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中的圣、 俗之别

2022-06-24 16:57周敏华周美华
今古文创 2022年22期
关键词:道德经道家老子

周敏华 周美华

【摘要】 “绝学无忧”是《道德经》中一再标榜的涤除玄览之方,也是令人得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孩的最至要根基。为清楚辨析“圣”“俗”之别,老子特以“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概括两者境界之殊异。在“道”中的必“昏昏、闷闷”;离道后才迈向“昭昭、察察”。离道的结局是“出生入死”;只有在“道”中,才能“蔽而新成”。

【关键词】 《道德经》;老子;庄子;道家

【中图分类号】B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2-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2.015

《道德经》第二十章以“愚人”来形容得道之人。“愚”不仅是道家所称许的天人合德境界,孔子也曾以“其愚不可及也”①来称许宁武子。显然“愚人之心也哉”,已是先秦儒、道两家所共同表述的体道之境。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是“俗人”与“圣人”的生命体现之别。“我独昏昏”是为道者;“俗人昭昭”是因废弃大道,才导致“出生入死”②。整本《道德经》的最终极目标,便是第四十章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德经·第四十章》)。复归于道,方可“浊以静之而徐清,安以动之而徐生”的生机乍现。欲达乎此,便得去除与道相违的“昭昭、察察”,返回愚人之心也哉的“闷闷、昏昏”。为便于解析《道德经》中的“圣”“俗”之异,本文遂依据老子所言,拟出四个层面,以阐述两者之对比差异,及其最终所呈现的生命之境。

一、无用还是有用

《道德经》中的圣、俗之别,见于第二十章,其曰:“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要达到“愚人之心”,前提得先“绝学”至“无忧”。依王弼所注:“然则学求益所能,而进其智者也。若将无欲而足,何求于益?不知而中,何求于进?”③王弼直捣核心,以为学而必忧,是因其想增益“恃之以为用”之智能。亦即“求用”是导致“忧”的关键;为要求用,就必会“昭昭”和“察察”地显示自己的精干和能力。

老子并非消极地反对“用”,《道德经·第十一章》老子已明言:“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六章:“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第三十五章亦言:“用之不足既”。显然老子更标榜的是在“道”中所发挥的大“用”,这即是第三章所说的“为无为,则无不治”,及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因在“道”中非但没耗损,还是“玄牝之门”,就像“橐钥”乃“虚而不屈,动而愈出”。风箱是“有”,其间的中空是“无”;因其中空,才能反复导入源源不绝的风。因此,若没“无”即发挥不出“有”;需得因着这“无”,作用才可生生而无穷④。

“无之以为用”庄子称之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唐人玄成英《疏》:“夫有夫至功而推功于物,驰驭亿兆而寄用群材者”,又“忘怀大顺于万物,为是寄用于群才。”⑤万物皆有其才,只需“尽其所受乎天”,不予干预,便能“各尽其能”“万物作焉”,这即是“无为而无不治”。

《庄子·人间世》里记载一严重畸形的支离疏,在世俗眼中是个最无用之人。但替人缝洗衣服,便“足以餬口”;替人簸米筛糠,就“足以食十人”。遇上国家征兵,竟能大摇大摆地行走其间;国家大兴徭役,也同样没人要征调他。最幸运的是,国家发放赈济,凭他这畸形,还可领到三钟米及十捆柴。唐人玄成英以为,这就是“推功名于群才,与物冥而无迹,斯忘德者”(《庄子集释·齐物论》)。支离疏从不求用,故能忘形、忘德,更无需增益智能。他只在上苍赋予的条件里,顺应自然地发挥所长,不被思维所局限,发挥反而更顺畅,甚至还超越了身躯正常之人。为何?“道”给支离疏多大空间,他便能充分地发挥到多大,因他不曾被世俗的“学”给框架,故能发挥“道”的无限,而人尽其才,这就是“荒兮其未央”。

二、泊然还是熙熙

老子将圣与俗劃出一道界线,俗是“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圣则“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为何熙熙,因“迷于美进,惑于荣利”(《庄子集释·齐物论》)。这是“荒于外学,而未知真道” ⑥。

老子特用“婴儿”和“孩”来概括圣与俗,两者之别就在婴儿无一丝欲念;孩则已有私欲⑦。一有私欲,就必“有为”,且会为着“美进”和“荣利”而“自见、自是、自伐”和“自矜”。即便能速见成效,最终也必将流于“失者同于失”。

