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蕾
筑阳机务段坐落在贵州的大山深处。
欧阳普一报到比规定时间晚了七天。也就是说,她到段上的时候,同批分配来的青工已经在段上接受了七天培训。
从欧阳普一家乡到筑阳,需要先乘高铁,然后换乘地铁,然后再换乘公共汽车,最后再倒个小摩的,在高德地图的导航下,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上再颠簸个二十来分钟,才远远看到筑阳机务段的外墙。通向段值班室的是一座十多米长的旱桥,桥下是阡陌交错的铁轨,一条条静默蜿蜒地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摩的不允许上桥,欧阳普一拖着行李箱下了车。刚上桥,就看见一列货车拉着煤远远地慢慢地开过来,从她脚下开过……
欧阳普一心里想,这里怎么有拉煤的火车?欧阳普一带着疑惑不知不觉走到了桥头的值班室门口。
“哪来的?干什么?”值班室保安牛师傅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深蓝色制服,戴着同色帽子,黑黄面皮,虽然看着并不壮实,却有种不怒自威的神情。
欧阳普一的目光掠过牛师傅,淡淡地说:“来报到。”
牛师傅再看她一眼,眉毛挑起老高,“报到?报到的青工一个星期前就来了,还是劳人科亲自去接的,你这是报的啥到?”
欧阳普一说:“你给劳人科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
牛师傅还没见过这么拽的女孩,生气地说:“我凭啥给你打电话啊?你说不出个幺贰叁,哪来回哪去,该干吗干吗!”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见欧阳普一不说话,牛师傅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短短的头发,清瘦的脸颊,一身洗得泛白的牛仔服,同样破旧的沾着泥土和灰尘的球鞋和旅行箱……阳光慢慢移过来,透过玻璃窗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这个倔强瘦弱的女孩此刻像极了深山老林里桀骜不驯又孤苦无依的被抛弃的小动物,牛师傅的心突然就软下来了。
但他还是问道:“那你说说你咋比别人晚呀?你要有充足的理由我就帮你打,你要说不出来,”牛师傅指指墙上的监控屏幕,“看到没,段保卫科也看得到的,你就拖着你的箱子自己赶紧走。”
欧阳普一听他这么讲,看着牛师傅,轻轻地说:“我姥姥病了。”
牛师傅没想到她说了这么个理由,愣了一下,看着她清澈透明的眼睛,口气不由软了下来,“那这么说,你还挺有孝心的?”
欧阳普一又把头转向了远方,面无表情地说:“随你怎么说吧。”
女孩身上那种隐忍又忧郁的气质让人动容,牛师傅拿起电话,“好吧,我就信你一回,你要是敢騙我,看我咋收拾你。”
虽然他口气依然强硬,但欧阳普一却听得心里一暖,“您这口气特别像我姥姥。”
电话拨通了,牛师傅凑近话筒说:“喂,劳人科吗?哦,我是老牛啊,有个丫头说是来报到的,对,她说她是来报到的,叫——”
他把头转向欧阳普一,压低嗓子问:“你叫啥名字?”
欧阳普一淡然地说:“欧阳普一!”
牛师傅说:“她说她叫欧阳普一,对对对,哦,什么?好好好,我叫她等着。”
牛师傅放下电话,看着欧阳普一说:“劳人科的人一会儿过来!”
欧阳普一站起来,把背包背在肩上,低声说:“谢谢。”
牛师傅把登记簿拿出来,边示意欧阳普一签字边说:“不忙走不忙走,你先在这儿把字签了,他们一会儿来了带你去,里面大着呢。”
欧阳普一接过笔,唰唰唰在登记簿上签了名字。
牛师傅看看登记簿上的名字,又看看她,左右打量着说:“小丫头,你这字写得可有点男儿气,练过吧?”
欧阳普一赫然一笑,说:“瞎练的。”
牛师傅说:“这个字像童子功!爸妈教的吧?”
欧阳普一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又没了,冷冷地说:“我没父母!”
牛师傅呆了呆,说:“你?你是孤儿?”
欧阳普一还没答话,就听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欧阳普一,你终于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话音未落,一个瘦瘦高高的人走了进来。
欧阳普一瞪着这个和牛师傅穿着一模一样制服的来人。
牛师傅赶紧挡在她前面,说:“罗科长,您亲自来了,这就是欧阳普一。”又赶紧给欧阳普一眨眼睛歪嘴巴,“这就是劳人科罗长委科长。”
罗科长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欧阳普一,皱着眉说:“你就是欧阳普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把你的档案退回去呢!”
牛师傅赶紧上前一步摇着手说:“别呀,罗科长,你看她不是来了吗?她家当都全部带来了,你要让她走她可无家可归了呀。”
罗科长看看欧阳普一再看看牛师傅,一头雾水地说:“行吧,先去我办公室再说吧。”
牛师傅赶紧给欧阳普一把行李箱拖过来,对她叮嘱道:“你一会儿好好说,好好给领导说哈。”
欧阳普一感激地点点头,又给牛师傅鞠了个躬,才转身拖着行李箱跟着罗科长出去了。
牛师傅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小丫头,怎么那么招人疼呢。”
欧阳普一跟着罗科长从保安室的侧门出来,再打卡经过电动监测门,然后提着行李箱跌跌撞撞地下了几十级楼梯,总算到了一楼。
刚走出楼道,一阵风迎面扑来,夹带着青草的香味还有一种让欧阳普一陌生的机油味,而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蓝天和平原,平原上钢轨纵横交错,一列列火车如一只只蓄势待发的猎豹静静地蛰伏在那里,仿佛只等着一声号令就会腾空而起!欧阳普一瞪大了双眼,内心震撼不已,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广袤的、激情与速度并存的,她从未遇见过的世界!
罗科长腿很长,走得很快,欧阳普一勉强跟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办公大楼。
走进大楼光线又陡然一暗,迎面的大白墙上一行很大的红色标语,欧阳普一刚来得及看清“强基达标”几个字,就身不由己地跟着罗科长上了楼。
罗科长问:“你这迟到的原因是什么?”
欧阳普一迎着罗科长的视线,轻轻地回应说:“我姥姥病了。”
罗科长看着欧阳普一的眼睛,充满疑惑地说:“你姥姥病了?所以你要照顾她?所以你迟到是因为你姥姥病了?”
欧阳普一点点头。
罗科长不可思议地说:“你父母呢?他们不管吗?”
欧阳普一冷冷地说:“没父母。”
罗科长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赶紧扭过头去查电脑上的青工资料。
他查到了,自言自语地说:“健在的呀……”
欧阳普一一字一句地说:“那只是生物学上的父母。”
罗科长扭过头来,哭笑不得地看着欧阳普一,“有你这么说自己爸妈的吗?”
