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诗歌的“他者”伦理学品格

2022-07-04 20:12刘露溪南方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4期
关键词:毕肖他者麋鹿

刘露溪 南方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1979),20世纪美国最具影响力的女性诗人之一,屢获权威诗歌奖项,如美国图书奖、普利策诗歌奖、古根海姆奖等。毕肖普的诗歌艺术不仅深刻影响了当代美国诗歌的发展,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具有影响力,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这一殊荣让毕肖普成为美国第一位荣膺国际诗歌奖项的女诗人。在毕肖普的生命中,旅行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构成其诗歌重要的主题之一。诗人丰富的旅行经历见证了她不同寻常的生活,也为其诗歌艺术创作带来了灵感和养分。毕肖普具有惊人的观察能力,并善于运用准确细腻、充满想象力但陌生化的笔触传达其对世界和人生的感知和探索。目前,学界比较关注毕肖普诗歌的意象、结构、风格等形式美学方面的研究,而对其诗歌具有的思想价值和深度研究力度还不够。本文认为,毕肖普的诗歌广泛关注自然、动物、植物、异域国度、别样文明等“他者”形象,并在思考这些“他者”存在的命运及其价值的过程中,摒弃了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思维运作和价值衡量准则,积极为这些曾被边缘化的群体的存在及其意义伸张正义和谋求权利。可以说,毕肖普的诗歌创作体现出生态批评理论原则和美学意蕴,其生态诗学体现出“他者”面向的伦理意蕴,值得仔细探究。

一、丰富多样的植物群落

毕肖普在世界各地丰富多彩的旅行过程中经历了形态各异的植物群落。近乎出于一种本能的观察,诗人对这些异于人类世界的生物兴趣十足,毫不吝惜笔墨地将所见之物一一细数,如同在《巴西,1502年1月1日》描绘的那样:

每一平方英寸中都填满了叶子

大叶子  小叶子  还有巨型叶子

蓝色  蓝绿色  和橄榄色

连同随意点亮的叶脉和边缘

或是翻转过来的缎子叶背

奇大的蕨类

形成银灰色的对照

还有花朵  好像巨大的睡莲

在空中伸高—

在叶子里  伸高—

紫色  黄色  浑黄的  粉红

锈红和绿莹莹的白色

显而易见,毕肖普专注地打量着巴西这个不同于美国的充满活力和异域风情的热带自然世界。然而,这种密切的注视却并未流露人类中心视角下俯视万物、掌控自然的傲慢与专横。相反,在诗人凝视这些植物的同时,植物群落也在静静地凝视以诗人为代表的人类世界。正如该诗一开始所言:“一月,大自然精确地向我们的眼睛致意/就像她必须和他们致意。”可见,在毕肖普的作品中,那些五光十色的植物不再是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审视下沉默、被动的自然景观,取而代之的是,这些植物群落代表了形式多样、充满生机并具有感受力的伟大自然的力量。而这首诗表明,人类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密切且广泛的双向交流,而这种双向交流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思维下人类与植物世界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关系,二者呈现出主体与主体的关系。这令读者感受到诗人以友好开放的姿态亲近自然、认识自然、感受自然,欣赏人与植物及其象征的自然世界友好相处、和谐共生的美好境界。

二、毕肖普诗歌中的动物意象

除了广袤的植物群落,毕肖普的诗歌也为读者呈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意象。面对这些自然世界的精灵,诗人毕肖普不仅喜爱它们,而且欣赏它们。在与这些生物目光相对时,诗人似乎采用了济慈的“消极感受力”来感受它们。早期诗歌《鱼》刻画了一条饱经生存考验,勇敢拼搏的大鱼。诗人通过放大镜般的眼睛仔细地观察大鱼的身体,并用拟人化的手法呈现这条大鱼的身体:

他棕色的皮肤

四处挂成条状

像古代的墙纸

而它深棕色的图案

正是墙纸的图案

开足的玫瑰的形状

随着岁月而玷污败坏

他身上洒满藤壶的斑点

精致的石灰玫瑰饰物

又染上

细小的白海虱

他身下垂挂

两三根碎绿草

如此细致的查看过程似乎凝固了时间,整个世界好似简化成只有诗人和大鱼共存的寓言般的时空。透过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大鱼的身体好似变成一个艺术品:它的鳞片呈现出精致的花纹图案,这反映出自然造物的神奇瑰丽,而鱼嘴周围的鱼线残片则暗示出大鱼勇敢求生的艰难过往。在诗人眼中,大鱼是美与力量的完美结合,它不屈不挠、奋力求生的精神更令人肃然起敬。

