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花生地

2022-07-04 20:10刘秧霞
长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秋秋花生

刘秧霞

五月初的时候,花婶扶着树叔,靠在院子一角晒太阳。树叔知道老伴的心事,冲她挥挥手:“你去忙,我管得住自己!”

花婶望望天:多么好的天呀,云彩一朵一朵的,像地里的棉花。一丝笑从她的眼角里跑出来,前年的棉花大丰收,小女儿秋秋刚好进新房,树叔得意地说:“秋秋真是好运气,往年的棉花可没有这么好,老天爷厚待我家小秋,特意让棉花丰收呢!”花婶娇嗔地白一眼老伴:“就你秋秋命好。”她顺手关上大门,挎着一只篮子,树叔从花婶手里接过篮子,轻声说道:“我提篮子,你胳膊有老伤。”花婶将篮子交给树叔,她抿着嘴笑着。棉花捡一茬又一茬,像天上云朵一样柔软的棉花,给秋秋足足打八床棉被。秋秋撒娇地挽着树叔的胳膊说:“我不喜欢啥蚕丝被、鹅绒被,我就喜欢爹和妈打的棉絮,盖上要多暖就有多暖!”三十多岁的秋秋,清亮的嗓音,跟夏初结出的一条嫩黄瓜一样,泛着“咔嚓”的脆响,树叔眼睛笑成一条线……

村上的人都说树叔和花婶好福气,老两口三个孩子都在城里上班,树叔也在城里上班。退休那年,花婶吵着要回老家,树叔实在拗不过老伴,她日复一日地碎碎念着,如趴在树上的一只聒噪的蝉,重复着她单调的唱词:一根葱要钱!一根蒜要钱!一粒黄豆花生也要钱!花婶的唱腔带着埋怨与不甘,让树叔真有几分不忍,这个女人跟自己吃一輩子苦,脱离土地十几年,她时时对土地的渴望,多像当初想要个孩子一样急切呀。

花婶吵一架,闹一架,树叔将三个孩子召回来开家庭会。秋秋是最被惯坏的那一个,还没待花婶发言,她便噘着嘴跺着脚大喊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树叔帮腔说三个孩子只有知情权,没有决定权。

那年秋天,花婶和树叔便从城里搬回了农村的家。

一眨眼又是十多年,花婶极力拉回自己的注意力。这个上午,她伺候好树叔,又里里外外忙着,搬出床上的垫絮,这么好的太阳,要将床腾出来晒一下。秋秋说晒多了,便有太阳的味道。秋秋说这话的时候,将整张脸,都埋在淡蓝色的被面里,树叔忍不住对花婶念叨道:“咱秋秋怎么就不见老呢?”花婶故意抬杠:“怎么没老?你看秋秋的孩子都比她高了!”秋秋不见老,夏夏也是不见老的,两女儿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经常有人问:“那是谁家的客呀?多大了?”花婶骄傲地说:“我家的女儿,三十四的人了。”人家连连夸道:“真年轻!”花婶、树叔便笑了。树叔从小宠到大的宝贝,到现在都恨不得捧在手里,树叔现在是再也捧不动了!

花婶抹抹眼睛,树叔有气无力地靠在躺椅上,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棉垫,他陷在椅子里,脸色蜡黄蜡黄的,像黄表纸,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显出皮包骨的清瘦。

花婶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问:“想喝参水吗?”树叔努力扬起枯竹枝一样的手,表示不想喝。花婶蹲在老伴边上,近乎哀哀地恳求道:“喝点吧!你早上才喝一口鸡汤,这会儿也该饿了!”树叔看着花婶像入秋的芦花一样迅速泛白的头发,他又伸出这枯瘦得吓人的手,摸摸老伴的头,带着几分孩子似的顽皮,跟花婶讲条件:“我喝一口吧,喝完,你去锄花生地的草,不用管我。”花婶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孩童,欣喜地站起来,跑进厨房里间,将煨在灶台上的参汤端出来,其实说是参,却不是参,而是一种叫石斛的药材,据说喝了,可以抗治百病。儿子立春将药材交给花婶时,他在“抗治”前顿一下,像一辆疾驰的车突然踩住刹子一样,花婶生怕磕到啥东西,她紧张地盯着立春的嘴。现在想来,他是硬生生绕了过去,在路上绕过一条毒蛇一样,他将那个字硬硬逼回去了,换成包治百病。“包治百病好啊!”花婶自言自语地叹息道。

花婶小心翼翼地端出蒸汤的碗,将树叔扶正,树叔像一棵折了腰的植物,他对于自己行为的控制,已经无能为力了。

花婶给树叔的下巴处隔一条手巾,一羹匙的汤水,他要分好几次喝,喝着喝着,有时还会倒吐出来。花婶忍不住呜咽起来,树叔揩去花婶的眼泪:“别哭,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花婶动动嘴,想说什么,树叔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快去花生地吧,我特别想吃今年新煮的花生!”

