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性/互文性:生产性文学批评的文本形态

2022-06-13 10:16姚文放
文艺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克氏巴赫金互文性

姚文放

蒂费纳·萨莫瓦约(Tiphaine Samoyault)曾说,人们不太喜欢“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是因为人们透过这一概念看到一个令人生畏的庞然大物:“互文性的概念之所以如此丰富,是因为它总是介于文本和评论之间,因为在作者和读者的心目中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出现其他的书。”可见,互文性的庞大和丰富往往产生于作者与读者、文本与评论之间,牵连着多种记忆,综合着多种视角,承载着多种诠释,赋予文学批评以强大的创造性。从巴赫金至修辞学派,他们的互文性理论无不包孕着一种对生产性文学批评的文本形态的期待,强调意义的生产与思想的增殖。

一、巴赫金:发于文本性而又超越文本性

巴赫金是互文性理论的重要奠基人,尽管他从未使用过“互文性”或“互文”之类的概念,但他提出的“复调小说”“历史诗学”“超语言学”等概念、命题或原则对互文性理论的确立起到开先河、领风气的作用,在20世纪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开宗立派的意义。

巴赫金的探索是从文本性开始的。在他留下的草稿《文本问题》中,文本被视为逻辑起点,语文学、语言学、文学理论、科学学等学科都是从文本出发,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发展,因此,“不管研究的目的如何,出发点只能是文本”。但文本本身有局限性,它总是被禁锢在某种物质材料里:在文学口耳相传的阶段,它被固定在物理的声音中;到文字阶段,则被固定在石、砖、皮革或纸张上。因此,单纯的文本并不能带来内涵更新和意义增殖。然而,文本最后总会与人相遇,这些人虽然分处古往今来的不同时空之中,但文本所描绘的世界仍处于一个统一的、现实的且尚未完结的历史世界中。在这一意义上,无论是创作文本的作者,还是文本的表演者,抑或欣赏、阅读文本的听众、读者,都平等地参与文本所描绘的世界的创造,也正是从这个创造的历史世界中,才生发出文本所描绘的世界。

基于这一认识,巴赫金认为,我们对文本的研究处在上述各学科的交叉点上,而这正是人文学科不同于自然科学之处。对他人的思想、意志、表态、话语、符号的关注都必须通过文本呈现给研究者,这导致不同文本之间或同一个文本内部的对话关系,对此,巴赫金有如下定义:“任何两个表述,如果我们把它们放在涵(含)义层面上加以对比……那它们就会处于对话的关系之中。”所谓“对话关系”,并非相互并列的语言学实体,而是彼此呼应的言语交际中的话语,是在两个不同的话语主体间进行的完整表述。这种表述不是在语言学的“意义”层面上陈列,而是在价值论的“含义”层面上展开。

对于对话关系的关注,使巴赫金将目光投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后者的小说具有“复调”特点:“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为支撑这一论断,巴赫金做了详细论证,可归纳为如下四点。

其一,陀氏笔下的主人公不仅是被作者表现的客体,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主人公的意识,在这里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可同时它却并不对象化,不囿于自身,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此处的“他人”和“对象化”概念需要进一步说明。巴赫金关于“他人”的思考有着新康德主义背景,他将关于“我与他人”的哲学思辨转换为“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辨析,将其界定为相互对峙、互为前提的两个主体间的平等关系,正如他在另一处所说:“我存在他人的形式中,或他人存在我的形式中。”所谓“对象化”,则是指作者在小说中创造的实体化、固化的人物形象,它是传统创作模式中被作者孤立表现的客体。

其二,主人公的议论在陀氏的复调小说中并不是性格刻画和情节展开的手段,也不是作者声音的传声筒,而是从属于主人公本身的独立意识。主人公对自己、对世界的议论,与作者的议论具有同等的分量和价值。

其三,主人公的声音与作者的声音平起平坐,超出以往那种以情节布局来衔接小说的套路。在传统小说中,主人公不过是作者构思下的单纯客体,是按照独白原则完成的联结和聚合。与之相比,陀氏复调小说采用另一种手段将小说中的世界焊接成一个整体,即在“许多个地位平等的意识以及他们各自的世界”中完成小说的架构,巴赫金将之称为“对白型小说”。

