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纹歌

2022-07-15 02:49施爱东
读书 2022年7期
关键词:螺纹歌谣童谣

施爱东

据指纹学家介绍,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世界上绝不会有指纹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我们现在常用的二维码,就是模仿指纹原理制作的。可是,在儿童时期的我们看来,指纹只有两种,一种叫螺,一种叫箕。

螺是指螺旋状的涡纹,箕是指簸箕状的开口纹。张爱玲在《谈看书》中提到:十只手指上,螺越多越好,聚得住钱;男人簸箕也好,会赚钱,能够把钱铲回家;女人则是螺好,会积钱,手上没螺,拿东西不牢。

张爱玲的螺纹说过于简单。我小时候知道的比这复杂,也更有趣一些,我们客家人有一首螺纹歌:“一螺穷,二螺富,三螺牵猪牯,四螺蒸酒卖豆腐,五螺骑马应圩,六螺打死人,七螺做中人,八螺驮锁链,九螺解下院,十螺十足,层箩列谷,瓮子盛足。冇螺穿椟惢(没有螺什么都留不住)。”

现在如果还有螺纹歌的话,估计得换换名堂。比如“牵猪牯”这个行当,即便在偏远的农村也已绝迹多年。我在江西石城长大,在那个边远的小县城,小时候常常碰见那些被称作“猪牯佬”的光棍汉,穿着一条脏兮兮的大裤衩,赶着一头步履蹒跚的老公猪,走村串户去给别人的母猪配种,收取极少的几毛猪牯钱。现在网络上有时会看到一些搞笑视频,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头大公猪身上,大公猪走得屁股一扭一扭的。这种视频纯属娱乐,真正的“猪牯佬”是极其爱惜大公猪的,因为那是他的身家性命。大公猪一天交配十数次,身子疲惫不堪,总是一边走,一边不停哼哼,别说驮人,驮只鸡都费劲。

螺纹歌之所以在现代社会不再流行,是因为螺纹歌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已经跟现代社会基本脱节。螺纹歌的时代,就是猪牯佬的时代,一个渐行渐远的,留在传说中的时代。

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从一九一八年开始面向全国征集歌谣,然后分批刊印,我印象中没有发表过这首螺纹歌。而在一些书商出版的童谣集中却载录了大量的螺纹歌,如商务印书馆《各省童谣集》第一集(一九二三年)就收录了三首,分别采自安徽休宁,浙江杭县、新昌;上海世界书局《绘图童谣大观》(一九二四)也收录了三首,分别采自江苏的吴县、无锡和江都;一九三二年的《民间月刊》发表的螺纹歌中,仅浙江富阳一地就有六首。可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九年这三十年间,螺纹歌就再没有被大陆的正式出版物收录过。我相信在这一时期,大规模的民间文学采风运动肯定采录到了这首风行全国的著名童谣,但是基本上都没有公开发表。

一九二三年《各省童谣集》的编者说:“看螺纹定一生贫富贵贱,各省都有这种事,但所说各不相同,可见这事不足深信。”这话听起来,好像如果各地所说一致,就可以深信似的。这首曾经被打入“封建迷信”另册的趣味童谣,正因为异文众多,不足为信,才会给我们的童年生活带来许多相互打趣的快乐。

我陆续搜集了一百一十九首大同小异的螺纹歌,却发现它们只出现在十三个省市,并非“各省都有”。以其流行区域统计,螺纹歌似乎主要流行在东南沿海地区,从海南沿海路向东北方一路向上,广东、福建、台湾、浙江、上海、江苏,一个不落,而内陆却只有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等几个紧靠以上地区的省份。广西、云南虽各有一首,但变异较大,跟其他地区的螺纹歌有明显区别。在西北和东北地区,我居然没能找到一首螺纹歌。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至少东北的辽宁和吉林还是有部分流传的,只是他们不说“螺”而说“斗”。但是,这并不影响上面“沿海路传播”的假设。

北京的儿歌是最丰富的,从清末开始,就有许多外国人在北京搜集儿歌出版,顾颉刚说,一九一八年北京大学发动歌谣运动,“征集到的歌谣以北平为最多,单是常维钧先生一个人就有了一千多首”,可是,北大《歌谣》周刊并未见到有螺纹歌发表。我所仅见的北京这首,被雪如女士收录在一九三0年出版的《北平歌谣续集》,内容还被精减、合并为“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磨豆腐,七螺八螺自来有,九螺一箕,稳吃稳坐”。标题《一螺穷》也是仿《诗经》取首句为题。

