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隽
大航海时代以来,老欧洲以启蒙之后的摧枯拉朽之力不仅实现了思想王国的廓清、科学的腾飞,而且借助资本与技术的力量,遍行世界,不仅开发出新大陆如美洲、澳洲,而且逼迫到古老的亚洲文明国家。东方世界之应对虽具体到各国有所不同,但总体来说仍有一基本趋势,即是殖民与反殖民、侵略与反侵略、文化征服与文化保护的抗争。甚而言之,其本质或即亨廷顿所言“文明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理解为此乃西方现代性与东方文明传统的“必然碰撞”。对此强势之“西学东渐”与“西力东渐”的双重迫来,印度最早沦陷,成为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的殖民地,日本则迅速反应,由锁国而开放,明治维新后“使西方各门科学能够按照其原有的逻辑关系全面地移植进来,并且有计划地、稳定地持续发展下去”,而这种发展使得日本“原有的知识结构”得到很大改变,“爆发出巨大的知识能量”,迅速完成其近代化过程,“崛起环岛,称霸东亚,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晚清之中国则介于两者之间,想改革而戊戌变法铩羽,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
德国于现代中国的文化在场,乃是不容忽视的一个基本存在。青岛,这座位于山东省的城市,有着非常特殊的历史,这就是它与德国在短短的历史岁月中结下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密切关联。此前关于青岛与德国关系的研究著作并不少见,譬如德国汉学家余凯思的《在“模范殖民地”胶州湾的统治与抵抗》,可谓是“崔顥题诗在上头”,要想超越实在不易。即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朱建君的《殖民地经历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德占青岛(1897—1914)》仍是很有价值的一部著作。
而其时的青岛的特别文化意义也为精英所认知,譬如卢作孚曾游历山东,对青岛印象极深:“德国人对于山东过去的经营,是以胶济铁路为中心,于全局为经营的。于其出发点之青岛港湾,则为军事的,将以为东方海军根据地,故筑有极堅固的堡垒以保护此港湾,而今还留有遗迹,供我们凭吊叹息。可是其于市乡之经营,则自有其艺术的价值,值得人欣赏的。青岛是一个荒岛,竟造成了一个大的市场,而且竟造成了一个森林围绕着的美丽的市场,则更值得人惊异了。《青岛志》载,德国人为经营青岛的森林,曾搜求世界的树种而一一试验,耗马克到一百一十余万。仅仅一个第一公园种树便到二十万,可见其森林规模之宏大了。一切建筑,依山起伏,房屋都配置得宜,各具形式。尤其是绿林红瓦,青山碧水,相衬之美,在十数里外,便可望见。”
李提摩太也提及他的青岛游历:“1913年的青岛,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现代文明的中心,处在德国人的控制之下”。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去青岛,是想看一看《西游记》“作者——一位著名的道士——的家”,而他在崂山住过。可见青岛是相当重要的,如此我们也可以进一步判断说,青岛作为其时在华世界的一种国际性都市,有其特殊意味。
德占青岛可被视为一种代表性意象,至少有几重思路可以考量。不过作者自有立场,在作者看来:“德国人和中国人在青岛的相互作用不仅对中国人如何想象自己提出了挑战,而且使得中国人重新评价他们对于中国的理解及对近代民族主义的需要。一方面,在所考察的各社会群体的民族想象中,对被殖民危机的恐惧和对一种不同‘文明的渴望特别突出,他们对于青岛德国殖民当局的心理可以普遍概括为‘畏羡交织;另一方面,这种‘畏羡交织的心理使得许多官员和观念生产者质疑王朝统治与一个近代国家之间的关系,并且在民族认同政治和民族主义话语的竞争中,引出了中国人的忠诚与社会行动等更宽的问题。”相比较我提出的更为开阔的视域而言,这种论述无疑更接地气,可能更接近于当时在青岛中国人的真实心理,但在我看来,除了现实场域必然考虑的权力博弈,甚至是血腥的殖民历史之外,仍有必要“荡胸生层云”,在更高的文化迁变和文明体侨易层次上来考察问题,因为这也同样体现出历史演进的规律,甚至是更深层次的规律。作者还有限度地援引了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也多少透露出其立论思考的理论资源。后殖民作为解构西方理论模式的利器有其成功之处,但缺点也是很明显的,就是借助福柯的权力话语,过于锋芒毕露,往往只及一点而不及其余,颠覆前人确实痛快淋漓,可难见大道。
城市史作为一个切入点,可表现出殖民史、交流史、贸易史、文化史等多重交织可能,更可进而拓展出全球史的聚焦性命题,我倒以为后者的视域更为开阔。因为全球史研究必当超越国族、区域视角,以全球、人类文明发展为核心,必须有一种“天地都在我心中”的超越大度,如此方能别出手眼、自成一说。但同时也离不开“个像载共”的个案性支撑,即必须借助于这种国别性个案,我们才能更好地接近于全球史的真相触摸。所以,就此而言,多边城市史的研究或许是一个可以拓展的方向,因为正是诸如德占青岛这类不仅带有战争史(乃至侵略史),而且具有跨文化交流史意义的事件,使得这种类型得以成立,更使得一般意义的城市史研究体现出多种价值,不仅包括上面提到的异文化博弈,而且也包括了全球史应当涵盖的国际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