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公编钟铭文“斦应京社”解

王百川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2019年，随州枣树林曾国墓地M190出土一套编钟，铭文刊布于《江汉考古》2020年第1期《曾公编钟铭文初步释读》(以下简称“《初读》”)。据《初读》，这套编钟为曾国国君曾公所作，铭文追述西周时期曾国封于南土的史事，意义十分重大。铭文中记录有曾国受封时的职能：

皇且(祖)建于南土，敝(蔽)蔡南门，质(誓)应京社，适于汉东，【南】方无疆。涉政(征)淮夷，至于繁汤(阳)。(1)郭长江等： 《曾公编钟铭文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20年第1期。

其中“敝(蔽)蔡南门，质应京社”一语，为过去所未见，值得深入探究。

表1 金文从“斦”、从“折”诸字字形及用法

“慎”本义为“谨慎”，亦可引申为“慎守”。《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楚令尹囊瓦城郢，沈尹戌说道：

子常必亡郢！苟不能卫，城无益也。古者，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竟。慎其四竟，结其四援，民狎其野，三务成功，民无内忧，而又无外惧，国焉用城？……无亦监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过同，慎其四竟，犹不城郢。今土数圻，而郢是城，不亦难乎？

沈尹戌认为，如果诸侯能谨慎地防守疆界，结交邻国，便无须筑城。楚先公先王若敖、蚡冒乃至楚文王、楚武王均是注重守边，而不在都城建筑城墙。如今囊瓦在郢都筑造城墙，非但不能守卫楚国，反而要招致灭亡。此处，“慎其四竟”应与“守在四竟”含义相同，即防守国家的边境。《左传》中常见“慎守”一词，如桓公十七年“疆埸之事，慎守其一”、襄公二十八年“可慎守也已”、昭公七年“慎守宝矣”、哀公三年“府库慎守”等，“慎其四竟”之“慎”，当即“慎守”的省略。“斦(慎)应京社”，意指谨慎守卫应国京社，恰好与“敝(蔽)蔡南门”相对应，较《初读》作“誓应京社”，指在应国京社举行盟誓，在文意上更为通顺。

《初读》将“京社”作为应国的宗庙，也值得商榷。“社”是祭祀土地神的神社，而非供奉家族祖先的宗庙。据《礼记·祭义》，共工之子后土能平定九州，故“祀之以为社”。传世文献中，“社”“社稷”通常与“祖”“宗”“宗庙”等并列而称，如“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尚书·甘誓》)、“帅师者受命于庙，受脤于社”(《左传》闵公二年)、“建国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庙”(《礼记·祭义》)等，均显示“社”与宗庙有别。故“京社”并非应国的宗庙，而是应国祭祀后土的神社。“京社”之“京”是形容词，常用于修饰建筑物，如何尊(《集成》6014)之“京室”，夨令尊(《集成》6016)、夨令方彝(《集成》9901)之“京宫”，班簋(《集成》4341)、《楚居》之“京宗”，《左传》宣公十二年之“京观”等。《公羊传》桓公九年：“京者何？大也。”“京社”即高大雄伟的神社。

表2 曾公编钟、曾侯与钟、曾伯簠铭文相关内容对比

表2 曾公编钟、曾侯与钟、曾伯簠铭文相关内容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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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阳，一般认为即《左传》襄公四年之“繁阳”，在今河南新蔡以北。(9)刘节： 《寿县所出楚器考释》，《古史考存》，北京： 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23页；屈万里： 《曾伯考释》，《“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3本，1962年；陈公柔： 《曾伯铭文中的“金道锡行”及相关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 《中国考古学论丛：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建所40年纪念》，北京： 科学出版社，1993年；李学勤： 《戎生编钟论释》，《文物》1999年第9期。关于“金道锡行”的具体线路，方勤先生认为，是先由曾国通过贸易、掠夺等方式获得大冶、阳新、瑞昌等地的铜料，经随枣走廊，自南向北输送至新蔡，再送至周王朝核心地区。(10)方勤： 《曾国历史与文化： 从“左右文武”到“左右楚王”》，第172—184页。易德生先生则提出，周代途经江汉地区的“金道锡行”分两条支线： 一条自随州一带，沿随枣走廊，经南阳盆地，北出方城、叶县到达中原；另一条自武汉、麻城北上通过桐柏—大别隘口，经今信阳地区到达中原。他并认为繁阳也可能在今临颍县附近。(11)易德生： 《周代南方的“金道锡行”试析》，《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由此看来，“金道锡行”主要经过的地区，即曾、应、蔡三国所夹的区域(图1)。

图1 周代江汉地区“金道锡行”线路及繁阳位置示意图(12)本图改自易德生： 《周代南方的“金道锡行”试析》，《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李峰先生提出，西周早期的姬姓封国多三个一组，在空间分布上呈三角形或直线分布，共同防守一个区域。(13)李峰： 《西周的灭亡》，徐峰译，汤惠生校，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6、87页。从随州叶家山墓地的年代来看，曾国受封南土，应是在周成王

时。(53)黄凤春、黄建勋： 《论叶家山西周曾国墓地》，湖北省博物馆等编： 《随州叶家山： 西周早期曾国墓地》，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262—269页；张昌平： 《叶家山墓地相关问题研究》，湖北省博物馆等编： 《随州叶家山： 西周早期曾国墓地》，第270—284页；朱凤瀚： 《叶家山曾国墓地大墓之墓主人身份与曾侯钟铭》，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 《曾国考古发现与研究》，北京： 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19—132页；陈丽新： 《也谈叶家山曾侯墓葬的排序问题》，《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2期。徐少华先生认为，三监之乱以后，蔡国才封至淮水流域的上蔡。(54)徐少华： 《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第165页。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应国始封之君为武王之子，则其受封也当在周成王时。曾、应、蔡均为姬姓封国，受封时间相近，三国位置呈三角形分布，所夹区域恰好是周人输送铜矿、锡矿的交通道路所在，可能是出自周人的刻意安排。曾国为收集南方矿物资源的前沿要塞，蔡国、应国则是运输途中的中转站，三者相互配合，共同保障铜矿、锡矿向北方的输送。若此说成立，“蔽(敝)蔡南门，斦(慎)应京社”就不仅是使曾国为应、蔡二国的军事屏障，更是代表了曾国扼守“金道锡行”的政治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