因此,诗人踌躇于是否能将大鱼的嘴称为鱼的“嘴唇”,这无疑体现出诗人对它及其象征的大自然的无限伟力的尊敬之情。所以,诗人最终决定将鱼放生,并对这一决定感到欢欣鼓舞。这不仅展现出诗人对大鱼及其代表的动物群体的尊重和爱护,而且表现出诗人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欢欣感动。面对异于人类的动物群体,诗人没有将它们当成人类可以无条件占有甚至剥削的自然资源。相反,通过揭示出动物本身具有的力量和精神品格,诗人意在告诉世人:动物和人类都是生态圈的组成部分,它们的存在体现出自然界极其丰富充满活力的生命形态。人与动物只有和谐共生才能促进生态圈的健康发展,这种从生态圈的整体利益出发来看待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体现出生态整体性原则和生态进步性原则的内涵。这种生态诗学的主张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和价值判断,体现出以“他者”为中心的价值诉求。

毕肖普的视界不仅充满想象力,而且富有童真的单纯与美好。《在鱼屋》一诗刻画了一位经年生活在大海边的老渔夫感慨生活的变迁与不易。恶劣的生存环境、孤独年迈的老渔夫、家常般的故事讲述令整首诗呈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寓言般效果。在这陌生化的时空里,突然海面上出现一只海豹,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

海豹……

这儿  我一晚接一晚

奇怪地看见一头海豹

他对我也好奇  他对音乐感兴趣

……

他站在水里并愣愣地

看着我  转动一下他的头

接着他会消失  然后又突然出现

几乎在同一个地方  耸着那种肩膀

好像反对他得到较好的审判

面对广袤无垠的大海,这只海豹为什么会东张西望,神出鬼没?毕肖普没有交代,也许相比探索这只略显神经质的海豹为何如此这般反应的原因,诗人更加关注海豹身上蕴藏的音乐感和幽默能力。显然,诗人具有强大的共情能力,透过消极感受力给予了海豹深深的人文关怀。

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人类对自然生物颐指气使般地打量与确认,这只奇特的海豹突然出现与人类世界相遇。在诗人观察海豹的同时,海豹也回馈了人类的目光。诗人无法探知海豹的内心世界,因为它是绝对差异的存在,人类无法抹杀绝对的“他异性”。但是,海豹在异于人类世界的时空里活动着,它略显神经质的反复出没和自带的音乐感与幽默感好似向人们发出恳请。诗人对它专注的注视代表了人类和海豹所象征的自然世界实现了超越人类语言管辖的交流。在这一刻,人与自然冲破了主导和被主导的权力框架的束缚,二者和谐共存、共生共荣。

毕肖普一生对动物种群兴趣十足,在强大的共情作用和卓越想象力的影响下,诗人仿佛在一些动物身上找寻到自己的影子。这些形态各异的动物时而充满自然界的伟大力量,时而蕴含宇宙自然法则的威严,时而彰显自然万物的灵动与亲和力,它们总是能够引起诗人敏锐的观察与感知。毕肖普后期的经典诗篇《麋鹿》就向读者展现了集平凡与神奇为一体的麋鹿。

诗中,叙述者与家乡熟悉的景物一一道别,依依不舍的情愫慢慢生长,而途中周围旅客关于家庭琐事、生老病死的闲谈让整个车厢渐渐充满“家”的味道。散发着“家”味的车内环境与车厢外部弥漫的雾相互配合,为旅程增添了一抹梦幻色彩。突然,车前出现一只麋鹿,使人们的行程按下暂停键。这只麋鹿乍看之下样子平凡,如同大自然界中每一头麋鹿一样。但当人们与它目光相对时,却被其身上散发的自然原始活力和亲近感所着迷。“人,是自然的孩子,应该融入到自然当中。但是,理性和自我意识一方面赋予人类创造性的能力从而将其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割断了人与自然的联结。”(邹申《写作教程》)所以,当这只麋鹿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大家都被它平实自然的样貌及其散发的自然气息甚至野性魅力所感染。作为大自然林林总总之中普通的一份子,它的存在彰显着大自然最平常、最本真的面孔,其极具亲和力的面孔让人感到如“家”一般的熟悉和安心。但是,麋鹿的出现也是神奇的,因为与它不期而遇会带给人类某种愉快、喜悦的自在之感。

