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记忆与历史重建:抗战时期国立第六中学大后方办学研究*

2022-06-27 01:54:22
教育与教学研究 2022年7期
关键词:六中分校办学

李 力

(陕西理工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以后,为收容东北流亡青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于1934年在北平创办第一所国立中学——国立东北中山中学。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随着河北、绥远、察哈尔、北平和天津等地相继失守,鉴于撤离沦陷区之中等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为数众多,1937年冬,教育部在河南淅川上集创办河南临时中学,开抗战期间教育部大规模创设国立中学之先河。1938年1月,教育部相继创办贵州临时中学和四川临时中学,旨在收容江苏、浙江、安徽、南京与上海等地的流亡师生。1939年4月,教育部取消国立中学以地名为校名的做法,按照各校成立先后顺序,以数字命名校名①80-81。截至1945年8月抗战结束,先后有34所国立中学被创设于四川、贵州、湖南、陕西和甘肃等地。其中,国立第一中学至第二十二中学以成立先后顺序命名[1]375-404。“国中的创办,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在教育应变方面的一项重要举措。这项教育事业为救济战区撤退之公私立中等学校员生而兴,随着战争的变化而不断有所变迁和发展,抗战胜利后走向消亡。”[2]办学八年,国立中学在维系和提升中等教育水准、持续为高等教育发展提供优质生源以及推进中西部文教和社会发展方面均发挥了独特而深远的作用,被后世研究者誉为抗战时期中国教育之传奇,“之所以称之为传奇,就在于仅有八年历史的国立中学,在流亡迁徙中培养了十万高素质的学子,……在流亡迁徙中培养出高素质学子,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奇迹”[3]。

相较于抗战时期国立中学卓越的育人成就,学术界对此研究却显得相对薄弱,不仅相关研究成果数量较少,而且研究深度亟待推进、研究广度有待拓展。现有研究呈现出以下特点:对于作为整体的国立中学,考察其办学始末,评价其历史影响②,对于某一国立中学,梳理其办学脉络,归纳其教育特点③;多数研究偏重宏观概括与粗线条勾勒,缺少微观论说与细节描摹;运用国立中学办学亲历者的个体叙事文献亟待加强;少有深入、系统地从兴学育才这一角度切入与梳理抗战时期国立中学大后方办学理念与实践的整体研究与个案研究。鉴于此,本文选择全面抗战爆发后由鲁至川艰难办学、作育人才成效显著的国立第六中学(以下简称“国立六中”)作为研究个案。之所以选择国立六中作为研究个案,既是考虑到目前学界对其研究尚有进一步丰富和深入的空间,更是着眼于其能够在抗战时期异常艰苦的办学条件下,通过为时不久的办学实践培养出一大批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学科领域以及各行各业做出突出贡献的杰出人才,堪称当时中学办学育人之典范。本文以国立六中办学历程为主线,基于师生回忆录、自传、日记等私人记忆,广泛参考能够直接反映学校办学理念与实践的校史、时人评论与相关研究,尝试着从师生个体叙事重新进入历史,还原与再现烽火年代国立六中艰难办学和作育人才的历史图景,既可加深对抗战时期国立中学教育理念与办学特色、创新人才培养规律以及学校文化品格的认识,亦对当下传承与弘扬抗战文化与精神,推进和深化中学教育改革与发展具有理论意义与实践价值。

一、“在风沙中挺进”:艰辛坎坷的流亡历程

“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在隐隐的炮声中开学。”[4]3数十年后,已是耄耋老人的刘可牧在追忆1937年8月开学的场景时写下了上述文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校园仅仅度过了两个月,少年刘可牧便怀着对学校的不舍和对故土的眷恋,与师友一道踏上了长达八年之久的流亡之路。

刘可牧的一己遭遇其实是全面抗战爆发后众多山东中等学校师生集体经历的缩影。“七七事变遽起,冀鲁相继沦为战区。鲁教厅为保持山东文化命脉计,集合全省中等学校教职员学生近三千人,相率退至河南赊旗镇”④1。华北沦陷后,大批平津学生流亡山东,时任山东省教育厅厅长的何思源委派时任山东省教育厅中等及社会教育科科长杨展云具体负责接待平津流亡学生。在与流亡学生接触的过程中,杨展云适时向何思源建议,考虑到战局发展,教育厅应该未雨绸缪,提前考虑和部署山东中等学校师生内迁工作。在得到何思源的支持后,杨展云着手草拟山东省各中等学校内迁方案。方案对内迁学生的选拔条件、行李携带、军训练习、集合地点、行动费用等进行了规定和说明。方案经山东省教育厅讨论修正通过并报教育部备案。方案确定后,杨展云即代表教育厅秘密通知各县教育科及中学校长,要求他们积极动员各自所在中等学校师生做好内迁准备工作。由于此时胶东半岛各县已相继沦陷,其所属师生已无法开展迁校工作。而山东其余各地中等学校师生均积极响应,相继于1937年12月启程[5]。

自1937年底山东中等学校师生动身,至1939年初抵达四川绵阳等地开启六年有余的办学实践,整个迁徙过程历时一年半。期间,师生依次经过了山东、河南、湖北、陕西和四川五省,整个行程长达七千余里。漫长的旅途对于师生影响巨大,以至于他们在抵达四川继续弦诵不辍的同时,仍然不忘以特有的方式记录和缅怀这段特殊的经历。

李广田,抗日战争前系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国文教员。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与济南初级中学师生一起由鲁辗转至川,成为国立六中第四分校国文教员。1939年10月12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下午开集体写作讨论会,决定书名为《在风沙中挺进》,相当满意。”[6]244李广田提到的《在风沙中挺进》,系其与四分校国文教员陈翔鹤积极组织四分校学生利用课余时间集体书写的流亡实录。作为此次师生合作活动的组织者和指导者,李广田为编纂这本流亡实录倾注了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⑤。虽然这部凝聚师生心血的书稿日后不幸散失,未能出版面世,但是从他们对其的珍视程度可以看出辗转流亡之于他们的影响可谓刻骨铭心。

李广田及其学生以文学创作的方式实录流亡经历,得到了时任四分校校长孙维岳的大力支持。孙维岳,别号东生,山东城武人,国立北京大学1924年度国文系毕业[7],抗战前系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校长。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与济南初级中学师生一道踏上流亡之路。当那本名为《在风沙中挺进》的实录被送给孙东生审阅并请其作序时,这位才情横溢的校长显然被师生们的集体行为深深打动。他以诗作代序的形式,极富感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十二月深夜里别了泰山,十二月深夜里又渡了汉江。我们三百人一个微笑——对着,凶险的波涛,无情的风霜。