欧阳普一认真地点点头。
罗科长被她的表情噎住了,想了半天都说不出话,“好吧,你的家事我们暂且不讨论,如果这几天你真是照顾你姥姥耽搁了,我先不追究你,但是,”他字斟句酌地说,“你要写个书面说明给我,我会去核查。”
欧阳普一又点点头。
罗科长用笔敲敲桌子,接着说:“你把迟到的情况写个说明给我,明天开始跟着其他新入路的青工一起培训,前几天拉下的培训课程要靠你自己补起来,培训考试不及格,不管你什么理由,我还是要退人的。”
欧阳普一点点头。
罗科长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只会点头的女孩,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他拿起电话,“叫杜红仙过来,把她室友领回去。”
杜红仙看着欧阳普一,问:“你这箱子装的是什么,怎么那么重啊?”
欧阳普一说:“书。”
杜红仙不解地看了欧阳普一一眼,俩女孩一前一后地向单身宿舍走去。走进雕花小铁门,旁边的门卫室就露了出来。
杜红仙停下来,把箱子立起,一边甩手一边冲着门里喊:“廖阿姨,这是新来的欧阳普一,和我住一个房间的,我们来拿她的钥匙。”
杜红仙话音刚落,一个蓝色的身影一晃就闪出门来。
映入欧阳普一眼帘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阿姨,满头短卷发,两条纹成黑青色的八字眉在一张胖胖的方脸上呈现出一种总是很好奇的神情。
欧阳普一忍不住想,怎么穿的衣服和牛师傅、罗科长穿的衣服一样?这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要穿一样的衣服吗?
两个女孩儿上了三楼。
欧阳普一在学习上不含糊,什么都一点就通、一学就会,还擅长举一反三,三个月的青工入路培训结束,居然在这批200来人的青工里考了个状元。
培训班毕业仪式上,捧着金灿灿优秀学习奖状的欧阳普一孤傲的神情如她的成绩一样令人深刻。
劳人科青工实习岗位的通知下来了,培训结束的青工将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真正开始一个机务人的职业生涯。
晚上在食堂吃了饭,欧阳普一和杜红仙慢慢往宿舍走。
杜红仙有些泄气地说:“你是本科生,而且这次青工培训比我们晚到都还可以考第一名,将来肯定是前途光明,我怎么能比得过你呀?”
欧阳普一看看她,认真地说:“你人好,性格也好,只要努力,以后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杜红仙听她这样说,高兴地说:“真的吗?你真的是这样看我的呀?”
欧阳普一认真地点点头,说:“嗯。”
杜红仙拉着她的胳膊高兴地说:“哎哟,看着你这个人冷冷的,没想到还挺会安慰人。”
欧阳普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段大门前,欧阳普一看着门卫室还亮着灯,想了想,对杜红仙说:“我去趟门卫室。”
杜红仙说:“那你早点儿回来啊。”
上了楼,快到门卫室时,欧阳普一放慢了脚步,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牛师傅正背对她坐着呢。她还没想好进不进去,没想到牛师傅背上像长了眼睛,用京剧道白念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小鬼勿跑。”
欧阳普一抬头一看,她贼头贼脑的样子都在监控里呢。
于是她推开了门,说:“牛师傅,是我。”
牛师傅转过身,笑着说:“欧阳普一,哈哈,你今天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欧阳普一说:“早就想来的,一直没空。”
“知恩图报,我没看错人!”他站起来打开柜子拿出一瓶饮料递给她,慈祥地说,“给你留的。”
欧阳普一接过饮料,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牛师傅说:“前天你们培训考试结束,昨天开完结业典礼,所以掐指一算你今天该来了。听说你这次培训考了个状元,不简单不简单。”
欧阳普一笑着说:“有时候您还真像我姥姥,什么事都知道。”
牛师傅听她这么说,想了想,小心地问:“上次没来得及问你,你父母是怎么回事?”
他看看欧阳普一阴晴不定的表情,“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欧阳普一拧开盖,仰头喝了一口,掩饰道:“也没什么,就是从小到大,我也不知道我父母在哪儿?反正我记忆里就是我姥姥和我相依为命。我小时候一问父母她就会伤心,说他们很快就回來了,给我们带好吃的好喝的。”她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饮料,含糊地说:“但他们一直没出现过,只是偶尔寄点钱回来时我才知道世上还有他们的存在……”
听到这,牛师傅忍不住叹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不容易啊不容易,人生都不容易呢。”
欧阳普一玩弄着瓶子,淡淡地说:“好在我现在也长大了,书也读完了,也工作了,就也没那么想了……等我工作一段时间把读大学借的贷款还了,再存点钱就可以把姥姥接来一块过了。”
牛师傅听她这样说,鼓励她道:“你人聪明,又是大学生,只要肯吃苦,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嘛,生活亏欠你的,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形式归还。”
听他这样说,欧阳普一有点吃惊,夸赞道:“牛师傅,您说话的感觉和我们哲学系教授很像啊?!您不会也学过哲学吧?”
牛师傅得意地嘿嘿一笑,说:“学过呀,一辈子都在学。”见欧阳普一不太明白的样子,补充说:“人生哲學。”
欧阳普一由衷地说:“真够深奥的。”
牛师傅想了想,说:“人这一生是够深奥的,就像很多事的真相也许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比如你的父母,不管表面如何,但一定也是爱你的,你也一定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你一定要开心愉快地生活。”
欧阳普一听了这话,默默地低头看瓶子,眼里亮晶晶的。
牛师傅看她一眼,打量了一下墙上的闹钟,故意打岔说:“哦,都聊忘了,该吃药了。”他把抽屉拉开,一抽屉瓶瓶罐罐。
欧阳普一果然好奇地探过头来,问:“您在吃什么药啊?哪儿不舒服吗?”
牛师傅低头认真数着药粒,平静地说:“没事,老毛病了。”然后仰着脖子把药倒在嘴里,喉结在干瘦的脖子上艰难地滚动几下,才把药咽下去。
欧阳普一奇怪地说:“您怎么不用水吞呀?”
牛师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老习惯了。”见欧阳普一不解的表情,又解释说:“以前我们最早开的火车是蒸汽机车,火车轮子跑起来要靠烧煤,那煤加的一铲接一铲没完没了的,浑身上下除了牙齿和眼睛,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开始不习惯,师父就教训说:‘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多拉快跑才是做一个大班应该讲究的。’所以后来时间一长生活就慢慢简化得不能再简化,想改都改不了了。”他感叹一声,指着欧阳普一说:“你们现在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的火车,那工作环境,啧啧,我们当年做梦都不敢想的呀。”
欧阳普一就说:“那牛师傅,您给我说说你们那时候的故事呗。”
牛师傅笑着摆摆手,说:“咳,我们那个年代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你们都会笑,不早了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明天早起还上班呢。”
欧阳普一说:“那好吧,有空我再来看您。”
牛师傅笑着对她点点头,想了想,又叫住欧阳普一,认真叮嘱道:“你就要到岗位实习了,段上会给你们每个人安排师父,不管谁做你的师父,你一定要做到‘三勤一甜’‘三问一做’!”
欧阳普一说:“什么是‘三勤一甜’‘三问一做’啊?”
牛师傅就一字一句地教她道:“‘三勤一甜’就是要眼勤手勤腿勤嘴巴甜,‘三问一做’就是问重点问难点问要点学做人!记住了吗?”
