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号列车

2022-07-04 10:44顾艳
长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极光杰夫车厢

顾艳

那年,我在斯坦福大学访学。圣诞节前夕,我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飞往阿拉斯加安克雷奇市开一个学术会议。会后,我买了一张去费尔班克斯的火车票,想着去那儿看极光。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大早暴雪肆虐,望着漫天大雪,心里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只是来一趟不容易,就这么错过了极光之旅,岂不可惜?于是,我搭上酒店直达火车站的巴士,登上了开往费尔班克斯的列车。

这辆列车被称为“极光号”,是阿拉斯加铁路唯一运营的冬季客运列车,内设观景车厢。尽管大雪纷飞,车厢内座无虚席,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我的座位离观景车厢不远,身边的人川流不息。因为只要不超过限制的二十分钟,谁都可以去观景车厢。

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感觉“极光号列车”顶着马塔努斯卡山谷的暴风雪,威武地朝前疾驰。如果在黑夜的上空,俯视这辆裹着雪花飘飞的长长的弯曲列车,就像一条扭动身体、在一望无际的雪白地面上爬行的蚯蚓。此时,车厢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说英语的、西班牙语的、法语的、韩语的、中文的,多种语言汇合在一起,仿佛是一曲大合唱。当然听到说中文的,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多看他们几眼,或者搭讪闲聊几句。

“极光号列车”到达目的地,总共需要十多个小时。由于在一片雪白之中前进,车速越来越慢。车厢内可以听见“咔嚓咔嚓”车轮碾过钢轨的声音,偶尔也有车厢连结器碰撞的哗啦声,以及吹在车窗玻璃上的雪粒声。几小时后,旅客们没有了刚上车时的兴奋;东倒西歪地打瞌睡,鼾声不绝于耳。当然,也有捧着书本看书的,刷手机的,看电脑的。总之,车厢里已经非常安静了。

我架起座位前的小搁板,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正想修改我的论文时,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亚裔老人,蹒跚出现。他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看上去瘦瘦小小的,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下露出不少白发。我以为他是中国老人,用中文和他打招呼:“您好!”可他茫然地望着我,又用韩语嘀咕了些什么。我这才知道,他是韩国老人。

一会儿,韩国老人满脸微笑地朝着旅客们鞠躬致意。旅客们无人理他,有些人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我不知道老人想干什么,只见他把自己固定在一个角落。白色的胡子,布满皱纹的脸,浅浅的微笑,还有深褐色的皮肤,都让我觉得像蜡像馆里的农民形象。而这时,车窗外的暴风雪更大了。我心里未免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雪,一个人跑去人生地不熟的费尔班克斯看极光,且不说路上个人的安危,能否看到极光根本就是未知数。

然而,也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我的邻座一个帅小伙子,似乎与我有同样的感觉。他告诉我说:“我是伯克利加州大学东亚系博士生杰夫,这几天来安克雷奇开亚洲学术会议。会议结束,我就想着出来走走,看极光去。”他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我说:“我也是来安克雷奇开亚洲会议的,我们同开一个会议呢!我叫凯丽,从中国杭州来,是斯坦福大学的访问学者。”

杰夫一听,我是从中国杭州来的,竖起了大拇指说:“杭州有西湖,还有龙井茶。”我和杰夫就这样你来我往地闲聊起来,没想到他这个美国土著,普通话说得比我标准,还笑话我是“杭普话”。

我们正聊到兴头上时,韩国老人移动着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地向车厢前走去。在洗手间附近的地方,他努力抵御车厢地板的轻微摇晃,稳稳地站住了。看上去比较邋遢的他,还有一种难闻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坐在前排的青年女子,捏著鼻子别过头去。此时,韩国老人满脸尴尬的笑容,把自己的头点得像鸡啄米那样。然后昂起头,从腰间取出一把短笛吹起来。一时,美妙的音乐回荡在车厢里。时而雀跃有力,时而清澈如水。许多原本打瞌睡的乘客,也都投来惊奇的目光。

