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辣子
三十多年前,冬日。中午的阳光挤进玻璃窗,直愣愣落在大通铺上,红白蓝格子的织布床单,素净,整洁,光影中晃动着飞舞的尘埃。
我站在属于我的那张床前,卷起一部分床单和褥子,摆好从床下布袋里取出的碗筷和一瓶剁碎了的线辣子。用开水烫过碗后,从墙上的纱布里取出冰冷的锅盔,在碗里掰成碎块。当热水瓶里的开水和小小馍块相遇时,我听见馍馍发出嗞啦一声叫唤,冒出欢愉的热气。
双手捧起碗,趁碗壁尚未发烫前暖一暖快要冻僵的双手,暖暖冰块一样的脸蛋。热量穿过碗壁爬上我的脸颊,爬热左脸再热右脸。之后,左手托碗,右手用筷子夹几口馍馍,夹一口罐头瓶里的绿辣子,开始了我的午餐。
没有餐椅餐凳。餐桌,就是卷起床单和褥子后,露出的一尺宽的床板。十多人的床板餐桌其实是连起来的,从长度上看,绝对豪华,房间有多长,餐桌就有多长。
十余人同时站着进餐。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或大或小的碗,瓦渣碗、洋瓷碗、陶瓷碗里的内容,多是清一色的开水泡馍。家里条件好点的,每月给灶上交一布袋玉米或麦子换来饭票,饭时可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麦糁子粒或一碗热面条。
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碗里是白开水泡馍。馒头含水量多很快会发霉变馊,母亲都是烙了锅盔让我背去学校的。
锅盔就挂在宿舍的墙上,墙上通风好,也防老鼠。有几个夜间,我循声看见老鼠从一个布袋跳入另一个布袋里偷食。夜晚的宁静,被我们的呼喊声和老鼠惊慌的逃窜尖锐地刺破。
热水瓶平时就放在床下,人手一个。勤快点的,三餐都去灶上打开水。我和小琴提着热水瓶不停地哈手跺脚,长龙一样的队伍似乎永远也移不到开水房前。
小琴家条件相对好点,几乎每周日晚都带一瓶腌蒜薹回宿舍。那瓶蒜薹盖子一旦打开,整个宿舍都飘荡着撩人的蒜香,像一把小挠挠,一下一下挠在蠢蠢欲动的胃上,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肠胃发出了艳羡的咕噜声。在令人垂涎的气味里,小琴吃得心满意足。
当年,我们吃锅盔泡馍时,每个人的“餐桌”上,最多只有一瓶咸菜,绿辣子、腌萝卜或者酸白菜。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餐桌”上什么菜也没有。
小琴一開始打开瓶盖吃蒜薹时还礼让大家,却没有一个人把筷子伸进去,不是不想吃,是不好意思。之后,小琴吃菜时也就不再谦让了,她用味蕾享用,我们用鼻子享用。
大约从周四开始,所有人的“餐桌”上,什么菜都没了。剩下的一日三餐,只有开水泡馍。冬天锅盔结冰尚可,夏天里,锅盔上会长出绿色的霉点,霉点也好办,抠掉它继续泡开水吃。怕就怕锅盔馊了,那种糅合了酸、苦、怪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可是不吃怎么行呢,饥饿的滋味更难受。况且,我们的胃,都是在乡村里接受过节俭训练的,深知粒粒皆辛苦的涵义……
其时,我正在县城读高中。永寿中学距离我家20里沟路,每周六中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我用纱布背三个锅盔步行返校。
少时,春天,故乡永寿的大地上,放眼全是麦苗,这些在《诗经》里就摇曳的身影染绿了村庄,染绿了丘陵。人们在麦苗间除草,我们放学后去地里挖野菜、拔猪草。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人多地少,麦子收回来大部分交了公粮,日子总是紧巴巴的,家里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麦子里混合了玉麦、糜子或野菜。
即便是全家人吃糠咽菜,寡居的母亲也要用锅盔供我读高中。母亲烙的锅盔,都是艺术品,色泽美,味道撩。偶尔,锅盔里会揉进一把花椒叶,或者,加一层葱花。花椒叶和葱花,是锅盔里天然的味精,是爱的味道。