带树叔从医院回来那天,夏夏秋秋眼红得像兔子,不光红,眼神还四处躲闪,仿佛花婶是个审讯犯人的检察官,她的心突然由平地落进万丈深渊。一家人总得吃饭,花婶说去菜园,秋秋这小妮子突然发疯,她生气地跺着脚,边哭边大吼道:“一天到晚,就是菜园,就是开荒种地,你会不会算账……”秋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夏用胳膊碰秋秋一下,秋秋才住嘴,夏夏眼神夹杂着严冬里的风雪冰霜,看了眼花婶,这一眼比秋秋的话,更让花婶心寒。

树叔总算喝完一羹匙的汤,花婶像搬掉一块压在胸口的铅石,长长舒一口气。她多么希望树叔能多喝一口,今天多喝一口,明天也许就有力气,后天还可以去花生地了……树叔的手背,像过冬的老树皮,呈乌青状,那是医生打针时留下的针眼,密密的一大片,覆盖皮肤原先的颜色。这会儿,她求着医生来打针,医生不肯来,医生说针打得太多,找不到血管下针的位置。树叔又冲花婶挥挥手:“你去吧,我还要吃今年新煮的花生呢!”

花婶将树叔伺候着上厕所,又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捂得严严的,才一步一回头地扛着锄头出院门。待走上村里通往花生地的小道,她就疾走起来,一到地里,花婶立刻低着头,将腰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她急急地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像要和时间赛跑。

树叔又开始呻吟起来,短短的半个月过去,他又瘦一大圈。如果继续瘦下去,花婶不知道他还能瘦到什么地步。

花婶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紧抿着嘴进进出出的。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自己的心窝里。她的胸腔是空旷失落的,她不能说话,怕话多了,胸腔会漏风。

“埋”这个词像一只盘旋在半空的鹰鹫,埋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花婶转念一想,埋是跟土彻彻底底亲近了。土地多好呀,如果埋下一个树叔,能发芽长出另一个树叔就好了!

“埋”是越来越近的事,花婶很清楚,可花婶不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她只想煮上今年新出锅的花生,给树叔带上满满一袋,让他在回老家的路上吃,让他躺在地底下吃,树叔肯定会特别高兴。让树叔吃上新花生,这个美好的愿望,不知哪一天,在花婶的心里疯长成一棵树,还越来越茂盛。

有一天晚上,趁树叔睡着,花婶穿上夏夏给她买的绒睡衣,急急地向花生地跑去。她忘了带上手电,那个晚上,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她的脚底却长了眼,她的手脚轻盈得像长在田地间的一棵庄稼。待走到自己家的那片地时,她的手摸摸索索着,十几天工夫,那些花生真争气呀,长出枝枝蔓蔓的藤条。一朵黄色的带着露水的小花,娇俏地舒展着自己,向花婶的手心里靠拢着,这多像年轻时的自己,在这天高地阔的花生地里,向树叔打开自己,后面就有了秋秋。

树叔再呻吟的时候,花婶就给他按摩,夏夏就是这样做的,她轻轻地揉捏着树叔的小腿,原来人躺多了,腿也像开过度的花,是会慢慢枯萎的。揉着揉着,她的眼里就有了雾气。开始的时候,夏夏的新招,让树叔能安静下来,这段时间仿佛也失效了。

