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之诗

2022-07-04 14:17傅菲
长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狗崽铁环狐狸

傅菲

湖边是一片森林。森林长在山坡上,斜缓,疏密有致。高树有乌桕、白姜子树、五裂槭、杉、栲、枫香、木荷、青栎。仲夏,树叶稠密肥厚,阳光西斜,洒在林子里,花白又深绿。湖是一个野湖,并不大,依着山坳的地势,似一个宝蓝色大葫芦。山泉哗啦啦地灌入湖中。一条草径沿着湖环绕。

“小欢追我呀。小欢,快跑啊。”安盈骑着草绿色自行车,在草径上飞快地骑着。他戴着麦秸帽,赤裸着上身,站着骑,双脚牵动着踏板,一高一低地耸着身子,白色辐条转动出光的波纹。树影静默在湖中,云朵也静默在湖中。自行车拖拽一条山鼠,山鼠吱吱吱地叫。

一条狐狸追着自行車跑,它脖子的铃铛晃着,当啷当啷,清脆悦耳。它抖着毛绒绒尾巴,嗖嗖嗖地窜过草丛,斑黄的身影忽隐忽现。安盈往林中骑上去,坡道平缓,慢慢往上斜,斜入一个峡谷。树鹰在林杪间盘旋,“嘘,嘘,嘘”,悠扬轻盈地叫着。从它明亮的叫声中,可以让人感觉到风正从山顶往下翻滚,带着尚未消退的溽热和森林的幽凉。安盈放下自行车,摊卧在一片斑地锦上,他的眼球映出蓝蓝的天。狐狸伸出嘴巴,拱他汗液涔涔的头。他摸着它的头,摸着摸着它蹲了下来,闭着眼,趴卧下去。涧瀑在不远处的山崖,飞溅下来,腾起一阵阵水雾。

“安盈,吃饭了。”安盈隐隐听到妈妈叫自己,他没应。他拔一把斑地锦,盖在脸上。狐狸拱他脖子,“呃呃呃”,叫了几声。

扶起自行车,他把狐狸装在车架上的筒篓里,骑车下了坡,顺着峡谷向南,弯过一个小山坳,在一棵老枫香树下,停了下来。枫香树稠密的树叶,抖落一地树荫。树下,是一个泥地夯实的四角院子,砌了片石的矮墙。矮墙摆了一钵吊兰、一钵凤仙花、一钵朝颜。朝颜顺着一根竹竿,往上绕,没绕上去的藤蔓,垂了下来,挂在墙面上,几朵零星的花蔫蔫的,倦于露出笑容。因为这棵老枫香树,坳唤作枫树坳。

狐狸从筒篓里跳出来,逃窜似的翻过门槛,溜进厢房,藏在木桶里,卧下来,眯着眼睛睡觉。这是一只小狐狸,才四个月大,小巧玲珑,跑路滚着身子。狐狸是安盈爸爸西亮从草丛捡来的。西亮是一个解板师傅,卖木板。有人要木板了,给他一个电话,他开一辆小货车,突突突,送货上门。

2月的一天,西亮送了货回家,在溪头看见一条小狗,刚长出淡淡绒毛,落在草丛,他用衣服包了狗崽,带回家。狗崽可能才出生几天,还没睁眼,耷拉着脑袋睡觉。他对安盈说:“捡了条狗崽回来,给你作伴。”安盈抬头斜睨了一眼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伸出双手,抱过狗崽。安盈是个休学的初二学生。他因患有抑郁症休学半年了。他整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说话。他看人,斜睨一下,翻出一团眼白。

坳里只住了西亮一户人家。解板的工房在屋子后面,锯板的机器固定在大木桌上,西亮抱着木头,往电锯上推,电锯吱吱吱地吃进,抛起细碎的木屑。木屑粟黄色,散发木质的香味。他解的木头是老木头,老木板做出来的木桌、门、柜子,不会爆裂。他蓝帽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木齑粉。“用什么喂狗狗呢?”安盈站在工房门口,抱着狗狗,眼皮也不抬,问爸爸。西亮关了电闸,拍拍身上木粉灰,说,我去买牛奶,也买个奶瓶来,你要不要一起去?你选奶瓶,肯定比你爸有眼力。