我静静地沉浸在韩国老人的音乐里,感觉一颗如火的心在跳动。那丰富细腻的情感,迷人的自然境界,以及无限的遐思,宛若爱情的惆怅,落叶的伤感,都会带给你一种感觉。只是这美妙的音乐,与韩国老人邋遢的形象,难以和谐统一。

接下来,许多乘客又打瞌睡的打瞌睡,刷手机的刷手机。老人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听众,依然聚精会神地吹着。我看见他鼻孔里流出来的鼻涕,沾到了短笛上,两边唇角也积满了大量白色唾液。可他毫不在乎,专注地吹着短笛。都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这个看热闹的,也感觉到老人那沾满污垢的短笛,响起了真正的音乐。

韩国老人吹完短笛,朝着另一节车厢走去。我望着他蹒跚的背影,忽然想起瞎子阿炳的沧桑,在弦中如泣如诉。是啊,谁为苦难而辉煌,谁为沉重而美丽,谁又为苍凉的音乐加一件寒衣?这满把的音乐,是一种境界。那么,韩国老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杰夫非常认同我的观点。他说:“阿炳是草根艺术家,其传播途经就是街头巷尾的弹唱。”我惊讶杰夫对中国民间音乐家的了解,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此时,“极光号列车”正从塔基那,沿着苏西特纳河河岸蜿蜒而行。车窗外银装素裹,远远望去德纳里山景色迷人。杰夫说:“这里时常有黑熊和棕熊出没,当列车靠近它们时,它们就迅速藏匿进灌木丛中。”这我完全相信,别说北大荒,就是在加州的高速公路边,我也时常看见黑熊出没。

感觉上,我和博士生杰夫颇投缘。宛如旅途上的“艳遇”,我有点热血沸腾。可实际上,车厢内的暖气已不再暖和,人们呼出的气息都仿佛会结冰似的。不少旅客,把大衣、帽子穿戴上身了。而杰夫和我一样,或许内心有一把火,穿得单薄,气色却红光满面。

我们继续东拉西扯地聊天。冥冥中,被一股气流所吸引。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可以感觉到的东西。仿佛是爱情,但又说不清,道不明。总之,血液在加速循环,促进新陈代谢。

“极光号列车”,进入晚上暴风雪肆虐的时候,速度就更加缓慢了。在昏黄色灯光的车厢里,不少人无精打采地醒了又睡。那些刷手机、看视频的旅客,也因为寒冷,双手交叉地伸进了袖筒里。

一瞬间,车厢里安静极了。我和杰夫聊天的声音,变成了窃窃私语。不知不觉的,我们的坐姿越靠越近。也不知啥时候,他把我揽在怀里了;只觉得有一种异性相吸的温暖和感觉。有时候爱情说来就来,仿佛是一种魔力把我们连在一起了。

说真的,我和杰夫也许有点缘分。在他之前,别人给我介绍过许多对象;可我犀利的目光,一下把他们看透了;几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让做红娘的颇为不爽。而博士生杰夫呢,也是一直打着光棍。他微笑着说:“没有喜欢的女子入我法眼。”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我们在这趟“极光号列车”上,狭路相逢,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见钟情倒是真的。这也许要归功于韩国老人吹的短笛。如果没有他的音乐响起来,恐怕我们一时很难找到相吻合的话题。

我和杰夫聊累了,彼此依偎着进入梦乡。我在梦乡里,梦见杰夫在足球场上帅极了。尤其那两条长腿,跑起来如旋风一般。球赛结束后,他随我去了杭州。我父母一看未来的女婿是个洋人,别提多高兴了。母亲心直口快地说:“啥时候办喜事?”我的梦做到这里,忽然被“乒乒乓乓”的声音打断了。睁开眼睛,我发现车厢里不少旅客齐刷刷地朝着一个穿红衣服的男青年露出笑容。

这个沉寂的车厢,就是让红衣男青年给激活了。他仿佛是马戏团里的小丑,脸上敷着白粉,嘴巴奇大,络腮胡子。最让我引起注意的,是他那大蒜鼻子和厚嘴唇,感觉他应该是广东人的后裔。我为在“极光号列车”上,遇到祖国同胞而激动不已,忍不住,冲他“嗨”的一声;接着,“你好”的问候,又脱口而出。他听见我的问候,向我挥挥手用中文道:“舞起来就暖和了。舞吧舞吧,一起来舞吧!”