用酵面加水和面,放在搪瓷盆里,盖上锅盖,饧。大约一两个时辰,面从远古的《诗经》里慢慢醒来,变得蓬松柔软。母亲开始兑碱,烧面蛋蛋看成色,一旦确定了添加的碱量,便使劲揉。
面团在母亲的手下被翻上来压下去,压下去又翻上来,直到变成一个圆乎乎、光溜溜的巨型馒头。用拳头压平,拿出擀面杖一边擀一边转,最后变成一个白亮亮光洁的饼坯。找来干净的木梳,像水墨画家面对铺开的素绢白宣,用梳齿在面饼上作画,横竖撇拉一阵按压,面饼上便现出乾坤般的纹路。
母亲圪蹴下点燃锅底的麦草,有那么一阵子,麦草烧烤麦面锅盔的场景,总让我想起一首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无法知晓锅盔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母亲烙锅盔时目光柔和,充满了希望。麦草火温柔地舔着锅底,母亲起身把手放在铁锅上空晃晃,待她觉得温度适宜后,转身双手捧起面饼,嘭地一声摊放进铁锅里。以手掌带动面饼,嗞啦啦转几个圈,然后盖上锅盖。
锅盔的香味开始弥漫。母亲不时转面饼听声音辨火候,一旦得了锅盔的指令,便嘭地一声给它翻个身,用竹签噗噗噗扎一圈透气孔。之后盖上锅盖再添火,再转再翻再捂。十几分钟后,一个香喷喷、貌美的锅盔出锅了。
在老家永寿,锅盔和辣子是亲家。一片热气腾腾的锅盔,一定少不了辣子的参与。把辣椒棵上摘下来的新鲜绿辣子剁碎,加盐、醋、五香粉、辣椒油拌匀,就是锅盔亲亲的配菜;没有绿辣子的季节,夹一层红红的油熟辣子面,再撒点盐,也吃得唇齿飘香;逢年过节,母亲会把土豆和猪肉切丁,加入豆瓣酱一起翻炒,出锅前加入辣椒面。一阵悦耳的叮当声过后,我最稀罕的酱辣子,来咧。
赶紧赶紧,热锅盔夹酱辣子,咥!攒劲,够味!
酸菜
择一好天气,拉了架子车,带上铲子,母亲带我去地里起白菜。母亲弯腰在前头铲,我负责往架子车上搬运。关中大地肥沃,长出的白菜个大如斗。当年的我,往架子车上运白菜时,一次只能怀抱一棵。
一口胖乎乎的瓦瓮,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是关中人家必备的卧菜工具。
秋末冬初,当霜花一茬茬染白树叶和草叶时,驻足在田间地头的大白菜,也出落得饱满,脆甜。霜冻,是大白菜变身好酸菜必须经历的苦与痛,白菜萝卜应对霜雪的本能,让它们的口感变得爽口甘甜起来。
白菜起身回家后,依然绿莹莹的,小山一样堆放在院子里,与树丫和门楣上悬挂的黄灿灿的玉米棒相映,农家小院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显出富足的样子。妈妈指挥我挑选出饱满又结实的白菜,掰去最外层的老菜帮子,再一一削去白菜根,用清水洗净,晾晒在院子里的向阳处。秋风吹,日头晒,大白菜胖大的身体,慢慢萎蔫下去,大约三四天后,母亲看白菜体内的水分晾晒得差不多了,让我收进屋里。
在大铁锅里烧上水后,母亲开始在案板上将白菜一切两半,大些的,一分为四。待大锅里的水烧开后,快速放进大白菜焯一下,取出,晾干水分。至此,大白菜算是收拾停当,可以卧进瓦瓮里了。
母亲把菜帮子和菜叶子彼此登对着码进瓮里,码一层白菜,撒些许粗盐粒,再码一层白菜,再撒粗盐,直至白菜抵达瓦瓮的四分之三处,案板上那些整装待发的白菜,也所剩无几了。母亲搬起那块洗得光洁圆溜的大青石,稳稳地压在白菜上。再缓缓注入凉开水,水的高度,以刚刚没过白菜为准。像这样,卧一大瓮白菜,母亲得忙活一整天。
大约十来天的工夫,从大白菜里沁出的汁水就淹没了石头,水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细白的沫子。站在瓦瓮旁边,不时能听到气泡爬上水面后碎裂的聲响,哔咚,哔咚,这声音竟也有余音绕梁的本领。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棂,将几道光束,投射在窑洞一角的瓦瓮上,泛出质朴的光。光影中闪烁的尘埃,快乐地上下飞舞。从这个时候开始,母亲吩咐我,每日里先撇去浮沫,再用筷子搅动汁水,早一次,晚一次,以免菜汁白化。剩下来的事儿,就交给时间。大概一个月后,我们开始有酸菜吃了。有酸菜吃,冬天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