抱着狗崽,安盈和爸爸一起去了镇里。这是半年来,安盈第一次去镇里。他不出门,外婆家也不去,也不和村里的同伴玩。他玩电视机。他拆电视机,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摆在空床上。拆散了,他又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安装。他反反复复地做这件事。不做了,他坐在窗户下,望着窗外的青山。山上有一片毛竹在沙沙沙轻摇。选了奶瓶,买了牛奶,他坐上了小货车。西亮说,我们去批发市场逛逛,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买。安盈不说话,坐在车上不动,低着头,手摸着狗崽。西亮摸出钥匙,开动车子。

第二天, 安盈去青山,砍了一根毛竹下来。毛竹青黄皮,竹梢稀稀分叉。他破毛竹,破出一片片青篾片。西亮坐在门槛上,看着安盈破篾。西亮不知道安盈破篾干啥。他看着,也不问。看了好一会儿,他去解板了。他一直找不到答案,好好的儿子,读了几年封闭式管理的私立学校,怎么就患上了抑郁症呢?他儿子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啊,七八岁就知道牵着黄毛狗,去山上撵兔子,追着兔子满山跑。十一岁那年,安盈还追过一条豺,追了三里多地,把叼走的公鸡拎了回来。安盈提着公鸡,吹着口哨,头发毛被风吹得竖了起来,多神气啊。

过了两天,安盈编了一个筒篓,在筒篓里塞了枯草,铺了鸡毛鸭毛稻衣。一根麻绳吊起筒篓,悬挂在矮梁上。筒篓里睡着狗崽。

狗崽还不会叫。眯着眼睛整天睡。奶嘴塞进它嘴巴,它咕噜噜吸几口,嘴角淌着白液。吸了奶,他用篓盖,盖着篓口。这一带野猫多,安盈怕野猫伤了狗崽。

“嗯呢,嗯呢。”狗崽叫了。叫得很轻。它眯着眼叫。它白天睡,晚上叫。“你叫什么呢?”安盈问它。它还是“嗯呢,嗯呢”地叫。有时,它半夜叫。“嗯呢,嗯呢。”叫得像哀鸣,让安盈听得心里有些忧戚。他给它喂奶,摇着筒篓。“嗯—呢—,嗯—呢—。”它叫着,叫着,睡着了。

5月的太阳,慢慢炽热,像锅里的水慢慢沸腾。安盈把筒篓挂在屋檐下的晾衣杆上,这里阴凉、通风,又可以晒上太阳。他去溪涧的浅潭洗澡,也带狗崽去。狗崽的斑毛长出来了,腿毛细短呈黑褐色,脚趾炭黑色,尾巴长长如一枝蓬松的棕栗色鸡毛掸子,尾末雪白白,腹部雪白白,嘴下巴有一圈黑灰色斑纹,内耳环生一圈白绒绒的短毛,鼻尖黑黑,其他部位被一层棕黄色的淡毛覆盖。他把狗崽抛入水中,狗崽“呃呢呢,呃呢呢”慌叫着,叫得短促,声音尖细。它在水里,一拱一拱,抖着水花。它爬到他肩膀上,抖着湿漉漉的毛,“呃呢呢,呃呢呢”。他知道,它快乐。它露出了深黑的眼睛,眼缝形成两个半圆。

狗崽不吃米饭,但吃面包,喜欢吃肉。它还喜欢吃鱼。一次,安盈妈妈买了条鳊鱼,挂在厨房沥水。狗崽跳起来,把鱼拉进嘴里吃。安盈见它偷吃鱼,用竹片轻轻打它嘴巴,说:“以后不能偷吃鱼了,偷吃鱼要挨打。”打了两下,狗崽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四肢僵硬,一动不动。坏了,打了两下嘴巴,狗崽就被打死了。安盈翻动它身子,它毫无反应,又提起来晃动它,它还是没有反应。安盈坐在椅子上,心里难受极了。安盈鼻子酸酸的,有些想哭。他还没哭出来,狗崽一个翻身溜到院子里。原来它在装死。安盈又气又笑。

