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视域下赵文哲西南山水诗研究

2022-07-04 01:23韦新芯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4期
关键词:贬谪西南山水

韦新芯

清代乾隆时期诗人赵文哲因贬谪,至西南从军,得江山之助,以沉郁之笔书写西南山川特点与自己行走其间的特殊感受,用白描、夸张、比拟等多样的艺术手法,穷形尽相描绘西南的险山峻水。但“青山虽好不留君”(姚鼐《与王禹卿泛舟至平山堂即送其之临安府》),风光无限的背后又折射出了诗人细腻深厚的家国情怀与鸿鹄之志。

一、研究综述

赵文哲,字升之,一作损之,号璞庵、璞函,乾隆时期著名诗人,曾官至内阁中书。其少时师从沈德潜,博雅能文,因沈德潜编选的《七子诗选》,而声名大噪,与王昶、钱大昕、吴泰来、王鸣盛、黄文莲、曹仁虎等人并称“吴中七子”。与王昶相比,赵文哲诗作并未受到后人足够的重视,仅有数篇对其进行简单介绍的文章,如杨欢的《赵文哲〈娵隅集〉研究述略》、陈小凤的《沈德潜〈七子诗选〉研究》、王玉媛的《清代格调派研究》。他们都侧重于将其作为格调派分支或是“吴中七子”的整体来研究,对诗人个体的情况研究不够详细,尤其是诗人从军西南时期所创作的山水诗歌,只是作为相关文学研究上的简单例证,往往点到为止,亟待进一步专门性的探讨。赵文哲西南山水诗歌见于其诗集《娵隅集》,本文以收录在《续修四库全书》乾隆五十四年刻本的版本为底本展开研究。

二、赵文哲西南山水诗的创作背景

(一)雄奇壮丽的西南风光

在古代文人所固有的观念中,处处深谷悬崖、急流险滩的西南地带,常被视为“凶山恶水”“瘴病蛮荒”之地,也是野蛮、未开化的代名词,只有获罪或受到贬黜的人才会被发配到此。除了能在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的《黔游日记》中看到有关于贵州岩溶景观的描述,以及游宦或游历入黔的诗人如查慎行、洪亮吉、赵翼等的一些诗作之外,少有文人墨客吟咏西南山水景物。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与江南的秀丽多彩、塞北的广袤大漠相比,西南地区山峦叠翠、秀峰林立,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在碳酸侵蚀和地壳运动的作用下,形成了西南地区特有的喀斯特地貌,有许多瑰丽雄奇的溶洞,实为中原地区之罕见。身处这样的自然地理环境之中,诗人很难不为之触动和震撼。在感受由外部环境变化带来的新奇感的同时,诗人更要努力使自己快速适应和接纳这一变化而产生的陌生化和距离感,两种情感不断调节、拉扯的过程,正是诗歌情感丰富变幻的过程。

(二)博采众长的诗学视野

赵文哲一生笔耕不辍,创作出大量优质的诗作,自是离不开文化世家的熏陶。而使他成为有清一代著名诗家词人,更是得益于李杜、王孟、韩愈、岑参以及王士禛等历代著名诗人诗作的浸染。

纵观赵文哲的一生,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学习模仿了不同诗人的创作风格,渗透着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体会,而自成兼容并包的诗风。他的学诗历程主要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游历吴中时期,他受到王渔洋“神韵说”余波的启发,写诗以王维、孟浩然平淡一派为宗,追求冲淡清远的韵味,诗风呈现出清新隽永、静穆平和的特点。二是在京为官时期,他多与官场文人交游唱酬,与乾隆皇帝交往频繁,此时多为应制唱和之作,诗风大多呈中正典雅之态。三是他从军西南时期,这也是他的诗风发生巨变的时期。严迪昌在《清诗史》中认为:“赵文哲从军西南后,其生活阅历增加了其诗歌中的凄凉情思,一扫在台阁时的雍容时调,呈现出一种抑郁心态,在七子中独具面目。”由于贬谪,赵文哲远离故土亲友,加之病痛缠身,仍不断与贼寇抗衡,而显得处境凄凉。在这人生的后期,他主学杜诗的感慨沉郁、岑诗的瑰丽壮阔,以及韩诗的雄奇怪癖,却又能够加以变化,在沉郁之中将平易自然与雄丽奇奥融于一体,这也是赵文哲西南诗歌为时人与后人所称道的原因。

(三)诗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

赵文哲少时聪慧过人,博雅能文,二十出頭儿便以“吴中七子”之名而誉满天下。离京前,他曾官至内阁中书,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成为乾隆皇帝的股肱之臣,意气飞扬,可谓前途一片光明。乾隆三十三年,赵文哲因与王昶、纪昀等泄露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事,而被贬谪。时正值乾隆皇帝用兵西南,将军阿桂钦慕其与王昶的才华,向皇帝奏请二人为掌书记,随军出征西南,这一走便是背井离乡,前途未知。这大起大落的仕途变化,产生的心理落差,让他如何能平静地欣赏沿途的风景?自是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感寄托情思,将离愁别绪诉诸笔端。

