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伪君子》中的女性主体意识

2022-06-15 03:38钟敏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伪君子

钟敏

关键词:女性主体意识 男性中心 看 被看

莫里哀的《伪君子》是古典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充分展现了理智与情欲的冲突。为展开书写情欲冲突,莫里哀细致地刻画了几位女性,其女性主体意识呈现或在场或缺席的状态,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均受到传统社会的规训,屈从于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体系之下,试图突围却发现终究被困。本文以女性主体意识为切入点,旨在通过解读人物女性意识的不同呈现状态,探究女性的主体性何以显现,又何以沦陷,进而剖析其主体性难以维系的本质原因。

一、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

桃丽娜作为地位低下的女仆,比书中其他女性具有更为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显得勇敢果断,致力于追求平等与自由。在她身上,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主要体现在两性观、阶级观、爱情观三个方面。

首先,在两性观上,女性主体意识体现在对于传统意识形态的挑战和突破。聚焦于“露胸脯”之辩这一情节,答尔丢夫为彰显自己的“禁欲主义”,要求桃丽娜赶紧把胸脯遮起来,桃丽娜则反唇相讥:“肉欲对您的五官还有这么大的影响?我当然不知道您心里存着什么念头。”a她以极富讽刺性的话语,试图揭穿答尔丢夫的伪善面目。

而后进一步反驳说:“您那张皮也动不了我的心。”这一方面体现了桃丽娜对答尔丢夫龌龊面目的厌恶,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她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首先,她能勇敢地站在男性的对立面批判其劣迹,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仆人身份而有丝毫胆怯,更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身份而认为“一丝不挂”等言辞是禁语,颠覆了传统两性观念对女性温婉含蓄形象的规约;其次,“皮”在这里可视为是肉体的象征性言说,“心”则是灵魂的象征性言说。桃丽娜认为,即使答尔丢夫“一丝不挂”,亦打动不了她的灵魂,可见其“灵肉分离”的观点。该观点消解了将身体道德化的观念,以此抗衡传统意义上对女性灵肉合一的要求,由此可以佐证桃丽娜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

此外,露出胸脯的着装打扮亦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展现。桃丽娜对答尔丢夫“遮胸脯”这类话充耳不闻,体现了女性对自我身体的接纳。在男性眼中,她们总是处于“被看”的一方,女性的身体并不单纯指身体本身,不仅可以视作是承载男性欲望的载体,同时也暗含着男性对女性价值的潜在判断和约束。在传统社会中,女性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刻意打造端庄含蓄的形象,营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氛围,不自觉地让身体落入了他者的境地,呈现出对身体的“升格”现象。而反观桃丽娜,她在着装上十分大胆,并不费心遮掩,这样一种在当时看来“不符常规”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她拒绝屈从男性目光的辖制,摆脱世俗的他者凝视,呈现了对女性身体神话的“祛魅”,体现了对以男性为主导的“全景敞视”的消解和抵抗。

桃丽娜主动打破世俗社会中对女性形象的期待,无惧世俗目光投以的“凝视”,抵制对女性灵肉合一的贞洁性要求,均强有力地证明了其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这也是对男权中心社会所建立的秩序的抗衡和突破。

其二,在阶级观上,桃丽娜的女性主体意识体现在对男性家长的质疑与颠覆。桃丽娜在意识到奥尔贡被答尔丢夫所蒙骗时,勇敢发声,多次批判奥尔贡的盲目和愚钝。譬如,当桃丽娜向奥尔贡讲述太太的病情时,奥尔贡只关心答尔丢夫:

“答尔丢夫呢?”

“可怜的人!”

……

“告诉太太您对她病后这份关心。”

几番问答的周旋,蕴含了极其尖酸的讽刺,体现了奥爾贡可笑愚蠢的面目。17 世纪的法国封建家长制盛行,人们必须遵守封建大家长的命令,必须维护其权威。奥尔贡是家庭场域中的“男性大家长”,而仆人桃丽娜是下层人士的一员,但她并不惧怕这样的淫威,敢于和奥尔贡正面交锋,试图解构两者的阶级身份差异,体现了对封建等级秩序的颠覆,以寻求一种“非中心化”的和谐平等的人际关系。