北京的《一螺穷》虽然简单,却大致反映了螺纹歌的主要理路,也即张爱玲说的,螺越多越好。另一首不明地域的螺纹歌,这一思路更加明显:“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卖豆腐,五螺六螺开当铺,七螺八螺有官做,九螺十螺享清福。”生活质量的好坏基本上与手上螺纹的多少成正比。

像我这种一个螺没有的人,理论上是最穷的,所以我们客家螺纹歌的最末一句是“冇螺穿椟惢”。当然,这只是大致的正相关关系,也不是每首螺纹歌都遵循这种关系。螺纹歌的价值更多体现在它的游戏性,而不是命理的准确度。同在浙江,新昌人说:“十个箕,落得嬉,嬉到杭州上海没得剩。”基本上也是穿椟惢。杭州人却说:“十个箕,满天飞,前堂吃饭后堂嬉。”表面看都是“落得嬉”,可结果却有质的差别。

各地螺纹歌中最一致的,大约是起首句“一螺穷,二螺富”,全部一百一十九首中,占了七十三首。大凡“一螺穷,二螺富”的地区,基本都是为了在前几句中押一个“富”字韵。北平的《一螺穷》虽是删减版,却最有代表性。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开当铺”“磨豆腐”“卖酒醋”“披麻布”“无着裤”“住大屋”“倒大路”。

浙江富阳对于一螺和二螺的认识却是颠倒的,这里流传着许多《一螺富》的螺纹歌:“一螺富,二螺穷,三螺叠稻蓬,四螺挑粪桶,五螺磨刀枪,六螺杀爹娘,七螺八螺银子撞脚箩,九螺十螺讨饭没有路,十只箕,前厅吃饭后厅嬉。”由于穷和富的次序颠倒,导致后面螺数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三螺四螺之所以要“叠稻蓬”“挑粪桶”,就是因为要押第二句末尾“穷”的方言韵。富阳还有一首《一螺富》的第二句用了个“破”字收尾,再次導致三螺四螺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一螺富,二螺破,三螺掬猪屎,四螺开烟火,五螺磨刀枪,六螺杀爹娘,七螺八螺讨饭没路,九螺踏官船,十螺中状元。”

多数螺纹歌都会在五螺之后换韵。韵一换,运也转,比如湖北的“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住大屋,五螺卖柴,六螺穿鞋,七螺八螺,挑屎过街,九螺单,当天官,十螺全,点状元,十个簸箕,金银挑起”。昆明的螺纹歌跟其他地区不大一样,起首不说穷和富,而是巧与笨:“一螺巧,二螺笨,三螺四螺捡狗粪,五螺六螺甩团棍,七螺逗人蛝,八螺不下田,九螺发大财,十螺中状元。”但是,即便如此,这首螺纹歌依然在说到五螺的时候转了韵。

这就有点像客家儿童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放屁就是他”,为什么放屁的是“他”而不是“你”或者“我”,只是因为“他”与“家”押韵。因此,如果上一句唱成“老虎在家里”,那么对不起,“放屁就是你”。

起首句与《一螺穷》不一致的地区,主要是广东、福建南部和台湾。台湾金门的“一螺一嗲嗲,二螺跄脚蹉”与闽南的“一螺一底底,二螺跑飞飞”,以及潮州的“一螺一帝帝,二螺走脚皮”估计是同源异文,所谓“一嗲嗲”“一底底”“一帝帝”之类,大概也只是各地搜集者记录时选用文字的差异,都是为了表达一种舒适的状态,说明有钱有闲,以便与二螺“跄脚蹉”“跑飞飞”“走脚皮”的劳碌状态相区别。

《一螺穷》放在闽南话中,读起来很不爽口,因此只能重编一套《一螺一嗲嗲》的新螺纹歌,所以说,一螺到底是“穷”还是“嗲嗲”,不是因为东海岸人与南海岸人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命运有什么不一样,而是因为他们的语言系统不一样。