其四,复调小说的叙述方法也有别于独白型小说。面对这个由众多各自平等的主体而非对象化的客体构成的新世界,“无论叙述、描绘或说明,都应采取一种新的角度。叙述故事的语言,描写的语言和说明的语言,对自己的对象都必须形成某种新的态度”。这里所谓“新的角度”“新的态度”都是陀氏复调小说的特点,它们创建了一种主人公与作者及其他人物之间平等对话的新型关系。

陀氏的复调小说无疑是另类的,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文学形式格格不入,无法归入其他小说形态。但是,这种全新的小说形态并非没有来由,实际上,它与欧洲小说史上一些传统文类不无关联。巴赫金通过对古希腊罗马、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大量民间文学的梳理,认为复调小说与绵延已久的狂欢化文学结有不解之缘。狂欢化文学是一种历史诗学,它起源于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仪礼、形式,是一种属于全体民众的世界感受,其种种形式和象征,特别是狂欢式的世界感受本身,在若干世纪的漫长岁月里被不断吸收到各种文学体裁之中,形成文学发展中的强劲一脉。古已有之的庄谐体便是其中之一。庄谐体包括歌舞剧、筵席交谈、回忆录、田园诗等体裁,内容多样,外表纷繁,却与狂欢节民间文艺内在相关,有些甚至直接是狂欢节口头民间文学的变型。庄谐体中不乏雄辩,但这种雄辩被狂欢节弥漫的谐谑、讽刺、戏拟的气氛所消解,雄辩所蕴含的严肃性、说理性、不容异议、固守教条等特点都遭到祛除,取而代之的是庄谐体的混杂性和多声性,而这一切恰恰被陀氏的复调小说所接受和运用。因此,巴赫金指出:“狂欢体这条线索,其中包括引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那个变体。我们权且称这一变体为‘对话型’。”狂欢化文学这一历史诗学的传统,在陀氏那里以复调小说这种新颖独特的形式得到重生和延续。

陀氏复调小说的语言特色也是巴赫金关注的重点之一。此处所讨论的“语言”不是一般语言学学科化的研究对象,而是活生生的、具体的言语交际。某种意义上,一般语言学恰恰是将活生生的、具体的言语排除后得到的学问,而这被排除在外的言语对我们的研究意义重大。因此,巴赫金所进行的研究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学,它尚未形成特定的独立学科,姑且将其称为“超语言学”。这一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双声语”,巴赫金将其简洁地定义为“包容他人话语的语言”,认为真实的、活生生的对话交际中必然会产生包括仿格体、讽拟体、暗辩体、故事体等在内的双声语。这些体裁相互有异,但又不乏共同之处:它们都具有双重指向,既针对言语的内容而发,又针对他人的话语而发。人们过往通常在独白型语境中考察语言,因此,巴赫金的发现对于扭转这一思维定势有重大意义,他宣称:

修辞学不应只依靠语言学……而应依靠超语言学。超语言学不是在语言体系中研究语言,也不是在脱离开对话交际的“文本”中研究语言;它恰恰是在这种对话交际之中,亦即在语言的真实生命之中来研究语言。

在他看来,语言不是僵死的东西,它总在运动着、变化着,不会只停留于一个人的思想、声音之中。语言的生命在于由这人之口转到那人之口,由这一语境转到另一语境,由此一社会集团转到彼一社会集团,由这一代人转到下一代人。

综上所述,巴赫金在陀氏的复调小说、历史诗学和超语言学研究中提炼出“对话型”“狂欢化”“双声语”等概念,大力张扬文学的主题、人物、体裁、语言等方面的多元性、混杂性、边缘性、交叉性,在不同学科、领域、类型的交互关系中谋求新的观念、方法和路径。巴赫金从一般语言学意义上的文本出发又超越了这种文本。常言道:孤掌难鸣,众擎易举。孤立的文本不足以生产意义、增殖思想,只有在文本与文本间才能实现这种生产和增殖。巴赫金将所有连贯的符号综合体都宽泛地理解为文本,并将其置于不同学科的边缘和交界之上,使得在不同文本之间谋求新的知识、意义和价值成为可能,从而显示出强大的创造性、建构性和生产性,这恰恰为后来互文性理论的横空出世打下了基础,而这种奠基之功,在此一理论的发展中得到了印证。