欧阳普一心里默了一遍,对他点点头,说:“牛师傅,我记住了。”
星期一一大早,欧阳普一和杜红仙穿着深蓝色制服、绝缘胶鞋、戴着深蓝色安全帽在劳人科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和一群青工前往各个车间。
杜红仙看着前后左右这一群深蓝色的海洋,悄悄地对欧阳普一说:“这衣服以后我们真的天天都要穿啊?”
欧阳普一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悄悄说:“培训老师说这鞋是绝缘鞋,特制的,防电。你没听廖大妈说着装要求是这里的硬性规定啊,这里最讲安全了。”
一路上,青工们不断被各车间的工长领走,走到一个高高的厂房门前,劳人科工作人员拿出花名册与早就等在大门前的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说:“周主任,你的人,58个,48个男生,10个女生,你签个字。”
周主任就一边签字一边笑着说:“唉,好的好的,放心吧,我们各车间都已经安排好了。”
杜红仙捅捅欧阳普一,朝上努努嘴,她们一起仰着脖子扶着帽子才看清高高的库房门上写着大大的“中修库”三个字。
两个人低下头来,互相看了一眼,全是内涵表情。
周主任已经在喊了:“中修库的青工,跟上跟上。”
走进中修库,几列庞大的火车此刻乖乖地分别停在几组轨道上,旁边一群群和她们穿着一样工装的工人爬上爬下,忙忙碌碌。
周主任叫周天福,个子不高,说话声音也不高,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介绍:“机务段有小修库、中修库、内燃库、辅修库,现在大家来到的是中修库,也就是以后你们要工作的地方。中修库里又有开关组、电器组、车体组、辅机组、台车组、天车组等,一会儿大家参观完后就由各自的师父领去各自的岗位。记住,对师父嘴巴一定要甜、人一定要勤快,千万不要戳一下才动一下,要让师父心甘情愿手把手地把本事教给你,争取学徒期结束后一次考过。”
青工们一边听着周主任的介绍,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快就被各自班组的工长给领走了。
走到天车组,周主任问:“看见你们汤工长了吗?”
忙碌的工人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
周主任就转着圈大声喊:“汤工长——汤巧英——汤圆——”
有一个声音从屋顶上飘来,“谁叫我?”
大家循声抬头望去,在十多米高的天车驾驶室里,一个人探出头来,因为太高,也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周主任仰着头大声说:“哦,你在上面呢,我给你带徒弟来了,等会你下来自己领走哈。”
周主任又低下头来,笑眯眯地对杜红仙说:“小杜啊,上面那个以后就是你师父了,叫汤圆,哦,不,汤巧英,你以后就好好跟着师父学啊。”
杜红仙扶着帽子仰着头看看那高耸入云的天车,倒吸口冷气,哆嗦着说:“周,周主任,我以后都要到,到那上面去吗?”
周主任说:“对呀,你不上去怎么开呀?”
看着杜红仙吓傻的表情,又拍拍她的肩膀打气道:“不要怕,天车组女职工最多了,活干净,适合女同志,好好干。”
杜红仙被他一拍,腿更软,眼前一片茫然。
欧阳普一握着拳头悄悄晃了一下,给她做了个“加油”的表情。
周主任回头看看,只剩欧阳普一了,她瘦瘦小小的身躯装在宽大的工装里,像是偷了大人衣服穿的小孩,像老电影中的小萝卜头。
他问:“你就是那个考第一的欧阳……”
欧阳普一点点头说:“欧阳普一。”
周主任上下打量她一下,说:“跟我走吧,你分在台车二班,台车二班不用爬那么高,就是活有点辛苦。”
欧阳普一干脆地说:“我不怕。”
周主任听她这样说,就又回头看她一眼,笑着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年轻人就应该吃点苦。”
到了台车二班,正碰上三个工人用三轮车推了一整车刚洗整干净的机车配件出来,车子很重,周主任和欧阳普一连忙避让。
周主任问:“唐小六呢?”
有个工人指了指前面,“喏,车下面呢。”
周主任就带着欧阳普一到了一个火车头旁边,深蓝色的车头,一块红色底子白色字体的长条形金属标识贴在上面,上面写着“SS3B0071A”。
周主任顺着欧阳普一的视线解释说:“哦,这是韶山3B型0071机车A节。”接着他往车头底下一看,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女工正拿着一个小铁铲子、蹲着马步,仰头向上铲着车底下各种零件管道上的油垢和污泥。
周主任招手说:“唐小六,你出来一下,给你带徒弟来了。”
唐小六换了个方向,泼辣地说:“有话就说,我赶活呢!”
周主任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我说爆米花,你说话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好歹也是你的领导吧?”
唐小六一撑地站了起来,然后像拉弓似的向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捶腰边说:“唉,不行了,这腰痛的,不比当年了。”
周主任说:“是啊是啊,腰不比当年了,脾气还和当年一样。”
欧阳普一这才看清这个叫唐小六的女师父,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圆圆的眼睛,说话时右脸颊上有个酒窝一闪一闪的,加上那股麻溜劲,欧阳普一莫名就有种亲切感。
唐小六往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你不是给我带徒弟来了吗?人呢?”
周主任往旁边一看,“人哪儿去了?人呢?”
就听见车底下传来欧阳普一的声音,“师父,我在这呢。”
两人闻声朝车底下看,欧阳普一正挥着小铲子学着唐小六的样子干得有模有样。
周主任松了口气,直起身来得意地给唐小六努努嘴,小声说:“咋样?爆米花,我这次精心给你挑的这徒弟,大学生,这次培训考第一的。”
唐小六也直起身来,笑微微地说:“行啊,大师兄,这徒弟,我收了!”
欧阳普一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两个来月就过去了。
欧阳普一这才发现,台车班这活岂止是脏和累,车底下干活,蹲着矮了够不到,站着空间不够又站不直,要么扎马步要么弓着腰,铲完车底下各种零件管道的油腻污垢整个人就又酸又麻,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如果碰上大修,还要使用高压水枪,活干完整个人脏得只剩下一对眼睛还看得见。
欧阳普一今天和师父唐小六赶活,唐小六看着一直举着手仰着脖颈认真干活的欧阳普一,心疼地说:“你上去歇会吧,两个人都在车底下也转不开身。”
欧阳普一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师父,还是您上去吧。”
唐小六说:“你上去吧!别像我年轻时就知道逞强,还没老就有了痨伤。”
欧阳普一抿着嘴笑着不说话。
唐小六看她一眼,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怎么不喜欢说话呢,只知道点头摇头可不行,我干活还得顾着来看你的表情,以后要学会说话,知道吗?”
欧阳普一听了点点头,又赶紧说:“知道了,师父。”
唐小六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师父师父的,喊得我快成唐僧了。”
欧阳普一忍不住也嘿嘿笑出声来。
唐小六又说:“我祖辈都是农村人,我爸是那种闷嘴葫芦型,我妈也是个老老实实的乡下女人,但是我就是有什么要说什么的那种人,我都不知道我这性格随谁了。”
欧阳普一边铲油污边学着搭话:“随您师父?”
