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盛雪
历史长河中,漂浮着太多“无效信”。没收到的,没寄出的,或是收到时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甚至是想写而未能成文的……这些信,书写者写下,本意是予人看,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它们如空谷回音,终究没去到该去的地方。
只是,初心若雪,即使对方看不到,感受不到留在字里行间的温度,但是对于写信人来说,从内心泉眼流淌出来的是真情。这些信,似一颗颗泪珠,其质朴的率真、温热的心跳和全部的赤诚被定格,被时光包裹,凝成琥珀。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报任安书》
况且一个勇敢的人不一定要为名节去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义,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不受辱呢?我虽然怯懦软弱,想苟活于人世,但也颇能区分弃生就死的道理,哪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生活而忍受屈辱呢?再说奴隶婢妾尚且能够下决心自杀,何况像我到了这样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来,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却不肯死,是遗憾内心的志愿还没有完全实现,如果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显露。
要说中国古代最有名的书信,把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排第一位大概是没有太多争议的。当然,司马迁写时并没有给信取标题,“报任安书”是后人所加。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朝名将李陵兵败后投降匈奴。对此,朝野声讨一片,太史令司马迁却相信李陵,为其辩护。汉武帝震怒不已,定了司马迁死刑。按照规定,想要避免死刑,司马迁有两个方法:出钱50万以赎罪,或接受宫刑。司马迁没那么多钱,为了尚未完成的《史记》,他接受了被认为是奇耻大辱的宫刑。
司马迁有一个好朋友叫任安,是禁卫军官。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爆发,任安因受牵连被判死刑,等待处决。之前,任安曾写信给司马迁,让他照顾老朋友,但司马迁自己委屈得很,一直拖延,没有回信。两年后,任安死期将至,司马迁这才提笔写了一封长达2000余字的回信,倾诉自己的痛苦以及委曲求全的缘由,当然也谈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这便是流传千古的《报任安书》。
他所背负的屈辱使他几乎崩溃,为了支撑自己可以苟活下去,他以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武、吕不韦、韩非等志士仁人的苦难遭遇作为精神激励。然而,他写给任安的信是无法寄出的。如果让汉武帝看到这封书信,司马迁怎么可能有活路?而且,他原本亦不欲以信示人,只想“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被理解,大概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一个人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进行最后非生即死的豪赌,仍渴望其所效力的君主看懂自己从未改变的丹心。
孙盛《晋阳秋》曰:盛以永和初从安西将军平蜀,见诸故老,及姜维既降之后密与刘禅表疏,说欲伪服事钟会,因杀之以复蜀土,会事不捷,遂至泯灭,蜀人于今伤之。盛以为古人云,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既辱且危,死其将至,其姜维之谓乎!
——陈寿《三国志》
孙盛在《晋阳秋》中记载:孙盛在永和初年跟随安西将军桓温平定蜀地,见到了许多遗老,谈到姜维在已经投降后秘密给刘禅写表疏,疏中说他打算假装听命于钟会,然后趁机杀掉钟会来光复蜀地,恰逢事情不成,以至于被消灭,蜀人到现在还为他感伤。孙盛认为古人的话“在不应该被困的地方却受困,那么声名必然受辱没;不应该占据的东西却去占据,那么他就陷入危险”,既名声受辱又身陷危境,死亡就要来临,这说的就是姜维啊!
历史上对蜀汉名将姜维的评价是多元的,有褒有贬,而东晋史学家孙盛是“姜维黑”的代表人物。他对姜维的评价是:不忠不孝不义,毫无智勇可言,且无半点节操。不过即便如此,他无意中还是手下留了情,提及了姜维给刘禅写信这事儿。这就是很多人饶有兴致的“密通后主”事件。
在姜维死后80多年的某一天,史学家孙盛整理蜀汉陈年案牍,无意中发现了一封密信,信竟是姜维写给后主刘禅的。信的内容在《华阳国志》中有记載,只有23个字,但字字忠烈:“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意思是说,陛下(指被俘的后主刘禅)您暂且忍耐数日委屈,我有办法使国家死而复生,局势由暗转明。不过,关于这封信的真伪,在史学专家那里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实际上此信并不存在。
这封密信的内容流传开来,听到的蜀人无不落泪。原来,在刘禅受降之后,姜维也假意投降,利用钟会杀死邓艾,随后怂恿钟会杀掉其他魏将,自立为王,没有想到事情败露,与钟会一同被杀。只可惜,此时刘禅早已去世,看不到这封信了。
这封密信的重见天日,洗刷了姜维的污名,后人评说:“姜伯约未负孔明嘱托,便是孔明泉下有知,也该当瞑目了。”
其一:奉谨以琅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其二:取别之后,便尔西迈。相见无缘,书问疏简,每念兹对,不舍心怀,情用劳结。仓卒复致消息,不能别有书裁,因数字值信复表。马羌。
其一:春君,我送给你一枚琅玕,向你问候,请你不要忘了我!
其二:自分别后,你又要往西出发了。再见已是无缘,我们之间的通信每次都仓促而简单,每每想起你,心中很是不舍,思念之苦,因为相恋而心情郁结。临行前收到你的消息,也没有办法写太多,只能删减成寥寥数字,你要是遇到信使就回复我吧。
这两封情书,是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发掘楼兰古城(西域长史府)时发现的。
楼兰有很多凄美的故事。楼兰遗址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若羌县罗布泊西北沙漠中,曾是汉代楼兰城、魏晋西域长史府驻地。西汉时的楼兰国内有羌人部落。
我们无法确知这两封情书成于何时,仅从残牍断简推断,至少距今千年以上。
第一封信中的“琅玕”,是用青色玉石雕琢而成的腰饰。曹植在《美女篇》有句:“腰佩翠琅玕。”据说琅玕产于昆仑山一带,就是当今的昆仑玉。
在第二封信里,一位自称“羌女”的女子,给她的心上人写了一封情书,寥寥百字。这是一段大约写于三国至前凉时,距今约1500年的残札。她的心上人可能去打仗了,很长时间见不上面。信里面都是一些平常的内容,如“每念兹对,不舍心怀,情用劳结”等,语浅情深。
但不知为何,这封情书没有托付信使寄出,而是留在了楼兰古城内。羌女的心上人,可能至死都没有看到。情书中的儿女情长,虽然只是人间的淡淡印痕,却又万古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