《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已至出神入化,文惠君看了啧啧称奇,遂问:“技盖至此乎?”庖丁却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与“技”不仅是“良庖、族庖”与“庖丁”的解牛之别,更是“道”与“学”所导致的殊异后果。

“外学”必急于见到成效,无需问牛之道,只会使劲地又砍又剁,牛便能快速支解;但结果是“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刀损、牛伤还费劲,纵然技再精,也免不了刀、牛及人的伤害,终究是持影系风,又有何功成可言。

反观庖丁,不惑于荣利,便能细微观察牛之纹理,故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他已能超越感官局限,用神遇辨析牛之纹理,故能“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他的刀,游刃有余地行经筋骨盘结处,故只“动刀甚微”,牛便“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解了十九年的牛,刀却“若新发硎”,庖丁也毫不疲惫,还“志气盈满,为之踌躇自得” ⑧。

庖丁不为功利而解牛,纯粹只求“依乎天理”,便是载营魄抱一,专气致柔如婴儿,故可“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刀虽用了十九年,还是“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这即是老子何以要“贵食母”的关键。因只有入“道”,才能“无之以为用”;用了,还能“蔽而新成”。E2031AEA-1ADD-498C-BB7C-4B107AE49DBE

百里奚已年过七十,因“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庄子集释·田子方》)。曾子“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穿着鞋子连脚跟都突出来。即便拖着破鞋,口诵《商颂》,也能“声满天地,若出金石”,高贵的令“君主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庄子集释·让王》),这即是老子所称许的“朴虽小,天下莫能臣”(《老子注·第三十二章》)。庖丁解十九年之刀,与年过七十的百里奚,和穷的捉衿而肘见的曾子,皆展现出“大制不割”,虽光而不耀,却至尊亦至荣,方能跃入域中之四大⑨。

三、有余还是若遗

老子以为:俗、圣之别,亦在“有余”和“若遗”。两者之异,为“众人无不有怀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余也。我独廓然无为无欲,若遗失之也。”⑩“有余”岂不好?宋人范应元集注:“众人皆以伪学为有余,而我与道合同,实无所得,故独若失也。”(《宋本老子道德经·第二十章》)

何谓“以伪学为有余”?便是“知效一官,行比一乡,而征一国者,其自也亦若此矣”(《庄子集释·逍遥游》)。凡以求用为目标,才智必以可任一官职守,言行可顺一乡之情,名誉声闻可投一君之所好,而自鸣得意,这即是“有余”,亦为世俗评估自我价值的依据。若如此,当必“宠辱若惊”,“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老子注·第十三章》)。

一日,尧问舜,他不过只是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何以每至临朝,总要为此而牵挂烦躁?这三小国虽处卑微偏小之地,却仍安其所安;尧为大国之君,“却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庄子集释·齐物论》),这是以己之情欲,行“有为”之事,以达“有余”之愿,心自然为之所困,岂能安然而释怀。

郑国有位神巫,能“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列子为之心醉,太佩服这神巫,回去告诉壸子:“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壸子则告诉列子,不是神巫厉害,是列子只凭表面世道在与人周旋,“故使人得而相汝”(《庄子集释·应帝王》)。

为了让列子明白“载营魄抱一”后的体中而独任天真,壸子特意让神巫来为他看四天相,每天还显出不同的相。至第四日,壸子现“本迹两忘,动寂双遣,圣心行虚,非凡所测,遂使用立未安定,奔逸而走”(《庄子集释·应帝王》)。列子终于体悟,“智境两忘,物我双绝”方能寂泊而无情?。这是离形去智,同于大通的超越,神巫自然相不准壸子,壸子的命运也不同于凡俗。

表面的世道,就是“伪学而有余”,会令人停滞于感受,“有情于臧否而系于利害”?。如同朝三暮四的猴子,同样得数是七,改为朝四暮三即由怒转悦。殊不知此乃“爱之所之成”,所导致的“道之所以亏”(《莊子集释·齐物论》),虽看似有余,却是“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见识到壸子的“至人应物,虚己忘怀”后,列子立即转向了“绝学无忧”:“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庄子集释·齐物论》)。”

唐人玄成英对此诠释最是到位,其言:“季咸逃逸之后,列子方悟己迷,始觉壸丘道深,自知未学……不出三年,屏于俗务……悟于至理,故均彼我……雕琢华饰之务,悉皆弃除,直置任真,复于朴素之道者也。” ?

