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蒙拉
和古典吉他演奏家杨雪霏的第一次合作缘起国家大剧院举办的一场音乐会,距今差不多有十年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演奏了帕格尼尼的奏鸣曲。杨雪霏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孩,音乐也充满了魅力和活力,有那么一点“自来熟”的个性,这个印象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她成名很早,之前有大部分时间待在国外,我们先后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留学,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但彼此之间从未见过。因为从小喜欢,我也买过古典吉他,但摸索了几天后就很快放弃了,原来自己只是爱听别人弹奏。那次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实现了我边演奏、边聆听吉他的美梦。而那以后,我和杨雪霏天各一方,没再有过联系。
直到2018年新年前夕,我正为下一张专辑的内容设计头疼,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国家大剧院的那场演出。吉他与小提琴所带来的音乐,是极高级的艺术表现,也是我个人的心头好,为什么不趁现在把它记录下来呢?于是在与“老东家”环球唱片公司确认了这个想法之后,我立刻找了楊雪霏。她欣然应允,并说一直就有这个想法,很高兴终于可以实现。于是我们约定:夏天一起在伦敦录制这张小提琴与吉他的二重奏唱片!
同所有小众乐器一样,古典吉他的曲目库并不大,专门为它与小提琴而作的二重奏就更屈指可数了。所以听过我们这张专辑的朋友会发现这些曲目中有几首是小提琴与钢琴作品的改写,也有一些吉他与声乐作品的改编等等。杨雪霏后来也改编了一部分她的声部,以使吉他的表达更为顺畅。
为突出吉他和小提琴合奏的特殊魅力,我们以拉丁作品的历史衍化作为选曲的主线,从意大利的帕格尼尼、西班牙的萨拉萨蒂和法雅等作曲家,一直到阿根廷的皮亚佐拉。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笔触里有巴黎午后阳光的咖啡味,也有海边玫瑰的芬芳,有星空下小酒馆的昏暗灯光,也有野性的舞蹈,而拉丁艺术善变、细腻、纯欲的魅力则无处不在。当然,其中不得不提的,是阿根廷传奇作曲家皮亚佐拉。他凭借一己之力,将原本仅是舞蹈伴奏的探戈音乐提升为可单独在舞台上演奏的、具有高度艺术性的纯音乐。我们的专辑中收录了他最著名也是最动听的几首作品,如《探戈的历史》《自由探戈》等。而那首旋律美得令人心碎的《天使米隆加》(Milonga Del Angel)则是我们的最爱,这也是专辑最终被命名为此的原因之一。
练习这些作品的日子,多少是有些烦恼的。不同于德奥音乐传统的思维模式,或法国象征主义的处理手法,也无法从俄罗斯异域浪漫的气息入手,这些拉丁作品更像是意识流般的音乐瞬间,稍纵即逝的灵感一不留神就会溜走,越是刻意捕捉,反而越难把握,我需要更直观全面地体验乐曲。好在杨雪霏不久之后从伦敦来了一趟上海,7月中旬的午后阳光充足,我们在一位朋友的家中开始了第一次排练。也是从那天起,这场录制注定了将伴随着阳光和愉悦。
和吉他演奏家的合作让人感到非常自在和惬意。也许是因为我向来就喜欢这个音色,又或者是这些乐曲带来的律动和风情造就了轻松的氛围,总之,虽然是第一次磨合,全新的曲目在音乐上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适,反而让我更全身心地享受一同创造音乐的快乐。杨雪霏对拉丁音乐的直觉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往往会因为一些个人的感受和呈现效果对乐谱做出大胆的修改,这对于习惯逐字逐句钻研作曲家创作意图的人而言,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启发。面对不同的音乐风格,演奏者的再度创作有着不一样的空间尺度。在德奥作品的处理上,可拓展的空间明显要小于拉丁作品。而一些简单的乐思,如同国画中的留白,需要我们拥有能够穿透迷雾的想象力,赋予其意义,以获得更多感触。排练期间,环球唱片的谭纪豪先生(Dave Tam)作为这张专辑的监制,特意赶来探班,也见识了我们排练时的种种乐趣。由于前期沟通等问题,整个排练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几首乐曲我和杨雪霏准备的乐谱居然是不同的版本,有些甚至不在同一个调上。好在问题都不大,经过商量处理之后立刻就能解决,这样的情况在德奥作品中几乎不可能发生。似乎就在这时,我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真正享受起这场奇妙的拉丁之旅来了。
