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汉简《秩律》“沂阳”考

2022-07-05 07:15但昌武安徽大学历史学院
出土文献 2022年2期
关键词:政区汉王

但昌武 安徽大学历史学院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载录了吕后元年(前187)汉廷直辖的280多个县级政区,对于秦汉政区地理研究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1)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著: 《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 释文修订本》,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69—80页。目前一般认为,《二年律令·秩律》反映了吕后元年之时的政区形势,最新研究参见马孟龙: 《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写年代研究——以汉初侯国建置为中心》,《江汉考古》2013年第2期。该文献面世后,有不少学者对其进行探讨,并得出了一系列富有创见的学术成果。即使如此,与《秩律》相关的政区地理研究依然存在着不少尚未解决和需要反思的问题。

例如简448记载的“沂阳”县,其县令秩级八百石,为汉初第二等大县,(2)《二年律令·秩律》中县令(长)秩级分五等,依次为: 一千石、八百石、六百石、五百石、三百石。沂阳县令秩级八百,属于第二等县。但在秦汉传世史书中仅见一次,又不见于《汉书·地理志》,在后世文献中也湮没无闻。此县地望何在?隶属于哪一个统县政区?在秦汉时期有怎样的沿革?过去已有学者对此作过初步的探讨(见后文),但综合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来看,这一研究还有进一步辨析和展开的空间。笔者不揣浅陋,试详论之。

一、 沂阳“介休说”之辨析

《二年律令·秩律》八百石县邑名单中有沂阳县:

……慎、衙、蓝田、新野、宜成、蒲反、成固、圜阳、巫、沂阳、长子、江州、上邽、阳翟、西成、江陵、高奴、平阳、绛……

(简448+449)

《汉书·夏侯婴传》载,汉王刘邦曾赐夏侯婴食邑沂阳:“汉王既至荥阳,收散兵,复振,赐婴食邑沂阳。击项籍下邑,追至陈,卒定楚。至鲁,益食兹氏。”(3)《汉书》卷四一《樊郦滕灌傅靳周传》,北京: 中华书局,1962年,第2078页。同一事件,《史记·夏侯婴列传》则作“赐婴食邑祈阳”,《史记集解》引徐广曰:“祈,一作‘沂’。”(4)《史记》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3213页。

关于沂阳的地望,晏昌贵引《水经注》与《读史方舆纪要》的记载,判定此县当在今介休县以西,属《汉志》太原郡,汉初属上党郡。(5)晏昌贵: 《张家山汉简释地六则》,《江汉考古》2005年第2期。为行文方便,这一观点我们简称为“介休说”。此说为目前学界主流观点,例如《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即采此论。见周振鹤、李晓杰、张莉: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1、547页。《水经·原公水注》载:“[经]原公水出兹氏县西羊头山。东过其县北。[注]县,故秦置也。汉高帝更封沂阳侯婴为侯国。”(6)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 《水经注疏》卷六,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99页。晏先生认为,这条史料反映出沂阳当距兹氏县不远。郦注的大意是,汉高帝将兹氏县更封为沂阳侯夏侯婴的侯国,这其实就是夏侯婴初食沂阳而益食兹氏的另一种表达(见前文所引《夏侯婴传》)。但郦道元显然混淆了“益食”与“更封”的概念,全祖望即批评郦氏此注:“沂阳是夏侯婴初封,而食邑兹氏,非封国也。更封是汝阴。”(7)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 《水经注疏》卷六,第599页。循此逻辑,郦注之意为,夏侯婴初封于沂阳而更封至兹氏。但其实不论是“益食”还是“更封”,都无法由此看出沂阳与兹氏县相近。例如,樊哙初食杜之樊乡,后益食平阴,杜县在故秦内史,平阴在河南郡。(8)参《史记》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第3201—3202页。《史记正义》注:“平阴故城在济阳东北五里。”济阳在《汉志》陈留郡,当时远在刘邦坚守的荥阳以东而在西楚之疆土内,即使被汉军控制,也是楚汉争夺的前线,刘邦如何以战地封樊哙?而《汉志》明确载有平阴,在河南郡以西,以此封予樊哙更契合当时的形势。曹参初食宁秦,后食平阳,前者在故秦内史,后者在河东郡。(9)参《史记》卷五四《曹相国世家》,第2445—2447页。这些都说明,“益食”并不以两地相近为前提。至于“更封”,原本就是变更封地的意思,二地的位置关系更不可知。

