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韭”这个字很有意思,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图,把那丛可爱小草直接呈现在你眼前,一茬一茬的,向上生长着,那么挺拔,那么生机勃勃。《说文解字》如此解释:“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意即,韭菜就是一种在大地之上,不断生长出来,长久不死的小草。
到菜园里,执一把锋利的镰刀,握住韭菜细长的腰身,果断地割下去,一股辛香气味溢出来,吸入肺腑,人也神清气爽了起来。割一大把,用水哗啦啦地洗干净,在砧板上切段,就可以入锅大火炒熟了。炒韭菜不像做其他菜,要放很多作料调味,它只需油和盐。它的香气完全是由热量催发出来的,是绿色酝酿成的香气。急火快炒上桌后,还带着一缕山野的清气幽香。韭菜炒鸡蛋,韭菜炒香干,韭菜炒河虾,韭菜鸡蛋饼,烤韭菜,韭菜猪肉饺子……割一把青青韭菜,加入鲜嫩的春笋、豆芽、活泼乱跳的小河虾,就把春的味道,都烹制到餐盘里了。割完一茬又有一茬,直到吃完了整个春天的韭菜,夏天一到,韭菜叶子就吃不得了。
韭菜是极普通的蔬菜,甚至有点卑贱。因为它极易生长,割了一茬,浇点水,没几天,就又冒出新叶。农人大多不重视它,有人要吃,随便和主人说一声,就能割上一把。择韭菜也不怜惜,只挑最细嫩的部分,不仅仅是拣去腐叶、掐去黄叶,往往会丢下一堆青青的叶,随意地扫进簸箕里。因为,你看看菜园里,绿油油的新韭随风起伏,吃了今天的韭菜,还有明天的韭菜,担心什么呢?
这么翠绿挺秀的韭菜,生得这么皮实、欢实,早春时如仙子般降临凡尘,解了人们乏陈一冬的味蕾,一场场绵绵春雨泼洒下来,韭菜呼啦啦地钻出土层,一畦畦的新绿蓬勃着,装点人间的春景与餐桌。可是,《说文解字》对“韭”的解释是:“臭菜也。”什么是“臭菜”呢?徐锴解释说:“通谓芸薹、椿、韭、蒜、葱、阿魏之属,方术家所禁,谓气不洁也。”就是有气味的菜。道家以韭、薤、蒜、芸薹、胡荽为五荤,佛家以大蒜、小蒜、兴渠、慈葱、茖葱为五荤,不管“五荤”分别所指何物,总之,古时的“荤”并非指肉食是肯定的。在古代,葱、蒜、韭、香菜等这些有气味的菜,在很多地方人们是不食用的,被认为是有秽之物。
在当代中国,“韭菜”也是资本市场屡屡亏损的散户的代称。他们在贪婪的荒野上,欲望蓬勃生长,新老韭菜们前赴后继轮番入场。股市中的“割韭菜”的意思是说,一部分人亏本离场,新生力量又加入其中,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很快又长一茬。时代的餐桌上,烈火烹韭,爆发出浓烈的香味,飘出好远。为什么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总还在不断地生长?为什么明明是韭菜,却偏偏要做着收割机的梦?绿油油的一大片,谁不是韭菜?为什么同一片绿地,韭菜们还要分个高低?你割我,我割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老去的韭菜们,已经被收割过一次又一次,已经无韭可割了吧?但那些喜欢吃韭菜的人,还会去采摘韭菜花,搅拌磨碎,制成韭菜酱,吃面吃饺子吃火锅,都要加一勺,就喜欢这种辛香滋味。韭菜只有一条命,就是被收割的命。
夏天了,韭菜老了。无端端地为韭这一美丽的植物而忧伤。我们都是尘世的韭菜,被时光这把刀子,割来割去——刀下,流着翠绿的泪;但是,还是长得没心没肺,蓬蓬勃勃。
黎 荔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出版专著《艺术导论新编》《视觉素养导论》《〈紅楼梦〉与中国现代文学》《老子新学大全集》《易经的智慧》《道德经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