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异托邦 ” 空间理论的发展与反思

2022-06-22 00:42彭泳愉
今古文创 2022年20期
关键词:福柯

【摘要】 作为后现代主义和空间转向的关键人物,福柯在20世纪下半叶提出了与古典哲学或经典物理学不同的空间概念——“异托邦”。近年来,在文学批评方面,“异托邦”成了空间诗学一种时兴的批评范式。然而,由于福柯提到“异托邦”的文本十分有限,对“异托邦”的界定亦过于笼统,因此,“异托邦”理论实质与批判性本质普遍被忽略或误读,造成了滥用“异托邦”理论的现象。基于这一问题,本文将梳理“异托邦”理论的发展历程,探讨“异托邦”理论的本质和意义。

【关键词】 异托邦;福柯;空间诗学;空间哲学

【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0-006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0.019

一、“异托邦”的提出

(一)《词与物》中的“异托邦”

福柯第一次提出“异托邦”(hétérotopies)这一概念是在其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前言上。在对语言和事物秩序关系进行讨论时,福柯表示“存在着一种要比不相适的东西和不适合的东西的联结更糟的无序”,“在这样一个状态中,事物被彼此相互不同地‘停放’‘安置’和‘排列’在场基中,以至于不可能为它们找到一个居留地,不可能在它们的下面限定一个共同的场所”。为了对这样一个无序的状态进行解释,福柯借用了乌托邦的概念进行说明:“乌托邦提供了安慰:尽管它们没有真正的所在地,但是,还是存在着一个它们可以在其中展露自身的奇异的、平静的区域;它们开发了拥有康庄大道和优美花园的城市,展现了生活轻松自如的国家,虽然通向这些城市和国家的道路是虚幻的。”紧接着,福柯创造了一个名为“异托邦” ①的术语描述上文提到的无序状态:“异位移植……使言语枯竭,使词停滞于自身,并怀疑语法起源的所有可能性;异位移植解开了我们的神话,并使我们的语句的抒情性枯燥无味。”[1]5

可以看出,在《词与物》的前言中,乌托邦是一个同一和统一的文本空间,它是传统思维和秩序的延续。而“异托邦”是一种打乱西方文化知识型中词对物构序的异域,它破坏了词法和句法,使人们无法对事物进行言说和分类。在这里,“异托邦”概念只指向文本空间,福柯对它的描述和人文关切还十分模糊。

(二)《另类空间》中的“异托邦”

随后,福柯对“异托邦”的阐述不再停留在文本空间上。1967年,福柯在巴黎一次建筑师会议上做了一个题为“另类空间” ②的演讲,这篇文稿一直未正式发表,直到1984年,即福柯去世前不久,他才同意出版。

在这次演讲上,福柯首先回顾了人类认识空间的历史,并认为当下我们通过位置关系来确定空间,换言之,我们生活在关系集合中各种各样的位置上,这些位置“相互间不能缩减并且绝对不可迭合”,是异质的。

在关系集合中,有一些特殊位置,在这些特殊的位置中,所有常规位置中的秩序与规则、内在逻辑都被颠倒了。福柯把这些特殊位置分成两种类型:“乌托邦”和“异托邦”。

首先是乌托邦。福柯表示乌托邦是“没有真实场所的地方”,它“同社会的真实空间保持直接或颠倒类似的总的关系”,是“完美的社会本身或是社会的反面”。福柯对乌托邦的定义是准确的。“乌托邦”(Utopia)这个词最早出自英国政治小说家托马斯·莫尔于1516年发表的小说《乌托邦》。从构词上,这个词由两个希腊语词根ou(“没有”)和topos (“地方”“处所”)组成,同时因为ou与eu(“美好”)谐音,所以这个词兼有“理想”“美好”和“虚幻”“缥缈”两方面的含义。[9]乌托邦通常在社会矛盾普遍化、尖锐化、深刻化时出现,面对政治黑暗、人欲肆虐、灾难四伏、人类生存环境恶化的现状,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思想家和作家会产生“救世”的愿望,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和现实社会环境完全相反的“乌托邦”。因此,乌托邦确实是不存在的,它是一切美好的化身,寄托了人类永久解决矛盾,建立一个稳定、统一的理想社会的愿望。

然后是“异托邦”。对此,他是这样表述的:“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实的场所——确实存在并且在社会的建立中形成——这些真实的场所像反场所的东西,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乌托邦中,真正的场所,所有能够在文化内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场所是被表现出来的,有争议的,同时又是被颠倒的。这种场所在所有场所以外,即使实际上有可能指出它们的位置,因为这些场所与它们所反映的,所谈论的所有场所完全不同,所以与乌托邦对比,我称它们为异托邦。”

可以看出,福柯依然是在乌托邦的概念基础上提出“异托邦”的。“异托邦”是真实的,它们是被实现了的乌托邦,它们使得某种理念或文化变成了一种空间现实。但它们又是在所有场所之外的“反场所”,因为它们反抗、甚至颠倒了其他社会常规场所的运作逻辑,它们因而提供了一个外在的、他者的视角,使得常规场所的内在运作逻辑被呈现出来。