《读史方舆纪要》则明确载有与“沂阳”相关的地名:“又有沂阳谷,在县(本文注: 介休县)西四十里。有沂阳水,东流入于汾水。”(10)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 《读史方舆纪要》卷四二《山西四》,北京: 中华书局,2005年,第1948页。本文引文中的括号内容皆为笔者所注,后面不再一一说明。清代介休县与兹氏县邻近,此处似可印证沂阳距离兹氏县不远的说法。但是沂阳谷的记载最早见于《大明一统志》:“沂阳谷,在介休县西四十里。”(11)李贤等撰: 《大明一统志》卷二一《大同府》,西安: 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336页。《(成化)山西通志》在此基础上添有沂阳水的内容:“沂阳谷,在介休县西四十里,有水出谷中,名沂阳水。”(12)李侃、胡谧撰修: 《(成化)山西通志》卷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撰委员会编: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济南: 齐鲁书社,1996年,第174册,第48页。后顾炎武《肇域志》引有此文,(13)顾炎武撰,谭其骧、王文楚等点校: 《肇域志》第十三册《汾州府》,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871页。《读史方舆纪要》的相关内容恐怕也是出自《大明一统志》和《(成化)山西通志》。沂阳水的记载仅见于明清地理志书,也不过是一条短小(约四十里长)的县域河流,以此判定秦汉时期沂阳县的地望,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同时,沂阳汉初属上党的说法似乎也与当时的政区形势不合。今介休县在汉太原郡界休县以西,而汉上党郡在界休县东。若沂阳在今介休县以西,则汉太原郡之界休县夹在沂阳与上党之间,这不符合政区设置的常理(见附图)。但依地理而言,此沂阳如果不属上党,就只能属代国内史(故太原郡),这又不符合《秩律》不载王国县邑的原则。(14)吕后元年(前187)的太原郡为代国内史,《秩律》不载王国县邑的说法参见晏昌贵: 《〈二年律令·秩律〉与汉初政区地理》,第52—62页。因此,“介休说”恐怕还需斟酌。

复审汉高帝赐夏侯婴食邑沂阳之事,“介休说”就更可疑了。《汉书·夏侯婴传》载:

还定三秦,从击项籍。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不利,驰去。见孝惠、鲁元,载之。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蹳两儿弃之,婴常收载行,面雍树驰。汉王怒,欲斩婴者十余,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于丰。汉王既至荥阳,收散兵,复振,赐婴食邑沂阳。击项籍下邑,追至陈,卒定楚。至鲁,益食兹氏。

可见,刘邦封夏侯婴乃是以其救孝惠、鲁元之功,受封的时间在刘邦败于项羽而逃至荥阳之时。《汉书·高帝纪》载:

(汉二年)三月,汉王自临晋渡河,魏王豹降,将兵从。……(汉二年夏四月)汉王道逢孝惠、鲁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二子。滕公下收载,遂得脱。……五月,汉王屯荥阳,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军。韩信亦收兵与汉王会,兵复大振。与楚战荥阳南京、索间,破之。筑甬道,属河,以取敖仓粟。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则绝河津,反为楚。