十二月深夜里逃出泰安,十二月深夜里离开郧阳。我们七千里一个步伐——跋涉,在黑暗里,挣扎,向着自由,向着光。[4]299

如果说孙东生的诗作偏重于运用文学手法艺术性地渲染流亡师生的心路历程,那么,他在同时期另一篇反思战时中学教育的文章中所提及的流亡经历,则为后世提供了一幅更为客观和理性的战时流亡图景:

自从二十六年冬天济南沦陷以后,我就率领三百多个中学生离开泰安向后方迁移。经过了河南,湖北,陕西来到四川。费了一年半的光阴,走了七千里的路程。这些中学生中最年幼的不过十二岁,而最大的也只十七岁。他们肩起书包和被褥,整齐着行列,一步一步走向征途。遭遇了敌机的扫射与轰炸,遭遇了暴民的追随与监视,餐风露宿,涉川越岭,受尽了种种的灾难折磨。[8]

孙东生的上述文字也为《在风沙中挺进》提供了直观生动和恰如其分的注脚:面对如风沙般扑面而来的苦难生活,学生不畏艰险,迎难而上,坚持始终,最终在风沙中强壮自己的身体,成熟自己的心智。

1937年底,山东中等学校师生由鲁西南进入河南境内,途经商丘、开封、郑州和许昌,最终抵达南阳赊旗镇短暂驻留并开展办学活动。1938年2月,教育部指定在湖北郧阳和均县成立国立湖北中学收容鲁籍师生,成立校务委员会治理校政,任命杜光埙为主任委员、杨展云为校长。1938年4月,国立湖北中学师范部师生抵达均县,5月,国立湖北中学高初中及职业部师生抵达郧阳,先后开学上课④1。

(一)徒步翻山越岭

1938年7月25日,国立湖北中学一级一班举行毕业考试。李广田所出的国文试题为“流亡生活中最艰苦的一段”。阅卷过程中,他发现学生的答案不约而同地高度一致,“所谓最艰苦者大致可分为三项:1.行路难。2.避飞机难。3.疾病无钱难”[6]81。行路难,鲜明体现在流亡师生徒步翻山越岭的过程中。1941年,一位名叫河城的国立六中学子曾描绘过期间的种种艰辛与不易:

有谁知道我们爬过了多少山,涉过了多少水呢?起初,我们沿着汉江两岸的羊肠小道,走着,走着,一直走尽了汉江,看见了那潺潺的汉江之源;后来,又顺着那金牛古道(川陕公路)跨过了大巴山脉,江上冷风之味道,我们领略到了,无人烟的劫余荒村,我们投宿过了,啃凉馍连点白开水都得不到的生活,我们就经验过了。经过了将近三个月之久,跋涉了数千里的长途,我们才平安地到达了我们底目的地。[9]

(二)日寇飞机轰炸

流亡师生不仅要克服险恶的自然环境所带来的种种困难,还需时刻提防日寇飞机的扫射和轰炸。流亡之初,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曾在山东泰安短暂办学,师生曾遭遇过日机的狂轰滥炸。曾经亲历轰炸的刘可牧日后忆及当时的恐怖场景时仍然心有余悸:

24日下午,我班正在上英文课。……突然,从西北方向响起重轰炸机的吼声,越响越近。啊!反常。过去敌机总是从东南方来,而且是轻轰炸机或战斗机。我们师生都有点紧张。……不料,近处响起了强烈的炸弹爆炸声,我们又站了起来。……我们师生略一沉吟,便一齐涌出了教室门口。我们急忙顺楼梯跑下楼去,只听得震耳的连续爆炸声,两楼间平台上的“雨搭”,稀里哗啦掉了下来。……莫大的幸运!敌机这次突如其来的狂炸,全校师生无一受伤者。[4]16-17

(三)各种疾病与匪患

如果说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日寇的狂轰滥炸,师生还能稍作准备,尽量预防。那么,不知何时会悄然附体的各种疾病,则是师生在旅途中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则足以致命的危险。山东省立济南初级中学师生行进至河南许昌时,就发生过学生李启厚突发重病,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当晚即暴病身亡的惨剧[4]42-43。国立湖北中学在郧阳办学期间,由于条件简陋,学生经常患病,以至于每日前往校医处就诊的学生络绎不绝,对此李广田曾在日记中有过实录:“近来学生病者甚多,每日有百数十人到诊病室治疗,只痢病者百余,疟疾者数十。”[6]63众多疾病中,疥疮成为反复困扰当时绝大多数学生的顽疾。对此有过亲身经历的刘可牧日后曾有过描述:

我到郧阳不久就患上疥疮。“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缠三遭,裆里扎大营。”——我经历了这样的全部过程,且传染了连铺而睡的同学。……我患的疥疮超过歌谣所述,最后竟在右臀部鼓起一个大疮,越鼓越大,且化了脓。我难忍疼痛,睡觉也不熟了。[4]90

匪患亦是困扰流亡师生的重要因素。1941年,国立六中学生褚衍明曾在文章中记录过他从湖北均县徒步前往四川绵阳途中遭遇土匪的经历:

沿汉江、经陕南、入四川。这两千多里的途程,是一个多山的地带,有武当山脉的盘旋、秦岭山脉的起伏和巴山山脉的横亘。所以这一带途程虽不像古人所说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也很够艰险的了,好在地理上的困难,只要抱定吃苦耐劳的决心,是可以克服的。最可怕的,还是人与人的问题,因为这一带地方土匪支配了一切,政令是不能够畅然推行的,所以虽然行经在祖国的道路上,有时候是要交买路钱的。[10]

坎坷流亡路,风险何其多。后世也只能依靠师生当时与日后的私人记忆来想象与还原他们当时是如何鼓起信心和勇气艰难地“在风沙中挺进”。尽管生存不易、条件恶劣,但师生依然不放弃任何能够进行教学的机会,哪怕没有教室、桌椅、黑板、课本和粉笔。1938年6月3日,李广田曾在日记中描绘过国立湖北中学郧阳办学条件之窘困:

阴雨已四日,没有不漏的房子,而尤以学生的宿舍为厉害。旧房子自不必说,而校中以数万元筹备了半年而仅筑成的一行茅屋,漏的实皆没法居停。上边淋淋的漏着,前面被雨水抛洒着。满室泥泞,与地下铺的麦穗混在一块,麦穗中的麦粒因潮湿而生芽,日来因雨,生得非常蓬勃,已经有半尺高了。有的学生迁到其他较好的地方,而无处可迁的,则以铺板斜倚墙上,以承漏水,不论昼夜,均蜷伏木板下之湿草上。济中学生住马王庙,有顶无墙,顶上塌漏,地下泉涌,无可如何,只得以麦壤塞堵泉口,风雨交加,天气骤冷,以行半月之疲劳后,又住此房舍,日食冷面饼,或食一半米糠之米饭,真不知将何以堪![6]51

李广田所要面对的不仅是破烂不堪的教室,还有教材缺乏这一大问题。即使如此,但是李广田并未降低教学要求,仍然尽其所能开展有效教学。1938年6月28日,其在日记中写道:“明日开始上课,但教室不够,又无教本,故暂以演讲代之。”[6]65他在1938年7月7日日记中写道:“教材困难,拟在课堂上以读代授,凡新刊诗歌、戏剧、小说等,均可在堂上朗读,令学生听取。惜好作品又十分难得也!晚大雨。屋漏甚剧。”[6]70

历时一年半,穿越五省,行程七千余里的流亡经历,从中收获最大的莫过于身心正处于发育阶段的学生。正如校长孙东生所言:“而这些经历和环境却锻炼了这一群‘祖国的孩子’。在这七千里的征途中他们接受了大时代的教育,得到新的知识,养成新的能力,表现出新的精神,学习了新的技术。”[8]日后成为“七月派”诗人之一的朱健,曾全程经历由鲁至川的流亡生活,并在四川罗江四分校学习和生活两年。数十年后,已是耄耋老人的他在回首往事时给出的评论至为公允,颇能代表流亡学生的集体心声:

从一九三八年元旦离开山东,到一九三九年初春来到罗江,一年多的流亡生活终于结束了。说起来,我当时年纪比较小,一路上并没有怎么觉得艰苦,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经历对我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虽然当时吃得也不好,条件也艰苦,但在大自然中沐风栉雨,每天走上一百多里,直到现在我脚上还有一个当年千里行走留下的印记,脚踝关节这里有点突出。这对身体和意志都是一种很好的磨练,以后什么样的环境都能适应。当时这样的千里流亡,不仅磨练了人的意志,增强了体质,也真切地接触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对国家的现状有一种真切的了解。[11]37

1938年10月,“武汉告急,郧,均震动,益以交通不便,汇兑迟滞,膏火之需时虞不给”④1。11月底,在湖北郧阳和均县办学不过半载的国立湖北中学师生不得不分批踏上入川之路。历经两月有余,行程两千余里,全校师生最终抵达办学地点并被划分为校部和四个分校,分别在绵阳、梓潼、德阳、永兴场和罗江办学。1939年3月,奉部令改称国立山东中学。同年4月,奉部令改称国立第六中学④1-2。至此,直至抗战结束,国立六中终于迎来了六年多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

二、“我们在饥饿中生长”:艰苦异常的办学条件

入川后的师生虽然不再有颠沛流离之虞,但是办学环境的相对安定并不等于办学条件的根本改善,他们的教学和生活条件依然窘困如前。

学校仓促入川,教室和宿舍均系草就。“本校校舍,均系借用庙宇或工厂,屋少人多,不敷分配。后虽稍事增建,但仍相当拥挤。”④36位于罗江的四分校即栖身庙宇办学。据朱健回忆:“当时我们上课是在县城里的一座丰都庙里,庙比较大,隔出了四间教室,庙里还有一个小戏台,改造成了学校的办公室,老师们都在戏台上办公。丰都庙还是老师宿舍和女生宿舍。”[11]401939年2月24日,李广田在参观四分校学生宿舍后感慨地在日记中写道:

诚然,屋子太挤,暗无天日,床是用土坯架木板,潮湿而仄狭……[6]147

晚上去查自习,门是关着的,刚一推开进去,而连门带框就都倒下去了,不料从两门之间又漏出姜耀珍来!天!拾了两条人命,其实不只两条,……而我这已是第三次过窄门了![6]278

上述文字见诸1940年1月23日李广田日记,可以想象,当时李广田在写下这些文字时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其实,在李广田的日记中不仅如实记录了四分校教室的破烂,而且记录了教员居住宿舍的千疮百孔。1939年3月11日,李广田曾在日记中描绘了面对四面窜风的破屋和桌上随风摇曳、飘忽不定的烛光,想方设法减弱风势的无奈场景:

我们的屋子四面八方都透风,今晚风特大,刚点起的新烛,一会就流满泪,假设再燃下去,就完全毁了,我对它可惜,吹熄它,于是又取过别人的桐油灯来,和我的桐油灯作伴,但光线不如和蜡烛配合的强,而且依然是被风吹的摇摇的,满书上都光影摆动。我把床上的衬单揭下来,挂在桌前的绳子上,虽然不甚生效,但风势比较小些了。[6]158

李广田发愁的是被风吹晃的飘忽不定的烛光以及被耽误的读书和写作进度,学生担心的则是晚自习人均拥有的灯草数量太少。据朱健回忆,四分校“晚上都要晚自习,用桐油灯,大约两个小时。点灯草,顶多点三根灯草,一般两个人共用,九点钟就下课了”[11]41。

为了使断绝家庭经济来源的学生能够安心读书,教育部对符合条件的学生实行公费或半公费待遇,后由于“作伪申请者众多,几乎人尽公费”,为防止冒滥,教育部于1940年将公费制改为贷金制,对申请手续和审核标准亦进行严格规定①82。入川伊始,以鲁籍流亡学生为主体的国立六中执行公费及贷金制度⑥,“本校学生,除少数自费生外,大家都家乡沦陷,经济来源断绝,饮食所需,或赖政府所发贷金。初入川时,物价较低,每人每月六元之公费,除供每日三餐,隔日肉食外,月终尚可余一两元,以资零用”④36。

