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日月

2022-06-13 01:47张继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老耿王娜白云

张继

昨天晚上一千只羊還好好的,天亮的时候就死了一百多只。

云亮的脑袋一下子炸了。他在死羊堆里跑来跑去,扒拉着一只只面目狰狞的羊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是蓝的。羊是白的。地是灰的。没有人回答他。但是却有一群村民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云亮想,有点麻烦。

能把这一千只萨能羊在灰腾梁村养起来,云亮几乎把命都豁了出来。先是村民们不相信他能把奶羊养起来。云亮就一家家地做工作,拍着胸脯给大家保证一定没有问题,云亮把胸脯都拍紫了。还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但是云亮没有灰心,继续拍胸脯,但是没有用。

云亮是上级派到灰腾梁村的第三任第一书记,是市法院的。他个子不高,偏瘦,头发不太规整,也不亮。来的时候没穿制服,开着一辆旧皮卡,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包括村支书杨秉仁。他找杨秉仁报到的时候,杨秉仁坐在椅子上都没站起来。

杨秉仁说,来了。

云亮说,来了。

杨秉仁于是就没了话。

就干坐着。气氛压抑,几乎都要爆炸了。

杨秉仁的大学生女儿甘草从外面走来了,说,爸,云亮书记来给你报到呢,你总得说几句吧。

杨秉仁说,来了就来了,干就是,我能说啥?

甘草说,你总得问问云亮书记的打算和计划吧。

杨秉仁就让云亮说说。云亮有些尴尬,他才刚来,说不出来。

杨秉仁对甘草说,甘草,这事你就不能怪我了,你看,你让我问我也问了,他啥玩意都没有,云亮书记,要不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你有什么想法和计划,再来找我,好不好?

云亮就站起来走了。

杨秉仁竟然没有送。

甘草当然是不满意了。她看了爸一眼说,人之常情总是要有的,你不送我送。说完随着云亮跑了出去。

这是云亮到灰腾梁村的第一天。

云亮是在来了一周后把工作思路和想法跟杨秉仁说的。他跟杨秉仁说要搞个养殖场,养羊。杨秉仁笑了,他之前就感觉云亮整不出啥新鲜玩意,期望值并不高。但是,当云亮说他想带领全村人养羊的时候,他还是打断了他,说,我必须给你泼冷水,在这草原上,前前后后养羊也有个千八百年了吧,这要是能让大家富起来,这草原上还不早就都富了?云亮说,我养的羊跟别人的羊不一样,是萨能羊,这是一种奶羊,一只奶羊最多一天可以产七八斤奶。如果村里能够养一千只这样的羊,一天就是差不多有两三吨的鲜奶,两三吨啊,能挣多少钱,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啊。

杨秉仁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羊。就说,你弄一只来我看看再说。

过了几天,云亮真的通过良种站从外面调来一只萨能羊。云亮把羊牵到他面前的时候,杨秉仁眼前一亮,最初他怀疑那两只大奶好像是假的,但是,当他羞涩地用手摸过之后,大嘴一咧就笑了起来。

他说,好。

云亮让甘草取个罐子过来,他要当着杨秉仁的面儿把奶挤出来,然后过称,让杨秉仁看一看。云亮很认真地忙活着,杨秉仁在一边看着。村里的寡妇白云娜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把萨能羊夸上了天。

杨秉仁本来还想让白云娜闭嘴,但是见全村人都来了,忽然想当着大家的面把养羊这个事给大家说一说,只一张口,大家几乎都说这羊行,但是说到买羊要大家拿钱的事情,大家一个也不说话了。

杨秉仁说,羊是好羊,奶是好奶,钱也是好钱,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儿,既想好事儿又不想掏钱,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散得很快。

云亮觉得让大家就这么散了,有点可惜。杨秉仁说,我比你了解他们,掏钱的事儿他们很难干。他告诉云亮,这羊如果真的想养起来,必须想法弄到钱。

后面几天,村里成了云亮的主场。

云亮牵着羊,挨家挨户地走着。村里人对云亮和羊都很欢迎,尤其是对云亮的羊,只要见了,都很热情,就会拿着一只碗或者一只罐挤一碗或一罐羊奶,夸上几句。只是,绝口不提钱的事情,任凭云亮说破了嘴。大家也就是听听,有时候大家也会跟着云亮说好,说完了,又会把目光盯到那只羊的大奶上。

村里人也形成了一个普遍的共识,这萨能羊的奶,比他们家里养的羊产的奶好喝,膻味轻,口感柔和,细腻,甜,香!