刘邦是在汉二年(前205)五月逃至荥阳的,夏侯婴受封当在此月。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上党、太原二郡属西魏国。(15)关于西魏国的疆域,《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载:“遂定魏地,置三郡,曰河东、太原、上党。”但周振鹤、赵志强、郭丛认为,当时的西魏国只有河东、上党二郡,太原属代(分别见周振鹤: 《西汉政区地理》,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48—249页;赵志强: 《楚汉之际西魏国疆域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4年第2辑;郭丛: 《楚汉之际至汉初代国辖域及相关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9年第3辑)。叶永新辩驳此论,认为西魏国当如史书所言,有河东、上党、太原三郡(叶永新: 《项羽所立西魏国封域再考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6年第1辑)。叶说颇有依据,可从。上党、太原郡在西魏国,则意味着沂阳也在西魏国。假使太原郡属代而沂阳又属太原,代、汉二国关系颇为疏远,刘邦更不可能以代王之地封其臣子。由上述引文可知,此时跟随刘邦伐楚的西魏王魏豹还未反汉,汉灭西魏国也在汉二年(前205)秋八月。即所谓的今介休县以西之沂阳在封夏侯婴时,尚为西魏国的领地,汉王刘邦如何以魏王的土地来封给自己的臣子呢?而且刘邦方经彭城大败,同盟诸侯多叛,项羽又来势汹汹,汉军正是危急之秋,强夺同盟诸侯王的土地来赐封夏侯婴于当时的形势而言是难以想象的。

既然夏侯婴食邑不在魏国,那么应该在何处呢?这里可以对灭魏前汉功臣初封食邑的地理分布作一番考察。从《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可知,此时的汉疆有蜀汉、关中(除了雍王章邯尚在坚守的废丘城)以及关外的河南、河内二郡,(16)《史记》卷一六《秦楚之际月表》,第943页。而刘邦赐予功臣的食邑皆在关中,且邻近或位于故秦内史(见表1)。(17)楚汉之际,刘邦分故秦内史为渭南、中地、河上三郡,为行文方便,统称为故秦内史。

表1 灭西魏国前刘邦功臣之初封食邑表(18)夏侯婴的食邑(沂阳)暂未纳入此表。

这些食邑的分布状态是合乎当时的历史形势的。蜀汉虽然是汉王的发迹之地,但是交通极为不便,开发程度也远比不上关中,在当时有“迁地”之称,(19)如项羽大封诸侯时,甚忌刘邦,将其封在蜀汉之地,因为“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398页)。又韩信劝说汉王北定三秦时亦称:“项羽背约而王君王于南郑,是迁也。”(《汉书》卷一《高帝纪》,第30页)并不适合赐封功臣食邑。关西地区,陇西、北地、上郡整体开发条件也较差(特别是边远地区),亦非赐封食邑之地,而故秦内史及部分邻近地带富庶安定,是最理想的地区。关外的河南、河内二郡尽管经济条件较好,但作为楚汉相持的前线,不能大量赐封食邑于此。从这一历史背景来看,沂阳也很可能位于或者邻近故秦内史之地,而非西魏国之太原郡。

总而言之,“介休说”不仅缺乏坚实的史料证据,也与《二年律令·秩律》中的县邑分布不合,更与夏侯婴受封时的政治形势相悖。沂阳的地望恐怕更可能在关中地区。

二、 《秩律》“沂阳”或为“泥阳”之误

通过对汉二年刘邦封赐功臣食邑之地域分布特征的分析,可以推定“沂阳”应在关中。笔者此前留意到《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南陵县自注“沂水出蓝田谷,北至霸陵入霸水”,(20)《汉书》卷二八《地理志》,第1544页。故将沂阳地望推定在今西安市东南。但是现在重新思考,这一想法并不可靠。(21)《水经·浐水注》引《汉书·地理志》作“浐水出南陵县之蓝田谷”“北至霸陵入霸水”。清人齐召南据此指出今本《汉书·地理志》之“沂”为“浐”之讹误(齐召南: 《前汉书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编: 《二十五史》第一册《汉书》,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518页)。今按,传世史料记载今灞水支流之浐河,皆作“浐水”,“沂水”之称仅此一见。当以齐召南之说为是。笔者最近注意到学界关于出土文献中“沂”“泥”二字差异的讨论,这些讨论或许能为“沂阳”地望的解决提供新的可能。