它喜欢吃鸡脏鸭脏,蹲在地上,半竖起身子,眯着眼睛吃。安盈把鸡脏放在矮墙上,狗崽呼噜噜跑上去,吃食。它不是舔食,而是张开嘴巴,露出细齿,吃进去。

“这是什么狗种呢?没见过这样吃食的。”西亮对儿子说。

安盈睨一眼爸爸,继续用鸡脏逗狗。西亮又说:“狗吃食,用舌头舔进嘴巴,再嚼碎吞下去。这条狗崽,直接用嘴巴嚼,和别的狗不一样。”安盈抱着狗崽,去浅潭洗澡。洗了澡,他躺在大黑石上晒一下太阳。狗崽趴在他衣服上睡觉。这是一条白天昏昏欲睡的狗崽,喝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太阳下山了,它生龙活虎起来,在屋里四处乱闯。安盈把它关在房间里,它从桌上跳到床上,跳到电视机上,在沙发穿梭,在沙发垫和靠背之间跑上跑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安盈不理它,它就在他背上、肩上、大腿上,来来回回磨蹭。熄灯了,安盈睡了,它蹲在窗台上,望着黧黑的窗外,“嗯呢呢”叫着。有月光的晚上,它叫得更凶,低着声,显得很孤独。

有一次,它蹲在窗台上,“喔呢呢,喔呢呢。”厉声叫,一直不歇。安盈从没听过它这样叫。它在嚎叫。它立起身子叫。它的耳朵抖动,它的尾巴翘起来。安盈听到鸡舍里,鸡慌乱地扑闪,乱作一团。安盈亮起灯,打开门,操起一根扁担去后院。狗崽一溜烟地跑向鸡舍。安盈看见黄鼠狼在扒鸡舍门。狗崽对着黄鼠狼,咧开嘴巴龇牙,“吱呢吱呢,吱呢吱呢”吼叫着,向黄鼠狼叫阵。狗崽摇起尾巴,像摇着一根狼牙棒。它摆出一副随时扑杀过去的姿势。黄鼠狼见了狗崽这个架势,张望了两下,撤身往后山逃窜。

西亮听到了响动,也跑了出来。他看见月光照在儿子身上,脸容俊朗,威风凛凛地站在鸡舍前,狗崽蹲在脚边。他一下子感觉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父子睡意全无,坐在月下的院子里,狗崽在蹦跳着溜达。

西亮和儿子说了很多话。儿子一直听着。儿子没说话,但听得格外出神。儿子侧着脸,看着爸爸。月光斜斜地照着远山,也照着屋舍、院子,照着他们的脸。月光照着所能照的。月光很白,白得让人惊讶。儿子的目光,让爸爸很温暖,很欣慰。爸爸默不出声地笑了。他摸摸儿子的脸。儿子羞赧地转过身,抱起了狗崽。

狗崽喜欢蹲在枫香树下,有外人来了,“嗯呢呢嗯呢呢”它叫两声,又趴下身睡。外人走了,它直起身子,■眼,若是带了东西走,“呃呃呃”一直叫,若是空手走,它继续睡。西亮说,狗崽很贼,怕别人偷东西走。晚上,它也蹲在树下,或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一次,安盈骑车子去镇里取快递,又看了一场电影。他很多年没看过电影了。电影院门口的海报吸引了他:狗狗贝利和少年睡在草地上,头对着头,开心地望着蓝天。电影叫《一条狗的使命》。他边看边哭。他想起自己的狗崽,哭得更伤心了。他骑车回家,还在溪头,他看见狗崽从矮坡上,快速地奔跑下来。他下了车,直挺挺地站着,看着它跑下来。它摇着垂落的尾巴,“嗯呢嗯呢”地叫着。他蹲了下去,张开双臂,狗崽跳到了他怀里。狗崽仰着脸,望着他。

“小欢。你以后叫小欢吧。你配得上一个快乐的名字。”安盈说。狗崽蹲在他肩膀上,他骑着车回家。小欢太机敏了,在离家三里之外,它已经感受到了安盈的气息。那是一种让它兴奋的气息。