唐小六想了想,说:“我师父姓曹,长得可精神了,技术上的事有时男工都得听她的。她呀,性格有时候好像很温和,但有时候又很严肃,反正一句两句说不清吧。”
欧阳普一听了又抿嘴一笑。
唐小六就有點好奇地问:“唉,小欧阳,我在你心中是啥样的?”
欧阳普一想了想,学着唐小六的腔调说:“性格吧有时候很温和,但有时候又很严厉,反正一句两句说不清吧。”
唐小六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开心地说:“对嘛,活泼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年轻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嘛!”
欧阳普一害羞地红了脸。
唐小六又换个姿势,边晃脖子边说:“欧阳普一,我说你这名字倒是有文化,就是太长了,喊起来太费劲,尤其在工作时,你看我小六,大家多好喊,多省劲,要不以后叫你——小一?”
欧阳普一忍不住埋头笑,“小一,小姨?师父,这样喊的人好像有点吃亏哦。”
唐小六回过味来,一下子笑得酒窝乱闪,劲一松腿一软就坐在了道岔上。
她晃着手拍着胸口说:“哎哟,不行了,劲散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欧阳普一赶紧搀住她的胳膊,两人连爬带滚地钻出车底,唐小六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
欧阳普一一溜小跑把唐小六的保温杯拿了过来。
唐小六给欧阳普一倒了满满一杯用红枣枸杞泡的茶汤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唐小六看了看紧挨着自己的徒弟,慈爱地给她擦了下脸上的油污,说:“干活时聊着天好像就不那么累了,是不是?这就是现在流行的那个,那个什么……注意力转移大法。”
欧阳普一点点头,说:“每次和师父干活都不累,觉得时间特别快。”
唐小六笑着说:“会拍马屁了,有进步。”
欧阳普一的脸肉眼可见的饱满了很多,红红的像个红苹果,有了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饱满和可爱,虽然还不是很爱说话,但是幸福就像这脸上的青春气息一样肉眼可见。
唐小六再拂了下她额前的碎发,问:“上次给你做的清明粑吃完了吗?好吃不?”
欧阳普一使劲点点头,愉快地说:“吃完了!”看着唐小六期待的眼神,又加一句,“太好吃了!”
唐小六说:“就知道你喜欢吃,今天专门托人去乡下赶场时带些清明菜,明天你就能吃到了。甜酒也快酿好了,上班的时候饿了乏了泡点水来喝,又解乏又扛饿,来劲得很。”
欧阳普一忍不住闭上眼睛靠在她肩膀上,“师父,有时候您真的好像我姥姥啊。”
唐小六就笑着推她,“我有那么老吗?我给你说,你可打起劲来,这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大修,我们要保质保量地完成,不能让别人小看了我们,别给你师父和你姥姥丢脸。”
欧阳普一直起身来,认真地问:“师父,等我转正了是不是我的工资就会增加很多?”
唐小六说:“那当然。”
欧阳普一又问:“那是不是我干好了还可以提前转正呢?”
唐小六说:“你问这干啥?嫌弃师父了呀?”
欧阳普一连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等我拿正式工资了,有了钱,我想带我姥姥去看眼睛,我姥姥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昨天隔壁的婶子打电话来说,她炒菜时把盐当成味精放进去了,还舍不得倒,非说可以吃,结果还是婶子用自己家的菜悄悄给她换了……”
唐小六听她这样讲,突然鼻子有点酸。
欧阳普一没注意她的表情,继续问:“师父,您知道哪家医院的眼科比较好啊?”
唐小六扭过头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有空给你打听一下。唉,这眼睛怎么突然就好像进了灰似的难受呢?赶紧喝吧,喝完继续干活。”
师徒二人铲完车底管道和零部件上的油垢,又用高压枪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把机车的污垢和尘土冲洗完,工装已经全部湿透,一张脸只看见两只黑眼珠在转动,成了名副其实的“油包”,俩人也不多啰唆,麻利地拿了早就预备好的干净的换洗衣物,朝段上的洗澡堂走。
洗澡堂位于段上的东南方向,一路綠树成荫,师徒俩人顺着水泥路一路疾走,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腰杆笔直的男人。
唐小六停下来恭敬地和这个男人打招呼:“穆段。”
欧阳普一第一次看见师父没有了咋咋呼呼的样子。
穆段停下来,打量了一下她们,和蔼地说:“唐师傅啊,刚下来?”
唐小六就笑着说:“是啊,刚下来。”
穆段把目光转到欧阳普一身上,微笑着说:“这是你徒弟吧?”
唐小六赶紧拉过欧阳普一,推着她说:“对,对,这就是欧阳普一,那个大学生,可乖呢。”又拉一下欧阳普一,低声说:“这是穆段长。”
欧阳普一懵懵懂懂地朝穆段长鞠个躬,“穆段长。”
穆段长点点头,微笑着说:“来我们机务段的,如果谁没在机车里滚过一身油,没在车底下淌过一身泥,都不叫机务人。”
唐小六认真地点了点头。
穆段长大步走了。
欧阳普一边回头一边问:“这谁呀?”
唐小六扑哧一笑,说:“傻瓜,你干傻了?穆段长,他是穆段长呀!我们机务段最大的官,管六七千人呢!穆段长名牌大学毕业,又在基层干了好多年,懂技术懂业务,还特别关心职工,我们职工的洗澡堂和食堂都是他来以后才改建翻新的,职工可喜欢他了。你好好干,以后也要像他一样。”
欧阳普一把身子挂在唐小六身上,撒娇地说:“我不要像他一样,我要像师父您一样!”
唐小六笑着躲闪,“哎哟,脏死了,放开,像我有什么好?胸无大志……”
洗澡堂很快就到了,大大的银色的锅炉在蓝天下吐着粗大的白烟仿佛就等着她们到来,还没进去,一股湿润的带着洗发水、香皂香味的氤氲水汽就迎面扑来,这是欧阳普一最喜欢的地方。
欧阳普一欢叫着像只小鸟似的三步并两步地扑棱着双臂冲进去了。
欧阳普一在淋浴喷头下撒欢地冲洗时,唐小六才慢慢走了进来。
这是欧阳普一第一次和唐小六一起洗澡,当唐小六转过身去开水时,雾气慢慢散开,欧阳普一目光触及她的身体时,笑容不由地凝固了。
唐小六,她的师父,瘦削的身板从胳膊到大腿、从脖子到腰,满是紫红色的、深棕色的、浅黑色的、深黑色的大小不一的印记,像贴满了密密麻麻广告的风烛残年的老树干。
唐小六见她的表情,边调水温边笑着说:“怎么,吓着了?干这个工作就是这样,年轻时不觉得,到了中年才发现全身痨伤,拔火罐、扎银针、火炙、包药包……什么都用了,都没用……”
欧阳普一轻轻地用手去触碰她背上一块碗底那么大的深紫印记,小心地问:“师父,痛吗?”