在浙江,尤其是从杭州到台州的连接带上,杭州、诸暨、新昌、天台、临海,都流行一种恐怖版的螺纹歌,杭州是“五螺磨刀枪,六螺杀爹娘”,诸暨是“七螺磨刀枪,八螺杀爷娘”,新昌是“七螺磨尖刀,八螺杀爹娘”,天台是“六螺磨刀枪,七螺杀姨娘”,临海是“五螺掼刀枪,六螺杀爷娘”。少一螺的,总是执行前一工序,或者叫帮凶;多一螺的,总是执行后一工序,因此成了凶手。听起来,好像五螺和六螺(或者六螺和七螺,七螺和八螺)天生就会是一对杀人凶手,这两种人要是聚在一起,父母基本上就没活路了。

六螺在所有螺数中是最狠最倒霉的,在杭州和临海一定是凶手,到了天台,可以弱化为帮凶,再到诸暨或新昌,穷虽穷,却可以不必干那杀人的勾当,如果能走远一点,北上江苏如皋,好歹可以“去种田”,到了扬州、仪征一带就能“骑花马”,如果脚力勤,远上北京,还能攒钱“开当铺”。但是不能往西或往南,往湖北只能“穿草鞋”“做强盗”,往湖南则是“打草鞋”“放鸭婆”,到江西也还有可能“打死人”,到了广东和福建,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只能“讨饭匹”“掰心肠”“做小偷”“跌落水”“给狗拆”。当然,少数南下分子,也可能“做相公”,如果能渡海到臺湾,则有可能“米头全”或者“有米煮”。

十螺在所有螺数中是最好的,俗称十全十美,这一说法几乎通行全域,只是说法稍有差异,诸如“十螺全富贵”“十螺去当官”“十螺做相公”“十螺驾盐船”“十螺足足,买田起屋”“十螺全,生个儿子中状元”等,福建平和县甚至说“十螺做皇帝”。只有少数异文会有诸如“九螺十螺讨饭没有路”“十螺守空房”的说法,这两种说法都出自浙江富阳(叶镜铭:《富阳关于手的俗信》),其他几则如“十螺做长工”“十螺无瓦片”,也只出现在上海和浙江一带。或许是因为富裕地区的人民对于“满招损,谦受益”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多数螺纹歌为了方便儿童理解和记忆,在前一螺和后一螺之间,都会设置明显的对应或承接关系。比如,“一螺穷,二螺富”是财富的两极关系;“七螺八螺讨牢饭,九螺十螺做大官”是身份的两极关系;“六螺会种田,七螺贩私盐”是居家务农与外出冒险两种生存方式;“八螺去偷鸡,九螺去偷鹅”是异曲同工;“三螺无米煮,四螺无饭炊”是同义反复;“七螺八螺挨枪打,九螺十螺过刀剐”是相同结局,不同刑具。

据说人种不同,手指的平均螺数也不同。白种人与非洲人箕纹多,大洋洲土人螺纹多,黄种人介于两者之间。假设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黄种人应该是以五螺六螺居多了,按杭州和临海的说法,他们都在“磨刀霍霍向爹娘”,这当然只能拿来当个噱头,供儿童们互相唱着取笑。

福建北部的顺昌县,流传着一首似乎由女性专享的《手螺歌》:“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忙碌碌,四螺开金铺,五螺没儿生,六螺做奶奶,七螺插金钗,八螺要挨打,九螺全,十螺中状元。”所谓“做奶奶”“插金钗”,性别特征都很明显,可是,最后一个“中状元”,却又不是旧社会的女性能够享受得到的荣耀。

有些地方的螺纹歌则会将男女的螺纹运势明确分开,比如唱到“九螺做老爹”的时候,如果针对女性,就得唱成“九螺做奶奶”。

纵观各地螺纹歌,涉及的职业行当五花八门,计有重工业(砸石条),轻工业(磨豆腐、弹棉花),军事工程(掼刀枪、磨刀枪、背刀枪、甩团棍),农牧业(会种田、牵猪牯),建筑业(起大厝),服务业(挑粪桶、抬花轿),商业(开当铺、卖绸缎、卖老婆),交通运输业(驾盐船、挑粪桶),旅游业(走天下),能源开发(担柴卖),文教卫生(中状元、学做贼、捡狗屎),信息产业(做媒婆),文化艺术(吹喇叭),宗教(拜菩萨),行政管理(会做官、坐官船、管天下、做相公、做太公、封太守)等等,三教九流,包罗万象。

