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承宋式美学的基础上,明式家具在风格上与其高度融合,又崇雅黜俗、推陈出新、自成一派。宋式美学在中国古代美学领域可谓高峰,而明式美学则在宋式之简的基础上,受一代代文人的深刻影响,秉承“素形素工、自然归真”的原则,将明式之美发挥到了极致。英国家具大师Thomas Chippendale就曾这样描述:这世界上能以“式”相称的家具仅有三种——明式家具、哥特式家具和洛可可式家具,而明式家具更是位居首位,足见其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明式家具所呈现出的素净、典雅、理性、敦厚和质朴,在当代家具工艺中也是备受推崇。
古人敬畏天地,造物时强调自然、器物与人性的融合统一,明人亦是如此,他们守静、守心,以得灵感,从而诞生惊世骇俗之作。正如庄子在《达生》中所言,造物人梓庆,造物时必斋以静心,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再通过匠人之手,得物之形态,以“天工”称之。对此,明人深以为然。明代黄成的《髹饰录》在开篇中便提到:“凡工人之作为器物,犹天地之造化。所以有圣者,有神者,皆是以工为法。”直白地表明了对“近天工”之人工技艺的崇敬,追求“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四者之间的平衡。
明式家具受明代文人的影响更深,文人躬身力行参与设计,无疑增添了明式家具的文人气韵,而他们更是将前人“守虚静,顺天时”的审美倾向发挥到极致。所以,明式家具在形制上并不过分追求装饰,极少有繁杂的结构及图案,讲究留白,反对一味的“形似”,而強调“神似”,遵循质朴天真的格调。当然,这些艺术格调虽不强调人,但也不脱离人,仍然是基于人的使用功能,在日常的实用形态上进行追求。
笔者深谙此道,故在平日造物的工法上也严格遵循前人的原则。在此,以笔者设计制作的“大红酸枝三围独版罗汉床”为例,除了考虑“视觉体验”,还同时考虑了“触觉体验”。19世纪哲学家康德曾说过:“手是人外在的大脑”。的确,我们感受器物,最直观的便是视觉体验,但视觉仅仅是初层,若要与器物进一步结缘,难免会有“肌肤之亲”,所以,器物的质感和纹理就很重要。因此,在对这张罗汉床的打磨上,可谓费工夫。明代曹昭曾说,上好的玉器除了温润而泽之外,摹之,灵泉便应手而生。同样的道理,还如世人把玩核桃,日日手揉之,核桃的纹路便变得圆润光泽。核桃体积小,可揉于手指间,但家具不同,遂造物之初,便要考虑其温和程度。打磨也是明式家具的一项重要工艺,所以笔者在选材上采用的是大红酸枝交趾黄檀,其木料本身创面光泽,耐打磨,抗腐蚀性强,硬度也高。而罗汉床榻使用频率高,人坐卧其间,床承托了人大部分的肢体,倚在榻上,肌肤接触背板所带来的细腻感,就仿佛你轻声细语与器物的交流一般。
孔子曰:“寝不尸,居不容。”意思是说睡觉的时候,最好不要挺得板正,而落座时以不严肃为佳,这是文人所倡导的风雅姿态,那么,罗汉床正符合这些构想。在斫罗汉床的过程当中,笔者认为家具在空间中也是个独立的意象,既是意象,便要和空间融合,但意象本身不宜喧宾夺主,所以罗汉床榻作为空间里占据面积比较大的家具,更不宜过度装饰,家具生动的美,让其表现在平面几何线条上更好。中国的传统艺术讲究虚实留白,所以,这张罗汉床在设计上就以线面为主,整件作品采用的是古典家具常用的卯榫结构,让其尽量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空”,在呈现空间分隔、围合或独立时都能符合空间的变化。
如今,明式家具作为日常使用的器物,它的美更多的还是要聚焦在实用价值上。以笔者设计制作的“大红酸枝全独板联二橱”为例,其基本造型符合当代人的生活习性,为人们的生活服务。传统文人对自己的居所会生发出一种“虚空”之感,期待自己所处的居所可以达到“窗明案净”,以此来彰显自己的风骨和格调。那要达到这个程度,就需要收纳,将一些不必要的物件收拢起来。所以,橱具的功能之一便是储藏,容纳更多不宜被看见的器物。