车厢里,不少年轻人都舞起来了。一下子,车厢内乱哄哄的非常热闹。杰夫从我身边遛了过去,挤在人群中手舞足蹈;还带领大家唱起歌来。那是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曲。我随着荡漾的歌声,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说起来,我从前还是个舞蹈演员。跳过新疆舞、西藏舞、朝鲜舞,还跳过交谊舞。那年头,跳舞就是我的精神生活和娱乐活动。记得大学毕业那年,我还着迷地去舞厅跳舞。那个经常邀我跳舞的老男人是我的邻居,同时他也是一位诗人。他特别喜欢带我跳华尔兹,喜欢我们一起疯狂地旋转。我们在旋转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了。

舞蹈之后,邻居老男人在香烟缭绕中写诗。在院子里的花坛前朗诵,引来不少观众。我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文学的,也写着歪歪扭扭通向上帝的诗行。现在我做着文学研究工作,想必是受了邻居老男人的影响。

此时,我们在这狭窄的车厢里舞着、唱着。“极光号列车”在黑暗呼吼的风声中,缓慢前进。这时我听到韩国老人的短笛,又在车厢里响起来了。尽管夹杂在歌声里,但笛音依然清脆嘹亮。我用目光四处寻找韩国老人,想从他身上看到《二泉映月》中阿炳的影子。

然而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生一阵巨大的异响,吓得我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待我缓过神来,聚在一起的人群已四处逃散。连杰夫和红衣男青年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凭着自己的经验很严肃地说:“那是枪声,是手枪的射击声。”

我急着去洗手间,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人尖叫着逃出来,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走过去。这时我看见韩国老人仰倒在地,背部覆盖着马桶。他的额头正中央裂开一个大洞,仿佛是被砸烂的石榴,由洞中流出鲜红的血和白色黏稠液体。他垂落在地板上的右手,紧握手枪,食指还扣在扳机上。我十分震惊,双腿都哆嗦了起来。

韩国老人为什么自杀?

恐惧中,我跑到另一节车厢的洗手间去了。出来后,乘警们已拉上了警界线。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座位,有些茫然四顾。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了杰夫,这让我十分惊喜。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耸耸肩道:“我听到枪声,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就跑到这里来啦!”我心里想,逃命虽然是本能,但一个只管自己逃命的人,哪里还有爱和责任呢?

此时,“极光号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韩国老人的尸体,被几个乘警抬下车去,警界线撤除了。我快步奔过去,想最后看一眼韩国老人,但被杰夫拉住手臂说:“你会做恶梦的。”

我看他那胆怯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们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红衣男青年已经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上了。他脸上敷着的白粉几乎全被吓跑了,看样子他和其他旅客一样,仍处在惊恐之中。他冲我用广东普通话说:“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的确,无论是自杀和他杀,在列车上遇到枪声谁不害怕呢?尤其是冷静下来回想,比事发当时还吓得瑟瑟发抖。

列车重新起动后,暴风雪小了一些。蓝白色月光從车窗外照射进来,流淌在车厢里。经历了一场灾难后,旅客们生怕再有什么劫难,几乎没人敢打瞌睡了。每个人都像侦探那样地环顾四周,仿佛某个角落潜藏着危机。

杰夫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时,我挣脱了他。我表示自己想一个人静静,他却不以为然,我就火了。我说:“请你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他耸耸肩,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你灾难来了,独自逃跑。”

他大惑不解地,双手一摊:“这不是很正常吗?”

