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丽丽
2020年9月14日,“黑姑娘拉姆”事件的发生引发了社交媒体的广泛关注。拉姆是一名拥有20多万粉丝的抖音红人,平时主要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因努力向上、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而受到粉丝喜爱。当天晚上,拉姆在家中直播时被前夫唐某用汽油纵火烧伤,后因伤势严重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拉姆去世的消息一经传出就引发了人们热烈讨论,讨论最先在事发平台抖音上进行,人们纷纷到拉姆发布的视频下方进行评论。经过整理与分析,发现评论中包含着大量的性别话语,这些性别话语由人们的性别观念与性别意识所建构,是公众在社交媒体上一次深刻的性别话语实践。
话语最初源自拉丁语“discursus”,后作为正式术语出现在语言学中,社会科学的蓬勃发展又催生了一系列话语理论,其中福柯的学术体系包含着丰富的性别思想,他通过性来研究权力问题与真理的生产,通过研究性的话语来分析构造性的社会机制,而对社会机制的探讨主要体现在其话语理论思想中。社会性别理论认为,性别是基于自然性别的差异被社会所建构出来的,而话语是建构性别的一种重要方式,性别研究有着深厚的话语分析传统,女性主义研究者常常通过分析性别话语,探究男权话语策略以及话语策略中被建构和进行反叛的女性,以此来揭示性别话语背后蕴含的性别权力关系。可见,话语与性别研究之间具有很强的共性和紧密的贴合性,这为性别话语研究提供了契机。
随着互联网技术尤其是web2.0技术的飞速发展,信息生产的权力下沉,社交媒体平台逐渐成为人们传受信息和意见讨论的重要空间,人们在此可以就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发表看法、展开交流。在公众性别观念转变的加持下,人们对性别议题的关注逐渐增多,讨论也日益外显化,社交媒体日益成为人们性别话语实践的重要场域,相应的性别话语表达也呈现出了独特的一面。
本文以Fairclough批评性话语分析理论为分析框架,从文本特征、话语实践、社会实践三个维度展开。首先,从分类、情态与句法模式角度进行文本分析;其次,考察文本的互文性与话语秩序,分析话语的生成、解释、消费过程;最后,挖掘话语实践过程中的社会语境、权力关系及其意识形态的运作。
在样本选取上,由于事发当日的视频评论区聚集了大量讨论,性别话语丰富又集中,因此选取2020年9月14日视频评论作为研究样本,运用python抓取到一级评论15282条,经数据清洗、人工筛选后得到与性别相关的评论1723条,将此作为最终分析对象。
文本分析。Fairclough认为,文本分析从词汇、语法、连贯性和文本结构四个方面展开,具体包括分类、及物性、情态、转换、预设以及文本结构等。本文选取样本中比较明显和典型的语言特征——分类、情态与句法模式进行分析。
一、分类。分类是指通过词汇选择对人物和事件进行命名和描述,体现着人们赋予外部世界秩序的方式。经分析发现,评论样本具有鲜明的过度词化特征,人们称拉姆为“美女”“仙女”“天使”,并使用“漂亮”“美丽”“好看”等形容词对其称赞,这些密集重复出现的词汇反映了人们对拉姆外貌的关注,在评判家暴事件时,人们会因女性受害者美好的外在形象而给予其更多的支持和同情,很多人在评论中哀叹“这么善良又美丽的姑娘怎么就能下得去手啊”“怎么善良漂亮的女人命都这么苦啊”,潜在地认为具有外貌优势的女性理应拥有顺遂的人生,将女性的外在形象与命运发展进行自然化的连接。但同时,女性的美貌又往往成为人们指责和归因的对象,如“估计你天天弄得这么美,你前夫由爱生恨”“女人长漂亮了真不是一件好事,多灾多难”,对女性的美貌进行批判,认为女性的美貌会招来祸端。这种厌女心理正是长期以来根深蒂固的男权文化的反映,在这种男权文化下,女性身体始终处于被凝视的状态,女性作为价值主体的多元可能性被压制。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拉姆前夫唐某的评论更多集中在性格特征而不是外在形象上,这反映出了明显的性别化差异。