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曾说过:“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笔者的独板联二橱正是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能够多容善纳、防尘防盗、隐蔽秘密、收藏贵重。在材料的使用上,主要遵循的是大红酸枝材料本身的特性,充分展示其古香古色的特质。材质对于明式家具而言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笔者之所以选择大红酸枝作为主要材料,乃因其具有一定的保健作用,飘荡着一股酸香气。古人认为其芳香行气,利于人的五脏六腑,还有安脑醒神的功效。而作为家中陈设,酸枝的光泽也会随着时间的打磨愈发暗沉耐看,久而久之,则平整如鉴,抚之,仍有细滑清凉之感,且酸枝本身木纹美观,不易腐朽,经久耐用。在联二橱的“Z”字形结构上,则秉承着简明理性、合乎力学又不失审美的原则,从而让这件橱具得到完美的展现。开合联接部分的“铜活”,采用的是有金属光泽的“白铜”(铜和镍的合金,银白色),利用平卧法安装铜活,使铜件和木具完美结合。这些合页的面页,笔者在设计时通过以点线面的形式在橱具的正立面上进行显示,在布局上讲究陈旧感与现代感并重。橱具木门两侧上下两头伸出门轴,纳入臼窝,可达到旋转开合。橱具本身在正立面上做了上窄下宽的收分处理,橱具的门打开之后,会与地面成一斜角,借用重力学的原理,待使用者松手,橱门便会自动关合、复原位,这也是这件橱具的巧妙设计之一。
再如,笔者设计制作的“紫光檀方桌式活面棋桌”,采用的是挪动开合,将它作为庋具而非承具,这样就可以将棋盘、棋子等藏在桌面底下的夹层之中,让桌面看起来是一体式的,合上时不着痕迹,天衣无缝,严格遵循明式家具极简主义的特性,让整张棋桌的设计看起来更简洁。当然,当外界层面被揭开时的惊喜之感,使用者的心理期待更是不可言述,同逛苏式园林有一脉相通的涵义,转角之处,别有洞天,让美观和功能齐聚。
整张棋桌的线条感也突显,兼具中国书法的意象。书法讲究笔画、笔法和筋骨,那么在造棋桌时亦是如此。打磨时,笔者也曾思考过,棋桌的四个支撑点正像书法笔画里所讲的“劲弩筋节”,在保持略有动感的同时,又显敦实稳重。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正是这四个支撑点让内部结构的空间感变强,如果深谙书法之道的人一定了解,在书法之中,横折钩的竖线比一般的垂直线要细一些,这样会让家具本身更显挺拔、修长和劲健。棋桌的桌面也是按书法中所言的藏头护尾的笔法,采用冰盘沿,让棋桌兼具立体感和文化内涵。整张棋桌采用紫光檀,除了视觉上看着更加敦厚坚实之外,在整个书桌的打磨上也多为曲线,呈现出温润之感,当然棋桌线条上的柔软,并不代表它的气质柔弱,其筋骨仍是劲逸。
近年来,明式家具风格成为一种新的文化现象,为世人所推崇。明式家具与其说是物质层面的器具,倒不如说它更像是精神层面的产物,是精神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的结晶。
1984年,古典家具研究学者杨耀正式提出“明式”这一概念时,就被沿用至今,为众多的明式家具研究学者所认同。前人追寻的艺术风尚、人格内涵、人生理想都体现在器物的方寸之间。笔者从分析自己设计制作的几件作品中得到一些思考,深以为明式不仅仅是一种家具风格,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需求,它不但让过去的人找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及人生意义,在今天也仍然有更多值得现代人追寻的意义。“明式”属于美学范畴,它的艺术价值应当同中国的书法、绘画并重。
作者简介:
黄艳艳,1986年出生于福建省仙游县。厦门大学硕士研究生。从事古典工艺家具设计制作行业。现为工艺美术师、福建省五八叁叁艺术家居有限公司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