《汉书·地理志》北地郡有“泥阳”县,……“泥阳”是秦汉县名,见于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且地望可考;而“沂阳”仅见于《汉书·夏侯婴传》,是夏侯婴的食邑,似不应被《汉书·地理志》所遗漏,而恰巧有因字形相近而将“泥阳”讹写为“沂阳”的可能。(23)王伟: 《〈岳麓书院藏秦简(肆)〉札记(二则)》,《简帛》第14辑,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8—40页。

表2 周波所列举的“沂”“泥”字形表

资料来源: A1,《里耶壹》简8-1466;B1,《里耶壹》简8-1459;C1、B2、C2、D2,《里耶壹》简8-882;D1,《放马滩·日书乙》简1;E1,《殷周金文集成》11460;A2,《里耶壹》简8-741;E2,《岳麓肆》简084;F2,“金文通鉴”17276;A3,《秩律》简448;B3,“金文通鉴”31010。

周波从字形流变的角度对二字展开深入分析,很有说服力,文献中不少“沂”字确实应该改释为“泥”。但他判定《秩律》中的“沂阳”隶定无误,进而重申了此县在今山西介休的说法。依据前文的考证内容,“介休说”不能成立,周先生之说还需进一步讨论。

《二年律令·秩律》所载的“沂阳”恰可能为“泥阳”之误抄。《秩律》中文字误抄和讹混的现象并非没有,例如其中简451的“漆”“栒邑”二县分别被误写作“沫”“楬邑”,而由于秦汉时期“陶”“阴”二字常混用,简459的“馆陶”县也被写作“馆阴”。(27)彭浩、陈伟、工藤元男主编: 《二年律令与奏谳书: 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71、282页。

泥阳是秦汉北地郡中一个颇为重要的县邑,秦兵器铭文和陶文中即见有其名,(2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 《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北京: 中华书局,2007年,第6273页;袁仲一、刘钰编著: 《秦陶文新编》,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246页。汉初泥阳也是北地郡中的军事重地,《史记·郦商列传》载,汉初郦商“别将定北地、上郡。破雍将军焉氏,周类军栒邑,苏驵军于泥阳”。(29)《史记》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第3208页。而《汉书·地理志》中对“泥阳”的记载,(30)《汉书》卷二八《地理志》,第1616页。证明此县在西汉末仍然存在。作为直接统治民众的基层政区,中国古代的县往往是比较稳定的,一般不轻易裁撤变更。(31)周振鹤: 《中国历史政治地理十六讲》,北京: 中华书局,2013年,第142—145页。从以上不同历史时期的史料记载来看,泥阳很可能是从秦一直延续到了西汉末。但在《秩律》中,泥阳县竟未见载,这不能不令人生疑。(32)目前《秩律》的内容除了简453有4到5个字(约为3县)残缺外,基本已经被释出。而且周波指出,依据晏昌贵所总结的《秩律》县邑排列规律,这缺失的3县应该属上郡或陇西郡,无北地郡之县邑。此说见周波: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地名补释及其相关问题研究》,第九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国际论坛会议论文,武汉大学,2021年3月20—21日。《秩律》最新的县邑名单可以集中参见马孟龙: 《张家山汉简〈秩律〉与吕后元年汉朝政区复原》,《出土文献》2021年第3期。而《秩律》中的“沂阳”,其县令秩级八百石,是汉初的第二等县,却不为《汉志》所录,说明此县即使存在也被西汉政府裁撤了。但《秩律》中其他八百石秩级的县邑基本都延续到了西汉末。(33)《秩律》中县令秩级八百石的县邑有: 胡、夏阳、彭阳、朐忍、郪、资中、阆中、临邛、新都、武阳、梓潼、涪、南郑、宛、穰、温、修武、轵、杨、临汾、九原、咸阳、原阳、北舆、旗(桢)陵、西安阳、下邽、斄、郑、云阳、重泉、华阴、慎、衙、蓝田、新野、宜成、蒲反、成固、圜阳、巫、沂阳、长子、江州、上邽、阳翟、西成、江陵、高奴、平阳、绛、酂、赞、城父。这些县邑除了“沂阳”外都见于《汉志》。如果“沂阳”为“泥阳”之误抄,则既不存在汉初无泥阳县的疑问,也不存在汉初八百石秩级的大县未能延续至西汉末的困惑。泥阳本就是北地郡中的重要县邑,其县令秩级为八百石也是合乎常理的。