花婶望着自己一双青筋暴跳的老树皮一样的手,她知道村里人都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树叔那么高的退休金。她还四处开荒,挥舞着镰刀,扛着锄头,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比人家现成的熟地都种得好。村里的年轻人,早像抛弃残疾孩子一样,舍弃土地。花婶舍不得,这么好的土地,你只要丢一把种子,它立马就知恩回报地给你小山似的一堆。这些年,村里只剩下一群老人,可国家政策好,老人也有补贴,儿女过得好,能帮衬一下的,他们就从土地转向牌桌。花婶一看麻将就犯晕,像上了一条在大风里晃荡的船。村里暗地里说不是的人很多:那么有钱,还搁不下一亩三分地,真是生得贱!秋秋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花婶微微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哎呀……”树叔的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哀叹,这种哀叹像一把锋利的锯子,锯割着花婶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他睡着的时候少,呻吟的时候多,花婶望望外面,黑暗像一个大布袋,将全世界都笼统地装在里面。

谁家鸡笼里的公鸡在啼叫,“四更天了!”花婶的手捏揉着树叔柴火棍一样的胳膊和腿,“以前的四更天,我早就去上工了。那时,你在外面工作,当年在外面工作的人,可没现在这么吃香,人家家里多的是劳力,而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我拼命赶工分。立春懂事要帮忙,我都不让,我怎么能让他帮,立春是读书的料呀……”花婶絮絮叨叨着,她发现树叔的眼神突然活泛起来,像一棵打蔫的植物突然浇了水,他睁着眼睛,眼睛里闪现着痴迷的光泽,这种光泽多像秋秋小时候馋糖罐里的糖的眼光呀。花婶更卖力地叙述起来:“生了秋秋这个冤孽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起来。土地分到家,不再计工分了,你说那一年,我都歇怀这么多年,怎么就怀上了呢?你说花生地肥,关花生地什么事呀?”花婶呢喃细语着,边说边忍不住红脸,树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居然安稳地睡着了。

如果将日子比成织机上的布匹,这段时日,花婶织出的不是绫罗绸缎,而是那种惨白的麻布,没有花纹,将花婶的世界铺成白茫茫的一片。

花婶成了一个讲故事的能手,她将过去的日子,穿成一串串的糖葫芦,交给树叔。树叔像服了止痛药一样,听着听着就忘记痛苦的呻吟。那些故事无非就是关于挖薯子收谷抢麦子呀,当然,还有年轻夫妻在地头说的悄悄话,做的小动作呀!花婶不停讲着,她成了一个往事的贩卖机,“咔嚓咔嚓”从她嘴里出来的,尽是那些陈谷烂麻的往事。

讲着讲着,花婶就讲到今年春上新种下的这一片花生。种花生的时候,还是四月中旬,整个乡村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汽里。刚下过几场雨,树叔在前,花婶在后,那时的树叔还矫健得像一棵树,他蹲着身子,很仔细地挖一个小土坑,将红皮的花生种放进坑里。他还告诉花婶,等花生成熟,给夏夏秋秋送上一篮,给立春快递一大包去。花婶撇着嘴嘲笑树叔:“立春还会眼馋你几粒花生?大城市要啥有啥!”树叔说我们的花生种是赤皮品种,这种最补血,施的是农家肥,给立春媳妇打豆浆最合适。

树叔在地里连续忙几天,几天之后,他变成一棵突然倒下的树。花婶开始还瞒着几个孩子,害怕给他们添乱。后面树叔一个多星期下不了床,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变了模样,花婶才给夏夏秋秋打电话。夏夏秋秋当即开车回来,当两女儿得知病倒前,树叔种好几天花生时,脸色都变了。

秋秋从小跟花婶不对脾气,却是树叔的贴心小棉袄,她的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飞奔而下,像一群乱哄哄的排队者,完全不按章法次序,她终于沉不住气:“一斤花生多少钱?爹的退休金省给立春哥哥吗?嫂子根本不领你的情……”秋秋一直希望爹留在城里,下下棋逛逛花鸟市场。这下,所有的不满像一群在公园迷路的人,终于找到出口,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树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才把花婶从这种重围里解救出来。

六月初的时候,儿子立春从广西专程回了一趟。他握着树叔的手,告诉树叔,他曾经去过广西一个叫巴马的村子,那里好多老人都活到一百多岁,一些一百多岁的爹,还揍自己八十多岁的儿子呢。爹熬过这一关,是可以活到一百多岁的,等爹病好,带他去巴马疗养,那里是天然氧吧。

树叔仿佛如立春所预想的那样,精神气提上来了。那一天,喝了好几次参汤,甚至还吃了一小块鱼肚上的肉,让花婶激动得直抹眼泪。树叔已经好多天没进固体食物了,他的喉咙处有重兵把守,所有的食物都是入侵的反动分子,咽喉处如固若金汤的城池,一粒米也休想蒙混著跑进胃里。这一小块鱼肉的吞咽,让花婶看到希望,她跑进村上的宗堂,对着一群祖宗的牌位,“扑通”一声跪下,她胡乱地连连磕头,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太公太婆保佑呀!让树好起来,万一,万一……就把我的阳寿分一半给树吧!”