二、情态与句法模式。情态系统是讲话者对自己讲的命题的成功性和有效性所作的判断,中文的能愿动词即助动词承担着传达情态的功效。情态具有表达说话者地位、身份、态度的功能,不仅可以反映说话者对所说命题真实性的“亲近度”,还会建构说话者和听话者间的社会距离和权力关系。在评论样本中,人们使用表示肯定意义的“能”“会”“可以”“一定”等字眼表达对拉姆遭遇的同情,使用表示意愿意义的“要”“愿”等字眼为拉姆祈祷,使用“该”“应该”等字眼表达对唐某的愤怒和谴责。这些情态词的大量使用抒发了人们对拉姆强烈的情感支持,人们与拉姆直接对话,自觉站在受害者立场进行评判,表明人们对受害者具有天然的情感接近性。此外,这些情态词与一定的句法模式相结合,形成了大量的感叹句、疑问句和祈使句,这几种句法模式往往不是单独呈现,而是相互勾连的,对拉姆的称赞、同情与对唐某的指责相互交织,强化了人们对家暴事件的反对态度。但同时对受害者的过度关注将拉姆置于事件中心,忽视了对造成这一悲剧的始作俑者——唐某的关注和对事件性质、发生原因等更深层面的思考。
话语实践分析。话语实践指涉话语的生产、分配和消费过程,是连接文本和社会实践的中介和桥梁,话语实践往往通过寻求与权力关系的合作实现意识形态的运作,以此建构某种“合理”的社会秩序,并规定人们在社会结构中的主体位置和社会身份。
一、互文性。Fairclough认为互文性是一些文本充满着其他一些文本的片段,借助于互文性可以看出历史上话语以及话语秩序的变化,由于文本的吸收、沿用和创造是意识形态争夺在话语范围内的反映,因此还可以看出社会实践的变化。评论文本一方面遵循了传统性别话语模式,默认婚姻对于女性是非常重要的,将女性的幸福很大程度上寄托于婚姻,“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找对另一半幸福一生,找错了苦一辈子”“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等说法,都反映出传统观念中女性往往通过借助婚姻实现对男性的依附。由于女性在社会生产领域的缺席和价值迷失,女性的主要价值意义就被转移到家庭领域,女性必须承担起生育的社会职能,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给这个男人生了俩个儿子辛苦抚养”“心疼拉姆心疼孩子,从此没有了妈妈没有了依靠”,这些都是传统性别思想和性别观念在当今的沿袭和反映,体现了性别话语模式上的互文性。但另一方面,话语又是变化的,“多好的姑娘,可恨的男人,看不得女人自强”“女人越来越优秀,心胸小的男人受不了”“现在一些男人,缺乏自信。女人干点什么,好像就伤了他的自尊”等话语则彰显出了女性社会经济地位提升下日益觉醒的独立和自觉意识,不再将男性视为唯一可依附的对象,逐渐摆脱对男性的归属,开始寻找女性自己的多元价值,并对传统规范的男性进行反叛与背离。
此外,由于拉姆还具有少数民族、农民、网红的身份,因此性别话语还与多元身份话语叠加,“网红,呵呵,赚钱没问题,但是没考虑前夫和孩子”“嫁给我们汉族就没事了”“农村的男人都是旧社会那一套,还有很多女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是不说谁都不知道罢了”,网红身份、藏族传统、农村习俗又给拉姆的女性身份加上了层层桎梏,使得女性面临多重压制,这些因素共同、持久、广泛而又深刻地作用在女性身上。
二、话语秩序。Fairclough认为话语秩序是具体社会领域内使用的所有话语体裁的集合,是话语实践的重要表征,也是社会秩序在话语层面的体现。话语秩序的核心是话语秩序内部(即不同话语类型)以及话语秩序间界限的处理。