谭纪豪先生在年初就为我们联系了伦敦的两家录音棚,一家是最著名的“艾比路”(Abbey Road Studio),但由于他们的档期刚巧与我在意大利的音乐会有冲突,所以我们决定在“天使”(Angel Studios)录制我们的二重奏。 8月初的伦敦气候温和怡人,阳光很充足,伦敦和欧洲许多城市一样时晴时雨,但其实不用带伞。从特拉法加广场走到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时开始落小雨点,女儿喜欢太阳雨,我也是。在风把雨点吹往人群,人们奔走躲避时,皮亚佐拉熟悉的旋律从通往皇家歌剧院的拱形长廊里飘来。侧过头去,我瞥见不远处角落里的手风琴手,半靠在老墙上演奏着我们即将录制的乐曲《天使米隆加》。
杨雪霏这几年经常住在英国,录制开始前两天,她来到我和家人住的酒店排练。稍稍有些在意酒店房客投诉的我们有时会用上弱音器,但似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并没有人来打扰美好的午后音乐时光。在这期间,对乐曲的再次探讨和修改自然是免不了的,我们都有太多的构思想去实现,再多时间也不够,音乐总能变得愈加迷人。
没有听过杨雪霏演奏的人,一定不会相信她这样一位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生在音乐上会有如此野性的一面,而这也必然会表现在弹琴的方法上。我曾不止一回疑惑过:“你用的是自己的指甲吗?”通常像她这样强度的弹奏冲击,普通人的指甲早已不堪承受而断裂。她却说因为不断练习,指甲会变得越来越坚韧,所以她从来不用假指甲。但即便如此,小提琴与吉他之间的音量差,依然是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尤其是在录音时,好在我们这次请到了一位“大神”为这张专辑的完成保驾护航。
乔纳森·艾伦(Jonathan Allen)是英国最好的录音师之一。我与他的第一次合作是不久前在“艾比路”同伦敦交响乐团一起录制协奏曲,巧的是环球唱片这次同样把他请来主刀。有乔纳森在,声音平衡什么的自然是不在话下,甚至可以期待更多惊喜。录音当天,谭纪豪先生也从香港飞抵伦敦参与到工作中来。录制的过程虽然辛苦却很顺利,我们沿袭了排练时的习惯,不断对乐曲进行修改,有些顺手一试的效果出人意料地好。乔纳森不得不全神贯注在每一个乐句的细节上,因为他的乐谱上并没有这些即兴的变化。我们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完成了所有的录制,并约好一起去乔纳森位于伦敦郊外的工作室做后期。乔纳森的工作室在一栋古老的乡间小别墅里,鸟语花香、远离市区,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世界是安静却非寂静的,不刻意制造密闭的空间,难怪会有那么多充满生命力的录音作品诞生于此。对于录音的后期工作,我忍不住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更知道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我们需要尽量克制自己,不过多干扰专家的判断。而就这个观点,乔纳森笑说自己收到过不少音乐家的来信,要求把自己声部的音量调得更大,而同时,他们的合作伙伴也会提出相同的要求。他没有说自己最终会怎么做,但我们能猜到答案。
一张唱片录制完成,就好像新生命的诞生,孕育分娩的煎熬和疼痛会在一瞬间转化成爱与期待。在那个古老的花园里,伴隨着一阵阵探戈音乐,我已然知道自己爱上了这张即将问世的唱片。以后的每一次回放,依旧如此,不减分毫,即使不完美,创作者对原创作品的爱意兴许也能获得体谅。
所以最终我们选用了专辑中的乐曲《天使米隆加》来命名这在天使录音棚中诞生的“小天使”,希望它能如它所有的小伙伴们一样,通过声音在人间传递温暖、美好。再次回到伦敦已是2019年的农历新年前后,因为我答应了皇家音乐学院举办大师班,同时与杨雪霏一起举办一场音乐会,庆祝新专辑首发。专辑的反响非常好,杨雪霏关注的一家吉他杂志甚至把它推荐为年度最佳。国内的演出也在同步安排中,我们对2019/2020乐季这套曲目的中国巡演充满了期待。一切似乎都在往令人期待的方向慢慢推进,而2020年正在以谁都意料不到的方式悄悄来临,世界的常规秩序突然被新冠疫情无情打破。
我和杨雪霏的中国巡演推迟到了2021年6月,当时她需要从伦敦飞来上海和我汇合,为此已做好了隔离的准备,然而却仍然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刻被告知不能出行,于是我们只能将音乐会再次延期到2023年2至3月。国内多家剧场由于多次的调整已无法凑上我们的档期,但上海音乐厅及几家为数不多的音乐剧场对这场演出始终保持了很强的兴趣。所以在上海,我们最终一定会为听众带来这场推迟了快三年的音乐会。
这场演出的曲目为:
帕格尼尼《A大调吉他与小提琴奏鸣曲》(MS2)
帕格尼尼《浪漫曲》(选自《吉他与小提琴大奏鸣曲》,MS3)
法雅《西班牙通俗歌曲组曲》
阿尔贝尼斯《探戈》(选自《西班牙组曲》,弗里茨·克莱斯勒和杨雪霏改编)
法雅《西班牙舞曲第一号》(弗里茨·克莱斯勒和杨雪霏改编)
格拉纳多斯《戈雅的美女》
格拉纳多斯《悲痛的姑娘》第三首格拉纳多斯《耿直的男人》(选自《古风短歌集》,格雷格·内斯特改编)
皮亚佐拉《探戈的历史》
皮亚佐拉《天使米隆加》
皮亚佐拉《自由探戈》
我在家动笔记下这段专辑的制作过程时,时常忍不住想起科文特花园雨中那不经意的一瞥和那段手风琴演奏的《天使米隆加》。诚然,岁月静好格外值得珍惜,最平常的幸福却往往是在失去之后才会被我们发觉。但愿我和杨雪霏的音乐也能为这座城市带来更多美好,我们2023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