“好吧,我们观念不同。”

他没再吭声。我就在手机上查地图、看资料。天亮时分,“极光号列车”穿过河谷的时候速度放慢了,那是让我们欣赏车窗外的驯鹿。杰夫说:“快看,驯鹿一家人。”我朝着车窗外,看见驯鹿家族正浩浩荡荡沿着河边缓缓移动,在雪地上踏出一个个足印,然后消失在我们的眼前。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奔驰,“极光号列车”终于平安到达费尔班克斯。我和杰夫预订的宾馆相隔两站路,为了一起出行方便,他想改订到我下榻的宾馆,但被我婉拒了。我说中国有句俗话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意思就是如果我们日后有缘分,就会在一起。杰夫听后道:“明白,明白,只是这样太可惜了。”我没有做声,他又说中国有句成语:“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

杰夫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但由于我总是细节处看人品,很难原谅他的失误。更何况,我内心根深蒂固的独身主义观念,有时候刚刚萌芽的爱情,就被我这一观念打碎了。因此,我果断地将这个来得快又去得快的“艳遇”,推出了我的恋爱之门,就像甩掉了一个包袱,我忽然感到全身轻松。

进了宾馆房间,我把身体泡在大浴缸里,仿佛要把灵魂的污黑洗净。这时我的耳畔响起了韩国老人的短笛,那余音缭绕的音乐把我带回到“极光号列车”上。我想不明白韩国老人为什么选择自杀?他那邋遢的形象,沾满污垢的短笛,在响起真正的音乐中,也许看到了暴雪肆虐的冰冷世界。而这世界无法为他加一件寒衣?

我这一想,又想到了瞎子阿炳。世俗的不平等,留给他数不尽的苦难。在夜空明月,小桥流水的渲染下;无尽的凄凉,从他琴声幽怨的弦里和指尖上流淌出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自杀。

从浴缸里出来,我裹着一条洁白的浴巾,吹干了头发,还泡上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里的照片。那张在高桥上俯瞰整个河谷的我,一览整个阿拉斯加起伏的地貌。都说费尔班克斯是极光之都,一年中有两百多天能看到极光。我是为极光而来的,那条无边无际的冰川令我向往。我正查看手机地图,心里想着如何乘车去那条冰川时,杰夫来电话了。

杰夫说:“我们一起吃晚餐?”

我说:“好吧!”

杰夫说:“我租了一辆车,过十五分钟来接你,你到大厅等。”

我说:“你真神速。”

杰夫预订的那家餐馆叫Turtle Club,海龟俱乐部的意思。它离费尔班克斯市区,约十八分钟车程。距我住的宾馆,开过去才十三分钟。我在梳妆台前,抹点粉底霜和口红;还把长发高高地盘到头顶。然后穿上黑呢大衣,拎上一只咖啡色香奈尔提包,心情愉快地走到了大厅。这时,杰夫已西装革履地等在那里了。他穿黑色西装,系蓝领带,看上去比较绅士,让我眼前为之一亮。

我上了杰夫租来的奔驰轿车,坐在副驾驶室。杰夫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咱们AA制。”我想作为旅伴,这样的经济结算,比较公平。我和几个闺蜜出来吃饭,也是这样的。于是,我望着他有点神秘的蓝眼睛,开玩笑说:“不AA制,难道你想让我请客?”

他笑道:“哪里,是我想请,但你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想想也是。

在愉快的聊天中,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一个狭长的通道,两边墙上挂着阿拉斯加特有的裝饰和各种各样的酒。往前走是一个酒吧,穿过酒吧,一直走到通道的尽头才是海龟餐馆。这里有牛排套餐,阿拉斯加大龙虾、帝王蟹,还有大比目鱼。杰夫点了牛排套餐,我点了阿拉斯加大龙虾。

我们边吃边聊时,发现这家餐馆提供免费自助沙拉。杰夫用大白盘子装了满满一盆,“叭叽叭叽”地吃得很响,绅士风度荡然无存。我心里想伪装的绅士,哪里能长久啊!一个细节就暴露无遗,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流。

杰夫边啃牛排,边告诉我说:“我曾在中国上海复旦大学学习中文,还去过杭州西湖。喜欢白堤和苏堤,这两条堤是杭州城里最美的风景。因此,我也喜欢筑这两条堤的中国古代诗人白居易和苏东坡。若要排名,第一名,当是苏东坡莫属。”

杰夫的这一观点,倒是与我不谋而合。说实话,我一方面很想与他进入恋爱状态,另一方面又怕自己误入歧途。我心里有“婚姻与独身”的较量。我实在不知道我会不会走进婚姻?