尽管福柯对“异托邦”的界定是笼统的、模糊不清的,但是关于“异托邦”有几点原则得到了广泛地承认:1.“异托邦”是社会空间中真实存在的场所。2.“异托邦”与社会的常规空间有着明显的差异,甚至对其进行了颠倒。3.“异托邦”揭示出常规空间的文化建构和内在逻辑,它提供了一个他者的视角让我们能重新审视所生活的空间。“异托邦”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当下的经验领域的一个工具,我们运用这个工具行使批判权能。

自此,“异托邦”就上升为一个方法论,它使得“异托邦”这个概念广为流行,在西方世界有着重大影响,它尤其受到后现代主義和激进政治学的青睐,逐渐影响到建筑、艺术、哲学、历史学和政治学等领域。也许正因为它在不同学科被广泛使用,因此衍生出不同语境下对“异托邦”的各种定义,一时之间,似乎万物皆可“异托邦化”。这一现象引起了学界的思考,各学者尝试对“异托邦”最原本的概念进行阐释,并作出自己的批判。

二、对“异托邦”的发展和批判

学界对福柯“异托邦”理论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普遍认为“异托邦”缺乏一个规范的标准。大卫·哈维认为“异托邦”的多样性和开放性让它显得平庸,任何“不同的”事物都可能被定义为“异托邦”。这样的多样性和开放性甚至是危险的,因为这会令所谓的另类空间在历史和地理转变中变得封闭和排他[2]179-180。汪行福认为福柯陷入了无规范的描述主义,因为他不加区别地描述疯人院、兵营、监狱、医院、度假胜地、花园、浴室等场所,而这些场所的性质显然是不一样的。学者张锦肯定地指出:“关于‘异托邦’,福柯是不可能冒着危险去定义它。”[3]学者张一兵也直接表明,他不认为福柯对“异托邦”的阐释能够完整地说明他对于“异托邦”的观点,并怀疑因为这一原因福柯后来并没有强化和泛化这个“异托邦”的观点,福柯本人也很少再提及“异托邦”[4]。

二是认为“异托邦”理论过分强调差异,无助于解决现实社会的问题,甚至会因为带来混乱而对社会造成破坏。大卫·哈维认为“异托邦”概念只提出质疑,无助于找到现实社会的替代方案:“给人们以行动的自由,却否定人们有正确行动的可能性,就如同允许一艘船下海,却不告诉它要驶向何方一样。”[2]183汪行福认为“异托邦”属于列斐伏尔所提出的越轨政治学,它不断地追求差异,挑战界限,不断地越轨,而不在于创造新的人类生活形式[5]。

针对第一点,对“异托邦”的理解不应脱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福柯著作的整体思想。福柯提出“异托邦”概念的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进入到后工业社会、晚期资本主义的时期,社会和文化的剧变使得当时很多习以为常的认识需要被重新考量。福柯在1984年发表的著作《什么是启蒙》被认为是后现代思潮的精神宣言,也可认为是福柯对其一生著作总的思想概况。福柯认为,我们必须拒绝用一种普遍和必然的形式来表述自己的一切事物。此外,“异托邦”是福柯参照“乌托邦”建立起来的新概念,而乌托邦是借助丰盈的想象力建立起来的虚拟的理想之地,所以对“异托邦”的理解也离不开想象。由此可见,福柯不会希望自己对“异托邦”的阐述成为又一个限制想象力的权威。我们甚至能在福柯《另类空间》的原文里印证这个观点。谈到如何描述“异托邦”时,福柯表示:“我并不是说一个科学,因为这是一个现今被糟蹋得不得了的词,我是说一种系统的描述,在一定的社会中,以对这些不同空间、这些其他地方的研究、分析、描述、‘解读’(就像我们现在喜欢说的)为目标。作为一种我们所生存的空间的既是想象的又是虚构的争议,这个描述可以被称为异托邦学。” [6]福柯在这段表述中以略带戏谑的口吻提到了“科学”和“解读”,说明对“异托邦”的理解并不完全遵照研究和解读某些科学理论的常规规则,对“异托邦”进行描述需要借助想象力,它是赋有幻想色彩的科学。因此,“异托邦”不可能成为一门被确切定义的理论。

而对于第二点,福柯建立“异托邦”概念的初衷并非如现在一些后现代主义者一样,后者单纯把“异托邦”替代“乌托邦”,剔除了“异托邦”的空间概念和批判内核,用以满足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否定、越轨、追求刺激和体现极限的欲望。福柯建立“异托邦”概念是为了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所处的空间,让我们脱离曾经习以为常的背景重新思考自身。福柯认为,关于我们自身的真相总是通过“他者”建立起来的。为了要形构其自身,人的科学的相关应用总是指向消极的经验,这一点在福柯的其他著作中皆有体现,比如,语言科学的建构从分析失语症展开,研究疯狂的历史能帮助人类认识自身的真相。这正体现了福柯考古学和谱系学的批判方法:“将表达我们所思、所言及所为的话语实例作为如此繁多的历史事件来探讨……将从使我们成为我们所是的那种偶然性中,分离出某种可能性来,在这种可能性中,我们得以不再依我们所是、所为或所思去是、去行、去思。”[7]通过他者来重新反观自身,思考当下,并且获得重新拥抱当下的可能——这正是“异托邦”的意义所在。

