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抓取现实的人”

2022-07-04 14:17韩欣桐
长江文艺 2022年11期
关键词:布克小说家虚构

韩欣桐

阅读刘汀的小说,像体验一段轻快的旅程。看他词句绵柔精准,将故事铺陈舒展,言辞不锐利,却能引起心底一阵钝痛。若沿着刘汀的创作历程一路阅读下来,从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到短篇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和《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会惊喜地发现,刘汀是一个对自己不断提出更高要求的作家,他的创作水准在不断提升,叙事技巧随时间也越发娴熟。其实,更值得关注的是潜藏于故事型构背后的创作理念,也许换个方式形容会更加准确,其作品中流转着一份别有意味的对世界的审视视角——沉浸与俯瞰交替、尘俗与空灵并置的双重视角,就像刘汀自己说的,“小说家,是从空中抓取现实的人”,他便是这样的小说家。

对这一视角的分析,要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谈起。读完这部小说,受过专业文学训练的读者很容易就能辨认出小说核心是一个有关“进城”的故事,但是它却很难被放置于中国1980年代如《人生》《平凡的世界》等进城叙事的延长线上。丢米、亚娃、布克村、昆虫岛,小说中这些异国的名称和翻译式语调抽空了历史坐标,使阅读只能落脚于由文字所带来的陌生感上。作者自觉选择了该写作方式,“主要思路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审视我(或者是中国)从乡村到城市的巨大转变……我希望自己在写这个故事时能最大限度地脱离日常生活经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尝试,叙述历史的冲动是以取消历史的方式进行的,异国名称和语调缩减了小说的文化背景使叙事呈现为一种“架空”。此处不讨论该文学尝试是否会带来美学上的尴尬,需要注意的是该“架空”式叙述所指向的创作意图和写作姿态:他主动将自身从现实世界中剥离,以远观甚至是俯视的方式重新审视世俗生活。

刘汀的小说以创作手法分类,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和张扬的虚构,另一种则秉持现实主义笔法。《布克村信札》便可被归入第一种。在作者的该类写作里,充斥着强烈的疏离冲动。讲故事本就是一种虚构,而他会通过独特的命名、语调和故事架构让叙事完成一场虚构的虚构,遥望现实,将现实浓缩为隐喻和童话。《中国奇谭》这本小说集收录了多篇作家的奇思妙想,可是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表面的“奇”,而是“奇”所显露的思维方式以及观看视角。例如《虚爱记》中,作为虚构人物的英属的命运受控于小说家隶仁,但神奇的是,英属却拥有自己的思想,还能指责小说家隶仁对自身命运安排的不公。作者在小说结尾严肃地说道:“我叫英属,是一个虚构的人物;隶仁不知道,他也是另一个虚构人物。那个作者叫刘汀。”世界是多层的,思考世界的刘汀关心的不止生活的琐碎和爱恨,还有造物的奥秘:我掌控了故事人物的人生,那么我的人生是由谁掌控的呢?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巨大的秘密等待我去勘破?这些疑问指向了作者的写作目的,他似乎不仅仅想讲述一个故事,而是渴望通过讲故事去重塑世界的结构以触摸世界的虚幻本质。古希腊哲人们认为艺术是对现实的模仿,那么现实的虚幻性正需要作家以疏离于文本的方式去模仿潜在的“造物主”。刘汀也正是以此种方式行使着自己的文学主权,他随心建造文学世界,对万物进行调遣。在《换灵记》中,才华是可以互换的,人生可以由此而发生逆转,在《神友记》中,死神可以成为普通人的朋友,去体验人间的悲欢。这些寓言般的故事被作者不断编织,它们离现实越远,又似乎越是接近现实。从作家自身来说,他不是将自己埋入生活,不是在俗世的烟火里满面尘霜,而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腾空而起,俯视人间扰攘,给寻常日子看出些不寻常。

随着刘汀的创作走向成熟,他的写作似乎慢慢走上现实主义道路。在2017年出版的小说集《中国奇谭》中还充溢着玄想与幻觉,到了2019年的《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和2021年的《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则将目光集中于日常生活中的吃喝和离合,而实际上,这不过是表面现象。刘汀对世界的疑问依然徘徊在心中,并总会不小心就被文字所泄密。在《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这部小说集里,收录了《少女苏慧兰》一篇。作为龙凤胎姐姐的苏慧兰智商才能比不上弟弟,她思来想去,选择从宇宙层面审视个人生活,为自己找到心灵解脱的路径:“她知道有一种理论叫平行宇宙,就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宇宙外,还存在着一个宇宙,那个宇宙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存在。眼前的这个家伙,会不会就是平行宇宙里的自己?肯定就是。”平行世界、多重宇宙是苏慧兰对世界的想象,其实也是刘汀自己对世界的想象。在202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恍惚概要》里,平行宇宙的想象再次出现。主人公贺云遇见了老同学黄耀,可是眼前的黄耀似乎不是自己曾经所认识的那个人,仿佛时空错乱,又似是精神恍惚。恍恍惚惚、真真假假,曾经熟悉的世界气息骤变,揭开笑容可掬的面具,露出一张陌生面孔。这也许就是刘汀眼中的世界,它并不是可被隨意支配的客体,它是如此庞大,如此陌生,在熟悉的世俗烟火气之下隐藏着不可控的东西,神秘又空灵,我们生活在日常中,更是生活在这片神秘里。