随着英国封锁滇缅公路,国内法币贬值致使物价飞涨,加之四川遭遇旱灾,种种不利因素直接导致国立六中学生伙食水平每况愈下,“自物价逐日上涨后,每月之膳费,仅足维持吃饭,别无剩余矣。膳费数目,虽不时增加,但总不及物价上涨之速,曾有退后发生恐慌,日餐两粥,几难维持”④36。曾经担任台湾地区司法院第五届大法官的史锡恩,当时正就读于国立六中三分校,他在回忆中对此有过记录:“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九四一年九月间,那时我尚在绵阳县辛店子三分校初中部念书,因为英国接受日本的压力,封锁了我国唯一对外交通线滇缅公路,使大后方人心浮动,物价狂涨,我们每天只能吃二顿稀饭,而且每顿尚分配不到两小碗饭,那种饥肠辘辘的滋味,实在痛苦万分。”[12]491940年3月11日,李广田也愤愤不平地在日记中记录下学生因饥饿难耐而产生的抵触情绪:“早上操,学生缺席者颇多,问其所以,答云:‘我们起不来!’物价如此昂贵,而生活费并不增加,他们每日只吃三顿稀饭,当然不行。我们约定,每班作文均作‘我们在饥饿中生长’,预备发出一点反抗的呼吁。”[6]293-294客观地讲,导致国立六中学生伙食水准下降并非单纯如李广田所言之“生活费并不增加”,主要原因还在于物价飞涨⑦。

随后,国立六中学生伙食费由贷金改为贷米,而学生的伙食情况仍然未得到好转。据史锡恩回忆,自1943年4月1日起,国立六中学生伙食费由原先“教育部按当地中等米价,每月贷给二斗一升价额的贷金,另贷给五十元的菜柴费”,变为“米由仓库外拨,菜柴钱仍由教育部发给”。而在史锡恩看来,“因为米质太坏,我们的生活就更加痛苦了”。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仍然将1941年至1944年的高中生活形容为“高中三年在饥饿中苦读”:“贷金改为贷米以后,我们吃的米很粗劣,菜更谈不上了。同学们都说我们吃的是三多四少的伙食,那就是:我们吃的饭是谷子多、稗子多、小石头多,称为三多;我们的菜是油少(注:三百余人的伙食团,每天食油仅三斤)、肉少、豆腐少、鸡蛋更少,称为四少。”[12]49

全面抗战爆发,学生随校仓促内迁,随身所带衣物本就较少,一年多的流亡生活,更是加剧了这些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少年在衣着方面的窘困,以至于国立六中校方使用诸如“敝破不堪”“衣履多欠整齐”④36这样的词语形容。既然无力购置,那么国立六中学子只好尝试学习亲手制作。在朱健的记忆中,四分校学生夏日所穿的校服和短裤,均系校方发给布料和针线,由学生自己动手制作而成[11]41。

三、“箪食瓢饮,我校同学,无不以自励”:勤学苦读与强身健体

恶劣的生活条件、基本营养的匮乏,致使国立六中学子罹患各种疾病的概率大幅增加。校方曾对1939年2月至1941年8月期间所有在校学生患病就诊的情况分类进行统计,其中25.35%的学生患痢疾,为所有疾病中患病率最高,人数多达474人;19.89%的学生患沙眼病,人数为372人;17.97%的学生患皮肤病,人数为330人;12.51%的学生患疟疾,人数为234人④。即使遭遇病痛的折磨,学生们依然勤学苦读,并抓住机会强身健体,以期在艰难岁月中磨炼身心。

(一)蔚然成风的勤学苦读

破败不堪的教室、视如珍宝的灯草以及较高的患病率,只是国立六中至为简陋的教学条件和生活环境之一角。1941年,国立六中学子河城还为世人描绘过他所亲历的种种学习条件:

我们用的课本,还大部是从郧阳带来的,学校里借给我们,用完后再交还给学校,以备下级再用。理化仪器仍是很少,但同学并不因此而减低了学的兴趣,图书馆虽然还是小得可怜,而它的门上,每天都堆满着借书的人们。晚上自习,两个人一盏菜油灯,每人每月只有八角钱的灯油费,虽然两个人合起来才买十二两油,还支持不到半个月,但我们总千方万计地弄几个钱来补充它的不足。[9]

这位名叫河城的学子提到了“小得可怜”的图书馆与“每天都堆满着借书的人们”。无独有偶,当年曾在国立六中三分校就读的名叫张思之的少年,时隔多年以后,已是著名律师的他同样对校内当时虽简陋至极,但却“散布流淌”着“知识之光”的图书馆念念不忘:“当时校舍紧张,校方却辟有图书馆,设在那座破庙的戏台上;阅览室半露天,中置长桌,几份报纸平放,长凳周围,夜燃汽灯,并无人监管,任知识之光由那个简陋的‘戏台’上散布流淌。”[13]228

无论是河城还是张思之,他们的文字虽然都传递出一个看似矛盾,但的确存在的不争事实:疏衣陋食并没有阻碍国立六中学子爱智求知。

1940年春,16岁的胡维兴独自一人历时半年从山东利津辗转流亡至四川绵阳,同年9月插班考入国立六中三分校初二年级就读,直至1944年10月投笔从戎。1946年5月,他同时报考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山东大学和朝阳学院均被录取。选择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的他不久后转至地质系,从此毕生以地质研究为志业。多年以后,已是地质矿产部天津地质矿产研究所研究员的胡维兴,依然对自己当年在国立六中发愤苦读记忆犹新:“进入六中时,我已经16岁,经过一次艰苦的长途自我流亡生活之后,我开始懂得了路是人走出来的,认为像我这样的穷家孩子,只有读好书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去了。”⑧36

章士琦,初中、高中先后就读于国立六中四分校和校部,同样给四分校同班同学朱健留下了好学的印象:“他读书很勤奋,几乎其他什么都不管,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埋头读书,每次都是班上第一名。”[11]65章士琦高中毕业后考入武汉大学外语系,日后改名章曙,成为新中国最早的一批外交官,曾经担任中国外交学院院长。

国立六中学子之好学也感染了教师李广田。李士俊,四分校学生,日后成为著名世界语翻译家、国际世界语学院院士。李广田曾在日记中两次提及李士俊的勤学苦读。1939年7月25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学生李士俊,是一个很可爱的学生,最近看他演戏,觉得他很有无产者孩子的神气,……又听说他从湖北来时背了三十几斤的书,都是商务出版的书,关于科学的,他自然不能懂,然而他总是努力读它,那些重大的洋装书,曾给狂飙剧团以方便,在演戏时作了陈设。最近又听说他把自行车卖掉,要买书。”[6]2131939年7月26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听说李士俊和刘振祥到成都买书去了。”[6]214从李广田的语气中,不难感觉他对李士俊勤学的赞许。李广田对李士俊的爱护并不仅仅见诸文字。据朱健回忆,李士俊家境贫寒,在校读书期间毫无经济来源。李广田不忍心看其严冬仍然赤脚,遂将自己的一双旧鞋赠予他。而作为李士俊毕生进行研究的世界语,其兴趣起点正是始于四分校就读期间。

