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勰与贺拉斯的文学新变观

2022-07-04 20:12古周颖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4期
关键词:经典作品刘勰古希腊

古周颖

历史长河里,文学作为一种反映社会生活的审美意识形态,一直随着社会的运动发展而不断创新变化,东西方的文学理论家们显然都关注到了这一现象。作为古代文论的集大成之作,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文学的通与变有系统的论述。无独有偶,贺拉斯的《诗艺》也关注到了文学创作的继承和创新问题。本文试图从比较研究的角度分析两位文论家对文学创新的看法和要求,探求建立在不同文化背景上二者的文学新变观的异同。

在历史阶段相近,但东西方文学交流极为稀少的情况下,刘勰与贺拉斯都关注到了文学发展过程中的继承和创新问题,二者的主张有着相似之处,但由于各自文化背景的差异,二者的文学新变观又呈现“同中有异”的特点。

一、强调对经典的重视

文学创作不是凭空产生的,每个时代的文学都体现了一定的继承和创新,刘勰和贺拉斯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文学的继承和创新问题上,二者都非常重视对经典的学习,刘勰明确提出“征圣综经”的思想,贺拉斯也提出了“模仿古希腊”的创作原则。二者的思想立足其时代背景和文学经验,都体现了对经典作品的重视和强调。

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篇中,例举了九代诗文的发展,他认为从黄帝到晋代的文学虽然在表达上有所差异,但是在表现情感、抒写时事方面所遵循的道理、原则却是一致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发生明显变革,而改变的只是外在的文学风貌。在刘勰看来,从黄唐到商周,文学的发展从质朴走向雅丽,他对这样的发展是持肯定态度的,但是从楚汉到晋宋时期,文学开始“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讹变”,刘勰认为,主要是因为后代的文人竞今疏古,慢慢抛弃了流传下来的文学传统,对此刘勰持批判的态度。

他在《物色》篇中说:“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刘勰认为从古至今的作家,不同时代先后继承,他们都注意到了追求新变和继承传统的关系,虽然能够穷尽景物的形貌,却写不尽其中的情思,这就是因为懂得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通变的道理。《风骨》中刘勰提出了继承经典的一般方法,“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其辞”。可见,刘勰认为对经典的继承主要是学习经书的典范,参考子书和史书的写作方法,通晓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情况,在熟悉各种文章体势的基础上才能进行创新。在刘勰这里,一切创新的行为都是在继承经典的基础上的,“通”是“变”的基础。

《诗艺》本是贺拉斯写给皮索父子三人的一封书信,内容是他本人的创作体会,后来被罗马的修辞学家、演说学家昆体良称为《诗艺》。贺拉斯的文艺观点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的种种观点,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要模仿自然,贺拉斯则认为艺术不仅要模仿自然,也要模仿希腊的经典作品,在模仿希腊的基础上创造辉煌的古罗马文学。其提出这一思想自有其时代背景。

贺拉斯生活的时代罗马人虽然军事强盛,但在文化方面却没有相应的强大的文化力量,所以贺拉斯和刘勰一样感慨于当时罗马人思想的庸常,提出应该向希腊经典作品学习。在贺拉斯看来,缪斯女神给予了希腊人智慧和表达,而当今的罗马人却只会长期学习算数,心灵被种种物欲和算计霸占,失去了可贵的表达能力和天赋。他认为古希腊的经典作品诸如《荷马史诗》等为后人提供了可模仿参照的范式甚至规则,他建议诗人们“日日夜夜研究希腊的范例”,如此般才能拥有判断粗糙和优美才智的能力,并且能够根据古希腊的经典作品进行创作。在《诗艺》中,贺拉斯提出要在文学作品的题材、对题材的处理方法和技巧方面学习和模仿古希腊的经典作品。

“譬如说你是个作家,你想在舞台上再现阿喀琉斯受尊崇的故事,你必须把他写得急躁、暴戾、无情、尖刻,写他拒绝受法律的约束,写他处处要诉诸武力。写美狄亚要写得凶狠、剽悍,写伊诺要写她哭哭啼啼,写伊克西翁要写他不守信义,写伊俄要写他流浪,写俄瑞斯忒斯要写他的悲哀。”在继承古希腊题材方面,贺拉斯遵循着前人留下来的对人物的设定,反对对他们的性格关键特征进行改写,囿于古希腊设定的框架里,体现了一定的局限性。

二、超越经典进行创新

从继承经典的角度来看,刘勰和贺拉斯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经典作品为当下的作品提供了可供参照的范式,二者都提出了具体的,模仿和参照经典作品的一般原则。如此看来,似乎二者都把后世文学的创作限制在了经典作品留下的框架内,但实质上,二者都强调了对经典的超越。

“通变”一语,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下》说:“通则变,使民不倦……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可见《周易》认为世间万物发展到了极端就需要产生变化,只有变化才能流通不滞。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篇中以此语来议文学,意在表明文章写作也是如此,只有不断求新求变,文学才能永远保持鲜活的生命力。

《通变》开篇,刘勰便强调了文学新变的重要性,“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刘勰认为各种文体的特征是比较固定的,但运用文辞的手法是无穷的,文辞的感染力唯有不断推陈出新才能源源不断。

“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在《通变》篇的末尾,刘勰指出了掌握因革之术的两个要点,一个是规划文章的具体方法,一个是从作者的情志出发,凭借真情实感來求变通,依气质来适应变革。

据此,刘勰对模仿经典的强调和对其所在时代的作品的批评并不意味着他追求拟古反对创新的复古思想,他不满于时人的“讹而新”是因为这种“新”是“弥近弥淡”的,是乏味的“新”,其实质是文学是否能够真正长远、健康的发展。因此,刘勰所强调的“参伍因革”是一种刚健而卓越的创新,是文学发展真正正确的道路。