三、赵文哲西南山水诗歌的内容及艺术表现

学界历来对山水诗的概念各有说法,无不外乎是广义与狭义之别。狭义的山水诗被认为是书写自然山水本身,通过对具体山水的描绘以抒诗家之情志,创造一种情景交融的诗境。而广义的山水诗则是以山江湖海、风花雪月等自然事物为题,通过对其形象的歌咏,起兴情感,对自然之事物进行艺术性加工,以表达作者之审美趣味的诗作。本文将要探讨的实为狭义之山水诗,因为相比于“杏花微雨江南”之景,独特奇诡的山水景物,更具西南地域代表性。笔者以自然景观性质为依据,将诗人西南山水诗作了大致三个分类,下面将对其进行详细叙述。

(一)陡峭险峻的绝壑巉岩

要说与孕育诗人一生成长的自然环境相比,无论江浙的烟雨水乡,还是京城的一马平川,最先在打破视野界限的,便是西南陡峭险峻的绝壑巉岩。在《娵隅集》卷一中诗人连作三首古诗,以表达惊叹和惊险之情,有如《崖石》(节选):

崖石天所纵,万变变益工。

晓起不暇盥,拄颊风露中。

盤盤积圆廪,圪圪排高墉。

蹲蹲兽攫物,矫矫擒拿空。

这首诗写于湘黔交界之地,可以明显看出由其地理位置迁移带来的自然景观变化。诗歌首句即言崖石高耸峭刻,纵如垂天之云。紧接着以比喻、夸张之法指出悬崖石头千奇百怪,姿态万千,其回环曲折之貌若圆环之仓廪;其层层叠叠的之状犹如垒砌的高墙;其蹲排之样似野兽取物,各有神韵,可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之力。看到此番景象,诗人为悬岩怪石的奇伟感到震撼与惊叹,同时也为这险山峻崖无形中带来的压迫感而产生一丝的畏惧,这是诗人优游半生所从未见过之景象,视野冲击自是不小。所以,诗歌最后再以“再拜祝石丈,毋犯奔流冲”表达自己的敬畏之感。

(二)波涛汹涌的急流险滩

诗人沿途所记之西南风光,险滩怪水常与险山峻石相伴,滩涂江河皆入诗眼,有如《鸬鹚滩》:

散布整复斜,群居双或只。

一片清瑶流,蹴杳成碎碧。

因之生鹭涛,横空大于席。

扁舟簸其间,一波更三磔。

大滩苦浩淼,小滩苦逼仄。

兹鸟又何如,矧乃水中石。

安得并州翦,翦此蔽江翼。

诗人一路从京师出发向西南方向而行,一路山水无尽变化,尤其是到达贵州一带后,其景色更是与之前大相径庭。这是诗人入黔后第一首关于西南之“水”的诗作,首两句以夸张、拟人之笔写出鸬鹚滩的声势浩大,遥远之处便能听到巨浪拍打滩石的声音,近看原是滩石若隐若现于层层翻滚的浪花之中,如云上点了墨,又似千只鸬鹚鸟出没于河滩上。诗歌表面叙写鸬鹚在河流上的活动,实为突出滩流之湍急变幻。江流波涛汹涌,层层巨浪,使得行舟颠簸不断,难以通行。尾句诗人通过用典,以“并州翦”之锋利,意在剪掉这一路上的重重艰难险阻,期望能够顺利达到云南驻军之地,早日平定战乱。全诗结构紧凑,以景引情,层层推进,为我们展现了鸬鹚滩的险奥以及行军路上之艰辛。

(三)千姿百态的溶洞奇观

“贵州溶洞,天下奇观”,由于地壳运动和内力碳酸腐蚀的双重作用,贵州形成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极具地方特色景观。凡是来往于此的文人志士无不为这神奇景观所触动,如晚清“西南大儒”贵州诗人郑珍,便谱写了《两洞诗》《白崖洞》《游南洞》等佳作,诗人何绍基也写了一首《牟珠洞》。赵文哲作为江南文人,行至贵州遇上这些前半生所从未见过的事物时,更觉蔚为可观,亦写下了《镇远晚登太和洞》《入大风洞不能穷游怅然有作》《青溪洞》《牟珠洞》等诗作。下面以其《入大风洞不能穷游怅然有作》(节选)为例:

峙苍古洞偶一至,石作天风海涛势。

将崩未崩压人顶,扰扰蛟龙塞天地。

忽闻春雷殷有生,石屋以外飞泉鸣。

訇然元关昼不扃,扪苔拄竹衔尾行。

在此诗正文前,诗人先以小序对大风洞的历史所记作了部分介绍,《贵州通志》云:“中有苍龙白虎石钟石鼓之属。”潘淳《大风洞记》言:“有一高人曾秉烛入洞,忽见天光,豁然洞外修竹茂林炊烟缕缕,似有人居。而大江汹涌四面巉岩,伫望,不知何处比归矣。”通过潘淳的描述,我们知道大风洞不只是单纯意义上的自然景观,更是寄寓着某种神秘色彩。在此诗中诗人以游洞的自身经历向我们展现了大风洞的奇诡无比,洞中钟乳石千奇百怪,有如海浪呼啸之气势,在头顶上悬着似要将人压倒一般,又或像扰扰蛟龙盘于天地之间。洞外水击石声犹如春雷之响,洞内蝙蝠直扑火炬多如繁星,其间又夹杂着阵阵寒风冷气袭面而来,不禁使人毛骨悚然。但又有古传言此地之天光外乃仙人之庭,那里清水绕郭、炊烟袅袅,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宛若人间仙境。但是,诗人等一行人最终还是无法找到“仙源”究竟在何处,眼前的只是荒奇怪诞之洞。全诗写溶洞奇观,又加之历史文化因素以表达自己的议论和见解。自靖节先生后,“桃花源”便不断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文人笔下,它是诗人对现世安稳和理想生活的追求与向往,亦是千百年来我国百姓渴望安居乐业的美好期许和愿望的反映。

四、贬谪心态关照下的情感表达

模山范水由于书写者心境不同,其笔下的山水自然也体现出了不同的魅力。与其说是诗人在写山水,毋宁说是在借山水写自己,尤其对于贬谪之人而言,诗人更是将生命体悟付诸山水,从而使山水表现出人性化特征。赵文哲得江山之助,一改前期单调匮乏的内容与雍容典雅的诗风,以沉郁壮阔之笔模山范水,极尽表现了西南地区的奇山异水、深谷险滩、丛林山野等自然景观,实为中国古代山水诗歌史上之少有。纵使风光无限,但对于贬谪漂泊在外的诗人而言,“青山虽好不留君”(姚鼐《与王禹卿泛舟至平山堂即送其之臨安府》),因此诗作的生成,往往又折射出诗人内心的离愁别绪、家国情怀,是诗人从军之行的内心情感变化的真实写照。再如《滩石多怪伟近所见则嵌空秀俏,大类吾乡太湖石特林立溪岸间,不以少见珍耳得诗一首》(节选):

楚南谓多石,斯语殊愤诧。

滩行始信然,怪很亦可怕。

自过雄溪路,珑玲见频咤。

十里更五里,目赏苦无暇。

峨峨冠剑伟,冉冉笑颦姹。

梯云叠三成,夹水垂两架。

这首诗通过比较之法叙写西南地区的怪石,将家乡太湖石与之对比。原以为楚地之石,天下一绝,直至见到这里的石头,方知此乃小巫见大巫了。这里的石头险怪而又可怕,与太湖石大不相同。且此处怪石甚多,“十里更五里”,让人目不暇接,又千奇万状。有峭刻如宝剑者,有婉约似女子颦眉者,有俯看如鼎镬者,亦有仰观如杯者,形态各异。群山青苔连成一片,又裂着几道缝隙,飞溅的瀑布倾泻其间,跳荡雀跃,恣肆生姿。但令人遗憾的是雄奇怪石沦落于荒蛮之地,用作水坝,历经盛衰代谢而无人问津。正如自己,被贬谪至此,不由生出惆怅悲慨之情,诗人本想好好在此寻访一番,奈何身不由己,即将挂帆远去。这首诗触景生情,写出了诗人身处西南穷途之中的悲凉。

在这首诗歌近末尾处,诗人以“此中岂少人,笔力柳州驾”,将自己西南之行与柳宗元贬谪至永州的经历连类比较,而引起共鸣。唐顺宗时期,柳宗元因为永贞革新的失败,被贬永州十年,满腹骚怨,付诸山水,以峭刻的笔力描绘出了西南的奇山怪水,诗歌多呈现冷峻尖刻之调。与柳宗元相比,赵文哲所处的时代是思想言论控制极其严密的清代,因此诗中没有柳宗元一般浓重的骚怨之情,更多的是以山水来排遣自己的忧愁,构筑自求心安的精神世界:一方面他不断地反思自己言语不密的罪过,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可以戴罪立功,为国家作出贡献来弥补过失。遣词造句虽也奇崛,但不似柳宗元一般死寂与尖刻,偏向于沉郁含蓄的一面。

综上所述,赵文哲从军西南,所见之西南风光险怪奇谲,使其大开眼界,同时也包含着复杂矛盾的心情。与江南水乡相比,西南地区的山川风物之险怪更甚,出人意料,诗人为之震撼、赞叹。另外,诗人是被贬于此,因此,看山看水都带上了一层悲悯之情,也叹其奇伟,惜其不遇。这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自怜呢?

基金项目:本文得到西南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型科研项目“贬谪视域下赵文哲西南山水诗研究”(项目编号:YB2022318)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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