最喜欢这只萨能羊的是寡妇白云娜,她几乎每天都要追着那只羊跑来跑去。她说她不仅仅是喜欢喝羊奶,是喜欢这只羊。她跟云亮商量,白天云亮可以牵着它去做工作,等到晚上的时候,能不能把羊放到她家里。她一再强调说她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看看这只羊。她还一再跟云亮保证,一定让这只羊吃好喝好,不委屈了它。

白云娜对萨能羊的喜爱让云亮感动,云亮感觉这是一件好事情,至少引导好了,可以激发大家养萨能羊的热情。就在一个下午,他真的把羊交给了白云娜。但是第二天一早,云亮去牵羊的时候却发现,两只羊奶几乎没了,空空的像两个布袋。他问白云娜是怎么回事,白云娜却坏坏地笑着,说她不知道。又说,也许让羊自己喝了。

后来云亮就再也不敢把羊放到她家里了。

还有一家农户,叫明太。家境不错,家里养着几只牛。云亮感觉他拿几只羊钱应该没有问题。云亮试图从明太身上找一个突破口,让他带个头,就很认真地与他攀谈起来。那时候明太正在从自家的牛圈里往外面倒腾牛粪。一堆堆牛粪臭气熏天,明太用手推车一车一车地往外面推着。云亮为了加深与他的感情,竟然帮他干起活来,一干就是一天。等到结束的时候,云亮原以为他会说拿钱的事儿,没想到他不光没说拿钱的事儿,还提出云亮明天如果不忙的话,最好能够再来帮他一天,帮他把这些牛粪运到田地里去。云亮想,已经干了一天,如果就此打住的话,这一天不是白白受累了吗?于是答应明天再来。就这样,第二天云亮又帮明太运了一天粪。云亮浑身累散了架。这些都不算事儿,关键是明太好像还没有说钱的意思,云亮就停了下来,甚至看见明太都有些害怕了。

就这样,经过几天的折腾,那只羊很快就瘦了下来,两眼无光,精神头也不好了,两只奶头渐渐瘪了下去。而云亮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天天在外面跑,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两只嘴角竟然还起了泡,一点也不像一个第一书记。

甘草见了,连忙对云亮说,这样不是个办法,就是累坏了也不解决问题,甘草甚至也觉得这事没有希望,劝云亮研究别的,别在养羊这一棵树上吊死。

云亮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想再试试。

甘草没办法,只好请杨秉仁出面,跟云亮谈谈。

对于云亮这几天在村里的所作所为,杨秉仁尽管没有出门也了如指掌。文书旺财一直盯着呢,随时给他汇报。杨秉仁早就看不下去了,就让旺财把云亮叫过来。

云亮就牵着他的羊来了,羊和云亮都已经面目全非。

杨秉仁本来还想点化他几句,看看云亮和羊的样子,不忍心了,就说,云亮,我看出来了,你是真想把这件事情办成,可是你真别指望村民了,没用。你要能弄到钱,我支持你!

云亮回了一次城。他没有直接进家,而是去了单位,他衣服不太整洁,面容漆黑,传达室不让他进。云亮对传达室解释说,我就是这个单位的工作人员,传达室的人不信。后来云亮只好打电话让科室的一位女同志下楼来,传达室的人才信了。

这事就变成了一个新闻,很快就传到了院长耳朵里去。院长觉得好笑又奇怪。正好他有点空闲,就把云亮叫到了办公室。看到云亮的样子,院长也笑了,也有点心疼。院长说,这才几天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一年下来你还不成了野人。怎么回事儿?那里的条件就这么差吗?

云亮说,环境倒还可以,就是工作有点难干,之前的基础不好,给村里的老百姓说什么老百姓都不相信,有时候必须亲力亲为。接着云亮就说到钱的事。

院长笑了,说,这事也巧了,银行有个案子正好在咱们这儿,谢行长上午才过来给我讲了讲他们银行的情况,你的事情我可以跟他说说,或许他能帮得上。院长就给谢行长打了个电话。云亮在一边听着,电话里行长好像很客气,说上面专门有一笔扶持扶贫村的贷款,他们对一些好的扶貧项目也是支持的,他出面协调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院长挂了电话,就让云亮去找行长。云亮高兴得不得了,站起来就向外面走。院长叫住了他,让他去理发店理理头发,换换衣服再去。又说,城里不比村里,要注意形象,别再弄出银行不让你进的笑话。

云亮答应着,先去了理发店,又跑回家里换上衣服,正要出门,在医院上班的老婆王娜推门进来了,两个人也有十几天没见了,王娜上来就想抱云亮。云亮怕耽搁时间,误了银行的事,就跟王娜说,先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王娜说,啥事这么急呀?