二、克里斯蒂娃:“互文性”概念的确立与深化

虽然巴赫金在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之前已初步形成互文性思想,但他并未提出明确的概念。这一概念首次以书面形式出现是在克氏1966年的论文《巴赫金:词、对话和小说》(Bakhtine, le mot, le dialogue et le roman)中,她在介绍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时有如下解释,“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从而,互文性概念取代主体间性概念而确立,诗性语言至少能够被双重解读”,对巴赫金而言,“对话不仅仅是由主体承担的语言,而且是某种书写……书写既有主体性又有交际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互文性”。次年,克氏在《封闭的文本》(Le texte clos)中进一步说明互文性:“文本意味着文本间的置换,具有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若干陈述相互交会和中和。”

在对“互文性”概念做出这番阐述时,克氏还是一名刚从保加利亚到法国求学的青年学子,投于罗兰·巴特门下。她飞赴巴黎的行囊简单,却带上了巴赫金的书,而当时在法国乃至整个欧美,巴赫金还完全不为人所知,她因此成为介绍和推广巴赫金的使者。在索邦大学的研讨课上,克氏应巴特之邀介绍了巴赫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两本著作,她对巴赫金复调小说和对话性理论的阐述给在场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巴特感到惊奇。凭借这一契机,克氏被当时巴黎最前沿、最活跃的学术圈接纳,进入以《原样》()杂志为核心的“原样派”。在这荟萃一代思想精英、引领法国乃至欧美思想走向的学术团体中,克氏受到当时最新锐的学术思想洗礼。她称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为师,感铭他给予的帮助和影响,此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德里达的“反逻各斯中心主义”也使她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正是在这些前沿学术思想的启发和涵养下,克氏的互文性研究从最初的概念厘定、义理解读发展至开拓新域的阶段。此时的互文性不再是静止不变的概念和先入为主的教条,而是一把用来发现新思想的钥匙。克氏已经认识到,以往人们所理解的互文性仅仅是文学文本之间一对一的互涉关系,而实际上互文性应是一对多的关系,涉及不同领域、学科和系统的文本以及呈现出这些文本的历史。她这样说:“我明确地将这种文本对话性称为‘互文性’,并将语言及所有类型的‘意义’实践,包括文学、艺术与影像,都纳入文本的历史。这样做的同时,也就是把它们纳入社会、政治、宗教的历史。结构主义一开始只是一种形式研究,‘互文性’使它得以进入人类精神发展史的研究。”此处的“人类精神发展史”涉及人的无意识领域,它是不可或缺的文本之一,意识与无意识的互涉则构成又一重互文。这一思想来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克氏曾坦言,在众多新锐理论中,“对我产生更为深刻影响的是弗洛伊德的理论与实践。在我的研究探索中,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地位逐渐取代了巴赫金”。可以说,与弗洛伊德理论的相遇成为克氏从结构主义向后结构主义过渡的契机。弗洛伊德有一个重要观点,即言说体现着说话者的意识和无意识的并行不悖。这里的“意识”指语言、逻辑、价值、结构等,“无意识”则指源于感觉、情感与冲动的表征。因此,人们的言说中总是同时存在一个意识中的语言结构和一个无意识的世界,这种双重性存在于作家的创作之中,“我们于是面对另一种形式的‘对话’——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对话,文学语言正试图将这种对话传递给我们”。这一发现大大丰富和充实了互文性理论,在克氏进一步界定的“互文性”概念中,文本间的互文关系包含了以下几个维度:其一是文本与文学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其二是文本与各种艺术类型、文化现象之间的互文关系,其三是文本与社会、政治、宗教、法律等状况之间的互文关系,其四是文本与无意识之间的互文关系。

存在多维度的互文关系,其先决条件是将各种艺术类型、社会、政治、宗教等方方面面均视为如文学一样的“文本”。克氏正是这样界定的,她将所有类型的“意义”实践都纳入了“文本”的历史。这一突破性的进展使得“互文性”概念向各个领域、学科和类型全面敞开,互文性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其博士论文《诗性语言的革命》()中,克氏对“互文性”概念给出了一个系统、全面的定义。如果说弗洛伊德在关于无意识的理论中具体化了置换和压缩这两种基本过程,那么我们必须在该基础上加入第三个过程,也就是建立从一个符号系统到另一符号系统的通道,它意味着旧命题的毁灭和新命题的产生:

互文性这个术语暗含着从一个或者多个符号系统到另一个符号系统的转移,但是这个术语经常被认为是陈旧的“影响研究”。所以,我们倾向于使用“转移”(transposition)这个概念。因为“转移”指出了从一个符号系统到另一个符号系统的通道。这一通道需要一种新的命名方式——一种表述和指示的场域性。若我们能够认识到任何意指实践活动都是某一领域不同意指系统(一种互文性)间的转移的场所,我们就能理解意指系统表述的“所在之处”和它指示的“对象”从来不是单一的、完整的、与自身同一的,而总是多样的、破碎的,和类似于表格模式的。如此看来,一词多义是符号态多样性的产物,也是从属于不同符号系统的结果。

这段表述颇多艰深晦涩之处,其核心思想大致有四点:其一,互文性并非一种对具体研究对象的来源进行追溯和考证的“影响研究”,而是意味着从一个符号系统到另一个符号系统的“转移”;其二,这种“转移”不只是时间性的,更是空间性的,它使意指实践在不同领域中的场域性转换成为可能;其三,在互文性理论下,符号所指涉的对象不再是单一的、完整的,而是多样的、多元的;其四,符号一词多义的增殖性、建构性是其“转移”后从属于不同符号系统的结果。

不过,事情还得深追一步,互文性无论作为一种批评观念还是一种批评方法,其要义在于文学批评的生产性。在克氏那里,生产性问题始终与“互文性”概念纠结缠绕、相辅而行。在她最初厘定“互文性”概念时,就曾提出“文本是一种生产力(pro⁃ductivité)”的大胆设想,同年还以此为题写有长篇专题论文,后来在博士论文中也专门讨论文学批评的生产性问题。

克氏在最初界定“互文性”概念时就已指出,文本的生产性具有两个特点:

文本是一种生产力,这意味着:(1)文本与其所处的语言之间是(破坏-建立型)的再分配关系,因此,从逻辑范畴比从纯粹语言手段更便于解读文本;(2)文本意味着文本间的置换,具有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若干陈述相互交会和中和。

三、巴特:互文性理论的实践性与经典化

这段话与克氏有关互文性的论述如出一辙,二者甚至可以相互转注,皆被视作“互文性”概念的经典定义。这种对互文性的理解,始终作为一道底色映照和融贯在巴特的文学批评之中,他在多种著述中阐述和演示了此种互文性理念,其中比较集中的是《作者之死》(’)和《S/Z》。《作者之死》虽然只是一篇随感式短文,但对巴特来说意义重大,可以说它正是巴特从结构主义转向后结构主义的信号。在该文中,巴特论述了“两个转换”,一是作者向写作转换;二是作者向读者转换。两者的取向完全一致,而驱动和支撑着这“两个转换”的,正是文本之间的互文性。

上述“两个转换”其实是同一个转换,它昭示了文学批评“疏远作者,亲近读者”的大趋势。在巴特看来,在整个文学叙述的结尾,作者往往变成了一个陪衬。这不只是一种历史事实或一种写作行为,它也彻底改变了现代文本,在各个方面都显示出互文性的建构力量。在上述文学批评实现“两个转换”的过程中,可以发现批评观念和词汇系统的大幅更新,构成了一种新的修辞学,即互文性的修辞学,它由“接续”“重复”“编织”“混合”“汇聚”“多元”“多维”“多重”“引证”“模仿”“抄袭”等时新的语词融汇而成,在改变这些语词原有的语义、用法和规范的同时,勾勒出互文性的基本轮廓,圈定了互文性的大致边界,而这一点,在克氏对“互文性”概念的最初定义中就已显山露水。

此外还必须说明的是,巴特关于“作者死了”的宣示曾一度引起学界的轩然大波,但此一宣言并不是说作者作为物质存在的泯灭和消亡,而是说作者不再作为历史的主角居于世界中心,而已滑向边缘、沦为配角。这种乾坤颠倒、主客易位的局面并不是否定作者的参照价值,他与占据王座、掌握权柄的新贵之间构成一种互文,这个意义上的作者仍然不可小觑。巴特在《作者之死》中对“两个转换”的论述每每回到作者,在古今比较、新旧对照和前后映衬中谋求一种互文关系就是明证。因此不妨说,所谓“作者死了”的欢呼本身就是一种互文性的演绎,一种解构主义的宣告。