唐小六说:“这是个老伤,前次的大修不小心又被车底磕了一下,前两天才去拔了个火罐,贴了膏药,好了点,没那么痛了。”
欧阳普一的指头又滑向唐小六腰上一块浅黑色的印记,印记很老了,呈发散状,像一只蜈蚣。
唐小六顺着她的手指头看下去,笑着说:“哦,这个呀,这是老伤了,扭着了,因为老摁老摁,都摁出老茧了,啧啧,丑死了。”
欧阳普一的指头又滑向唐小六脊柱上一块深黑色的印子。
唐小六笑着躲开,说:“你这孩子干什么呀,痒死了,这些都是常年拔火罐啊按摩啊贴膏药啊留下的印子,不是光荣负伤,没啥好说的哈。”
欧阳普一不再说话,低着头轻轻把脸埋在唐小六的脖颈上,任由水哗啦啦地从头上倾泻下来……
唐小六的心也湿漉漉的,她轻轻拍拍欧阳普一结实光滑的手臂,忍不住叹息说:“年轻真好呀。我十五六岁来这里当学徒,一转眼都干了三十多年了……快要干不动咯,还好你们就来了。”
欧阳普一的眼泪慢慢滑落到了唐小六的脖颈上。
唐小六有点诧异,她想反身去看欧阳普一,“怎么,你在哭啊?这有什么好哭的?好了好了,傻孩子,不要难过了,这本来就是人生规律嘛,让我看看你的脸花成什么样了?”
欧阳普一倔强地低着头,不许唐小六看她的脸,唐小六看着孩子气的她,忍不住笑起来,嘴里嗔怪道:“你这傻孩子,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的呢……真是,哭也没找对个地方……”
说着说着眼里忍不住就浮起了雾气,仿佛回到年轻时她的师父带着她第一次到澡堂的情景……
俩人都不再说话,欧阳普一就这样静静地靠在唐小六身上,仿佛想给这具干枯的身躯带去温暖和力量。
唐小六抹了把脸,打趣说:“好了好了,别人看着呢。”
躲了两下还是躲不开,唐小六一本正经地说:“唉,采访欧阳普一同志一下,像背上贴的这种狗皮膏药怎么才可以甩掉啊?”
欧阳普一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在她背上笑出声来。
唐小六见她终于笑了,反手拍拍她,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唉,要不你给我当闺女吧,好不好?”
唐小六感觉欧阳普一在她背上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欧阳普一紧紧圈住了。唐小六忍不住心口一暖,感觉整个心间溢满和这小小的洗澡间一样的温暖雾气,她仰着头闭着眼任由热热的水流从脸上滑过,自言自语地说:“嘿,快退休了,还收一闺女,赚了……”
欧阳普一当学徒已经快四个月了。
这天,她和唐小六到库房领油漆,欧阳普一眼神好,远远就看见周主任朝中修库去了。
欧阳普一赶紧给唐小六报告:“师父,周主任好像朝着我们中修库去了。”
唐小六头也不抬地把今天要领的油漆和刷子点好数、一一核对好,才对欧阳普一说:“来就来呗,段上每半年就要搞个什么一体化考试,这不半年了吗,估计他又是为这个事来的。”
欧阳普一帮唐小六把油漆抬上小推车,好奇地问:“师父,您也要考吗?”
唐小六说:“要考,当然要考了,考不过还会待岗。”
欧阳普一就给她打气说:“师父,您肯定没问题,您看您什么都懂。”
唐小六拿着油漆刷,欧阳普一推着小推车,朝中修库走去。进了中修库,在门口迎面撞上周主任,欧阳普一赶紧拉着车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周主任看着欧阳普一笑着说:“啊,和师父拉备品去了?不错不错,上手挺快。”
唐小六骄傲地看了欧阳普一一眼,伸着脖子大声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就过来。”
周天福瘪着嘴笑着说:“瞧你这样,生怕谁不知道是你徒弟似的。”
唐小六白他一眼,嘴角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周大主任,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娘俩了?”
周天福说:“看你说的,我要天天来,你不又得说我在这里监工。这不马上就要一体化考试了吗?职教科把复习资料发下来了,我怕你们没时间上电脑,专门打出来了放在间修室,得空去看看。”
唐小六翻个白眼说:“就知道你来没什么好事。”
周天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唉,你一说好事我倒想起来真有一件好事。”
唐小六听他这么说,转回身来问:“什么好事?”
周天福就壓低声音说:“我昨天去机关,听李传薪说,下个月医疗列车要来,这次增加了一个项目——眼科,听说北京来的医生是相当了得,简单的小手术像白内障什么的可直接在火车上做。”
他看着唐小六笑了,“你不一直说你一考试眼睛就花吗?这次正好请专家看看。”
唐小六强词夺理地说:“那是我说花就花的吗?本来就花嘛。上次考试那题,我明明就是想戳选项B的,结果一戳上去就到D了,改还改不动,结果本来可以得优的只得了个良,你说冤不冤枉?”
周天福皱着脸看着这个小师妹,“你每次都戳错?每次都看花?人家汤圆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岁数,人家怎么就不花,次次都优秀啊?”
听他这么一说唐小六就把脸凑上来,咬牙切齿地说:“周扒皮,你哪只眼睛看见汤圆比我优秀了?次次是哪次啊?”
周天福见她急了,赶紧和稀泥地说:“好好好,你优秀,你比汤圆优秀一百倍,你徒弟比她徒弟优秀一千倍,行了吧?”
唐小六这才乐了,飞速浮起来的酒窝里全是阳光灿烂。
周天福见她这样,笑着摇摇头准备走。
这时一个女职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着唐小六说:“你徒弟被安监科逮着了,正在挨训呢。”
唐小六一听,脸色一下子变了,转身就跑。
周天福见这架势赶紧跟在后面,边追边说:“爆米花,不要急,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现场围了好些人,欧阳普一低着头站在中间,脚边立着开了盖的油漆桶,有俩人神情凝重地站在她旁边。
唐小六挤进人群里,上下打量了一下欧阳普一,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欧阳普一抬头见是唐小六,刚才还很倔强的脸一下子软和下来,眼圈就红了。
唐小六看看她,着急地说:“怎么了?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出什么事了?”
拿着欧阳普一手机的年轻同志冷脸问道:“你是谁?”
唐小六转过身打量了一下这个人,黑着脸说:“我是她师父,我叫唐小六,出了什么事给我说,我负责。”
“真出了事你负得起责吗?真是没见过这样的,边兑油漆边打电话,叫她的时候她理都不理,说她两句还不服气,这规章制度怎么学的?”
他旁边头发花白的一个老同志认识唐小六,态度比较温和地说:“唐师傅啊,是这样,我们安监科今天在车间例行安全巡查,你这个徒弟上岗期间,边操作边打电话,严重违反安全作业规定,有严重安全隐患,要全段通报。”
唐小六听了问欧阳普一:“上班呢,你给谁打电话呢?”
欧阳普一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唐小六大喝一声:“问你呢,说啊,平时教你的都忘记了!”