麋鹿是绝对异于人类世界的“他者”,其“他异性”不可抹杀,麋鹿与人类在各自的时空维度里存在着。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相遇时,彼此互相无法把握对方的内心世界。但当人们直面麋鹿的眼神时,麋鹿也回应了人类的注视,这种双向的目光交流、麋鹿的呼吸和周身散发的原始、纯粹、鲜润和活力向人类发出奇妙的召唤。这召唤的力量如此强大,既让人难以抗拒,又超越了人类语言的疆界,所以,人们在这神秘的讯息交流瞬间选择沉默,因为德里达告诉世人,“每一个人的绝对独特性,他或她与任何他人的不可归一性,因此也即他或她的永恒隐秘性或秘密性。每一个人都是特殊或非同一般的,因此也是不可辨识的、不可思考的并且严格来讲是不可说出的。因为语言处理概念和一般性问题,而‘绝对的责任则相反,它处理的是‘独一无二、绝对的唯一性,因此没有替代、没有重复,是沉默、是秘密”(米勒《理解德里达》)。在这令人感动的交流之中,毕肖普为读者展现了人与动物相处融洽、浑然一体的美好境界。

三、《圣雷姆》中的异域文明

后期诗歌《圣雷姆》定格在毕肖普于亚马孙河流域的旅行经历。诗人发现圣雷姆的景物和一切都蕴含一种融合趋势。在这里,人们的生活不再受逻各斯中心主义及二元对立压迫机制的宰制,相反,人们承认差异,理解多样性,欣赏多元共存、共同发展的新世界。

随着河水的流向,诗人沿途随性观赏,慢慢感受着圣雷姆不拘一格、包容和谐的自然风貌和人文百态。当她无意间着迷于一只小巧精致的空蜂巢時,空蜂巢的主人竟然友善地送给了她。可见,在这充满祥和氛围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呈现出可贵的和谐、包容之态。

迥异于美国文明的圣雷姆文明,以其瑰丽、另类与包容象征着绝对差异的存在,其“他异性”见证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诗人对圣雷姆的美好和祥和充满向往,表现出对这个绝对“他者”身在异质时空的恳请作出的回答。而令诗人爱不释手的空蜂巢更值得回味。根据德里达之意,“如果一个礼物被送出去了,而又被收回来,那种礼物就不叫礼物;如果礼物被送给客人,客人又将它回赠给你,这个礼物仍然不叫礼物。因此,礼物与感激、交换、赔偿、奖赏是不等价的”(汪堂家《汪堂家讲德里达》)。圣雷姆人看到了毕肖普着迷于这个空蜂巢,感受到了诗人对这个物品的热忱,于是便回应了诗人的召唤,将它作为礼物送给诗人。但圣雷姆人向诗人表达这份心意时并未指望后者进行回赠,也不期望什么交换。

空蜂巢不仅仅是一个礼物,也是美国文明视角下的“他者”—圣雷姆人给予“他者”,即毕肖普及其象征的美国文明的礼物,这象征着圣雷姆人这一“他者”向毕肖普(美国人)—“他者”的“他者”展现的开放包容态度、热情好客精神与友爱情谊,象征着圣雷姆人和圣雷姆文明感应了“他者”(毕肖普和美国文明)的呼唤,并对“他者”承担起的一种非互惠性的责任。

毕肖普的诗歌关注自然界丰富的动物、植物群落和异域文明的存在,并对其价值和意义进行了积极思考。这些诗歌表明,毕肖普反对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思维运作和价值判断,并积极为这些曾被边缘化的群体的存在及其意义伸张正义。毕肖普的生态诗学蕴含以“他者”为中心的思维取向、价值诉求与创作伦理,其诗歌艺术所体现出的“他者”面向的伦理品格和价值追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具有契合性,为寻求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多元文明共存发展,以及对现代人的生存与社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和理论参考价值。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伊丽莎白·毕肖普的生态诗学研究”(项目编号:SD2021047)的最终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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