狗崽睡醒了,就围着安盈蹦跶。它安静不下来。它爱折腾。没看到安盈,它“嗡呢呢嗡呢呢”叫两声,去找他。有一次,安盈去镇里买球鞋,车还没骑出溪头,小欢追了上来。它“呜呢呜呢”地吼叫,近似一种哭嚎的声音。安盈下了车,抱着它,说:“我去一下镇里,很快就回来。你叫得那么伤心,干什么呢。”小欢用嘴巴磨蹭安盈的脸,嗯呢呢地叫着。抱了好一会儿,安盈才走。小欢蹲在溪头樟树下,看着他走。安盈买了东西回来,它还蹲在那儿等他。

6月,安盈妈妈孵了一窝小鸡仔。小鸡仔跟着母鸡,在竹林扒食。鸡仔有十一只。隔两天少了一只,再隔两天,又少了一只。鸡仔去了哪里呢?在傍晚,安盈妈妈站在鸡舍前,“咯咯咯”,唤鸡归笼。鸡仔少了四只。竹林有山鼠,也有松鼠,会不会是它们吃了鸡仔呢?母鸡凶狠,它们偷吃不了。那可能是黄鼠狼来了。黄鼠狼叼着鸡仔跑,躲在洞里吃,吃得鸡毛也不剩。安盈妈妈这样想。一天正午,安盈妈妈去竹林边,挖土豆。土豆只有大半畦,另半畦荒着。荒地被掏出了新泥,盖着。盖着的新泥,有四处。她把新泥挖开,没想到挖出鸡仔,肉都爛了,爬满了蚂蚁。安盈妈妈叉起腰骂:“该死的黄鼠狼,埋了我这么多鸡仔。”

西亮去地里看了,说,黄鼠狼吃东西不藏,松鼠会藏东西,应该是松鼠干的。

一日,一个来买木板的熟客,带了肉松面包来,给小欢吃。面包放在树下石块上,小欢睁开眼,又继续打瞌睡。“安盈,安盈。”西亮亮开嗓子叫了一声。安盈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螺丝刀,望着爸爸。

“小米叔叔买了面包,你叫小欢去吃了吧。”安盈爸爸说。

安盈摸了摸小欢脖子,说,去吃吧,香着呢。小欢跳起身,把面包吃进嘴巴。

“你家这只狗崽,骨架长开了,毛色也顺了。但看起来,不像是狗,应该是狐狸。西亮,你看看,狗耳朵更尖更长,狐狸耳朵更圆更方;狗尾巴更短,毛更少,狐狸尾巴更长,毛更多,毛绒绒;狗嘴巴更粗,鼻梁更挺,狐狸嘴巴更圆短更结实,鼻梁平直。”买木板的人说。

“你这样说,应该是狐狸了。我也是路上捡的。我还想,谁会把狗崽扔在溪头呢?可能是狐狸搬家,来不及叼走它,被我捡了回来。我家鸡仔,前几天,被叼走了好几只,藏在地里,我还以为是松鼠干的。”西亮说。

早晨,安盈还在睡,小欢就爬到他床上打滚。它嘟嘟的小嘴拱他脸。安盈把它抱起来,放下床,它又爬上来。嗯呢嗯呢叫。安盈说:求求你,不要烦我好不好啊,我还想睡。小欢坐在他脸上。

安盈喜欢推铁环,绕着山道推。铁环当当当地转动。安盈推着铁环跑。小欢跟着安盈跑。小欢跑着跑着,大声叫了。安盈勾了铁环,吹一下口哨,等小欢跑过来。小欢在路边草丛,用爪抓东西,抓来抓去。安盈又返身,把它抱起来,拍它脑袋:你怎么比我还耍赖啊。

山道在山谷弯来弯去。流泉叮叮当当。牡荆、黄荆子、山乌桕、粉叶柿、海桐和芒草,长满了山谷。小欢从安盈手上跳下来,钻进灌木林。它四处钻。灌木在轻轻摇动。芒草在轻轻摇动。安盈继续推铁环,推过了半弧形山坳,小欢又跟了上来。小欢跳起来撒欢。