欧阳普一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终于掉下来了。
唐小六走向那个年轻同志,也不说话,从他手里慢慢地拿过了手机,正好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
唐小六看了一眼大家,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放在了耳边,那头立刻传来一个苍老急促的声音:“幺幺,你不要听你婶刚才说的哈,我不妨事的,你赶快上班,莫分心哈,挂咯挂咯。”
唐小六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心疼地看了一眼欧阳普一,稳了一下神,举着手机转身对那个年纪大的同志说:“柏科长,上岗打电话是不对,但你要相信我,接这电话是有特殊原因的。段上一直说要以人为本,你们不能不经过调查就随便处罚吧?!”
那个年轻的同志急了,白着脸说:“这违反规章制度还有理了?不知道这是为了大家好吗?以后大家都跟着做,都有特殊原因,那还要规章制度干什么?”
唐小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柏科长见这情形,绵里藏针地说:“唐师傅,你也是老师傅了,你知道工作中安全无小事,无论什么原因我们都要以安全为前提,为工人的生命负责啊。”
唐小六看着柏科长的眼睛终于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柏科长,我在这车间干了都三十多年了,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懂呢?我连睡觉都可以把这些规章制度背出来。我这徒弟还在学徒期,出了什么事就是我这个师父的责任!所以今天这事怎么罚,我认!但全段通报,柏科长,就没必要了吧?”
柏科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安监,见这情形,审时度势想了想,顺水推舟地说:“唐师傅,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们其实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我们也是在尽我们安监科的职责,我也相信通过今天这事,大家都会引以为戒,防患于未然,坚决落实安全卡控各项制度的。”
他把手一挥,对围观的人说:“大家散了吧,散了散了。”
周天福恰到好处地挤了过来,满脸带笑地说:“柏科长,您放心,我们一定以此次事情为教训,抓好现场工人的安全思想教育和安全卡控,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出现此类事情。”
柏科长看了周天福一眼,说:“那这次就小惩大戒,通报就算了,但要给你们发一张安全红票,下次再让我们遇到这种情况,就一定要树典型了。”
周天福觉得身上一阵燥热,点头说:“是,是,是,决不会有下次了。”
杜红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看着柏科长一行走远了,才敢拉着欧阳普一的手说:“刚才吓死我了,不然,被段上通报就惨了,会延长你的实习期的。”
欧阳普一抹着泪说:“刘婶打电话来说我姥姥今早摔了,还好骨头没事,就是脸上擦掉一大块皮,正说着就被他们看到了……”
杜红仙说:“嗨,我说你怎么敢上班打电话呢,原来是这事,好了,你别哭了,你姥姥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哈。”
这边周天福气哼哼地看着唐小六说:“你跟我来。”唐小六心里乱七八糟的,跟着周天福到了间修室,周天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急败坏地看着唐小六。
唐小六翻着白眼说:“你也别这么看我,不就半个月奖金吗?我赔你就是了。”
周天福用手敲着桌子,低声吼道:“这是半个月奖金的事吗?没见你这么带徒弟的!护犊子,好啊,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打算和小宋打一架?今天要不是老柏在,看你怎么收场。”
唐小六扭着脖子指着门外说:“我唐小六也不是好惹的。”
周天福瘪着嘴说:“哟哟哟,人家柏江要不是看在我们师父的面子上,会怕你?”
唐小六咕噜着说:“那算他还有点良心,还记得我们师父当年咋对他的。”
周天福沉重地说:“严是爱,松是害。上班时间不能打电话她不知道吗?还是你没告诉过她?”
唐小六解释说:“这电话不是她打出去的,是别人打进来的。”
周天福把手一摊,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唐小六说:“这孩子父母从小就不管她,她是她姥姥带大的,她姥姥这几年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好像是今天又摔了一跤,邻居好心打电话过来说一声。”
周天福唰地站了起来,“爆米花呀爆米花,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事情是事情,原则是原则,我们机务段就是这样,安全生产是第一要务。今天老柏他们没错,通报就通报嘛,大不了欧阳普一学徒期再延长几个月,你又何必闹得大家下不来台呢?好了,一张红票,安逸了。”
唐小六鸭子死了嘴壳子硬,“红票就红票!也比通报欧阳普一好,那对她影响太大了。”
周天福指着她说:“安监科不是工会,职责不同。我给你说,你今天必须叫你徒弟写个检查,深刻检查,写不好你俩这个月奖金都没了。”
唐小六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撒赖说:“你要扣了我们的奖金,我们就去你家吃饭。”
周天福见她这泼皮的样子,气得又笑起来,“我看你真是没救了,等医疗列车来了,你好好去看看,好好去做個检查,对了,实在治不好,我会想念你的。”
听他这样说,唐小六的眼睛突然一亮,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抓着周天福的袖子说:“对了,这次的医疗列车真能看眼睛啊?”
周六福吓了一跳,甩掉她的手,气哼哼地说:“对呀,让北京来的大医生顺便也好好看看你这短视的眼睛。”
唐小六突然脸上就堆满了笑,“师兄,商量件事呗——”
周天福见她这样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说:“别过来,别套近乎,有事说事。”
唐小六四处看看,压低嗓音说:“你给李传薪说一声,医疗列车给我姥姥也看一下眼睛呗。”
周天福愣了一下随即气得笑起来,“你姥姥?你姥姥八百年前都不在了,你哪来的姥姥?”
唐小六就翻着眼睛说:“啧,是欧阳普一的姥姥,也等于我姥姥。”
周天福看了唐小六半天,哭笑不得地说:“爆米花呀爆米花,你真是我的扫把星,不行不行,想都别想!”扭身就想走。
唐小六见他想走,跳起来堵在门口说:“你咋知道不行嘛,试试嘛!师哥——”
周天福见她堵在那,只好又倒回来坐下,连连摇头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不乱套了嘛?这事没得商量。”
唐小六刚要说话,就听屋外一个沉稳的女声,“哟,这师哥都喊了,咋还没得商量啊?”
说话间,就走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女工,年龄和唐小六差不多,神态举止上却透着一种强大的气场。
周天福抬头一瞧,看见救星一样地站起来,说:“汤圆啊,你来得正好,赶紧劝劝你这小师妹,她为她徒弟要魔怔了。”
唐小六见来的是二师姐汤巧英,最遵章守纪的劳模。
汤巧英转向唐小六,笑微微地说:“我那小徒弟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刚才在外面找人不小心听了你们一两句,小六护犊子的样子倒是像得了师父的真传呢。”
周天福就摆手说:“你可别再夸她了,再夸又要上房了。”
唐小六嘴硬地说:“你那房我才不稀得上呢。”
汤巧英笑着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对周天福说:“说到师父护犊子,我倒想起来那年你刚进车间时,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得了眼疾,哪哪都看不好,又红又肿迎风流泪,你上班时老是忍不住用手去揉。一次在操作平衡杆的时候因为揉眼睛差点让平衡杆失去控制,亏得师父在旁边一把按住了才没造成事故,她老人家的手倒痛了好多天。天福,你还记得这事吗?”