记忆中,母亲卧酸菜的技术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那时,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卧酸菜,每家卧出的酸菜,味道不尽相同。炒一盘土豆丝,不同的人炒,味道都不同呢,何况,卧酸菜有那么多道工序,每道工序做不到位,都会影响酸菜的质量和口感。手艺高的,卧出的酸菜色香味佳。技艺不高,盐多盐少,抑或偷工减料的,届时,酸菜就会给脸色看,不仅颜色发乌,口感发柴,还会有股酸腐的气息。
那年月,还真有人卧酸菜的水平不过关呢。记得有一年,我家隔壁的绒花婶入冬后就没有酸菜吃了,于是三天两头来我家串门,在我母亲跟前反复提说她的酸菜败笔,夸赞我母亲的卧菜手艺。絮絮叨叨,像祥林嫂。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多么想吃我家的酸菜。临走,她也几乎都能达成心愿。读鲁奖作品《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看到顺口溜“羞愧脸,羞愧脸,端个瓦盆要浆水”时,不禁莞尔。文中常来借浆水酸菜的二奶奶,可不就是常来我家串门借酸菜的绒花婶么。
母亲16岁和外婆从陕南汉中市逃荒来到关中农村,17岁嫁给我父亲后,很快学会了关中农活,入乡随俗,织布绣花,擀面卧菜,样样拿得上台面。
母亲卧好的酸菜,既脆又嫩,从瓮里捞出来,自带菜香味儿。那时候,我家酸菜最多的吃法是,把菜切碎,加入调料和辣椒面儿后,凉拌。鲜辣,质脆,酸爽,极下饭。一早一晚,餐桌上便都有它的身影。可再好吃的东西,也经不住这样上顿接着下顿啊,何况是没有油水的酸菜。后来,远远地看见酸菜,我的胃里就会泛起酸水。
那时候,我特别盼望家里来客人。只有客人来,母亲才会改善生活,做一道美味的大烩菜,顺带犒劳一下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大烩菜的主角是猪肉片,配角是豆腐粉条和酸菜。母亲把平时舍不得吃,腌渍了快一年的大肉切片,下锅爆炒,肉片起卷发白出油后,将豆腐粉条酸菜一起放入锅里翻炒,添水成汤,再放入调味品和葱姜蒜,小火煨十分钟后,一道让人流哈喇子的大烩菜便出锅了。记忆中,能吃到大烩菜的日子屈指可数,因为,到年关时,家里存储的腌肉,已捉襟见肘了。
好在,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每逢过年,我们家都会杀一头猪,母亲会把大部分猪肉腌渍后悬挂起来,或者,封藏在瓦罐里,这些腌肉,我们家几乎要吃一年。
春节那几天,大肉吃多了,就又想起酸菜的好。从大年初五开始,酸菜又出现在炕桌上,出现在包子、面条和大烩菜里,解腻,提味,克食。飘雪的冬日,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吃酸菜,唠家常,日子就这样慢慢定格成一帧帧发黄的画卷。
一大瓮酸菜,一直能吃到来年春天。
(祁云枝,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发表于《人民日报》《黄河文学》《广西文学》《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集《低眉俯首阅草木》《枝言草语》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在海外出版,或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文学版》转载。获第六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第三届丝路散文奖、2018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