在传统螺纹歌中,穷人的比例非常高,常常会穷到无饭炊、睡大街、做乞丐、倒大路、讨饭没有路。命运不济的表现是忙碌碌、没儿生、掬狗屎、掰心肠、要挨打、讨牢饭、狗土虫。富足人家的表现常常是骑白马、穿绫罗、住大屋、谷满仓、银子撞脚箩、买田起屋、前厅吃饭后厅嬉、金子银子压秤砣、有钱无人知。平常的生活则是平平过、坐颓颓、走脚皮、盖草铺、住瓦屋、操心肠、得高寿之类。另外,打死人、杀爷娘、做强盗、做贼、偷挖壁、过刀剐的现象也非常严重。

要说螺纹歌真实地反映了现代社会的人生百态,那显然是拔高了,但若说反映了传统农业社会对于社会结构与人生百态的粗浅理解,则不会太过。

当然,螺纹歌也缺失了许多很重要的社会内容。比如对于读书的理解,只指出了“中状元”一条出路,似乎中不了状元就只能捡狗屎。至于现代社会的现代行业,就更加得不到体现。

螺纹歌一般只是用极端化的语言来戏说命运,不涉及人品问题,人们就算数到自己“倒大路”,也不会多生气。但是,南宁歌谣罕见地涉及了人品问题:“一螺富,二螺贫,三螺为君子,四螺为小人,五螺佮(音gé,结伴合作)大贼,六螺救花军(乞丐),七螺担尿桶,八螺骑马上坟,九螺起屋平天下,十螺坐金墩。”尤其是“四螺为小人”“五螺佮大贼”等,很容易演化成为人身攻击的恶意标签,变成破坏歌谣游戏性的“老鼠屎”。这类歌谣比较罕见,我搜集的螺纹歌中仅见一首。

在歌谣中,有些螺纹的命运必须与其他螺纹配合在一起才能生成完整的意义,比如浙江的“五螺磨刀枪,六螺杀爹娘”,松阳的“六螺跌落水,七螺拉不起”,江苏如皋的“八螺搬砖头,九螺砌高楼”,好像这两种螺纹的人不互相搭个手,就什么也干不成。

螺纹歌本是游戏性的,但在清末,还真有人拿它当回事。据胡祖德《沪谚外编》说:“旧例,招募兵勇,及解配重犯,皆验十指箕斗。至狱讼供招,则仅以大拇指捺之。今俗以指上螺纹作圆形者为螺,如山脉装者为畚箕。旧有此歌,谓关于贫富,未必验也。”这里说“未必”,用词谨慎,表达的是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

得知我在搜集《螺纹歌》,东北地区的朋友很不同意我对于流传地区的假说。民俗学同人杨秀认为,我之所以没能注意到东北地区的螺纹歌,是因为东北人不称“螺”而称“斗”,南方地区的“一螺穷,二螺富”,到了东北地区,只是变成了“一斗穷,二斗富”而已。

同事程玉梅也给我发来一条短信:“爱东兄,今晨拜读大作《螺纹歌》,有趣!提供我记得的东北(长春地区)童谣一首:‘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摇街(读该)走,九斗一簸,到老稳坐。’还有一个说法:‘九斗一簸,到老稳坐,九斗一撮,到老背鍋。’但我不知道簸和撮的区别。东北话里收运垃圾的工具叫撮子,多铁制,大概类似于你文章中提到的簸箕。”

辽宁大学的洪展姑娘提供了一首类似的东北童谣,很有趣,但是卖豆腐和说媒、做贼的比例有点高:“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爱说媒,七斗八斗爱做贼,九斗坐着吃,十斗全是福。”

另外一位辽宁朋友也说:“我们小时候常常念:‘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封官侯,九斗十斗享清福。’老人们还说,十个斗和十个簸箕的人,都是十全十美大富大贵的组合。”

非常奇怪的是,所有为我提供资料的朋友,全都是女性!这让我产生一个好奇的问题,螺纹歌的传播群体,是不是以女性为主?带着这个疑问,我将手头所有的资料重翻了一遍,只有三十一份资料标注了讲唱者,其中有二十三位讲唱者可以根据姓名判断为女性,比如张阿奶、廖应芳、朱芹勤、詹素珍、黄雪兰,等等。另外,多数回忆性的记录者在提及螺纹歌具体源头的时候,都是说到“我奶奶”,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我爷爷”或“我爸爸”这样的男性传承人。这虽然不是一个充分的统计数据,但也大致可以认为,螺纹歌的主要传承人是女性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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