那天趁立春在家,傍晚时分,花婶又特地去了一趟花生地。花生碧绿的蔓叶,已快铺满这一大片地。黄色的单瓣小花,像蝴蝶一样缀在绿色的叶子中,今年的花生花开得真多,密密麻麻的,许多已经掉落在地上。树叔说,掉落在地上的花,有一种叫子房柄的部分,它会迫不及待地钻进土壤里,吸收着养分,就长成花生,所以花生又叫落花生。在她的眼里,树叔啥都知道!她蹲下身来,抚摸着这些小花,她的心里突然动一下,偷偷摘下几朵,她的脸发烫,这种事只有夏夏和秋秋才做的,可她不由自主摘几朵,她特别想带给树叔看看,他们种的花生长势真好!

立春返回广西那天,树叔痴痴望着院门的方向。这几天,他又可以坐在院子里,虽然他需要花婶抱进抱出,但比躺在床上舒坦。年轻的时候,希望能自由自在地在床上睡上几大觉,从单位回来,他心疼老伴,他是睡不安稳的。他起得比花婶还早,悄悄地前往地里,锄上一畦地,种下一畦菜,或去水田里扯扯杂草,待收工回来,还要挑上一担水。年轻时,睡觉像一件他买不起的奢侈品。下雪天里,立春、夏夏、秋秋去上学了,他拉着花婶睡过回笼觉,这个女人用她柔弱的身子骨撑起这个家。以前土地未分到户,她拼命挣工分,土地分到户后,她更像一匹撒欢的母马,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下力气,他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花婶红着脸起床,也许待会儿,又拉着他去看地里的麦子。进城那几年,她拿着针也不是,拈着线也发愣,她总是讲起那些水稻小麦花生,那些农作物,是她怎么也忘不了的亲人。

院子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遮住六月微燥的阳光。树叔闭着眼睛,想着检查结果出来那一刻,秋秋的惊慌失措,她小时候摔破花婶最喜欢的一只糖罐子时,也是这样,她想撒谎,脸先红了,眼也红了。

半夜的时候,陪床的秋秋爬起来,她终于憋不住,她呜咽着,像一个失去主心骨的孩子,她在医院的走廊里,低声对电话那头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癌细胞,当你太劳累时,身体免疫力下降,癌这个坏蛋就跑出来作祸了……”秋秋后面说什么,树叔都听不见了,他突然庆幸回到乡下,他认为是命中注定的,他恨不得立刻从医院回家。那些年,住在城里的高楼,离地多远呀,想闻闻泥土的气息都难。可秋秋的意思,他留在城里,休养好,就可以活一万岁似的。

树叔伸起鸡爪子一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处,就是这个地方,仿佛一扇紧紧闭合的大门,任何东西在这里就卡住了。

树叔的眼前又浮现出秋秋的脸,秋秋和自己最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丫头祝福自己,总是用长命千岁这个字眼。也许是他六十岁时,她就有这个宏愿,仿佛她说千岁,自己就可以多活几年。树叔当时想到秋秋的心事,长命百岁还有四十年,这四十年的日月,秋秋是极不满的。实际上他现在七十了,夏夏秋秋立春最近看他的眼光,总是笼罩着透明的雾气。他的眼蓦然酸了,可他没有办法,看着这一群子女,他是怎么也活不够的,但生死自己是作不了主的。六月天气热,夏夏秋秋受不得热。几个娃又伤心又热,这样怎么受得了?再怎么也得拖上一段日子,至少要吃上今年的新花生,树叔自己跟自己打着商量。他的心里更放心不下花婶,子女们会接走花婶,花婶又会像一棵水土不服的植物。

立春回来之后,树叔缓过来几天,接下来的日子,病情又加重了,树叔只得重新躺回床上,老天一定要让他躺足躺够,将前半辈子没睡完的觉,用一种装模作样的敷衍形式,不问情理地全补给他。