但不要误会,刘汀不是一个沉迷于宇宙之谜的作家,他的“虚”总是落脚于“实”的。米兰·昆德拉概括了小说家的职能:“小说家不是历史学者,也不是先知:小说家是存在的探索者。”刘汀所探索的存在,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他没有凌虚蹈空,而是让 “虚”成为一个台阶、一组装置,通过这组台阶或装置,他便能一脚在尘世,一脚在天国,观看人间却又不沉溺其中。这一写作姿态,不是无意识流露,而是源出于缜密的思考。刘汀对小说中虚构的作用有着清晰的体认,他认为“虚”是如此的重要,如果没有“虚”,那就像是“上帝放弃了祂创造世界的伟力,而每天去管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上帝应该通过祂的传说和叙事在人间,而不是自己在人间,小说家也应该如此”。这不仅是编故事的能力,还是意识维度的提升,小说家创造叙事,而又不可放弃神性,制造传说可也不能远离现实生活,尘世与天空是两个不可分离的重要元素,它们组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刘汀那些奇思妙想的虚幻故事总是有着沉重的现实内核。《布克村信札》讲的是城乡流动导致的价值观冲击和重塑,《恍惚概要》直接落脚于疫情时代,写出了疫情所带来的恍如隔世之感,我就不再列举其他充满幻想的作品,它们无一不是以“虚”为透镜,观看现实大地上熙熙攘攘的人潮以及人生。

“虚”不仅是一种写法,更是一种世界观,获得这种世界观并不容易。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有过一个感慨,他阅读大量古典小说后发现,古代的中国小说家们是如此地沉溺于现实生活,他们迷醉在生命中难以自拔,笔下的人物活得有声有色,但从不反思,难以触及生命荒诞无意义的一面。夏志清的判断虽有以偏概全的意味,但不可否认,在讲求实际的文化传统中,尘俗与空灵并存的视角是稀少的,人们总是一不小心就一头扎进生活,忘记了天上的月亮。在刘汀的第二种作品,即以现实主义为方法去描摹生活的小说中,作者塑造了很多埋头生活的小人物,但他所拥有的双重视角使他的现实主义创作显现出一种对生命轨迹的深度思考。《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收录了四个短篇,讲述了四个年龄段的女性的故事。刘汀把握住了她们生命中的微小节点,以及由这些节点触发的心灵淬炼,很多批评者认为这些主人公身上带有成长性的特质,换句话说,她们在与世界的互动中,逐渐认识自我并创造了自己的新历史。例如在《人人都爱尹雪梅》中,尹雪梅一辈子生儿育女操劳半生,年老又为孙辈继续奉献自己,作者对自己笔下的虚构人物也充满了悲悯,他没有让她麻木不仁地将人生虚掷,而是制造出种种事件唤起尹雪梅的生命热情和自我认同:丈夫调侃她“一辈子不挣工资,花钱倒挺大方”,她好不容易攒够钱却没能买到衣服反而被冤枉为小偷,还因菜钱与女儿女婿有了内心隔膜。这些令人不愉快的小事成为人物命运中的重大历史事件,使这一平庸的妇女终于走出人生困局,靠早餐摊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作者在一桩桩生活小事中捕捉到了命运的偶然。结尾处,刘汀又流露出了夏志清所描述的“沉醉于生命”这一特质的反面,尹雪梅没有在红火的早餐事业上高歌猛进,她毫不留恋地结束了自己的事业,仿佛是看透了生命的虚无。也许可以说,一方面,劉汀珍视日常生活,渴望笔下的人物突破人生困境挣脱命运束缚,另一方面,他又“轻慢”世俗世界的成败,站在比日常生活高半步的位置为生活的意义重新赋值。

除了《人人都爱尹雪梅》,在《少女苏慧兰》中可以看到更多作者对世事偶然性与复杂性的思考。苏慧兰为救助流浪母女报警将带走母女二人的男子抓获,可最终发现,男子是流浪女子的丈夫,他们的女儿被拐卖导致女子精神失常,于是男子拐来一个小女孩来安慰痛苦的女子。“她发抖音视频,帮助她们夫妻团聚,她报警,又让她丈夫入狱,他们夫妻分离,更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到底如何定义做好事呢?似乎世界的善恶自有其运行机制,人类的有限性在面对人间的复杂时显得那样无力。这也许就是刘汀所关注的,人间的无常,人类的局限,以及人生背后某种看不见的力——命运,他努力通过文字让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现出形状,作者在《何秀竹是谁?》中说:“我在现实生活里找到的人物,充其量只提供给我一张细节纤毫毕现的照片,可这远远不够,我想看到她更深层的东西,甚至那被称作命运或和命运对抗的东西。”

对于小说家来说,其写作视角的重要性有时超越故事本身,唯有拥有独特的视角,才有可能实现小说存在的意义,去发现那些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事,它是小说家向生命深处征伐的重要武器。不管是充满浪漫想象的作品,还是字字扎实的现实主义小说,其间都流连着刘汀的两种目光。他一面游弋于人间的喧嚣,一面担心我们被生活所迷惑,通过写吃吃喝喝和悲欢离合去揭示心灵的成长,去关心宇宙和命运,去发现生活中神性的部分,仿佛一个智者,循循善诱又时时警醒,他敲打着读者:去认真生活吧,可也别太认真!

“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

注释:

刘汀:《新虚构:我所想象的小说可能性》,《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刘汀:《布克村信札》,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5月,第297页。

刘汀:《中国奇谭》,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页。

刘汀:《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版,第264页。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61页。

刘汀:《新虚构:我所想象的小说可能性》,《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

刘汀:《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版,第337页。

刘汀一首诗歌的题目。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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