(二)踊跃参加体育锻炼

学子河城描述说:

说起玩球来,本校里可真够人瞧的,篮球、排球、棒球、手球,还有网球以及足球,到了运动的时间,体育场里充满了同学,充满了各色各样的球,跑着,跳着,真够热闹的。[9]

一面是箪食瓢饮,食不果腹,却依然好学不已、埋头苦读;一面是草鞋跣足、衣衫褴褛,却依然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两幅在日后看来彼此矛盾的画面,不仅没有在国立六中学子身上产生违和感,反而相互兼容,相得益彰。

表面上看,国立六中学子均系少年,天性活泼好动是其喜好运动之主因,但从更深层面来看,则与国立六中办学理念密切相关。1938年2月25日,教育部颁发国立中学课程纲要,明确将体格训练、精神训练、学科训练、生产劳动训练、特殊教学与战时后方服务训练并称五大训练。纲要规定,国立中学办学必须“严格且普遍实施”每晨早操跑步和下午练习课外活动,“利用环境,多为爬山、游泳、露营及远足等练习,以养成坚强体魄与军事训练之基本技能”[14]571。

日后看来,国立六中校方在开展体育方面用心良苦。国立六中体育分为体育正课和课外活动两类。体育正课遵照部颁中等学校体育实施方案施行,课外活动则由经常课外活动、周末比赛、星期日球类比赛、健康检查和体格检查五部分组成。经常课外活动即“每学期开始之时,按照体育活动项目及场所,将各级学生人数,平均编成若干组,在课外时间内,轮流参加活动”。周末比赛即“每学期之始,拟定周末比赛项目,分别举行”。截至1941年底,国立六中已举行过包括跳远、女生立定跳远等在内的21项田径比赛项目。星期日球类比赛分为经常球类比赛和临时球类比赛两类。此外,校方还于每学期针对学生进行一次健康检查,每学期始末针对学生各进行一次体格检查④17-18。

教育主管部门从政策方面予以规定,国立六中校方积极推出各种办学举措予以落实,在这种因势利导的氛围营造下,热衷体育在国立六中蔚然成风自然不足为奇。或许国立六中学子勤学苦读和热衷锻炼俨然成为校园风气引起校方关注,抑或是校方深切感受到国立六中学子身上所具有的此种独特气质,1941年,校方在撰写国立六中校史述及学生生活时曾写下如下意味深长的文字:

总之,齐鲁青年,向具忍苦耐劳精神,况国难家仇,时□(原文此处缺字)胸怀,意志坚强,绝非艰苦所能压服。且深知担当抗建大业,必先培养智能,锻炼体魄;故读书及运动空气,异常浓厚。……昔孔门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校同学,无不以自励。④37

孔子曾使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来评价学生颜回的君子人格修为。国立六中校方同样有感于从齐鲁大地千里迢迢辗转至川的国立六中学子历经磨难却依然弦歌不辍,借用《论语·雍也篇》所记孔子的这句话来加以形容,可谓恰如其分。

四、“养成劳动习惯,增进生产能力”:养成学生勤劳治事之习惯

室内发愤苦读与室外运动驰骋,是国立六中重视培养学生全面发展的一个方面。校方有意识地在校内开展生产劳动训练和推行劳动服务,亦是着眼于此。

1938年2月25日颁布的国立中学课程纲要对生产劳动训练进行明确规定,要求“国立中学各科各年级学生均须受生产劳动训练”“除星期日得特别指定外,平均每日至少以一小时为度”。校方“须令每一学生就农业及工业范围内尽量学习,务求确实娴熟,以期养成劳动习惯,增进生产能力”。该纲要对学生的劳动服务也提出了明确要求:“凡校内之清洁整理及校外附近之环境卫生,均应由全体学生分组轮流担任”[14]573。

1941年,国立六中校方对入川办学三年来开展生产劳动训练的实践情况进行回顾。在校方看来,开展生产劳动训练既是对抗战建国的有力支持,也是满足学生生活基本需要的有效途径:

1938年2月,国立六中校方拟定生产教育实施办法呈报教育部审核,教育部拨一万一千元设备款令就六中本校原有职业科先行试办,并增设高级农业科。至1940年夏,“农工场舍应具设备,始克建设竣事,制造成品,而员生对生产意识,亦渐增浓厚”。为响应教育部举办合作农场,改善学生膳食的号召,国立六中本校和各分校还充分利用地形,指导学生种植蔬菜④19-20。

国立六中积极开展生产劳动训练给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1941年,国立六中学子就曾为世人描绘过其自编草鞋的场景:

说起做草鞋来,那是怪可笑的:在一块木板上楔上两根钉,便是简单的做草鞋的工具,虽然也有劳作教员做指导,最初总是做得不成样的,以后同学们都弄些破布和稻草混合着用,结果虽然仍不如买来的漂亮,然自做自用,倒也觉得快意。现在我们所穿的草鞋,几乎都是自做的了,并且已经有些同学做得很好。落雨的日子,除上课的时间外,寝室里坐满了做草鞋的同学们,假使你是一个新来的异乡客,很容易认为我们的学校是草鞋工厂。[10]

而在胡维兴的记忆中,当年还有相当数量的国立六中学子为了节省草鞋,纷纷自学制作更为耐穿的木拖鞋:

为了节省草鞋,大家都自制木拖鞋,用木板粗粗地锯成鞋底的样子,钉上一条皮子就成了,上课时像日本人穿木屐子走路,一片呱哒呱哒声。最令现在的青年人难以想象的,同学踢足球时都是打赤脚,所以当六中足球队和当地学校赛足球时,只要看脚,就知道是那方的队员了。⑧31-32

史锡恩日后也回忆过其所在的班级在三分校校园内种植蔬菜的场景:

我班教室前有一块空地,我与有农事经验的同学合作,把它挖掘成田,辟为十六畦菜园,分别种植白菜、茄子和大葱等蔬菜,经过适时的播种、施肥、捉虫和浇水等工作,青菜成长很快,待成熟后卖给学校伙食团,还可以赚些零用钱。……此后数年间,我国立六中及各分校普遍推行校园内种菜活动,即由我班开始。[12]43

从事生产劳动的经历显然给史锡恩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数十年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每当清晨,我们可以听到蟋蟀在唱歌。在青菜开花时,蝴蝶儿三五成群的飞舞其间,呈现出一片祥和可爱的校园景观”[12]43。