我们还注意,对“异托邦”的理解不应忽略其政治性。这是因为,一方面,这是从福柯的基本空间立场考虑的。福柯反对把空间看作是同质的、僵死的容器,他认为空间是文化和权力的表征,而主体是被空间生产和规训出来的,空间设立的目的就是使得主体进入身份和角色,使得主体就范。阿兰·布洛萨认为,“异托邦”的本质就是向权力关系、知识传播的场所和空间分布提出争议。它的功能和效果是质疑,即向所谓的“常规”空间的不可动摇的权力和权威提出质疑。

另一方面,不可能脱离“乌托邦”去理解“异托邦”,而前者本身即代表实现完美社会的政治理想。福柯称“异托邦”为“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从这个角度看,“异托邦”指的是在现实中存在着一些特殊的空间,这些特殊空间中包含着实现理想社会的可能性。这些特殊空间和社会的主流空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体现在方方面面。正如福柯对“异托邦”的表述中多次出现了“社会”“文化”“文明”等词,“异托邦”与主流空间的对比主要为了揭示出二者之间文化结构、制度逻辑、社会秩序等方面的差异。

“异托邦”的政治性和文化批判性使得它在文化批评领域尤其受欢迎,成为空间诗学的一种时兴批判范式。它体现了二元论思想,除了一直占据主流地位的社会常规空间,“异托邦”还关注到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特殊空间。它把社会的特殊空间与主流空间看作是不同的文化符号系统,“异托邦”与主流空间形成的对抗实际上是文化空间对抗,是将两个文化空间下的文化符号进行比较。

三、结语

总而言之,“异托邦”是存在于社会空间真实的场所和社会空间的常规场所,即处于中心地位的空间相比,“异托邦”具有異质性、差异性、颠覆性的特点,揭示出常规空间的文化建构和内在逻辑。同时,我们无法对“异托邦”做一个恒久的、形而上学的定义,因为它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我们也无法为其制定一个普适的公式,因为“异托邦”实际上是一个异质整体的通名,对“异托邦”的理解需要运用想象力。

因此,我们不能否认,福柯对“异托邦”所做的界定非常有限且模糊,这导致了“异托邦”不能成为一门坚实有力的理论,限制其获得更深层次的发展。但是,“异托邦”毕竟体现了福柯考古学和谱系学的批判范式,是福柯的认识论隐喻,是贯穿于福柯所有学说的一种潜流,它提出了一种符合时代发展潮流的批判思想:基于空间对抗的对传统和中心的批判与反思。“异托邦”让我们能获得一个他者的视角重新审视我们所生活的空间,重新思考这个空间内在的文化和权力的内涵,为我们对当下的生活进行批判开辟了道路。

“异托邦”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当下的经验领域的一个工具,我们运用这个工具行使批判权能。但是运用“异托邦”概念进行现实批判时,必须重视其现实意义,不能只破不立,必须警惕滥用“异托邦”理论产生的破坏性“越轨”行为。正如阿兰·布洛萨所说,“异托邦”就像“一个手提箱或衣帽架式的詞,需要我们严厉捆扎钢筋才能重新攻克。”[8]

注释:

①在《词与物》翻译文本中这个词语(hétérotopies)被译为“异位移植”,为了保证本文语境的连贯性,笔者仍然把它称为“异托邦”。

②该演讲另有一被大量引用的翻译版本,为台湾淡江大学教授陈志梧先生所译的《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根据学者罗敏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的翻译出版考察》一文中的结论,“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为误译,应译为“另类空间”,另外正文中亦有一些误译之处。故本文选用了王喆翻译的《另类空间》版本。

参考文献:

[1](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2](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M].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张锦.论福柯文本空间异托邦思想[A].中国社会科学院东南欧拉美文学研究室.阿尔卑斯(第2辑)[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2.

[4]张一兵.福柯的异托邦:斜视中的他性空间[J].西南大学学报,2015,(3).

[5]汪行福.空间哲学与空间政治——福柯异托邦理论的阐释与批判[J].天津社会科学,2009,(3).

[6](法)福柯著,王喆译.另类空间[J].世界哲学,2006,(6).

[7](法)福柯著,李康译.什么是启蒙[J].国外社会学,1997,(6).

[8]阿兰·布洛萨,汤明洁.福柯的异托邦哲学及其问题[J].清华大学学报,2016,(5).

[9]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彭泳愉,女,广东广州人,硕士研究生在读,主要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猜你喜欢
福柯
福柯理论视域下的白先勇小说
《火星救援》与福柯式大众传播视角
作为直言者的福柯
基于权力话语理论的《雷雨》中周萍形象研究
开放、解放与希望的“异托邦”
福柯晚期新主体的承继
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
“直言”与“关心自己”
友谊和语言中的沉默
像福柯那样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