村上的人逐渐都探听到消息,穿梭子一样,一拨拨地来看树叔。花婶端出夏夏秋秋买的零食水果招待他们。他们在树叔床前的椅子坐着,说些宽心祝福的话,说些以前的事,总让树叔单调痛苦的日子里,添几缕色彩。

夏夏说:“爹还得靠妈照顾,妈要先保证自己不倒下。”花婶的心头沉重,像一块大石头碾压着,她还得硬着头皮吃东西。用石斛炖的土豚汤,秋秋说查百度,树叔的病再不能喝鸡汤了,只能吃豚,豚有清热消肿作用。花婶两三天便炖掉一只豚,树叔喝汤,肉就吃不成了。花婶含着眼泪吃着豚腿,吃着吃着,她便放声哭起来,她不敢在树叔的床前端着碗吃,他目光深处对食物疯狂的渴望,让她的心裂一个大口子,如果他能进食,给他一头牛,恐怕他也吞得进去。

花婶一日日陪在树叔身边,菜园的豆角、茄子、辣椒,像个没人管的孩子,都荒得不成样了。这个六月几乎没有一滴雨,老天爷仿佛同花婶作对,花婶已经顾不上菜园,她唯一惦记着花生,她已经好久没去花生地了。按照往年树叔的说法,花生现在正结荚呢。一颗颗的小果子,努力吸收着土地的养分,比赛似的长呢。这么久没下雨,要是能偷空去浇几担水该多好。

恰逢秋秋放长假,秋秋说给花婶搭把手。这天早上,花婶伺候好树叔吃喝拉撒,恳求着秋秋,让她去一趟菜园弄点菜回来,秋秋点点头。花婶一转身忍不住去了花生地,仿佛花生地是一块磁石,而她是另一块磁石。

花婶走了半个小时,树叔就开始“哼叽”起来,他示意秋秋,他想大解。秋秋想帮助他,树叔坚决地摆手。秋秋转身去找花婶,附近的菜园地,居然找不到妈妈的人,一股委屈愤怒像慢慢点起来的火苗,秋秋急急地找上一圈,待她回到树叔床前时,房间已经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了。树叔极力地闭着双眼,他不安地难堪地蜷在床上,那一刻,秋秋真是心如刀绞。

秋秋含着泪端来热水,脱掉树叔的裤子,树叔蠕动着,像一只面对飓风而无能为力的虫子,他想极力掩住自己的私处,可他实在没有这种力气了!内裤长裤上都是黄色的排泄物,树叔的眼神空洞得有些吓人,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悲伤的呜鸣,像萧索的风刮过悬崖峭壁:“孩子为难你了,我这活着真是个拖累!”

“拖累”这个词成锋利的刀片,刮刻着秋秋的耳朵,让秋秋的脑袋嗡嗡响。秋秋抽泣著说:“爹,没事的,我是你女儿,我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帮我洗的,”她的目光触及树叔那两片刀削一样薄的屁股,因为卧床太久,屁股尖的位置颜色深上许多分,树叔的胯间显得空荡落寞,那属于男性的根,萎缩成一团。秋秋觉得时光突然反转了,她成妈妈,而树叔退回成婴儿了,一滴泪从树叔的眼角里,迅速滴落下来,这滴眼泪像滚烫的蜡烛油,落在秋秋的心上。

花婶一直在花生地忙活,花生叶呈现出无精打采的病态状。花婶顾不上擦汗,赶快从旁边的水渠里引水进花生地,焦干的土地喝上水发出“嗞嗞”的轻响,让花婶心里舒坦极了,她忙着松一下土,锄一下荒草,待她忙完,一晌午都过去了。

花婶顾不得擦汗,急急向家赶,她这个时候特别想向树叔表一下功劳。她一只脚才跨进院门,就遭遇了秋秋的伏击,她像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总能一枪直击要害。

“你干什么去了?”

“去花生地了。”

“花生比我爹亲!”

“你在家里呀!”

“我是替手,不是替你去什么花生地,是讓你把我爹服伺得更好!你以前享爹的福,现在他身体不好,你该吃这苦!”