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极光号列车”上发生的灾难。杰夫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枪声,并向我解释他听到枪声后,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是因为在特定时空下脑袋空空,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因此他忽略了对我的照顾。

杰夫说的,也许是大实话。我表示理解,但我已很难说服自己继续与他恋爱。我说:“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他说:“嗯,那当然。明天我们一起去冰川看极光吧?”

我说:“好,一言为定。”

他哈哈笑起来,笑得灿烂又诡异。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笑声里的意思。但我又不能因为他古怪的笑声,反悔不去。我说:“明天几点出发?”他说:“八点吧,我来接你。”我们就这样,确定了明天出发的时间。仿佛一个美好的期待,我将有一次浪漫的冰川之行。

晚餐后,杰夫接了一个电话,需要赶回宾馆去处理稿件。我没让他送我回宾馆,因为步行不过半个来小时。一个人街上逛逛,对我这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来说,无疑是身心最放松的时光。然而杰夫千叮咛万嘱咐,仿佛我会走丢,或者被人劫持似的,关照我不要乱走,随时给他电话。

我说:“嗯嗯,手机握在手上呢!”

杰夫说:“好吧!早点回去。”

杰夫的关照,让我感到温暖。走出餐馆,我们在漆黑黑的停车场里情不自禁地拥抱接吻;但我忽然神经质地把他推开,朝着灯光闪亮的街道跑去……

晚上的大街灯火通明,我沿着街道笔直朝前走,十分惊讶阿拉斯加狂野壮阔的美,是那么的广袤神奇。特别在灯光的映照下,那雪白高山中刀尖般的山峰,插入繁星点点,顿时感觉自然之巨大;而人在这自然中,渺小得微不足道。

我就这样走走看看,忽然一道五彩的极光出现在我眼前。仿佛是星空穿着薄纱裙子随风飘动,仿佛又是一个翻天覆地的调色板,将自然之手轻轻一挥,形成独一无二的极光画卷,给大地送来最浪漫的礼物。它的出现足足有十多分钟,我心急火燎地给杰夫打电话,可他迟迟不接。

他在干什么呢?

一会儿,极光像个害羞的姑娘,躲到云层里去了。我庆幸自己看到了极光,就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当然,我并不太清楚未来在哪里,我将会干什么?有时候理想和现实,就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件事。

杰夫没接我的电话,我有诸多不放心。脑海里假设了许多场景,每一个场景都让我惶惶不安。我又拨过电话去,杰夫还是没有接,这就让我的思念更加强烈了;同时也让我十分懊恼。我懊恼他没有承诺,说过的话像放屁一样;但我还是给他留了短信,希望他给我回短信或电话。

我继续在街头闲逛,走过纪念品店、化妆品店、玩具店、理发店、服装鞋帽店,每家店都充满着清洁的色彩,也散发着华丽寂寞的气息。最后我在星巴克临窗的位置上坐下来,要了一杯拿铁,还买了块蛋糕。一边喝咖啡吃蛋糕,一边刷手机。

我在微信朋友圈,贴了费尔班克斯的雪景图,以及刚刚拍的极光照片。一会儿,就得到了许多点赞和留言。不少朋友说:“你看到了极光,你就是一个幸运的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一瞬间,我沉浸在微信朋友圈的幸福中。

“嗨,你好!”

我听见有人和我打招呼。转过头去,看见红衣男青年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他说:“真巧,在这里又遇上了你。”我发现这回他不像在“极光号列车”上,扮演小丑角色那样引人注目。也发现他其实并不太年轻,起码比我大几岁。

我出于礼貌地说:“幸会,认识你很高兴。我叫凯丽。”他听我这么说,也自我介绍道:“我叫刘皓,从休斯敦来。第一次到费尔班克斯看极光,你呢?”

