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冠中 北京联合大学
“印笼”,顾名思义,是一种用于装载印章与印泥的小箱笼,箱笼表面使用髹漆装饰。“印笼”尺寸通常在5~10厘米,内部空间分为多层格,每格之间相互嵌套,用于装载体积较小的材料。“印笼”外部以丝绳串联,顶部有圆珠收拢丝绳,此珠名为“绪缔”。此外,“印笼”还配有“跟付”,“跟付”是日本和服设计中的特有之物,尺寸通常在2~5厘米,作为和服带子上用于挂饰品的物件,其材质有硬木、牙质、玉石以及金属等。日本清水三年坂美术馆馆长村田理如在《明治工艺入门》中提道:“印盒的素材,使用最多的是纸,有很多人认为印盒是木制的,木制印盒的确有,但更多的是用日本纸加工的。”①[日] 村田理如:《明治工艺入门》,宝满堂,2017,第151页。有鉴于此,“印笼”的结构精妙,体态轻盈,便于人们佩戴于腰间。关于“印笼”的起源,日本贞享元年(1684)刊印的《雍州府志》中指出“印笼”与源自中国的“细物”有关,也就是荷包、香包与香囊。②刘粟:《方寸之间的广大世界:日本“印笼”艺术探析》,《民艺》2020年第2期,第106-111页。从功能上看,“印笼”与荷包香囊类似,都是系于腰间。“印笼”将古代印盒、药笼与食笼的功能三合为一,后期与跟付、绪缔相结合演变成兼具实用性与观赏性的艺术品。事实上,从“印笼”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悠久的中华文化对于日本艺术的滋养。
唐代绘画声名远播,进而在日本产生了“唐绘”。宋代水墨画传入日本后更是引起了当地人的顶礼膜拜。从平安时代的“大和绘”,到安土桃山时代的“狩野派绘画”,再到江户时代的“浮世绘”,都能看到中国古代绘画的影子。在日本漆艺术昌盛的江户与明治时代,“印笼”自然也是雨露均沾。
明治时代的作品《山间五骏图莳绘印笼》③图版来源:钱懿谨:《无用之用——髹漆的东传与发展》,文物出版社,2021,第108-109页。(如图1),描绘了群山环绕的山间有五匹宝骏,每匹马的体态与外形均不相同,或立或卧,英气逼人。毫无疑问,这件作品的主题源自有“宋画第一人”美誉的李公麟所绘《五马图》。宋代建立了“群牧司”,皇家“骐骥院”饲有大批良马,李公麟便在此处写生。④付铭:《龙眠胸中有千驷 不惟画肉兼画骨——关于宋·李公麟〈马图〉的研究》,《文物鉴定与鉴赏》2011年第1期,第72-76页。五匹西域名马分别为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满川花,“印笼”正面下方那匹周身花斑的马便是满川花。《五马图》对后世影响甚大,成为后来人画鞍马人物的最佳范本,传入东洋后对日本的艺术产生了重要影响。
图1 《山间五骏图莳绘印笼》
中国古代乐舞在艺术史上颇有成就。周公制礼作乐,开创了雅乐体系,乐舞表演形式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乐舞成为“礼治”“乐治”的工具,所谓“舞以象功”“舞以象德”,用来记功德,祀神祇,成教化,助人伦。从上古尧、舜时代起,直至清代末年,雅乐舞伴随着各个朝代的兴衰更替,经历了数千年之久,始终居于中国乐舞的正统地位。唐朝时期是古代乐舞创作的巅峰期,在我国音乐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唐朝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鼎盛时期。《兰陵王入阵曲》这一经典乐舞起源于北齐,盛于唐代,为歌颂兰陵王的战功和美德而作。东传日本后,被日本雅乐吸纳。日本佛教典籍《元亨释书》记载,天平八年(736)林邑僧人佛哲从中国东渡日本,传授“林邑八乐”,《陵王》就是八乐之一。
《兰陵王入阵曲》逐渐成为日本的“印笼”作品中经常表达的主题。在“印笼”中,兰陵王的形象通常为头戴龙头面具,面部皱纹密布,圆眼怒睁,下巴脱落,嘴角鲜血流淌,面目可怖,令人心生恐惧。一代名将兰陵王为何如此扮相?《北齐书》也提到兰陵王“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因为担心容貌柔美,不足以在战场威慑敌人,因此兰陵王常以面具示人。此外,兰陵王身穿“裲裆”①裲裆,亦作“两裆”,古代的一种背心。多为布帛所制,裲裆有夹有绵。《释名·释衣服》:“裲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右手高持金桴而舞,金桴也就是金色的鼓槌,衣服上有云纹、小团花纹或者唐草纹,这些也都是源自中国的传统纹样。遗憾的是,《兰陵王入阵曲》在中国早已失传,开元年间,唐玄宗以其非正声,有碍于歌颂唐太宗的《秦王破阵乐》,将其禁演,其后日渐式微,不知所踪。日本将其视若珍宝,时至今日,兰陵王塑像依然在宫岛矗立,每逢重大节日这只舞曲仍在演奏,它以雅乐的形式存活下来,奈良的春日大社每年举行古典乐舞时,《兰陵王入阵曲》也是独特的保留曲目。