周天福长叹一声,重新坐在凳子上,动情地说:“怎么不记得,当时大家都吓傻了,要不是师父,后果不堪设想呀。”
汤巧英接着说:“但师父一句责备你的话都没有,因为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到处寻医问药。”她指着门外,“喏,我记得当时她就在车间外的那个空地上支个小煤炉,给你熬药煎汤,给你敷给你熏,硬是把医生都没辙的怪病治好了。”
唐小六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来好多往事,“我记得师父还带过我一起上山采药呢,有一次我一脚踩空从山上滚下来,师父脸都吓白了,后来说什么都不带我去了。”
周天福点点头,叹息道:“我到现在眼睛都不花,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的偏方起的作用,真是想念师父她老人家啊,对我就像对亲儿子一样……”
汤巧英接着说:“小六徒弟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这孩子挺不容易的,所以我觉得要解决她的问题就要先解决她姥姥的问题,师弟,这事我们应该帮忙想想办法。”
周天福和唐小六同时抬起头来,惊讶地说:“你说啥?!”
汤巧英见他俩这样,认真地说:“这事,我觉得应该帮。就像小六说的先请医疗列车上北京来的医生看看,如果是小毛病能医好那最好,如果是大毛病我们再另想办法。”
唐小六跳起来走到汤巧英身边,拉起汤巧英的手哽咽地说:“二师姐……”
汤巧英说:“师父原来常说治病治根,带人带心,不能管理上去了,但人心却没有原来那么热了,解决问题的方式要灵活。”
周天福佩服地说:“汤圆,你不愧是劳模,说话总是那么有水平,有见地。”
唐小六说:“二师姐,谢谢你。这些年自从大师姐出事后,我就怕见你,那天要不是我去看电影没及时回来大师姐匆匆替我顶班,就不会出事……这么多年我一想到这事肠子都悔青了,我这心里愧疚啊……”
汤巧英也湿了眼眶,轻轻拍着唐小六的手,温柔地说:“我早就不怪你了,那时你还小正是贪玩的年纪,因为这事你学徒期比别人足足多了两年,也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是我不好,早就应该来和你说这些的……”
唐小六听她这样说,心里就像放下了一个多年来死扛着的千钧重担,拉着汤巧英,又欣慰又难过,一时间百感交集。
周天福揉揉眼睛又吸吸鼻子,打岔说:“啊,汤圆,你刚才说的这事也不是没操作的可能性,就是,就是……”
汤巧英眨巴着眼睛问:“就是啥呀?”
周天福说:“就是我一个人力量不够,你这个劳模也得出马才行。”
汤巧英说:“还用你说,我想了个方案,你们看行不行?”
正说着,就听见门外一声响。
周天福赶紧探着身子问:“谁呀?谁在那里?”
汤巧英抿嘴笑着说:“别喊了,我那小徒弟,我刚才就瞟见她一直趴在门口偷听呢,这会准给小六徒弟报信去了。”
周天福点点头,笑着说:“得,你俩这次收的徒弟,可真有你俩当年的风采。”
唐小六眼睛还红着,又得意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
时间转眼就过了一年。
临下班,欧阳普一和唐小六在更衣室换衣服。
唐小六边换衣服边说:“我把你明天要穿的制服给你熨好了,扣子也都重新缝了一遍。你今天拿回去不要折,明天穿在身上才撑展。”
欧阳普一说:“好的,我回去就用衣架挂起。”
唐小六说:“衣架也会起印子,你就搭在椅子背上,我们年轻时都这么干,你听我的准没错。”
欧阳普一一伸舌头,说:“知道了,干妈。”
唐小六说:“在单位叫师父,下班才可以叫干妈。”
欧阳普一说:“这不下班了吗?”
唐小六说:“这不还在单位吗?”
欧阳普一腻过来,一迭声地叫:“我偏要叫,干妈干妈干妈干妈!”
唐小六就推她,“真是把你给惯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你说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多呀,还是欧阳普一吗?”说是这么说,酒窝里却是藏不住的笑。
欧阳普一晃着脑袋认真地说:“我不叫欧阳普一,他们现在都叫我小米花!”
唐小六哭笑不得地看看欧阳普一,想起什么,问:“今天中午安监科那个姓宋的小子怎么又来了?他怎么天天来啊,还来上瘾了,他来干什么?”
欧阳普一转过头去换衣服说:“人家哪天天来了?这周才来了三次。”
唐小六警覺地问:“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
欧阳普一说:“我哪记了?我就是记性好啊。”
唐小六又问:“他又来干什么?”
欧阳普一说:“来检查工作啊,发通知啊,发资料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唐小六自言自语地说:“发什么资料?原来这不都是周主任干的活吗?而且他怎么不一次发,要一趟一趟又一趟地跑呢?”
欧阳普一不看唐小六,说:“我怎么知道啊?要不,您自己去问问?”
唐小六就说:“周天福不是偷懒的人,我怎么觉得是这小子没安好心呢?我可告诉你,你离他远点,你忘了当初他咋训你的了?”
欧阳普一把裤子换上,说:“哎哟,师父,那是人家的工作,你不能一直戴有色眼镜看人的。”
唐小六就说:“你看你看,你怎么老护着他说话,你们到底咋回事?”
欧阳普一脸一红,说:“啥咋回事?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您老瞎琢磨。”
唐小六就咕噜着说:“八字没有一撇我才说,八字都有一撇了我说还管用吗?”
她想了想,又凑近欧阳普一,讨好地说:“我觉得上次段上‘五四’青年节演出那男主持不错,在团委呢,大学生,你觉得咋样?想不想处处?我和他师父可是好朋友。”
欧阳普一赶紧给她摆手说:“唉唉唉,打住,我不喜欢那款的。”
唐小六就跟在她身后问:“那款是哪款呀?高高的白白的秀秀气气的,哪不好呀?”
欧阳普一转过脸,故意夸张地说:“你说的这些我正好都不喜欢。师父,原来您喜欢这种款式的男生啊?”
唐小六就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死丫头,我喜欢有用吗?那你就喜欢那种黑黑的矮矮的爱训人的!?”
欧阳普一一扭腰,说:“宋青峰也没你说的那么丑好不好?”
唐小六就瞪着眼说:“我说的是宋青峰吗?你这是不是承认了?”
欧阳普一说:“好好好,我不说了,您爱说什么您就说吧。”
七月清晨的筑阳机务段,雄赳赳的机车静静地俯卧在铮亮的钢轨上,仿佛一只只随时准备出发的猎豹;五彩的旗帜在筑阳机务段猎猎招展,迎风飘扬。
今天是筑阳机务段劳模先进表彰大会举行的日子。
欧阳普一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她把昨晚搭在椅子上的崭新的制服穿戴整齐,对着镜子左照右看。
杜红仙在被窝里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闹钟,迷迷糊糊地说:“才六点过一点,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欧阳普一照着镜子说:“我今天要在大会上当引导员,我要早点去。”
杜红仙翻个身,嘟囔着说:“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台上发言呢。”
欧阳普一听了,就走到杜红仙床边,把被子一掀说:“我就是要去发言!你也赶紧给我起来!”