花婶的眼泪像喷薄而出的泉水,这个偏心眼的小女儿,不是自己身上掉的肉。秋秋的话形成一个沼泽地,花婶慢慢陷进去,就快灭顶了。她不愿意陷进去,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陷下去,她厉声喝道:“难道我没有伺候好你爹?”秋秋看着花婶神情凄厉的样子,她吓傻了,她四处打电话,她突然心虚得要命,也难过得要命。

那天花婶在院子里哭好久,近三个多月,她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老伴,如果前面是万丈深渊,有人说:“你跳下去吧,跳下去,树叔就好了!”她一定会连眼都不眨一下,就那样去赴死求生。她已经好多夜没睡个囫囵觉了。她的心一直处于悬空的状态,她没有办法落地——他睡着时,她不敢睡,有几次,他突然停止呻吟,变得悄无声息,她便极害怕地伸出手来,试探着他的鼻息。他醒来时,她也是没办法睡的,她想尽办法,像哄孩子一样去转移他的注意力。伺候他,端汤递水,翻身擦洗,泼尿倒屎,这些都算什么?她那么热爱土地的人,居然让她处于悬空的状态,她不曾有怨言,也不曾有不满,她的心是一块锄干净的土地,只一门心思想让树叔活下来,秋秋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让她晕头转向了。

原先病情所有的缓和,宛如一场单相思。最近树叔连水也喝不下几口,更别说汤。他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植物,却倨傲地挺立在田野。风霜像刀子一样,一片片剐去他的绿叶,吸干他的水分养分,让他枯萎,他偏偏熬过一个月又一个月。

农历七月半,花婶早早地,就将剪刀镰刀都放在床的四周,生怕那些魑魅魍魉带走树叔。她决定给老祖宗烧包袱时,好好再去求求祖人,让祖宗们开开眼,七月十三晚上,树叔的病情突然加剧。

那天晚上,花婶早早地给树叔喂了豚汤,她殷勤地端来热水,想给老伴浑身擦洗一下,还没待花婶给他翻身,树叔突然双目紧闭,呼吸困难急促,陷入一种晕迷的状态。

花婶像一只扣在透明的玻璃罐里的蜜蜂,横冲直撞,找不到方向,哭得嗓子几乎哑了,才想起给夏夏秋秋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想起放在箱子里的老人衣,花婶颤抖着双手,推开这千斤重的木箱,一片刺目的麻白与漆黑,让她差点摔跤。她的树等不及吃今年的新花生了,他是有多么想吃今年的新花生的,可他没有口福了!他也足够狠心,说走就走。昏黄的灯下,外面黑漆漆的夜,有风吹过什么东西,哗哗地响,仿佛一群索命的魑魅魍魉在密谋,怎样将树叔带走。

花婶的眼泪像飞速从罐子里倒出的豆子,落在老人衣上,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的忌讳。农村人的风俗,亲人的眼泪是不能滴在死者的殓衣上的,会让他的三魂六魄舍不得离开。不走就不走吧,花婶的心里想,即使是树叔飘浮的魂魄,她也是不怕的。

花婶拭擦着树叔,这棵曾经为这一大家子遮风挡雨的树呀,花婶没读书,她哭不出别的新鲜词来,她那发自肺腑深处的沙哑的哽咽,她突然间成核桃一样多皱的脸,还有她一头几乎全白的发,无一不显示她的心碎至极。

待擦洗好,花婶将手指探到树叔鼻前,还有一股不明显的气息,像蜘蛛结网的残丝,微弱而纤细。花婶怕树叔落气,老人衣就不好穿了,她将老伴小心翼翼地半扶着起来,像捧着一件珍贵的水晶制品。一股浓痰从他的嘴角汹涌而出,树叔居然缓过气来,他茫然地睁开眼,花婶惊喜地摇晃着树叔:“我的亲呀!”

那一晚又成为一个标志与界限,树叔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甚至一时不如一时。死亡的气息,像风一样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透进屋里的边边角角,树叔的呻吟声,几乎日夜停不下来了。

夏夏秋秋往家里跑得更勤,她们的眼泪是一群整装待发的士兵,随时听取情绪的号令,去冲锋陷阵。

在这段时间里,农村大婶花婶成了哲学家。她看着日夜呻吟的树叔,她想那种疼痛,一定是如千万根针扎在他的身上,也许不是身上,而是心尖上,那种撕心的疼痛,让他的脸又变样了。一层皮包着骨头,你不用担心他再瘦下去。花婶想,他的肉去哪了?她又怀疑他的身体里,是不是藏着一群食肉蚁,喝着他的血肉,然后他才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他有时已经不是呻吟,而将全身的力气用在嘶喊上,仿佛在经历一场艰苦博斗。

