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占有与驱逐

2022-06-24 23:38项飙
财经 2022年12期
关键词:受访人斯蒙德暴利

项飙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

(美)马修·德斯蒙德著 胡谆等译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22年5月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一书,解释了强行驱逐是将一些人的贫困转化成另一些人的超额利润的关键环节。2009年至2011年间,密尔沃基每8名房客中至少有1人经历过强制搬迁。

2012年,纽约的法院每天都会判出将近80笔以未交租为由的驱逐令。被驱逐过的房客因为有了这个记录,很难再租到好房子。他们只能住进条件更为恶劣的社区。贫穷、暴力、毒品进而聚集到了一起。为保证按时交租、不再被驱逐,他们更要节衣缩食。这样,驱逐不仅是贫困的结果,还是致使贫困不断恶化的原因。贫穷能够成为利润的源泉,并不是因为穷人被剥削,而是因为他们不断突破自己生存条件的底线。驱逐是不断突破底线的重要驱动力。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是一部非常严肃的学术著作。除了历时一年多的实地调查、大规模的问卷调查、大范围的档案检索,作者又在成书后专门聘请了一名校对员,对他所有的田野笔记进行一一核对。但是,它又和通常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很不一样;这里没有理论假设、没有框架,甚至没有概念。学术作品中常见的内容,比如文献回顾和数据陈列,也都隐身于脚注间。整本书像是一部深度纪录片,从一个场景推移至另一个场景。作者马修·德斯蒙德直白而细致的描写有如特写镜头,把各个人物的表情语气、所感所思直接呈现给我们。诸多具体场景叠加在一起,逐渐呈现出强制驱逐这一现象的历史、制度、结构特征及其后果。

最让我感叹的是,马修能从“看到的东西里看到东西”。我们时常无视眼前的事物,又经常看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之所以对眼前的事物熟视无睹,是因为我们觉得它们不符合自己的理论视角(比如阶级、性别、自我意识),因而显得琐碎而无“意义”。与此同时,我们拿自己的框架去诠释世界,生造出“意义”,好像看见了一些似有若无的东西。当我们看不清眼前琐事对于受访人的意义、看不清受访人的真实感受时,我们只好灌入自己的想法,把不在眼前的东西拉扯进来。事实上,直观的感受才是生活實践的血液,观察者的臆想无非是窗外的雨点。

当我为了写这篇推荐序和马修对谈时,他援引苏珊·桑塔格的话说,如果你在博物馆看到一幅画,说“它是新古典风格的”,这是一种肤浅无聊的“看法”。站在一幅画面前,为什么一定要下这样的定义?为什么不以自己的直觉进入画本身?

我问马修,他是如何与受访人建立起那种强烈、直接的同理心的。他强调,这不是一个研究方法的问题,而是你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方式的问题。对身边的事物予以高度关注,是他一贯的生活方式。“你看坐在眼前的朋友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是蓝色。但那究竟是哪一种蓝色,它和通常说的蓝色可能又不一样。”只有深入细节,才能看清生活的肌理。他很受几位被他称作“观察天才”的小说家的启发。他们从大家都能看到的东西里,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马修还有一种能力,能在陌生的受访者身上看到他自己。因为在受访者身上看见了自己,受访者就是很具体真实的人,而不是被理论定义了的“角色”。调查者在受访者身上看到自己,也会让受访者在调查者身上看见自己,彼此都可以放松。调查者无须时刻惦记着那些事先准备好的问题,用不着为一问一答间可能出现的冷场担心。如果一时无话可说,就观察对方怎么自言自语,怎么在沙发上发愣打瞌睡。受访者对马修坐在身边埋头写笔记也毫不在意。

马修的这个能力和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出身贫寒,父母曾有过被驱逐的经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只能研究和自己生活经历相似的群体。人类学实地调查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通过长时间的亲密互动,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要达到这种状态,靠投入、靠执着、靠想象,归根到底靠对生活的关怀和热爱。能与街头小贩随意地聊天,以及和建筑工人轻松地玩笑,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能力。如果不培养这种能力,那么方法和理论学得越多,你和这个世界的距离也许就会拉得越远。

(本文摘自该书“推荐序”,略有删改;编辑:臧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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