总之,周波对“沂”“泥”字形的辨析可从,不少出土文献中出现的“沂阳”确实应该改释为“泥阳”。《秩律》中的“沂阳”可能隶定无误,但“沂”“泥”二字本就形近易混,从此文本内容来看,也很可能是“泥阳”的误写。综合而言,王伟提出《秩律》中的“沂阳”为“泥阳”之误的说法,更为可信。

三、 泥阳县隶属之变迁

《汉书·地理志》“北地郡”条载:“泥阳,莽曰泥阴。郁郅,泥水出北蛮夷中。”依据秦汉地名命名规律,泥阳当在泥水之阳,应劭即在“泥阳”县下注曰:“泥水出郁郅北蛮夷中。”(34)《汉书》卷二八《地理志》,第1616—1617页。秦汉时期的泥水即今甘肃宁县之马莲河,而泥阳在今宁县平子镇东的孟家村古城遗址,(35)李宗慈: 《汉北地郡泥阳县考》,《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孟洋洋: 《西汉北地郡属县治城考》,《西夏研究》2016年第2期。其位置邻近秦内史(汉三辅)地区。

由于《汉志》记载泥阳县属北地郡,学界一般认为这种隶属关系从秦以来便是如此。(36)周振鹤、李晓杰、张莉: 《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秦汉卷》,第65页;后晓荣: 《秦代政区地理》,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72—173页。然而《岳麓书院藏秦简(肆)》(37)陈松长主编: 《岳麓书院藏秦简(肆)》,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第66—67页。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岳麓肆》”。中有不一样的内容:

(简084/2149+085/2016+086/2008)

从前文王伟、周波二位学者的观点可知,此简中的“沂阳”当改释为“泥阳”。这条律文的大意是,在栒邑、怀德、杜阳、阴密、泥阳等五地以及左乐、乐府等机构学习乐器和讴歌的俘虏及左乐、乐府的隶臣妾,可以摆脱原来的身份,成为学子与吹人。这类学子与吹人,如果他们逃亡在外,满三月就会重新降为隶臣妾,不满三月,罚笞五十。

对于这条简文,邹水杰有讨论:

如果是郡及关外人来入中县道,就属于阑亡、将阳,处罚会更重些。而中县道之黔首逃亡,由于不需要阑关,就属于一般的逃亡。简文中此五县与设于咸阳的左乐、乐府并列,对各县道、机构逃亡的学子、吹人同等处罚,最大的可能就是五县均属“中县道”。(38)邹水杰: 《秦简“中县道”小考》,第六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论坛论文,第352页。

此论可信,泥阳应当与其他县邑和机构一样,位于秦之“中县道”内。

至于简文中的“中县道”,《岳麓肆》载:

郡及襄武、└上雒、└商、└函谷关外人及(迁)郡、襄武、上雒、商、函谷关外男女去,阑亡、将阳,来入之中县道,无少长,舍人室,室主舍者,智(知)其请(情),以律(迁)之。

(简053/2106+054/1990)

整理者注:

中县: 当指秦关中所辖之县道。从简文看,所谓“中县道”或即指“襄武、上雒、商、函谷关”所划定的地域。其中襄武在陇西,故中县道或包括陇西郡所辖的若干县道。据此,这里所说的“关中”可能是指《三辅旧事》中所记的“西以散关为界,东以函谷为界,二关之中谓之关中”的狭义的关中。(39)陈松长主编: 《岳麓书院藏秦简(肆)》,第78页。

周海锋进一步指出,简文中的“郡”,当指关西之郡,含北地、上郡、九原、云中,中县道的北界大致为北地、上郡的南界。(40)周海锋: 《秦律令研究——以〈岳麓书院藏秦简〉(肆)为重点》,博士学位论文,湖南大学,2016年,第37—38页。这一判断基本合理(尽管忽略了前文提到的栒邑、泥阳、阴密等县),中县道的范围大致为狭义的秦关中。

不过仅勾勒出中县道的地域范围,还不足以明了此概念的本义和性质。《岳麓肆》又载:

·郡及关外黔首有欲入见亲、市中县【道】,【毋】禁锢者殹(也),许之。入之,十二月复,到其县,毋后田。田时,县毋

(简366/0325)

(简024/1978+025/1996)

第一条令文中,朝廷允许“郡及关外”的百姓进入“中县道”探亲或者经商,说明中县道在关中,且与郡相对。欧扬指出,这里反映出秦中县道就是内史。(41)欧扬: 《岳麓秦简〈毋夺田时令〉探析》,《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这一说法有道理,第二条令文也印证了这一点。简文中称,对于“亡不仁邑里、官”之人,中县道押送至咸阳,郡县道押送至郡都县(即郡治),这种与郡县道并列的关系,秦时只有内史可与之相称。(42)白宏刚对此有不少补充性论证,可参看之。白宏刚: 《秦代国家治理专题研究》,博士学位论文,西北大学,2021年,第13—24页。欧扬进一步指出:“‘中县道’之‘中’类似‘中尉’之‘中’,功能是标识其不属于郡,而由中央直辖。‘中县道’之‘中’并非‘关中’的简称。”

如果这一观点成立的话,秦时泥阳当属内史,这与汉末属北地郡的政区形势完全不同,说明泥阳有一个从内史改属北地郡的变迁过程。《史记·郦商列传》载:

项羽灭秦,立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商爵信成君,以将军为陇西都尉。别将定北地、上郡。破雍将军焉氏,周类军栒邑,苏驵军于泥阳。赐食邑武成六千户。(43)《史记》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第3208页。

《汉书·郦商传》载:

沛公为汉王,赐商爵信成侯,以将军为陇西都尉。别定北地郡,破章邯别将于乌氏、栒邑、泥阳,赐食邑武城六千户。(44)《汉书》卷四一《樊郦滕灌傅靳周传》,第2074页。

汉元年(前206),刘邦还定三秦,陇西都尉郦商在徇定北地郡时,大破雍军于乌氏、栒邑、泥阳三地。由此可知,泥阳此时已经改属北地郡了。

《秩律》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一点。依据晏昌贵的研究,《秩律》中县邑的排列呈现出规律性,尤其是六百石县邑,同郡之县多集中排列,且其整体排列顺序“大致由内史—北地、上郡、陇西—巴、蜀、广汉、汉中—河东、上党、河内、河南—南郡、南阳、颍川—云中,从西北始,又以西北终,形成拱卫内史的格局”。八百石县邑数量较少,前面部分县邑(到西安阳县为止)基本符合这一规律,后面部分县邑则较为凌乱。(45)晏昌贵: 《〈二年律令·秩律〉与汉初政区地理》,《简帛数术与历史地理论集》,第41—51页。马孟龙后来关于《秩律》的系列研究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排列规律的可信性,同时指出八百石后面部分县邑虽然排列不规整,但先载内史而后列诸郡的顺序基本未变。(46)马孟龙: 《张家山汉简〈秩律〉与吕后元年汉朝政区复原》,《出土文献》2021年第3期。泥阳县位于今甘肃宁县一带,从其地理位置来看,只能属于汉初之内史或北地郡(见附图)。而此县在《秩律》八百石县邑中的位置较为靠后,列于南郡之巫县和上党郡之长子县之间,依据排列规律,应该不是内史之县邑,当属北地郡。这与郦商徇北地之事相合。