国立六中开展生产劳作课程也引起了李广田的关注。他在1938年7月18日的日记中写道:“我们的劳作课程是打草鞋,全校学生均有草鞋可穿,也许这就是学生最满意的课程了吧?”[6]75虽然李广田语带辛酸,显得颇为无奈,但是在他看来从事生产劳动训练无疑能够有效改善学生生活。1938年7月28日,李广田在日记中颇为愉快地记录下作为教师切身感受到的生产劳动训练之于课堂教学所带来的实质改变:“下午上课时忽来一场大雨,本拟令学生作文,而教务处没有卷纸,只好讲书了,然而精神太坏,甚不高兴。即至上堂,则学生已自动将笔墨文卷备妥,问之,则云学劳作课时自作者,——我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欢,因当时正在雨中,故题为《雨中的战士》。”[6]82

国立六中同样重视学生参加劳动服务,“查本校(包括校本部及各分校)对于劳动服务,向极注意,大都由教师领导履行”。1941年秋,校方依照国立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贷金暂行规则之规定,适时对国立六中劳动服务办法进行修订。办法规定,凡享受贷金待遇的学生需在校履行每周三小时的劳动服务,设劳动服务委员会为领导机关。劳动服务项目分为日常与临时两类:“其日常服务项目,为整洁农艺警卫三组,均由教师点名分派地点服务,其临时服务事项,为修筑道路、粉刷墙壁、平垫场地等,时期虽未一定,泰半在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举行,合计日常与临时两类,每人每周至少服务三次。至于所用之各项工具,一律指定学生负责管理,代替服务。”而在校方看来,开展劳动服务虽不过半载,但却成绩斐然:“施行以来,迄已半载,不惟校舍之整洁,环境之布置,农作物之发荣滋长,较前具有进展,而学生勤劳治事之习惯,亦都因之养成,此固不仅训练其服务之精神,实于培养其性行之影响亦属甚巨。”④33-35

五、“绵绵师魂谁继?”:潜心教书育人的良师群体

词作多情思,爱读始于初中。启蒙老师是名闻鲁西教育界的王资愚先生,现已不记得是否给我们讲过李清照,但他朗读“大江东去”“醉里挑灯看剑”,声情并茂;讲到李煜的“故国不堪回首……”,语含呜咽:“国不可亡,决不能亡;否则,月明不再,山河也就变色了。”他说:“李煜词绝佳,可读,但决不能当李后主!”他的诗词课,讲“情”,也讲“神”。还教我了解“冬东江支微,鱼虞齐佳灰……”。更重背诵,我至今能大体背出《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长篇。还要求博闻强记。我自学《左传》,也在那时,“肉食者鄙”,“小大之狱,必以情”,烂熟于心。他讲汉魏六朝文中的名篇直至清代袁枚《祭妹文》,都有声有色。我至今背诵《祭妹文》收尾的“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首望汝也。呜呼哀哉”,仍不禁凄凄。先生阐述“屡屡回首”时的音容,依稀可辨。讲解“犹”字,尤其着力。[13]226

2005年,著名律师张思之在《绵绵师魂谁继?——追忆战时中学生活片段》的文章中写下上述文字,此时的他已经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在这篇文章中,张思之深情回忆了那些在抗战时期深刻影响自己学业发展和人生道路选择的中学教师。

颇为巧合的是,抗战时期张思之就读的初中和高中均为国立中学,初中为国立六中第三分校,高中为国立第十八中学。透过张思之优美的文辞,学识与才情俱佳、具有浓郁爱国情怀的国文教员王资愚的形象跃然纸上。王资愚,山东定陶人,时任国立六中第三分校教务课主任兼国文教员。1943年11月,刚刚年满16岁的张思之毅然投笔从戎,成为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中的一员,飞越驼峰,前往缅甸前线。

王晓纶老师在山东临沂中学及四川绵阳国立第六中学担任教务长的期间,正是硝烟弥漫、国破家亡、哀鸿遍野、背井离乡、白色恐怖、民不聊生的日子。人们生活在恐怖线上,朝不保夕。要在这种极不稳定的日子里办学,而且办出一个有水平的中学,谈何容易,然而,王晓纶老师却确实以其崇高的理想、坚强的毅力、卓越的才能、巧妙的方法,在恶势力的不断侵袭下,团结一批有才华的老师,和大家一道战胜一个又一个困难,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回忆起当时的困难与学校面临的处境,难免不寒而栗。……王老师作为学校的主要领导,就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中带过来一支很大的队伍,这是通常视为难于上青天的业绩。……王老师的精神永远活在学生的心中。[15]

1939年初至1941年初,朱健在四分校遇到了深刻影响自己人生道路的文学启蒙者,他写道:“这两年对我的一生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李广田老师、方敬老师的启迪和指导下,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同时终生保持了对文学的强烈热爱。虽屡经坎坷,却至今不悔;不仅不悔,而且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把在罗江受业的两年,看作一生最幸福的际遇之一。”[11]39多年以后,身为“七月派”诗人代表的朱健,仍将自己毕生与诗歌结缘归结为国文教员李广田的影响:“受李老师的陶冶和鼓励,我这一生也可算是与诗结下了不解之缘吧!为诗而苦恼,为诗而欢乐,为诗而受难。”[11]57

李广田,山东邹平人,1923年考入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9年夏考入国立北京大学预科,1931年进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1934年与何其芳、卞之琳集结出版诗集《汉园集》,并称“汉园三诗人"。1935年7月,李广田大学毕业任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国文教员。全面抗战爆发后,他与学生由鲁辗转至川,担任国立六中四分校国文教员,直至1941年前往国立西南联大任教。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云南大学校长[6]516-557。时隔多年,朱健仍然对李广田特立独行、充满激情以及文思并重的课堂教学印象深刻:

李老师上课是很有特点的,他完全不用那些内容陈腐的教科书,而是自己选用中外文学名著作教材。开始,还把文章石印发给我们,人手一册,照本宣讲。当他发现我们对这些教材有着强烈的兴趣和较强的理解力之后,便不再印发讲义,完全由他一个人在课堂上朗读讲授,我们则全神贯注地洗耳恭听,心领神会,既学了文化,也开拓了思想和精神境界,课堂效果极佳,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我仍记得当年李老师讲授的大部分篇目。[11]49

李广田的国文课之所以能够吸引包括朱健在内的一大批青年,并不是依靠其新文学家的名号与标新立异的言论,而是与其在课前倾注大量精力和时间悉心备课直接相关。与其同在四分校任教的诗人和散文家方敬,日后曾谈及当年李广田备课时的用心与认真:

广田十分关心那个学校的语文教学,也很看重我们这些他的朋友,想有几个文学爱好者在一块儿照大家新的设想来进行教学,共同教好语文课,培养抗战时期的新青年。……他孜孜不倦地学习和工作。早上在熹微的晨光中,晚上在暗淡的桐油灯光下,阅读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革命理论著作、抗战书刊、进步文学作品。为了适应抗战的要求,结合实际,他精心编选抗战语文教材,在课堂上讲授抗战理论文章和抗战文学作品。他认真批改作文,连星期日也不休息。[16]

课堂之外,李广田积极指导学生进行文学创作,以其特有的文学与人格魅力深刻影响了一大批校内外青年纷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

朱寨,原名朱鸿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荣誉学部委员,我国第一代新文学评论家。抗战时期,朱鸿勋就读于国立六中二分校。虽然当时没有机会当面向李广田求教,但他日后走上文学创作与评论道路,则直接受到李广田的指导和帮助。多年以后,他将这种微妙的师生互动与影响形象地比拟为“花蕊授粉”:

《麦子秀穗的时候》是经过李广田先生的手发表出来的。李广田先生是我的中学教师……他在罗江四分校任教,我在德阳二分校上学,没有直接求教的机会。……他的《银狐集》给了我胜于生活本身的说不出来的感受,像花蕊授粉一样,孕育诱发了我写作的欲望。于是写了《麦子秀穗的时候》寄给了他,请他指教。[6]217

《银狐集》系李广田1936年11月出版的散文集,当时被收入由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三辑。《麦子秀穗的时候》系朱鸿勋就读二分校期间的文学习作,曾寄给李广田请其指导。1939年7月31日,李广田日记中提及的“得德阳学生朱鸿勋来信并稿”[6]217指的就是这篇文章。虽然在校期间朱鸿勋无缘当面向李广田求教,但师生二人的文学交流却未中断,李广田日记中频频出现朱鸿勋的名字即是明证⑨。

李广田的文学与人格魅力也吸引了当时正在国立六中一分校就读的初中生贺敬之。战前贺敬之刚刚考入山东兖州简师。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因为年龄太小被校方劝退回家。1938年春,台儿庄大捷,贺敬之和其他四人结伴同行,辗转前往正在湖北均县办学的国立湖北中学师范部。之后他又随国立湖北中学迁校至川。在国立六中就读期间,贺敬之正式开始诗歌创作。逐渐显露文学才华的他十分向往能够前往李广田所在的四分校读书。贺敬之冒着滂沱大雨徒步一百多里路赶到四分校,当面向李广田表达了自己的转校愿望。在被告知由于前来转校人数太多,四分校已经没有多余床位后,失望的贺敬之在返回一分校后不久就与其他三位同学悄然离校,辗转奔赴延安[17]12-27。抵达延安的贺敬之进入向往已久的鲁迅艺术学院学习,期间创作了日后家喻户晓的《南泥湾》歌词,执笔歌剧《白毛女》。20世纪50年代中期,贺敬之创作了脍炙人口的诗歌《回延安》。“文革”后,贺敬之历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央宣传部副部长。

国立六中诸多教员后来在多个高校任教,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他们任教国立六中时期的学术水平。其中较为知名者,除李广田于1941年前往国立西南联大任教外,还有四分校国文教员冉昭德。冉昭德,字晋叔,山东城武人。1930年考入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1934年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教于山东惠民乡村师范学校和济南初级中学。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跟随山东师生由鲁至川,任教于国立六中四分校。1941年,前往西北大学历史系任教。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西北大学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成为秦汉史研究大家[18]。

多年以后,已是耄耋老人的朱健反复思考一个问题:作为烽火年代草创办学的战时中学,国立六中为何能够在并不长久的办学时间内培养出众多杰出人才?思索良久,朱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他看来,诸多学识、才情与人格俱佳的良师无疑是至为关键的因素:“现在想起来,为什么当时学校虽然条件艰苦,却出人才,还是跟老师,跟当时的学习环境有关系。……一个学校有几个好老师就会带出好学生,‘名师出高徒’。好的老师比较重视有才华的学生,和他们接触多一些,对他们有启发。现在想起来,我们那个小小的两三百人的学校,竟有那么多名家为师。”[11]69-70这个答案虽是朱健一己之体悟,但却道出了抗战时期国立六中能够源源不断作育人才的关键所在。

六、“它播下的种子,在未来的岁月里慢慢发芽”:办学育人成效显著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同年9月,教育部在重庆召开全国教育善后复员会议,决议中等教育仍以地方办理为原则,拟定国立中学复员办法,依照各个国立中学沿革分别交各省教育厅办理,师生则资送返乡继续从教就学。嗣因山东交通尚未恢复,国立六中经准暂缓至1947年暑假复员[1]375-382。此后国立六中一直滞留在川维持办学,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绵阳、德阳相继解放,国立六中才结束办学使命,退出历史舞台。

回顾国立六中办学历史,其最大贡献莫过于能够于时危世艰中坚持办学,作育人才。日后国立六中校友撰写的校史中,曾对学校人才培养的成绩有过整体评价:“学校为国家培养了一批高质量的学生,12年来,总计育才5 000余人,其中高中部毕业1 700余人,考进高等院校者达1 200余人,成为一所颇有名望的中等学校,慕名而来求学者比比皆是。”[19]

国立六中校友使用“颇有名望”“慕名求学”形容自己曾经就读的中学,并非偏袒母校的过誉之词。四分校在罗江办学即是对此的有力证明。国立六中入川之前,罗江当地并无中学。四分校决定在罗江招收当地学生后,立即受到极大关注。据刘可牧回忆:“在此期间,街头巷尾、广场、公园和学校门前,常见到许多男女少年凑在一起谈论报考的事。他们向我们这些流亡学生投出羡慕和友谊的目光。”[4]157而随着李广田及其学生在四分校如火如荼地开展新文学创作,四分校更是成为引发当时社会舆论广泛关注的社会一景。1940年3月4日,李广田在日记中写道:“渝大公战线‘文坛小景’载:‘梓潼六中学生数十人正在作诗’,也算奇景,‘李广田、方敬均在该校任教’,也算奇景!这怎能算是奇景呢!”[6]291虽然李广田本人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从报纸用“奇景”来形容四分校,就不难感受其在当时所具有的特殊的社会影响力。