桃丽娜的女性主体意识还体现在对“精神爱情”的追求上,主要集中在捍卫玛利亚娜的爱情这一情节。当奥尔贡决定要将玛利亚娜嫁给答尔丢夫时,玛利亚娜虽然在心理上极度抵触,但是没有做出行动。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桃丽娜,她先是劝阻玛利亚娜坚绝地抵抗父亲,付诸行动;而后看出玛利亚娜软弱的性格,便巧妙地运用“激将法”,假装质疑玛利亚娜对瓦莱尔的感情,让玛利亚娜深刻意识到彼此都在“极其热烈地爱着”,从而使玛利亚娜鼓起勇气,坚定自己的立场。最后,桃丽娜想出试探答尔丢夫的妙招,揭穿其伪善面目,捍卫了玛利亚娜的爱情。

这场保卫行为也从侧面反映了桃丽娜的爱情观,在她看来,爱情不应成为一种筹码。奥尔贡之所以想促成这桩婚事,实则是希望和“伪善者”答尔丢夫建立更为亲密持久的关系。在这一决策背后,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物化”行为。父亲将女儿物化成为一种工具,女儿的幸福和自己所追求的理想人际关系被置于天平两端。而桃丽娜不愿玛利亚娜这样被物化,于是便努力促成“有情人”的这桩婚姻。桃丽娜认为爱情不是一种商品,并不存在价值衡量和交易行为。在她眼里,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收获爱情,而这种爱情能够抵御社会和家庭的双重阻力,这象征着女性对“物化爱情”的抵抗和对“精神爱情”的追寻,该观点的输出也是莫里哀在古典主义框架之下创作的一个重大突破。

总体来说,桃丽娜的女性主体意识较为强烈。在两性观中,她致力于消解传统社会对女性形象的建构和对女性行为的约束,重塑传统两性形态;在阶级观中,她勇于打破阶级秩序的“区隔”,颠覆男性大家长的权威;在爱情观中,她认同精神相契的爱情,消解“物化爱情”的意义。尽管她最终仍屈服于奥尔贡的淫威,但她试图打破男权中心社会的秩序,其女性主体意识曾呈现在场的状态,追求人生的主体性。

二、女性主体意识的缺席

书中还有一些女性的主体性处于迷失状态,主要体现在埃米尔身上。埃米尔是奥尔贡的第二任妻子,温柔贤良。面对答尔丢夫不堪入目的鲁莽行径,埃米尔选择了忍受,只是说了一句“您就不怕我会将你这份热烈的情意告诉我丈夫吗”,看似威胁,最终却并未付诸行动,可见其自主意识的缺失。在埃米尔看来,女人似乎天然应该沉默:“一个女人只能一笑置之,不能因为这个吵得丈夫耳根不得清净。”可以看出,她的话语权是被压缩、甚至受限的,且是“主动”受限,其内在肌理暗含着男性话语霸权的因素。丈夫的清净比自己的贞节乃至尊严更为重要,她尽可能维护其“男性大家长”的威严,将丈夫的地位拔高至极点,自甘沦为男性的附属品,成为两性关系的“他者”。

除了对自身所受的侵犯闭口不谈之外,女性主体意识的缺席还集中体现在第四幕中,即埃米尔配合众人揭露伪君子的这场戏。她让丈夫提前藏在桌底下观察,在这种情形下,奥尔贡是“看”的一方,而埃米尔从“被看”演变成了“主动被看”,即主动向丈夫证明自己是“规矩的女人”,这恰恰是在迎合丈夫对妻子忠贞不二的要求,此时“被看”的内容也从普遍范畴下的“身体”被看转变为“精神”被看,这样的转化体现了被规训的程度之深。

为了维护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贤妻形象,证明自己是“合格”的妻子,她联合其他人“出演”了这部戏。事实上,这里的“合格”亦是男权社会对女性作为妻子身份的一种规训,评判所谓合格的人是丈夫,而女性是被评判的一方,具有鲜明的等级差异性和权力隐喻性,女性的附属者身份彰显得淋漓尽致。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建构下,女性不断向理想化的妻子形象靠近,最终转化为一种主动行为,其女性意识呈现缺席的状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埃米尔之所以努力维护贤妻形象,也从侧面反映了其女性主体意识的瓦解。她试图通过张扬自己的贤惠来标榜自己的性别身份,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女性失语的象征。女性有很多身份,身为丈夫的妻子,身为女儿的母亲,但是女性本身应当是最根本的身份。女性主体意识意味着她不需要依靠任何其他东西来标榜自己的女性身份,当女性用母性、妻性来佐证自己的性别身份时,从本质上来看,她将自我当成了客体存在,并不以女性自身作为身份的立足点,而是遵循传统的性别定位和分工,体现了向传统伦理场域的复归和女性主体意识的迷失,成为人生中“缺席的在场者”。