与泥阳相似的是,阴密、栒邑在秦时也属中县道(前引《岳麓肆》),但在《秩律》中皆厕身于北地县邑(如郁郅、蓾、归德、昫衍等)之列,汉初显然都属北地郡。(47)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著: 《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 释文修订本》,第73页。郦商定北地之时,破雍将周类于栒邑,说明栒邑同样在汉元年(前206)之前就已经从内史中分出去了,阴密恐怕也是如此。

实际上,不止北地郡的这三县,后来的陇西郡不少县邑也在《岳麓肆》所载的秦中县道(内史)的范围内。据其简文内容,襄武是中县道的西部端点,但此县在陇西郡的区域中心,说明以东的地域皆属中县道(见附图)。尽管我们还不清楚岳麓简所载秦中县道的年代断限,但这显然透露出秦内史之辖域有一个调整的过程。泥阳由内史改属北地,应该也是此次政区调整的重要内容。这一调整当是在秦时完成的,但具体时间还有待更多的史料揭示。(48)邹水杰认为,秦政治核心区有一个从中县道演变为内史的过程:“秦‘中县道’的地理范围是有时间限定的,其上限最多只能上溯到魏西河郡入秦的惠文王八年,甚至要晚到上郡设立的惠文王后元五年之前不久。而随着秦始皇统一六国,将天下划定为三十六郡,‘中县道’的核心部分最终变为‘内史’。北地和陇西最晚在此时被立为郡。”(见邹水杰: 《秦简“中县道”小考》,第六届出土文献青年学者论坛论文)此论成立的基础和前提性工作是要考证出《岳麓肆》所载中县道的年代断限,但目前的史料还不足以实现这一点。此问题只能暂时存疑。

结论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简448载有“沂阳”县,过去一般认为此县在今山西介休县一带,属汉上党郡。但全面梳理与沂阳相关的记载会发现,此说并无坚实的史料依据,且与《秩律》所反映的政区面貌不合,更与夏侯婴食邑沂阳之时的政治形势相悖,因此难以成立。

有学者曾推测,《秩律》中“沂阳”可能需要改释为“泥阳”,这一说法值得重视。从文字字形来看,《秩律》中的“沂阳”隶定无误。但秦汉时期“泥”“沂”二字本就形近易混,《秩律》中也存在字词误抄和混写的现象,仅从字形角度来分析此问题可能还不够。深入考察《秩律》的文本内容以及秦汉泥阳县的历史沿革,会发现其中的“沂阳”确可能为“泥阳”之误写。

秦代泥阳县属中县道(即秦内史),但最晚至汉元年(前206),此县已经改属北地郡,《秩律》的相关记载正反映了改属后的政区面貌。而从《岳麓肆》的相关记载来看,秦内史的地理范围颇广,至少还包括后来陇西郡东部和北地郡南部的不少县邑,与汉初内史有较大不同。这说明秦内史曾出现过一个辖域调整的过程,而泥阳县从内史改属北地应该也是这一政区调整的重要内容。

附图 《秩律》所载关中政区形势与秦中县道示意图(49)本图依据《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秦·西汉·东汉》“关中诸郡”图幅改绘。中县道乃秦时概念,汉初存在与否还难以确定。图中中县道的范围大体依周海锋观点而绘,补充了栒邑、泥阳、阴密三县。其范围并不精确,图中只作示意。此外,图中沂阳地望依据旧说而定,并非本文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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