著名的莳绘师梶川生活在江户时代,他有一件《乐舞图莳绘印笼》,也表达了类似的主题。画面中的主要人物虽不是兰陵王,取而代之的是两位日本武士,但在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中华文化的影子。在舞台侧面有几位乐师,他们分别手持不同乐器,其中一人演奏尺八。尺八原为中国吴越地区的古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得名,后传入日本。我国学者郑振铎曾在日本观看日本剑舞表演,台上有四名演员,二人持剑作击刺状,一人吹“尺八”,一人歌诵诗词。
在绵延数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长河中,吉祥文化是一条十分重要的支流。中国古代先民们巧妙地运用人物、走兽、花鸟、文字等,通过借喻、比拟、双关、谐音、象征等手法,来表达自己对吉祥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艺术作品中,吉祥纹样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隋唐以来,吉祥纹样趋于世俗化,开始流行于各个阶层,题材更加丰富,大量花草、鸟禽图样被广泛应用。明清时期,更是到了“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系统化程度。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一言以蔽之,吉祥承载着中国人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
在中日文化艺术交流的过程中,日本也吸收了有关吉祥文化的养分。尤其在“印笼”中,经常能看到此类题材。比如,江户时代末期的一件作品《松鹤延年图莳绘印笼》(如图2),主题为松鹤延年,源自中国传统吉祥文化绘画题材,清代画家虚谷、华岩、任伯年都有此类题材画作传世。松乃长寿之木,经冬不凋,唐代“药王”孙思邈发现松针可入药,将其泡酒煨水喝下有延年益寿之功效②郭波:《论中国传统绘画鹤题材之寓兴》,山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鹤是长寿之禽,寿命可达五六十岁,古时演变为道家仙禽,成为仙人座驾。《淮南子》说:“鹤寿千年以极其游。”白居易《效陶潜诗十六首》云:“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因此,画家把松和鹤画在一起,表达了延年益寿的吉祥寓意。松鹤延年的绘画作品中,鹤以单只和双只居多,而本件“印笼”中却出现了21只丹顶鹤,可谓数量巨大。作品正面,一株古松拔地而起,枝繁叶茂。背景树木中还有梅和竹,松、竹、梅并称岁寒三友。15只姿态各异的鹤分布于松树周围,有的引颈高歌,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梳理羽毛。作品背面底部绘坡石竹叶,其上6只鹤翱翔于长空,这种群鹤构图的样式令人联想到宋徽宗赵佶所作《瑞鹤图》,因此除了吉祥文化的寓意之外,在构图上整体有宋画遗风。
图2 《松鹤延年图莳绘印笼》
中国民间传说涵盖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历史人物以及地方风物等。由于长久以来对中华文明的崇尚,日本匠人将中国的民间传说融入了“印笼”的画面中。
比如,江户时代日本知名莳绘师古满巨柳,本名木村七右卫门,师从德川幕府御用画师五代休伯。宽永十三年(1636),他被德川家光召唤,成为御用莳绘师。作品《樱红叶莳绘印笼》《柴垣莳绘砚箱》被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其艺术水平极其高超。他的作品《邯郸梦图莳绘印笼》(如图3),讲述了中国民间传说中“邯郸梦”的故事。