推了三个来回,安盈有些累了,躺在青石板睡觉。小欢把他的鞋子叼到大松树下,对着安盈叫。安盈单脚跳,跳去取鞋子。小欢叼着鞋子跑。安盈叉着腰停下来,小欢也停下来。安盈扔一个小石子过去,打它。它跳起来,委屈似的低着头,嗯呢嗯呢叫。安盈坐在地上,小欢叼着鞋子跑过来。安盈抱起它,摸它毛绒绒的头,说:就你知道欺负我。

有一次,安盈在青石板睡得很沉。他被一场阵雨惊醒。他睡眼惺忪。他没看到小欢了,到了家里,还不见小欢。他焦急。小欢去了哪里呢?他去找。他爸爸西亮陪他一起。西亮说:儿子,我们小欢太聪明,不会跑丢了。

它外面更好玩,它不想回来了。安盈说。

外面是很好玩,可它没有你这样爱护它的朋友啊。西亮说。

它不跟我回家,它才不想当我是朋友。安盈说。

朋友也有开小差的时候,说不定它又去找你了呢。西亮说。

它那么耍赖,它跟我耍赖,我才不想理它。安盈说。

向你耍赖,就是喜欢你啊。小欢不喜欢你,才不跟你耍赖。西亮说。

那我都没向妈耍赖。安盈嘟起嘴巴说。

你没向妈耍赖,是你懂事啊。你理解妈妈辛苦啊。西亮说。

山谷又弯又长。安盈嘘嘘地吹着口哨。安盈站在青石板,四处看。他对爸爸说:躺在这里睡觉,好凉快,一下子睡着了,小欢就跑。

过了有青石板的山坳口,有一棵老樟树。老樟树又高又大。上百只栗耳凤鹛在树上叫,飞来飞去。它们叫得欢,飞得欢。安盈吹口哨,嘘嘘嘘。老樟树的树洞露出一个毛绒绒的头,眼睛忽闪忽闪,耳朵竖得像两片枫香树叶。安盈举起双手,招了招,唤了声:小欢,小欢。

小欢没等安盈唤出声,它已经顺着树,溜了下来。它拱着腰身,向安盈跑了过来。安盈伸出双手,它跳了上来。安盈抱住了它,摸它头,说:小欢啊,你太聪明了,知道进树洞躲雨,还睡了一觉,可把我急死了。小欢在他身上蹦跶,趴到了它肩膀上。

过了一天,西亮送给安盈一对铜质小铃铛,说:铃铛线是羊筋,日晒雨淋也不会烂,挂在小欢脖子上吧。安盈接过铃铛,看着爸爸,说:小欢跑起来,像铜管乐奏起来。他抱起小欢,去枫香树下玩耍逗趣。小欢挂着铃铛,从石磨架跳下来,铃铛当啷当啷,鸡拍着翅膀惊慌而逃。小欢去追鸡,当啷当啷,鸡噗噗噗逃进屋子里。安盈笑得像流泉,哗哗哗哗。

旧电视机被安盈拆了八次,安装了八次。他对电视机不感兴趣了。他对他爸爸说:我想买一台旧电脑来玩。

好啊,下午我开四轮车带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旧冰箱、旧洗衣机,我们一起买来。西亮说。

那我要带小欢去。安盈说。

小欢是大小伙子了,当然可以带去啊。看着它就可以。西亮说。

在镇旧货市场,小欢坐在安盈的肩膀上,引得好多人以好奇、羡慕的眼光看着安盈。卖旧电器的老板啧啧赞叹,说:好儿郎,有出息的好儿郎。一个在旧家具店玩电脑游戏的中学生,见了美丽温顺的狐狸,对他妈妈撒娇:妈妈,我也要买一只这样的狐狸。

孩子妈妈问安盈:小伙子,这只狐狸哪里买的?

安盈说:自小捡来的。

中学生又向妈妈撒娇:妈妈,你也给我捡一只小狐狸来,我也要养。

孩子妈妈说:你除了撒娇、玩电脑游戏,你还会干什么?