不仅国立六中四分校办学质量优异,而且国立六中整体亦是如此。即便临近抗战结束,其整体办学质量始终在当地民众中享有极佳的声誉。1942年,17岁的刘晋从烟台辗转入川。1945年2月,经过考试,刘晋被编入高中二年级第十五级二班。他还未正式入学,已然有高年级同学向其解读这所特殊的“国立六中大学”:“国立六中教学条件是不错的,听高年级同学讲,教师水平很高,有的老师是大学教授水平,学生高中毕业后考取名牌大学比例很高,所以在大后方小有名气,当地百姓叫国立六中为国立六中大学。”[20]

国立六中之所以在当地被冠以“大学”的美誉,与其优良师资、教学扎实、校风严谨直接相关。在刘晋听来颇觉新鲜的对国立六中的办学评价,胡维兴早于1940年8月入校时就已经存在:“国立六中以其教学质量和高升学率在大后方中学中是颇有名气的,这种良好的学风总结起来就是严格(对学校和教师而言)和勤奋(对学生而言)。”⑧341944年秋,刚升入高三年级的胡维兴离开国立六中,投笔从戎,奔赴印缅战场。1946年5月,其报考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山东大学和朝阳学院均被录取。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能够“四报四取”,恰恰是得益于国立六中扎实过硬的学风:“我高中基本上只上了两年,当兵耽误了两年,又没有复习时间,却在1946年高考中,四报四取,其中包括北京大学,不能不说与当年在国立六中时打下较好的基础有关。”⑧34

较高的高中毕业升学率,亦是衡量国立六中人才培养质量的重要指标。1938年8月至1941年7月,国立六中先后培养四届共237名高中毕业生,其中升学者184人,升学率高达78%⑩。高升学率具体到历届高中毕业生来看更加突出。第一届62名高中毕业生中有51人升学,第二届27名毕业生中有22人升学,第三届35名毕业生中有34人升学,第四届113名毕业生中有80人升学。

国立六中历届高中毕业继续升学者,大多被知名高校录取。第一届升学的51人中,7人被中央大学录取,武汉大学、四川大学、东北大学各录取4人;第二届升学的22人中,6人被四川大学录取,中央大学、齐鲁大学、交通大学及西北工学院各录取1人;第三届升学的34人中,西北工学院录取6人,中央大学和武汉大学各录取5人,西南联大和东北大学各录取3人,四川大学、华西大学及西北师范学院各录取两人;第四届升学的80人中,武汉大学录取13人,中央大学录取12人,四川大学录取9人,西北师范学院与中法大学各录取7人,西南联大录取5人,东北大学和金陵大学各录取两人。

对于国立六中学子而言,或长或短的学习和生活经历,始终是他们记忆深处难以磨灭的深刻存在,始终是他们学生生涯中至为珍贵的精神财富,始终是他们离开国立六中之后深刻影响他们事业走向与发展的人生坐标。朱健对此的评论至为公允,可谓道出了众多国立六中学子的集体心声:“在罗江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但可以说为我的整个人生的未来走向打下了基础。它播下的种子,在未来的岁月里慢慢发芽。”[11]70

“弦诵弗辍,传习如常”“以精神济物质之穷”,诚哉斯言!对于国立六中这一曾经的历史存在而言,其能够在艰辛坎坷的办学过程中始终重视追求并保持卓越的育人质量,不懈追求形成具有校本特征的办学特色与精神[21],无疑值得后世深思!其办学者面对艰危时局依旧能够勉力维持,教师身处厄境依旧能够敬业如常,学生面对简衣陋食依旧能够弦诵不辍,这种已然超越物质性的强大理想信念和学校精神文化在当时确属难能可贵,时至今日依然值得当前正在致力于“建设高质量教育体系,实现教育现代化”[22]的我国基础教育发展与改革所珍视。

注释:

①资料来源于台湾省“中华民国史教育志编纂委员会”《中华民国史教育志(初稿)》,1996年。

③代表性论文有:胡三秀《国立七中和山西教师服务团》(《文史月刊》1997年第5期,第89-95页);刘敬坤《抗战西迁中的壮举:三千里的运书记》(《世纪》2002年第3期,第61-62页);付宏《抗战时期贵州的国立中学》(《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第34-38页);刘毅《抗战时期东北中山中学考略》(《地域文化研究》2021年第1期,第147-152页);李定超《国立九中走出九位院士》(《红岩春秋》2018年第10期,第62-67页);朱兴弟《抗战时期的国立四中》(《团结报》2020年10月15日,第5版);李力《抗战时期国立第七中学在陕办学考论》(《教育与考试》2021年第6期,第90-96页)。代表性学位论文有崔增峰《抗战时期山东流亡学生内迁研究——以国立六中为个案》(硕士学位论文,聊城大学,2018);王哲《国立第六中学研究(1937—1945)》(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20)。

④资料来源于国立第六中学所编《国立第六中学概况》,1941年。

⑤也许是身兼国文教师和作家两种身份,也许是完整经历了由鲁至川艰难办学的坎坷历程,当李广田所在的国立六中四分校抵达四川罗江办学后,他与同为四分校国文教员的作家陈翔鹤鼓励学子将这段难忘而宝贵的流亡经历用文字实录下来。因此,在李广田的日记中能够频频看到他或是为学生集体创作阅稿,或是不定期组织学生召开集体创作讨论会。参见《李广田文集》第五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19页、第236页、第237页、第244页、第254页、第266页。

⑥1941年第一学期,国立六中校方对包括本校和四个分校在内的1 931名学生籍贯进行统计,其中绝大多数学生均来自战区,其中鲁籍学生1 129名,占比达58.47%。国立六中也兼收来自沦陷区的非鲁籍学生。此次统计的学生中有河北籍学生55名,占比2.85%;江苏籍学生46名,占比2.38%。百分比系笔者根据1941年《国立第六中学概况》中的《学生籍贯统计表》数据统计得出。

⑦统计1939年2月至1941年9月国立六中学生每月伙食费,情况如下:1939年2月至11月,学生伙食费每月6元;1939年12月至1940年3月,每月7元。自1940年4月升至每月9元始,以后逐月攀升,1941年7月竟然高达110元。然而,逐月增长的学生伙食费依然难以赶上飞涨的物价。参见1941年《国立第六中学概况》中的《国立第六中学迁川后学生伙食费各月份比较表》。

⑧资料来源于胡维兴《风雨七十年(1924—1994)》,2010年。

⑨1939年9月5日、10月20日以及11月10日,李广田分别在日记中记录下他与朱鸿勋通过书信进行文学交流。参见《李广田文集》第五卷,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27页、247页、251页。

⑩升学率百分比系笔者根据1941年《国立第六中学概况》中的《毕业生概况统计表》数据统计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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