这是“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集释·应帝王》)的至人之境。能至此,便已“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已挫情欲之锐,混浊之世便再也染污不了其真,即便处于卑贱,也是为天下贵的体道之人?。

四、愚人还是智人

“昏昏”“闷闷”与“昭昭”“察察”对立,这是圣人与俗人行事的最大差异,在世人眼中,圣人便是“愚人之心也哉”。

“愚人”必“绝学”,心方能回转于“道”,而达至“和而无欲” ?,如“婴儿之愚” ?。“婴儿之愚”是“善摄生者”,是天下之至柔,故能驰骋于天下之至坚。《道德经》第五十五章,即是以“含德之厚”来开展婴儿之愚的美妙:“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抟。”

傅奕注:“含德者,其德不形也……赤子者,婴儿未孩之时,以譬一毫无私欲伪情也。”(《宋本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五章》)婴儿之愚是既不彰德,亦无私欲,其“不犯众物,故毒虫之物无犯之人也”。真“含德之厚者”,必“无物可以损其德” ?。

孔子领弟子周游列国,路过匡地被卫国人团团围住,情势虽危急,孔子却仍“弦歌不惙”。子路无法忍受也不能理解,便请教夫子所乐为何?因子路之问,使孔子道出了穷通皆乐的含德之厚:“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庄子集释·秋水》)”

世上无一人喜爱历经困顿,但穷与通却非人之意志所能决定,这便是天命。天命令生在尧舜之际,皆可得其时;也令生在桀纣之人,皆难伸其志,这是时势所致,非攸关智愚。若得其时,渔夫游于水中,也能不避蛟龙,因“情有所安而忘其怖惧”。但渔夫、猎人和勇士也只是凡俗之人,只在得时方可情有所安;圣人则超越之,深知穷、通皆有天命,故即便遭逢大难,也能毫不畏惧。更何况“我禀天命,自有涯分,岂由人事所能制矣” ?!

已天人合德的孔子,不仅知穷之有命、通之有时,还能在最危急时刻,道出常人所悟不到的智慧:“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便是含德之厚方足以出死入生的“柔弱者,生之徒”(《老子注·七十六章》)。

孔子话才刚说完,围困他们的将帅随即前来道歉,原来是误认孔子为曾侵暴过匡人的阳虎。匡人何以能察觉?正是因孔子“达穷通之故,故弦歌不止” ?,故能形成“祸兮(而)福之所倚”。E2031AEA-1ADD-498C-BB7C-4B107AE49DBE

圣人虽愚芚,但“与二仪合其德,万物同其体,故能随变任化,与世相宜”?。无论是困于匡或困于陈蔡,皆夺不去孔子乐以忘忧的安身立命。此刻他已“磅礴万物以为一”,自能体现同于神人的“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超越和自在。

五、结语

先秦时期的儒、道两家,对与道合一的超越,同样皆抱持着相同的向往。唯老、庄对“道”阐释得更用心,故对得道与俗人之别,便有着不只是细腻,甚至还极有层次地引导世人逐级进入体道、悟道和行道的同于大通之境。欲得道者,更当涤除玄览,故得“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已达无为,便是“昏昏、闷闷”,看似“独若遗”的“愚人之心也哉”。虽如此,却是天下之至贵,与道、与天、与地皆可合而为一,成为域中之四大。这是出死入生,蔽而新陈,与永恒连结,“死而不亡者寿”的圣人、至人及神人之境。

注释:

①《论语·公冶长》,嘉庆二十年(1815年)南昌府学刊本,卷第5,第45页。

②王弼注:《老子注·第五十章·下篇》,影印武英殿聚珍本,第15页。

③⑩王弼注:《老子注·上篇》,影印武英殿聚珍本,第18页,第19页。

④(宋)范应元集注:《宋本老子道德经·第六章》,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页。

⑤⑧???(唐)玄成英疏:《庄子集释·齐物论》,河洛出版社1974年版,第72-78页,第124页,第44页,第72页,第102页。

⑥(宋)范应元集注:《宋本老子道德经·第二十章》,國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82页。

⑦?爱新觉罗·毓鋆:《毓老师说老子》,天地出版社2018年版,第178页,第180页。

⑨(宋)范应元集注:“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宋本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106页。

?(唐)玄成英疏:《庄子集释·应帝王》,河洛出版社1974年版,第306-307页。

?(宋)范应元集注:《宋本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六章》,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226页。

?王弼注:《老子注·第四十九章·下篇》,影印武英殿聚珍本,第14页。

?王弼注:《老子注·五十五章·下篇》,影印武英殿聚珍本,第20页。

??(唐)玄成英疏:《庄子集释·秋水》,河洛出版社1974年版,第596-597页,第595页。E2031AEA-1ADD-498C-BB7C-4B107AE49D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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