夏夏秋秋只要回家,一步也不敢离开,花婶又开始往花生地跑,秋秋咬牙瞪着花婶的背影,心里悲凉极了。

花婶恨不得那一粒粒的花生立马成熟。她背着夏夏秋秋,对着树叔哭诉道:“你走吧,亲人!你怎么受得了这疼痛?你太不易了!天气一日日转凉,热不着孩子们……”她喃喃地低声倾诉着,树叔的手轻轻搭在花婶手背上,那一根根手指只剩下膈应人的骨头,他整个人都在缩小,原来人老都变成孩子,只剩下脑袋骨和干瘦的身躯,更像一个大脑壳的外星人。

花婶知道,这世界上懂她的永远只有树叔。夏夏秋秋哪是啥贴心棉袄,只是一件外表华丽的外套,立春也是。她的心里甚至有几分羡慕村里的老人,那些生病的老人,总有一两个儿女在身边端茶递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子女,她们无法支付巨额的医疗费,可她们有大把的时间,她们热衷于去花生地,她们知道花生地有多好。

花婶微闭着眼,想象着秋秋的细高跟,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旗袍,她的样子像极了门前的那棵月季花。可那鞋子是不属于窄窄的田埂的,旗袍与花生地是不搭的,秋秋又怎么会喜欢花生地?夏夏也不喜欢,夏夏更愿意去养她那只叫豆豆的狗。

有一天晚上,树叔的嘶喊在风里传得很远。花婶按摩着他的手脚,他的头上出现一粒粒的冷汗,他的面孔甚至因疼痛而显得十分狰狞。他嘶喊着他早已离世多年的爹妈,嘶喊着他已经走了的大哥,那种嘶喊如一匹上好的缎子,被硬生生地撕裂撕烂。那一个个离世的亲人,在他的口中全部复活,让人毛骨悚然,仿佛房间里站满他们,他们就是不伸出援手,冷冷地看着,看着树叔呼出最后一口气,再将他带走。

花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取出一床旧垫单,用剪刀剪成一条条,昏黄的灯下,花婶的动作坚决而又果敢,她把树叔慢慢地挪到自己单薄的背上,用这柔软的布条,将他服帖地缚紧,树叔成了长在花婶身上的一棵植物。

花婶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门“吱呀”响一声,将夜的寂寞放大数倍。近七十岁的花婶背着树叔,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一步步向田野走去。她走得并不顺畅,她时不时忍不住停下来喘口气。她用从没有的温柔的调子,对树叔近乎呢喃道:“你太苦了!我的亲人啊!太苦了!”夜风拂起花婶一头乱乱的白发,清亮的月光下,两个老人重叠的影子,像鬼魅。可她还努力地近乎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着,有一刻,她差点摔跤了,她又对树叔说:“我们一起摔死,好不?孩子们该多痛啊!你先躺好,乖乖在土里躺着,我也会陪你躺的,我们合葬在花生地,让孩子们将我们葬成一根藤上的花生。”说着走着,他们能闻到田地里的瓜香果香,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兴奋地吟唱,树叔的呻吟声变小了,他支棱着耳朵,像生物界里一只听觉灵敏的飞虫,他像个孩子一样口齿不清地说,他听到有一条蛇穿过草丛,他听到南瓜花开,他听到花生灌浆……

花婶趔趔趄趄继续往前走,汗从她的额头、背部像流水一样冒出来,她忍不住站定,大口喘着气,背上的树叔越来越轻盈了。花婶耳语般地说:“坚持一下,我带你去花生地!”树叔不易觉察地“嗯”声,这一声,只有花婶才听得到。

到了,终于到花生地了。满地的花生藤像给大地铺了一张毯子,背上的树叔已经轻盈得似乎没有了重量。花婶将一滴要出眶的眼泪硬逼回去,她慢慢弯下腰来,将背上的树叔轻轻放在花生地上。她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神奇的画面——树叔瘦弱的手脚,突然向四周蔓延,蔓延成花生藤的枝枝蔓蔓,那些藤蔓向土地更深处延伸……花婶躺下来,紧紧贴着树叔的胸膛,茫茫的花生地,有风拂过。

选自阳新县《富川文学》2021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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