“女性自觉地将他者的目光内化为自我规范的圭臬,以‘主动被看’的姿态应对男性目光和其所处的世界”b,在男性长期的审视下,女性自觉形成了内在性的规训和自省,其角色行为逐渐从“被看”向“主动被看”转变,主体性不断被消磨,直至丧失殆尽。

三、根源: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明建构

在《伪君子》中,几位女性人物形象鲜明,其女性主体意识时隐时现,而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文明建构。这种社会文明建构不可避免地将女性物化成符号化对象,甚至异化为“主动被看”的对象,最终造就了女性的悲剧人生。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曾说:“女性有着双重凝视,一种是被观察者,即男性对她的观察和凝视;而另一种则是内在于自身的观察者,即自我对自我的观察和凝视。”其中“男性凝视”主要对应于物化行为,而“自我凝视”则对应于异化行为。

物化为符号对象主要是指:女性在男性的凝视下成为一种身体符号或是承载欲望的对象。桃丽娜以露胸脯的形象示众,对答尔丢夫虚伪的劝诫嗤之以鼻,这是一种拒绝物化的行为体现。男性通常要求女性打扮庄重,以示洁身自好,而女性按照这种标准执行,实质上是将身体客体化为一种符号存在,以满足男性对女性的身体建构及身份监督;桃丽娜与奥尔贡正面交锋,点破其愚钝,奥尔贡几次恼羞成怒。奥尔贡的愤怒正是因为桃丽娜没有迎合其对于权威地位的追求,在封建家长制盛行的时代,社会主流话语权被男性所垄断。而桃丽娜不但不留情面地批判奥尔贡,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整个真相揭露的程序,此举意在对传统封建家长秩序进行解构,挣脱男权中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拒绝充当男性“权力欲望”的承载者,亦是不想被“物化”之举。因此桃丽娜的女性主体意识得以显现,正是因为其对于物化行为的抵触和抗争。

异化为“主动被看”的对象是指女性从长期的被看转换成为主动被看的角色,凸显其主动性。埃米尔为了向丈夫证明自己是“规矩的女人”,不但是身体范畴内的合乎“规范”,在精神上也是严格遵守男权社会下的女性贞节观,于是便假意表白伪君子。从传统意义上来说,男性是两性关系中的“看者”,女性作为客体,是“被看者”一方。看与被看形成了某种精神暴力,双方处于“辖制/ 被辖制”的关系。而在长期的目光监督之下,女性已将这种外在的规约转化为内观性的自省,自主地向男权社会下形塑的女性标准靠拢,从“被赋值”转变为“主动要求被赋值”,并且严格遵循男权社会的“评分系统”。

两性关系实质上是一种权力关系的隐喻,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建构意味着男性是统率角色,而女性是服从者,女性很难在这样的等级秩序下实现突围。桃丽娜曾试图消解传统、颠覆权威,最终却在奥尔贡的斥责下低下了头;在埃米尔身上,她唯一可视作是反抗的行为也不过是为了自证贞节,仍然是默认了自己的他者身份。她们企图追求自我身份的认同,但由于传统意识形态的根深蒂固和男女社会结构的稳固性,女性对于“非中心化”的和谐平等的社会地位这一追求依旧任重而道远。

“莫里哀在极具艺术魅力的喜剧创作中,将女权主义者发出的微弱呼声变成让人喜闻樂见的喜剧情节和人物形象”c,这种“含泪的笑”带来了更深刻的思考,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结构已经转变为一种文化心理,深深地植根于女性思想中,造就了其主体性的丧失。莫里哀在书中交叉呈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在场和缺席状态,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二律背反”,这样一种悖论性的书写彰显了其女性观的叙事焦虑,也说明了书中人物的女性主体意识的局限性。女性要想实现在社会上的平等地位,便应该勇敢地冲出男权中心社会的藩篱,摆脱他者的凝视,寻找自我解脱的途径和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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