巴特集中阐述互文性的另一部著作《S/Z》原为他在巴黎高等研究院授课的讲稿,带有文学概论的性质,它既是演示互文性主旨的教材,又是彰明互文性理论的专论,可谓集实践与理论于一身。书中提出了许多理论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文本价值何在?巴特认为,要解决这一问题不能依靠科学,因为科学不做价值评估;也不能依据意识形态,如道德、美学、政治等,因为意识形态只是一种描述的价值,而不是一种生产价值。文本的价值却在于生产价值,此一价值只能与一种实践相连,那就是写作的实践。对写作实践来说,有的东西可写,有的东西不可写。那种可被写作的东西即可写性文本,唯有可写性文本具有生产价值。与可写性文本相对应,那种可被阅读但不可写作的东西即可读性文本。相对于面向现实、介入当下的可写性文本,可读性文本不具生产价值,只能算是一种古典文本,它构成了传统文学的庞大整体。造成这种文本类型学分歧的是传统的文学机制,它使文本的制造者与使用者、主人与顾客、作者与读者始终处于分离状态。置身其中,读者陷入一种与己无关、冷眼旁观的境地。他不会主动发挥作用,接近能指的魅惑,也不会去享受写作的快乐,而只拥有接受或拒绝文本的有限自由。

不过,仅仅对不同文本进行上述文本类型学的比照仍是不够的,文本类型学的建立有其特定的章法,而这种章法的基础就是内涵。如果完全否定这种内涵,那就取消了文本区分的依据,也就弃置了文本类型学本身。因此,内涵对于文本类型学可谓至关重要。依巴特之见,文本类型学意义上的内涵由两种文本来确定:一是语言学的文本,一是社会学的文本,两者相互交融、相互渗透,构成了内在的互文性,作为理想文本的“可写性文本”及其生产价值据此而得以确立。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巴特此处对理想文本内涵的论述与其前引关于互文性理论的基本观点如出一辙。不妨认为,巴特在《S/Z》中关于“可写性文本”及其生产价值的论述为他后来撰写《大百科全书》“文本理论”词条提供了基础。

四、修辞学派:互文性理论的泛化与纠偏

任何一种学派经历了形成期、发展期、鼎盛期之后,终会迎来它的泛化期,出现山头林立、支脉纵横的景象。它往往会在一定程度上偏离学派的原旨,不过,这种偏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补益,进而也能形成自身的纠偏机制。互文性理论作为一种理论流派亦是如此。在巴特将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推向经典之后,受到陶染的学者数不胜数,一时间论说杂沓。由于得到巴特和克氏的亲炙或私淑,互文性理论在法国赓续。这批法国后学大都走的是修辞学的路子,不妨称之为“修辞学派”。他们从修辞学出发,对于克氏和巴特因忙于从精神分析以及社会文化角度建构互文性理论而尚未来得及充实的修辞学肌质进行了修补和完善,使得该理论更趋科学和完备。

如果说热奈特是依据文本关系的分类对互文性进行细化分析的话,那么洛朗·坚尼(Laurent Jenny)则依据修辞格的分类推进这项工作,用修辞格的不同转换方式来揭示互文性在具体运用中的多元和丰富:

叠音连用,即取一段文字的谐音,但词形不同;

省略,即截取已有的文本;

发挥,即“通过增加潜在的词义”以转化原文;

夸张,即通过夸大语言形式转化原文;

语序颠倒,就是颠倒被重复或引用的句子成分……

结 语

②③⑫ 《巴赫金全集》第4卷,晓河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1页,第322页,第300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 《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玲译,第4页,第5页,第388页,第6页,第6页,第143页,第265页。

⑪ 《巴赫金全集》第5卷,第269页。在俄文中,текст一词可译为“文本”,也可译为“篇章”,为统一不同译本的汉译,本文采用“文本”的译法。

⑲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第51页。“生产力”一词在法文中有“生产能力”“生产率”的意思,侧重于“生产性”的功能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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