买了旧冰箱、旧电脑、旧洗衣机,西亮带着孩子回家了。车开得慢,但还是有些颠簸,颠了半公里,小欢被颠得呼呼大睡。

西亮清理了一个房间放旧电器。他支起敦实的木架,铺上厚木板,墙壁上挂了一个大灯,他对安盈说:老爸给你设计了操作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再搭一个溜溜架,让小欢爬上滑下玩,不然,它烦我。安盈说。

安盈拆解電器,小欢趴在床底下睡。白天,它太喜欢睡了。它半趴着,侧着身子,四肢半缩半伸。它的眼睑在动。它很容易被动物的声音惊醒,屋外有狗叫或灰胸竹鸡在叫,它立马翻转身子,竖起耳朵,眼睛咕溜溜地转。

上午和下午,安盈都要带小欢去推铁环一个小时。小欢有时跑在他前面,有时跟在他后面。它的铃铛摇得响亮。安盈推得满头大汗,浑身燥热。铁环真像个魔圈啊,滚啊滚啊。安盈推铁环上坡,追着铁环下坡。铁环摩擦地面,发出奇妙迷人的声音。安盈对铁环滚动的线形和声音,很入迷。他乐此不疲地推。铁环的外圈磨出金属白。

西亮干完了活,也和安盈一起去推铁环。西亮推着推着,铁环滚进了草丛或倒下了。西亮推得弯弯扭扭。安盈哈哈笑,西亮哈哈笑。笑了,又继续推。小欢把倒下的铁环,叼起来,扔到路下面的水沟。安盈又哈哈笑。他们比赛着推,看谁推得远、线路推得直。每次都是安盈赢。西亮对儿子说:把线路推得弯弯扭扭也是一种技术。

当然是一种技术,是糟糕的技术。哪有以糟糕的技术表扬自己的啊。安盈说。

西亮哈哈笑,说:儿子啊,没办法,老爸脸皮厚,又不肯认输。

输哪需要认啊,小欢都看得出来。小欢,你说是不是啊。安盈说。小欢在蹦跶蹦跶。小欢跳上安盈的肩膀站着,扶着安盈的头,一起回家了。

我自罚,我自罚,我今天给小欢洗澡,洗半个小时。西亮说。

安盈妈妈站在枫香树下,看着父子兴高采烈回来,拍了拍围裙,回厨房做两个好菜。她的脸像一朵向日葵绽开。

西亮送货去镇里,买了一辆“英骑”自行车回来,对安盈说:“你每天傍晚去湖边骑自行车,让小欢跑起来,逗它跑。它喜欢跑。”安盈扶着草绿色的车子,跨上它,往路上冲。他弯过狭窄的■,上一个斜长的坡,到了湖边。小欢跟着它飞快地跑。

湖是个浅湖,齐腰深。湖水青蓝。山风徐徐。小欢还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它站在湖边,望着湖里的鱼,一群群地游,它发出了“呃呢呢,呃呢呢”的叫声。它兴奋,他知道。它蹦跳了起来。它在大石块,在树下,躲藏起来,和安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它钻进了树洞,探出头,露出憨笑。他骑着车,追它。它绕着树林跑。

屋檐下,有两个废弃的轮胎,安盈把轮胎充足了气,带到了湖边。他又扛了门板,搁在轮胎上,用尼龙绳扎实。他自己做了一艘船。他坐上了船。小欢站在湖边,看着安盈。安盈向它招手:“你有胆量,你就过来啊。坐船多好玩啊。”小欢跃起身子,“咕咚”一声,落进水里,晃着身子游,爬上船。它站在船上,抖毛,抖下晶亮的水珠。他唱起了《船帆》:

这是我的梦 抓住吹来的风

黑暗中我们又在重逢

不忍的双眸

那里会有绿洲

别回头

骆驼带我寻找自由

这是我的梦 抓住吹来的风

你我乘着船 光照着我的瞳孔

眼看到了岸又刮起龙卷风

我们却只有浆和破了的舟

那束光

……

所以我会撑起船帆

跟着风的方向去远航

所以我会撑起船帆

跟着太阳去流浪

我不会害怕

没什么可以阻挡

阻挡我前进的方向

所以我会撑起船帆

跟着风的方向去远航

所以我会撑起船帆

跟着太阳去流浪

我不会害怕

没什么可以阻挡

阻挡我前进的方向

所以我会撑起船帆

去到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安盈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青涩的,略显嘶哑的嗓音,在山谷回荡。他刚刚结束变声期。他的喉结还没结出来。他唇边稀淡的须毛,让他羞涩。他尽情地唱。他敞开了嗓子唱。小欢坐在他大腿上,仰着脸望他。

他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太阳的余晖垂落在湖面,熔金般。乌桕树在哗哗响。鹊鸲嘁嘁嘁地叫。树莺在芦苇里嬉闹。黛青的森林安谧。他一边唱歌一边划船。

安盈天天带小欢来游湖。他环湖骑四圈自行车,小欢追着车子跑。他逗着小欢跑。有一次,他玩累了,瘫在树下草地睡觉,但睡不着。他用草枝盖着眼睛,留一条缝,看着小欢。小欢嚎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他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小欢仰着头,爆发出磨牙般连续嚎叫。这时,一只树鹰滑过树梢俯冲下来,扑向小欢。小欢钻进草丛里。第二只树鹰,从湖面掠过来,扑向草丛。安盈惊叫了起来,摸一个石头砸向树鹰。树鹰腾空而起,嘘嘘嘘地尖叫。小欢惊魂未定,探出头。此时,第三只树鹰从空中俯冲而下,箭矢般射向小欢。“完了,完了。”安盈暗叫一声,站起身,想救它,但来不及了。他没有想到树鹰有三只,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布阵,猎杀小欢。一个纵身,小欢奋力跳了起来,猛然撕咬树鹰。树鹰扇起翅膀,往后退了一下,又猛扑小欢。小欢又奋力跳起来,把尾巴甩在树鹰下腹。树鹰落在地上,举起翅膀,扑小欢。“昂——呜呜,昂——呜呜。”小欢竖直身子,龇牙吼叫。安盈跑了过来,赶走了树鹰。安盈抱起小欢,惊魂失魄。他没有想到小欢,这么机智这么勇敢。“嗯呢,嗯呢。”小欢低声叫着,像撒娇。

山回路转。小欢是山中最原始的公民,它必须是机智和勇敢的。他看着高耸的山峰,心中有些澎湃。暖暖的浪潮拥着他。他很想带小欢去山顶玩玩。

吃饭的时候,安盈问爸爸:“山顶上有什么。我从来没去过山顶。”

这是他休学以来,第一次主动和爸爸说话。他爸爸说:“山顶有树,有一座巨大的石峰。”

“还有什么。”安盈问。

“有草,有兔子。哦,以前还有豺,站在山顶上,仰天嚎叫。”

“还有什么。”

“有一道飞涧,从山崖的夹缝落下来。落涧的地方,野猪喜欢做窝。”

“还有什么。”

“还有一棵乌桕树。你在湖边,也看见了。霜降以后,树叶金黄,是我们这一条峡谷,最美的树了。”

“还有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隔了好几年没上去了。”

安盈默默地吃饭。吃了饭,他坐在矮墙上,望着屋后的山顶。小欢在院子里乱转,很不自在的样子。

过了八天,西亮对儿子说:“晚上,我们住到山顶上去,我在山顶搭了一间木屋,有你睡的房间那么大呢!”