杜红仙“啊”的一声,赶紧拉住被子说:“小米花,我看你真的是越来越疯了,现在才算是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吗!?”
欧阳普一往上一扑,说:“咦,敢喊我外号,看我怎么收拾你!”
杜红仙赶快缩在被子里,笑着说:“我不喊好像别人就不知道似的,全车间,谁不知道你是小米花、你师父是爆米花……唉,你别扯,你别扯啊,你看你衣服都皱了!”
欧阳普一赶紧停下来低头看身上的衣服,又赶紧站起来把裤子抖了抖,才跑到镜子前,抓起梳子说:“若不是我今天有重要任务,看我怎么收拾你?”
杜红仙被她一闹,也睡不着了,翻过身来支着下巴看她梳头。欧阳普一黑色齐耳的短发在灯光下像缎子一样闪着光亮。
杜红仙说:“我觉得你留这短发真好看,你刚来时像个假小子,瘦瘦小小的,也不爱说话,现在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呢。”
欧阳普一说:“上次医疗列车把我姥姥的白内障治好后,她第一句话就是:‘这还是我的幺幺了嗎?你在这都吃了些啥呀?’”
俩人哈哈大笑起来。
欧阳普一说:“我有时在想那么高的天车,看着都眼晕,你每天爬上爬下跟玩似的,你不是恐高的吗?”
杜红仙托着腮沉思着说:“我也觉得神奇耶。刚开始师父就叫我紧跟在她后面,只看她背,其他什么都不要看、不要想,那时候天天看师父的背,看着看着胆子就大了,看着看着就敢抬头了,再看着看着像走平路一样了……说实话,现在一天不上天车我心里就空落落的,我师父说这是正确的职业化学反应。”
欧阳普一眨眨眼,调皮地说:“是啊,现在谁不知道中修库的天车组有个天仙杜红仙,天天玩仙女下凡,好多男生都专门跑来等她下凡,结果被车体组的大犀牛抢走了,呵呵。”
杜红仙扑哧一笑,说:“别只说我了,人家安监科的宋工不是也隔三岔五来看你入地嘛。”
欧阳普一脸一红,把梳子放下说:“我不和你说了,我要洗漱去了。工会的李副主席说,这次还邀请了筑阳机务段好多退休的老劳模,有些还是特地从老家赶来的,我要在门口迎接,不能迟到。”
欧阳普一洗漱完,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来。
杜红仙在房里喊:“你等等我呀!”
欧阳普一说:“你下凡呢?快点呀!”
廖阿姨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赶紧从值班室探出头来,见是欧阳普一,大声问:“这么一大早的,狗在撵你嗦?”
欧阳普一一边倒着跑一边回答说:“狗倒没撵我,是劳模表彰会,不能迟到。”
廖阿姨笑着说:“哟,有出息了,那跑快点,可别迟到啦!”
欧阳普一给廖阿姨挥挥手,转身朝前跑去。
看着欧阳普一朝阳下矫健的身影和在晨风中招展的黑发,廖阿姨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我就说嘛,这筑阳机务段啊就是一个大熔炉,是块铁就可以炼出钢的地方,这批孩子出师了,罗科长终于可以睡个撑抖觉(四川方言:安稳觉)咯,呵呵。”
筑阳机务段机关大楼此刻焕然一新,在蓝天白云下庄严伫立。
欧阳普一停下脚步,仰望着机关楼前旗杆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做了一个深呼吸。
“这么早,小米花。”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欧阳普一回头一看,是牛师傅。
她好奇地问:“早呀,牛师傅,是您呀?今天您不值班呀?”
牛师傅笑微微地说:“今天不值班,出来溜达溜达。”
欧阳普一神秘地对他说:“今天要来好多老劳模,说不定您都认识呢。”
牛师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有的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今天又能看到了。”
欧阳普一说:“我听说筑阳机务段第一个全国劳模,就是把火车第一个开进贵州的王志国老人今天也要来,他女儿陪他从老家来,都八十多岁的人了。”
牛师傅笑着点点头说:“是啊是啊,今天段上一早就派车去接了,我看见穆段长、罗科长都去车站了,今天会很热闹啊。”
牛师傅正说着话,就见有俩人远远地朝这边喊:“苟阿福,苟阿福,这里!看这里!”
欧阳普一四处望望,说:“叫谁呢?谁叫苟阿福?”
牛师傅脸色就变了,瞪大眼睛看着蹒跚走近的这两个人,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终于走近了,三人互相看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欧阳普一等到他们终于分开了,好奇地小声问:“你们,你们是?”
牛师傅拍着两位老师傅的肩给欧阳普一大声介绍说:“小米花,这就是今天来参会的老劳模——我的老同事方成、魏家平。”
欧阳普一赶紧朝他们鞠一躬,礼貌地说:“两位劳模师傅,你们好,我是这次会议的引导员欧阳普一。”她又眨眨眼睛,“那,谁是苟阿福啊?”
三人闻听大笑起来,其中一个指着牛师傅对欧阳普一说:“年轻人,你以为他真姓牛啊?他姓苟!年轻时他活好,技术牛,久而久之就被叫成“牛”师傅了,真名倒被人忘记了。”
另一个接嘴说:“你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门卫啊,他可是我们段鼎鼎有名的劳模,他开着火车跑的那会你都还没出生呐,如果不是前些年生了场大病哪里会甘心退下来哦。”
牛师傅拉着他说:“二师兄,二师兄,我们不说这个。”
另一个说:“对呀,好久没见,我们说点高兴的。我们这帮师兄弟,这次终于又见面了,感谢这个时代、感谢筑阳机务段和段领队,谢谢他们还记得我们呀。”
二师兄也连连点头说:“如果还能让我们再干二十年说不定还能成为全国劳模咧,这帮小孩子不一定干得过我们呐!”
牛师傅笑着说:“二师兄,你这嘴还是老样子,没个把门的,这大清早的你没喝酒吧?”
魏老师傅说:“就是,说正事,昨晚妮燕打电话说这次师父他老人家也要来,估计也快到了,我們去大门口接他们吧。”
欧阳普一捂着嘴,悄悄问牛师傅:“我以后是叫您牛师傅呢还是叫您苟师傅呢?”
牛师傅指着她,假装威胁地说:“牛师傅!”
欧阳普一又问:“那牛师傅,你们的师父是谁呀?难道是……”
牛师傅调皮地眨下眼,说:“这你都还没看出来吗?不是他还是谁呀?只能是他老人家呀。”
欧阳普一恍然大悟的样子。
阳光出来了,三个老劳模全身都浸润在阳光里,他们普通又坚毅的脸庞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铁路的变迁,散发着这个时代最让人颂扬的光芒。
此刻,欧阳普一的胸中充满了力量,她从未感受过的一种蓬勃的力量……
她深深吸口气,紧紧跟在这三位老劳模的身后大步向前走去,天正蓝,路正长,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