,一方面为自己庆祝,一方面也感谢李飞宇之前为自己提供的帮助。
谁想李飞宇一进餐馆便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迎宾的服务员看,看得对方极为不舒服。
“人家一个小姑娘,又不是帅哥,你这么看人家干什么?”张昕扯了一把李飞宇问道。
“你这样是不对的。”李飞宇终于忍不住,对那位服务员说道,“现行的防疫政策是要求进店的每名顾客都扫码测温,刚才进来的那三个人里只有两个人扫码了。”
“哎哟,我的天!”张昕惊呼一声,“你别犯职业病了。”张昕将李飞宇从门口拖走。好在服务员受到提醒后主动找之前没扫码的顾客进行了扫码登记。
“像你这么唠叨的人,除了我爸,这世上我还没见过第二个。话说你这么唠叨你男朋友受得了你吗?”张昕对李飞宇说道。
“还好吧,可能因为……他领导比我还唠叨。”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个周末。李飞宇照旧想等隔壁张昕起床后再起来梳洗,没想到一早就听到卫生间传来了洗漱的声音。李飞宇有些惊讶,打开房门问张昕:“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张昕笑笑,“跟你学的嘛,早睡早起身体好。”
张昕吃过早饭就出门了,说是要先去牛街买牛肉片,然后带去父母家,和家人一起涮火锅。张昕出来住的这段日子,逐渐理解了父母的不易,况且如今张春学也放弃了逼婚,张昕和父母的关系也缓和许多。
谁想一个小时后,就见张昕急匆匆跑进门来,手里还提着两大袋牛肉片。
“你不是要回你爸妈那儿吗,怎么又回来了?”李飞宇有些奇怪。
“别提了,我奶奶摔了,我得赶紧去医院看她。火锅也吃不了了。你帮我把肉放冰箱冻上。哦对了,这里有一袋牛肉片是买给你的。”张昕把牛肉片往李飞宇手里一塞,又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原来张春学母亲今早出门散步时忽觉一阵头晕,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幸而被好心的路人扶起送回家中。老人家看起来并没有伤到筋骨,但张春学两口子不放心,还是将她送到医院做全面的检查。
李飞宇看着手中的牛肉,心里明白张昕的意思。李飞宇之前帮了她不少忙,她想对李飞宇表示感谢。她知道李飞宇晚上为了图省事时常在家涮火锅吃,便买了牛肉片给她。李飞宇觉得,张昕虽说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很多时候心思还是颇为细腻。
一周后,张昕的奶奶经检查并无大碍,顺利出院。张春学叫张昕回家,补上之前的那顿火锅。
张昕从冰箱里取出牛肉片就要出门,却被李飞宇拦住,“这肉不能吃。”
“什么?!”
“你这肉是不是从牛羊肉市场××家买的?”
张昕闻言看了一下手中的口袋,“是呀,这上面不是还印着他家的名字吗。”
“这肉不能吃了。我们刚查出他家的牛肉违规添加了克伦特罗,也就是瘦肉精。”原来市场监管所在日常检查中现场抽取该商家售卖的牛肉进行检验,其克伦特罗项目检验结果不合格。商户只说牛肉是从河北一家屠宰厂购入的,但却没有完整的进货台账。市场监管所因此对其进行了行政处罚基础,同时由于其积极配合调查并有主动提供相关证据材料的行为,依法减轻行政处罚,处以警告和没收违法所得,并处以罚款六万五千元,并将案件线索移转给河北市场监管所。
张昕听后气得一把将牛肉片丢进了垃圾桶,李飞宇却将其从垃圾桶中拾了起来,“别扔啊,把这个拿去退了。你手机里应该有付款记录吧?”
“这个还能退?”
“销售不合格的食品,消费者要求退货的话,商家应该予以支持。”
张昕依旧有些犹豫,李飞宇说:“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如果遇到问题,我就给你们现场调解。”
张昕说:“那多不好意思,大周末的还让你加班。”
“嗨,其实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我想顺路去买点炸糕、驴打滚什么的回来吃,馋了。”
“啊?”张昕有些惊讶,“你不是……不爱吃那些吗?”
“原来是不爱吃,不过后来看你吃得那么香,我就也开始试着吃,发现还真挺好吃。”
“看来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张昕眨眨眼说,“就和作息一样。”
六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对于很多身在异乡的人来说,中秋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是最为难挨的。李飞宇也未能免俗。但李飞宇的难挨,并非完全因为思乡。若真的那般舍不得故乡,当初她便不会选择来北京。李飞宇家中姐弟三人,她是老大,弟弟是老小,妹妹夹在中间。李飞宇从小就清楚地认识到,作为一个女孩,她的出路唯有自己努力奋斗。是以当她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她意识到,她,再也不属于她的家乡了。
但人总是需要归属感的,但如今,归属感在李飞宇这里却成了奢侈品。她离开了家乡,却又不属于北京。很多人认为归属感来源于房子,买了房子便有了归属感。李飞宇却不这样认为。很多人在异乡住了一辈子,却依旧没能为自己的心找到那份归属感。
今年中秋,李飞宇还未及感伤,张昕便对她发出了邀约:“中秋节跟我一起去我家吃饭吧。”
“去你家?”
“嗯,我爸妈想见见你。”
李飞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和张昕又不是恋人关系,不知她的父母为何想见自己。
“说起来你救了我们全家一命呢,要不是你提醒,我们恐怕就要吃了那些有毒的牛肉片了。我爸妈想跟你说聲谢谢呢。”
“嗨,那么点小事,不值得谢的。”李飞宇笑笑。
“不光是为了那事,我把你之前帮我的那些事都讲给我爸妈听了,他们说不光是作为我的爸妈,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北京老百姓,一个老北京人,也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作为新北京人,为咱们北京做了这么多事。”张昕说完,不由分说地挽着李飞宇的手,拉着她出了门。
李飞宇抬眼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它不仅照亮了世间旅人的路,也照进了李飞宇的心。她在心中笑笑,知道那曾经如同月亮般遥不可及的归属感,如今终于成了伴她左右的明月光。
作者简介:崔天醍,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年儿童艺术基金会传承基金公益大使。2015年出版中华传统服饰题材长篇小说《伊舞华裳·如烟传》,2017年出版当代创业题材长篇小说《我依然仰望星空》。2019年出版抗战历史题材长篇小说《裁·缝》。作品数次被改编为有声小说。于全国各大文学性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