从话语类型来看,拉姆作为此次家暴事件的受害者,人们站在正义的立场上给予其大量的情感话语支持,对唐某则进行了强烈的斥责,整体话语倾向也对家暴持反对态度。但这些话语并不都是基于性别平等立场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是传统性别规范下对男权话语体系的沿用甚至是加固,带有浓厚的男权主义色彩。当对家暴和性别不平等现象进行话语反抗时,人们会无意识地从男权话语体系进行解释,挪用现有的性别话语模式,甚至对男性支配话语进行加固与深化,这反映出现有性别话语模式的单一与可替代性别话语工具的缺失,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解构了传统性别秩序,模糊了不同性别话语秩序的边界。
除了传统性别话语外,人们还通过嘲讽、反抗话语来表达对男性中心主义和现有性别秩序的不满,通过输出“远离男性、脱离女性身份、拒绝婚姻”的话语表示反抗。这种反抗是在无力改变现有性别秩序下女性的被动选择,反映了女性面对不平等性别关系时的无奈。虽然这种话语模式不够成熟和完善,却是现代文明演进和网络技术空间权力演变下,女性自主意识觉醒和试图推动性别平等的产物。这使得现代和传统性别话语秩序界限逐渐模糊、融合,反映了更加独立、松散和自由的两性关系。
社会实践分析。Fairclough批评性话语分析理论框架中第一层次的文本与第二层次的话语实践都离不开一定的社会实践,这些过程都需要关联到话语从中得以产生的特殊的经济、政治和制度背景。
人们对拉姆的评价之所以呈现出这样的文本状态与话语实践形态,究其根本,受根深蒂固的男权统治影响最深。在男权社会机制下,男性处于权力中心位置,参与社会规则制定,决定社会核心文化取向,并运用对立化、等级化的思维模式处理两性关系。在这种性别秩序中,女性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女性角色被贬低,女性价值被忽视,成为男性中心体系建构和利用的对象。男权本位思想凭借意识形态机器运作实现自然化后取得了合法性地位,广泛作用于现实社会的方方面面,而话语就是性别意识形态建构和维系的重要工具,评论文本中的传统性别话语就是男权思想的反映。
随着现代社会的演进,社会劳动生产模式发生变化,女性日渐在社会生产领域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社会经济地位不断提升,以往占绝对支配地位的男性中心主义已然不能适应变化了的社会结构,女性不断寻找突破和反抗的路径,体现在话语模式上则表现为对现有话语体系的不认同,甚至是嘲讽、反抗的话语模式下的解构。在媒介技术的加持下,人们在网络空间中的话语表达更加大胆、直接,持有的性别观念也更为先进,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传统性别秩序与规范。总之,传统性别话语与性别平等话语两种话语形态的交织、男权中心思想与女性自觉意识两种意识形态的较量反映了不同性别权力关系间的博弈和现有性别格局的转向。
本文以“拉姆事件”为例,运用Fairclough的批评性话语分析理论探讨了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的性别话语实践。研究发现,在文本层次上,人们格外关注拉姆的外在形象,对其进行了大量理想化的描述,并给予其大量的情感话语支持,但这种关注构成了对拉姆身体的凝视,人们对事件的讨论更多基于感官、感性层面,忽略了对家暴、两性关系等更深层意义的思考。在话语实践上,评论话语一方面与传统性别话语模式形成了互文性,甚至在某些方面对男权话语进行了加固和深化,但另一方面,嘲讽、反抗、性别平等话语类型的出现又显示了女性在社会经济地位提升和媒介技术加持下的独立自觉意识,开始寻求摆脱依附地位的路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话语虽然对现有性别秩序持反对态度,但它们并不是基于性别平等立场的话语表达,故缺乏性别意识,甚至带有非理性色彩,究其根本,要追溯到根深蒂固的男权社会机制上。虽然这些反抗话语并不成熟和完善,却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性别话语的边界,使得两性关系逐渐走向松散和独立。社交媒体以及网络媒介技术的发展为性别平等进程的推进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