安盈笑了,说,我带小欢一起去。

“当然了。它是你的小伙伴,形影不离。”

他们午睡了一会儿。他们带着小铁锅、卤水牛肉、煎饺子、水杯、碗筷、调味品、毛毯、刀,上山了。小欢坐在筒篓,“嗯呢嗯呢”欢叫。山道狭窄,砍倒的灌木还没完全枯萎,叶子卷出细长的麻花状。为搭木屋,近几日,西亮已经走了好几趟了。西亮背着东西,走在前面。到了山顶,已是傍晚了。其实山并不十分高,只是路很难走。灌木和莿条,刮脸。安盈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他站在山顶,俯瞰山下广袤盆地。稻子尚未收割,田野金黄斑斓。四散的人烟,沿着河边摊开。河流泛出白亮亮的光,油油的清清的閃闪的。矮小的山峦,一个一个隆起来,毗连着,水花一样溅起。山对面,是高耸的灵山,突兀的石峰高耸,闪着白光。幽凉的风吹着他,也吹着乌桕树。乌桕树蓬勃散开,如天神遗落的冠冕。

天很快暗了下來。秋雾漫起,浮在盆地之上。小欢在乌桕树下打转,兴奋莫名。它“呃呃呃,呃呃呃”地轻叫。它晃着毛绒绒的尾巴。它蹲在岩石上,望着慢慢升起的月亮。安盈也望着月亮。月亮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月亮水水的,天空水水的,星星一粒一粒爆出天幕。澄蓝的天幕,像一片风暴止歇之后的大海,月亮是一叶被清风吹动的轻舟。西亮坐在孩子身边,和孩子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起和孩子妈妈相爱的事。西亮讲起安盈出生的第七天,患了急性肺炎,他在病房门口站了整整一天。他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产科医生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才把你从娘胎里拖出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害怕,害怕失去你妈,害怕失去你。所以,我希望你快乐,快乐地过一生。”

“山顶是一个适合瞭望和仰望的地方。我一直好奇,山顶上有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安盈说。

他们睡在木屋里。儿子抱着爸爸睡。他们说了很多话。但他们都不觉得疲倦。小欢蹲在木屋前,“嗯呢,嗯呢”叫着。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说的,似乎它都明白。儿子袒露心扉:“以前我很害怕成长,成长就像一种望不到头的磨难,我会慢慢克服自己,让我慢慢学会长大。”爸爸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爸爸说,你迎接月出一样,去迎接自己的未来吧。野湖像一盏佛灯,慢慢亮起。

第三天,安盈取木棍,拿一把刀,在稍远一些的山坳,去寻找别的狐狸。“小欢,应该有自己的妈妈。”他找了很多天,也没找到狐狸。甚至野兽的脚印,他也没看到。他看到了动物粪便,一摊摊如油饼,或大圆粒如核桃。这是牛或羊的。

深秋已经到来。小欢长得更大了。安盈在湖边环骑。乌桕树黄了,黄得透明,黄得招摇。枫香树飘着红叶,映在湖面,给湖面涂了一层胭脂。他把钓上来的半斤重鲫鱼,挂在车后的三角架上。他让小欢追着车跑,让它自己抓鱼吃。

有一傍晚,安盈在湖边骑车,他听到了山腰有“昂呜呜,昂呜呜”的叫声。他听得出,那是狐狸的叫声。小欢也听见了,往树林里跑。它跑得飞快,一会儿不见了踪影。或许,吼叫的狐狸,是小欢的“家人”。深秋是狐狸求偶、交配的季节。狐狸是爱情的忠贞者,终生伴侣相随。明年初春,苦竹笋破土了,峡谷中的某一个山林,又多了一窝小狐狸崽。安盈这样想。

很快,冬雪飘零。雪从山巅筛下来。山白了头,白了腰,白了整个幽深的峡谷。盆地白了,白得像一块酥糕。甜甜的酥糕,粘着白芝麻。小欢会去抓山鼠抓鸟了。趁鸡圈还没关紧篱笆门,小欢还偶尔偷吃鸡。小欢自己会找吃食了。白天它在枫香树下打盹,晚上它在四周幽谷山林游荡。它肥肥壮壮。

野湖荡起白白的水汽。天越冷,水汽越大,水越温。湖湛蓝、深情。三棵高高的落羽杉彤红又橙黄。喜鹊许是饥饿了,在树杪上叫得很嘹亮。山真是美丽又神奇。安盈望着不远处的山顶,雪峰皑皑。他知道山顶有什么。他去过。山顶是山的最高处,可以看见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至于有多远,他也不知道。非常远的地方,在地平线以外。那是他慢慢去解的谜。

责任编辑  楚    风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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