“我也是第一次。”我说。

他有点欣喜,仿佛找到了聊天的话题。但由于我内心一直在等杰夫的电话或短信,与他的聊天总是心不在焉。只要手机“嘟”一声响,我就以为是杰夫的短信。然而打开一看,不是的,便有些垂头丧气。

我的这种表现,全被刘皓看在眼里。作为旁观者,在“极光号列车”上,我与杰夫偎依在一起,他就是见证人。不过他并没有提起杰夫,而是谈起了韩国老人。

对于韩国老人的音乐和自杀,刘皓有自己的见地。他认为韩国老人选择在“极光号列车”上自杀,就是心怀不轨的表现,也是造成伤害别人的最大罪恶。这罪恶,不能排除他有谋害别人的意图与对社会的抗拒。

刘皓说得没错,韩国老人的枪声,确实給“极光号列车”上的旅客带来了危害,其中也危害到了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美国遇到枪声,经历的恐怖的确会留下后遗症,影响到我今后的生活。譬如:细究起来,我对韩国老人吹短笛的形象,以及他的尸体倒在卫生间里的惨败景象,在我脑海里无法合而为一。有时,我会假想成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事实上,韩国老人在我心里就像烙下了一个印记,无法抹去。

我和刘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有时我心里想着杰夫就答非所问了。他见我心事重重,起身告辞后又回过身来说:“咱们彼此留个手机号吧,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给我电话。”类似这样的话,我好像听得太多了。客气话谁不会说呢?不过,我还是和他交换了手机号。

刘皓走后,我离开了星巴克。这时我对杰夫非常生气,也没有了信任感,但我还是手痒痒地拨过电话去。“吱啦啦”响了一阵后,杰夫在电话那头“喂”的一声。

仿佛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他说:“我在睡觉,刚醒。”杰夫的回答,让我无语,这不是撒谎又是什么?我随即搁断了电话。

后来,他一连拨过来三次,我都没接。他就留了语音:“明天上午八点,我来接你,不见不散。”我没回他。我忽然意识到,必须调整自己的心态。

回到宾馆,我打开电视新闻台时,刘皓来电话说:“明天是否有空,我们一起吃个晚餐?”我说:“明天我们去冰川看极光,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他说:“祝你好运。我们保持联系。”我忽然觉得刘皓比杰夫靠谱多了,到底是祖国同胞,沟通起来总能心领神会。

这晚我躺下时,已经子夜时分了。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从窗帘缝隙里照射进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为明天去冰川的事烦恼着。因为,我不能确定明天的冰川之行能给我带来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里暴风雪很大。树与树相互擦撞、断裂。然后传来哗啦啦的脚步声,狗的狂吠声;还有一个白色巨人的身影,冲破黑暗,升腾到高空。他云里雾里地慢慢走着,每跨出一步,树木就裂开,响起轰隆隆倒地的声音。狂暴的破坏声中,透着燃烧的火焰。草被排开,土和白雪飞溅,雪橇车横冲直撞。

我大喊一声:“杰夫。”

从梦中醒来后,我没再睡了。打开旅行箱,我试穿了一下“迪桑特”牌的滑雪衣裤和帽子。到冰川滑雪时,我就穿戴这些了。想象中,我和杰夫滑雪的形象,浪漫而美丽。

在宾馆吃了免费早餐,正好八点。我穿上大红羽绒衣,拉着黑色旅行箱来到宾馆大厅,杰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这回倒没让我失望,或许他昨晚真的早早睡觉了。我这样安慰自己,以一个美好的心态,与他开启冰川之旅。我对杰夫说:“看你精神饱满的样子,昨晚睡得不错吧?”杰夫甩一下头,道:“是啊,不错。”

我坐在副驾驶室的座位上,翻看手机里的地图。原来开车去冰川,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而且有几辆公交车直通目的地。当然乘公交车和乘杰夫的车,感觉完全不同。乘杰夫的车是有温度的,有感觉的。我告诉杰夫,昨天晚上我已经看到极光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惊讶地说。

“你去看看你的手机吧,我打过多少次电话,还留着语音呢!”