图3 《邯郸梦图莳绘印笼》
“邯郸梦”最早源于中国唐人传奇《枕中记》,在李泌的版本中记载:开元十九年(731),赶考的卢生在邯郸住店遇到道士吕翁时自叹穷困,不遂平生之志,吕翁从囊中取出一个瓷枕给他,助其达成所愿。当时店家正蒸黄粱,卢生就枕而眠,梦到迎娶美眷,高中进士,虽宦海浮沉,但仍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宰相。其后子孙满堂,皆成大器,奔忙一生,八十善终。惊醒之际,店家煮黄粱未熟。经此黄粱一梦,卢生大彻大悟。后世所传“邯郸梦”“黄粱梦”皆由此出,故事之后一再被人续写改编,唐代有《南柯记》,宋代有《南柯太守》,元代有《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明代有《邯郸记》,清代有《续黄粱》。值得一提的是,故事传至日本,深受汉学影响的日本文人也从中取材,恋川春町①恋川春町:本名仓桥格,讽刺小说家。因居所位于江户小石川春日町而取该名。其兼擅浮世绘与狂歌,并将诸艺相结合,成为特色鲜明的“黄表纸”代表作家。(1744—1789)著有《金金先生荣华梦》。②邱雪倩:《从邯郸之梦到江户之梦——论〈枕中记〉与〈金先生荣华〉之不同》,《青年文学家》2019年3期,第110页。
“印笼”正面,一男子披头散发、眼神迷离,伏在朱色床榻,手持芭蕉扇倚在方形枕上,团扇材质为透明螺钿,此设计十分精巧,一来让观者透过扇面看到人物面部表情,二来让团扇看起来更加轻盈。男子身上服饰有团花纹样、云纹和回字纹,皆是吉祥寓意,是源自中国的吉祥纹样。画面右侧绘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顶部流云缥缈。“印笼”反面用波浪线描绘出梦境的轮廓,上方用线条勾勒出车骑出行图,中国两汉时期画像石上就有许多车骑出行主题的刻画,中间一驾马车,侍从六人,为首两人高举障扇,也称掌扇,程大昌《演繁露》云:“今人呼乘舆所用扇为掌扇,殊无义,盖障扇之讹。”③[清] 顾张思撰,曾昭聪、刘玉红校点:《历代笔记小说大观:土风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66页。掌扇初为古代帝王或贵族仪仗之用,可障尘蔽日。整个空间描绘了卢生对于功名的幻想,“印笼”的正反两面用不同的绘画语言暗示了现实与梦境,正面现实部分为高莳绘,设色艳丽,有丰富立体之感;反面梦境部分为平莳绘,单线勾勒,极少设色,营造出扁平的二维空间,细节的缺失令梦境看起来更加虚幻。日本京都书院出版的《印笼》中有两件同类主题的作品,画面都以“邯郸梦”为主题。④[日] 雄野弘太郎:《印笼》,京都书院,1984,第111页。从中国《枕中记》到日本的《金金先生荣华梦》,从邯郸之梦到江户之梦,文化的传承与变奏让这枚“印笼”在中日漆器的夜空中格外闪耀。
关于“印笼”作品出现的中国民间传说还有很多,比如日本著名莳绘师羊游斋曾创作“鲤鱼跃龙门”。“鲤鱼跃龙门”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是奋发向上的象征,也有中举升官、飞黄腾达之吉祥寓意。故事在江户时代传入日本之后,深受民众推崇,每年的5月5日是日本的男孩节。家家户户在庭院里立起鲤鱼旗,仿效鲤鱼越过激流,这一习俗凝聚了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愿。浮世绘大师歌川广重曾作《名所江户百景之水道桥骏河台》,记录了昔日盛景。
“印笼”是中国漆艺术东传之后在日本形成的具有本土化特征的漆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日本从中国文化与艺术中吸收营养,正如英国美术史家劳伦斯(Binyon Laurence)所言:“如同我们(英国人)面向着希腊、罗马,日本人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中国。”从“印笼”这个领域来看,日本艺人从中国古代绘画、古代乐舞、吉祥文化、民间传说中都有所借鉴,这是中日文化艺术交流的必然结果。如今,研究日本的这些作品,也是以新的视角对中华文化与艺术进行审视与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