贺拉斯在《诗艺》中明确指出古希腊经典为后人提供了可供模仿的范式,他在《诗艺》中劝告皮索父子必须要勤学古希腊的范式,琢磨他们的作品,但是不要作茧自缚,而是在遵循传统的基础上有创新。他站在社会发展前进的一般规律上对文学的发展进行把握,提出了文学的创新创造问题。概言之,贺拉斯从文字词语的创造和文学形式的灵活使用两个方面肯定了文学创新。

在文字词语方面,贺拉斯认为文字的发展变化是一种客观规律,就像是秋冬樹叶会凋谢一样,文字也会变老衰亡,很多词汇可能现在不再使用,但未来会复兴,很多现在使用但词汇未来也许会衰落,在贺拉斯看来,语言的规则和习惯一直处在变化的过程中,因此语言所使用的文字词语也一直在变化。正是基于这种对语言文字发展的客观规律的认识,贺拉斯肯定了创造新词的必要性:“如果讨论的主题很深奥,你不得不创造出新词,那么,你可以创造一些罗马的老一代人不知道的词,没有人反对你这样做,只要你做得好。”

在文学形式的创新上,贺拉斯打破了严格的体裁限制,他虽然也强调要遵循古希腊流传下来的对悲喜剧的规定和诗的格律,但他同时也认为“即使是喜剧,有时候也会使用严肃的语言”。比起严格地把自己限制在固定的规则藩篱里,贺拉斯强调对形式和体裁的灵活运用,“你不要设法去更换原来的每一个词,像个受奴役的翻译者那样,也不要效法别的作家,把自己置于羞于学习的困境,更不要为自己设定规则,不让自己解脱”。在贺拉斯看来,“合式”是创作文学作品的最主要的原则,“这既是指人物、布局和格自身的首尾一致,也是指体裁、风格与所要处理的材料之间的相互配合。总之,部分与整体协调,前后彼此照应,一切都恰如其分,便是所谓的‘合式”。这种要求和谐统一、求真求美的创作原则无疑摆脱了前人留下的种种规则的限制。

在对文学创作的题材进行解读时,贺拉斯也认为不需要严格地遵循古希腊题材要求局限于对宏大的题材的叙述,“我们的诗人对各种类型都做过尝试,他们敢于撇开希腊人的道路,歌颂本国的事迹,用罗马的背景写成悲剧和喜剧,他们的一些作品获得了很大成功”。很显然,贺拉斯对于诗人们表达本国的事迹,以本国的社会生活为素材进行创作是持一种支持态度的。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贺拉斯已经意识到了创新的必要性,尽管他对新词和新题材的创造持支持态度,但他更倾向于对传统题材规则的大方向上的继承,“要用已被用滥了的老套题材创作出新颖的作品来,是很难的事。你最好还是把特洛伊的故事改编成戏剧,这要比你用那些至今没人知道、没人写过的题材要好”。

三、新变观的不同及其原因

从前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刘勰和贺拉斯在强调学习经典、超越经典进行创新这两方面思想的一致性。从对经典的重视角度来看,首先,他们都看到了自己时代的或文学、或思想上的弊端,如刘勰所处的齐梁年间作品文风羸弱,贺拉斯所处的时代罗马人心灵粗鄙。基于时代变革的需要,他们都回溯历史,提出了重视模仿经典的要求。其次,他们都看到了通读经典,模仿学习的重要性,都意识到了通典才是新变的基础,追求新变必须在重视经典的前提下进行。

从追求新变的角度来看,首先,二者都能够从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角度把握文学的发展,他们都否定了单纯拼凑式的模仿和浮于表面的承袭,提出立足于发展变化的文学观念。其次,他们都从不同角度提出了文学创造的一般原则,要求在不抛弃经典的基础上合理地进行创新。

但从“变”的角度来看,贺拉斯的思想比刘勰更加保守,贺拉斯虽然提倡模仿古希腊时不需要墨守古希腊的陈规旧习,可以进行适当的全新创造,但他还是拘泥于古希腊的种种范式,就像是将前人开辟的小径稍加拓宽,总体上看还是以继承为主。而刘勰认为“文律运周,日新其业”,他是从文学发展的真正规律上来把握继承和创新的关系的,展现出的显然是一种更为宽阔和包容的文学态度。

究其原因,不难追溯到二者所处的历史背景。《文心雕龙》不仅是古代文论方面“成书之初祖”(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产生的时间是在中国古代文学走上“自觉时代”之后。从魏晋到齐梁,古代文学在独立自觉的发展过程中,基本上已经进入了成熟阶段。这个时候文学以及理论相关经验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古今、质文、通变、形神以及文道关系等贯穿于整个古代文论发展中的矛盾斗争都已充分展开,给刘勰总结古代文学中许多重大理论问题创造了条件。所以,刘勰所处的历史时期本身就是一个构筑古代文论的典型时期,因而其所具备的理论前提和视野是更为广阔的。

与刘勰不同,贺拉斯所处的时代,罗马文学的发展本身就建立在对古希腊文学的继承模仿的基础上,“古罗马诗人和剧作家广泛吸收现成的、成熟的希腊文学成就,进行翻译、改作、加工……古希腊的文学成就使得罗马诗人、作家可以直接承继经过长时间实践形成的各种文学体裁,从而使真正古典式的悲剧、喜剧、史诗等各种体裁在罗马迅速发展起来”(王焕生《古罗马文学批评史纲》)。罗马自身文学传统的缺乏使得其只能从模仿开始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学。因此,贺拉斯主张对古希腊文学的模仿,并不是一种过分保守和退步的思想,而是罗马文学舍弃自身特殊性而谋求更好的发展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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