“我是睡得太沉了,早上起来没看手机就来接你啦!”杰夫说完,狡黠一笑。我似信非信,感觉他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着与他在“极光号列车”上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仿佛每一次交流都是一种探索,而他又是那么地深不可测。

一会儿,我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雪景分外妖娆,杰夫说:“我们已经到达冰川了。”

“这么快?”我有些欣喜。

下车后,一望无际的冰川赫然入目。我看见狗拉着雪橇,那速度和热情真是绝了。据说,雪橇狗是冰川野性的象征。杰夫从后备车厢里拿出雪橇,我换上带来的滑雪行头,感觉自己穿得像北极熊一样了。而杰夫呢,一身蓝色滑雪衣裤,戴着帽子和眼镜,看上去很酷。

不多久,杰夫拉着我在冰川上飞翔起来了。我们穿梭于冰雪世界,雪花落在我们的脸颊和身上。这时候,杰夫一高兴又唱起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歌声回荡在空旷的冰川上,余音缭绕。几圈下来,我虽然开心却早已头晕目眩,只得退下;杰夫却继续滑雪橇。我欣赏他矫健而敏捷的身影,以及那超凡的技艺。远远望去,仿佛就是力和速度的较量。

此时,我站在一张长满了冰雕的空长椅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杭州大雪纷飞,西湖结了厚厚的冰,湖边也有一张长满冰雕的空长椅。它是那么宁静、肃穆,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它梦幻一般的空寂。

多少人来了又走,只留下它固守寂寞和孤独。不过,我想它曾经一定是辉煌的。在它身上演绎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也演绎过重逢的喜悦,孤寂中的独白,以及夕阳西下时淡淡的感伤。那些在椅子上坐过的人,无论是黑发少年还是白发老人;他们都随着时光的河流,载向更远的前方。

我对着空长椅,浮想联翩时,杰夫提着雪橇过来对我说:“估计今天看不到极光了,你是否在这里多住几天回去?”我说:“明天我就回旧金山了。”他耸耸肩:“改签一下机票,难道不行吗?”我摇摇头说:“回去写论文。”他就默默无言地望着我。

杰夫对运动情有独钟。半晌,他拉着我再去滑雪时,被我婉拒了。因为我是江南女子,文文弱弱的,再滑雪橇就会晕倒了。我说:“我太累了,只想回宾馆休息。”他二话没说,就把我送回了宾馆。然后告诉我,他还要再去冰川滑雪,直到看见极光后回伯克利。

我知道美国年轻人大多喜爱运动,也有冒险精神。我劝阻不了杰夫,就提醒他注意安全,危险的地方别去。他笑话我太胆小又太文弱了,告诉我要运动、要勇敢。我想想自己确实手无缚鸡之力,自卑感油然而生。

杰夫离开我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发给我十几张图片。有我们的合影,也有我们各自的照片。我尤其喜歡他抓拍到我双手撑开,宛如飞鸟在雪地上旋转的那张。没想到他的摄影技术这么好,每一张都有不同的艺术角度,令我喜欢。我告诉他我会把这些照片印出来,做一本相册保存起来。他笑笑说:“到时别把我丢掉就好了。”

他说完,拥吻了我,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道:“这个熊猫钥匙扣送给你。”我有些惊讶,瞪大眼睛说:“你就送我这样的礼物?太吝啬了吧!”他说:“礼轻情谊重,这是中国成语呢!”

我说:“你油嘴滑舌的,别老拿中国成语来显摆自己。”

他冲我诡异一笑,走了。

黄昏时分,我到街头找了家韩国餐馆,吃了一盘铁板牛肉,一碗米线。店堂里人很多,等了二十多分钟,我已饿得饥肠辘辘。于是我近似狼吞虎咽的吃相,很快扫荡一空。抹一下嘴,走出韩国餐馆后,我在行人道上意外地遇到了刘皓;想起婉拒了他邀请我吃晚餐的事,未免有些尴尬。

“嗨,我们又遇上了。”刘皓微笑着说。

“是噢,真巧。”

“明天我回休斯敦,有空来玩。”

“我是一早的航班,正赶着回去整理行李。”

“好吧,后会有期。”

我点点头,与刘皓匆匆告别。心里想这华裔二代,从小在英语环境里长大,竟然还能说出“后会有期”的成语,真是不简单。多数华裔二代,别说成语,就是普通生活用语也会说得含糊不清。

回到宾馆,我忽然改变了主意,迫不及待地给杰夫拨过去电话。我的想法是一起坐“极光号列车”到安克雷奇市,然后再飞回旧金山。这样的旅程,可以让我们重温“极光号列车”上的感觉。毕竟会议结束后,我们都直奔费尔班克斯了,连那里的街道也没去走走看看,更别说去阿拉斯加表演艺术中心看场戏了。当然,我的这一想法是突如其来的、随性的。

杰夫没有回我电话,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此,我索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去打扰他。平心而论,这趟极光之行对我来说经历不少,收获颇多。所有相遇的都是缘分,而杰夫却是我生命中一抹“艳遇”。谁知道我们今后会怎样呢?

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踏上回旧金山的航班。登机前,我又拨了杰夫的电话。也许时间太早,他还在梦乡里。拨通的手机“吱啦啦”响了几分钟,我就挂断了。这是我想和他谈恋爱的节奏吧,莫非我已打消了独身的念头?这倒让我母亲不用再担心我嫁不出去了。

大约五个多小时后,我在旧金山机场给杰夫发手机短信,他仍然没有回我。我焦急地拨打他的手机电话,可是关机了。说真的,与杰夫联系就是最让我懊恼的。我对自己发誓,再也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了。尽管这需要很强的克制能力,确实不那么容易做到。很多时候,我手痒痒的,就想拨过去电话了。

幸亏,回到斯坦福大学后,我忙着从原来的校外公寓搬到校内学生宿舍,一忙就是十多天。在忙碌中,我的焦虑、思念、易怒,仿佛被吃了一帖镇静剂,显得安宁而充满向往和期待。

一切都安顿好后,我还是念兹在兹地给杰夫拨了电话。拿起手机的当儿,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毕竟过去了半个多月,那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与杰夫在极光号列车上相遇的场景。那场景让我会心一笑。然而令我吃惊和意外的是,杰夫的手机仍然是关机的。我心里纳闷,他怎么啦?

于是,我一次次地拨他的手机电话,仿佛不相信这一事实。但手机里面的英文播音员,明确地告诉我:“手机关机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固执地每天拨打杰夫的手机。因为手机里有杰夫的音容笑貌,一切并不那么虚幻。

某个深夜,手机铃在我耳边忽然响起来,我从睡梦中听见杰夫的声音,他冲我喊:“凯丽、凯丽……”,然后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飞到我的头顶,可我就是抓不住他。我一着急“呜呜”地哭泣了起来,泛滥成灾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和被子。我的同屋室友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某一根神经短路了。她一把拉起我说:“你醒醒。”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仿佛被一只手掌击中。朦胧中,我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晃动着一头银光闪闪的长发,在幽暗的月光下发出一道冰雪般的冷光,我发现他就是杰夫。后来,我彻底苏醒了,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杰夫,你在哪里?”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拨打杰夫的手机。尽管是关机的,但它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无论他在哪里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所有的墙壁都是路,生死都在路上。

责任编辑  张    双

猜你喜欢
极光杰夫车厢
基于U-net的紫外极光观测极光卵形态提取
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六号车厢
神奇的极光
极光之上的来客
神奇的极光
SSAB Hardox悍达450材料轻型自卸车厢体测试报告
QMI汽车夏季维护:雨季车厢除异味
杰米历险记
梅德韦杰夫的民主与自由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