云亮说,钱。

王娜说,啥钱?

云亮觉得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就笼统地说,回来再跟你说。三转两转就跑出了家门。

王娜有点扫兴,但是听说云亮很快就会回来。想一想心里也释然了,开始洗澡收拾,甚至还喷了点香水,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立刻不一样了。

云亮在银行的事情办得很顺利。谢行长是个大个子,性情很温和,人也热情,他告诉云亮,银行本来就有专门扶持贫困村的贷款,其实没有院长打电话,直接来找他也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要走程序,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村里的每一户村民进行担保。

云亮感觉问题不大,他想给村民贷款,为村里养羊,让村民担保,天经地义。

但是行长又说,现在正是月底,这事如果能办的话,最好这两天就办了。他让云亮尽量快一点,越快越好。云亮对谢行长千恩万谢,答应马上落实。

这件事情就忽然变得重要了,紧迫了。

出了银行他就想直接回到村里去,但是想一想王娜还在家里等着他,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他想折中一下,先回家一趟,然后再走。打定主意,他就回了家。

王娜果然在家里等着他,并且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而云亮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王娜有点不太满意,问云亮怎么回事。云亮说这段时间太累了,营养也没有跟上,所以才这样。

王娜不信。云亮苦笑,就把在村里帮助老百姓干活的事说了出来,王娜有点不信。云亮就把两只手掌伸出来让王娜看。上面果然有两个血泡。王娜生气了,说,你是第一书记,是去工作,咋还弄了两手血泡呢?你呀,有你这么干工作的吗?你还想不想活了?

云亮觉得王娜说得有点严重了,他跟王娜说,村里的情况很复杂,要想干好工作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王娜怪云亮太认真,说,你也没长三头六臂,做事悠着点,别逞能。

云亮在想怎么脱身的事,正不知道如何张口呢。王娜忽然问起钱的事,对了,你刚才说钱是怎么回事儿?

云亮就把村里养羊和银行贷款的事给王娜说了。他怕王娜还要说啥,就紧接着说,本来想在家里待几天,可是银行的事情紧急,要马上回去。

王娜自然是不高兴的。

云亮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贷款的事又确实紧急,他又不得不走。他就说了王娜最喜欢的一件事。

云亮说,这个萨能羊弄成了可是一个聚宝盆,到时候咱也入一股,保证能挣到大钱。

云亮果然一箭击中了王娜的软肋,王娜的思路马上跳到了钱上,并且跳得很快。

王娜说,云亮,这事靠谱吗?

云亮说,必须靠谱。这么多年了,不靠谱的事我干过吗?当然,这事能不能成功,跟这笔贷款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必须回去。

说到这里,王娜尽管嘴上说云亮不地道,但是,口气已经明显温和多了。她说,你说的,这件事情如果真成了,让咱们入一股,到时候别说话不算数。

云亮说,算。

王娜才放云亮出门。云亮出门的时候,王娜又问了他一句话,云亮,贷款的事,你让村民们签字,村民签吗?

云亮说,为他们办事,为他们养羊,让他们签字,他们不会不签吧?

云亮走后,王娜想,也许会不签呢。

王娜之所以这样想是她想起了弟弟王齐,前段时间她弟弟王齐找到她说,生意上急需一笔钱,想贷一笔款,让她签个字,担个保。王娜犹豫再三就没有签。王娜想,跟银行打交道,签字的事情可得想清楚了。要不,麻烦没完没了。

还真让王娜给猜对了,灰腾梁村的人不愿意签字。原因是大家都怕赔了,村民老皮在村里做了几十年的小买卖,脑子够用,他直截了当地问云亮,如果赔了怎么办?

云亮太想把这件事情办成了,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赔了算我的。

灰腾梁村的人抓住云亮这句话不放,要云亮立个字据。

就有人跑出去,去找纸和笔。

老皮把纸和笔接过来,交给云亮。众人都看着他。

云亮接过来,犹豫了一下。

老皮说,云亮书记,你是不是不想写了?

云亮说,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提一个条件,如果我把字据写了,银行贷款的担保手续你们也要签。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你说赔了算你的,让我们干啥都行。

在这一点上大家心很齐,好像只有云亮一个是外人。

云亮说,好。

云亮拿起笔,就要立字据。

杨秉仁忽然出现,一把把笔夺了过去,并把纸撕了。

杨秉仁怒视着众人,对云亮说,这个字据你不要签。

云亮说,如果我不立这个字据,款就贷不来,款贷不来,羊就养不成啊。

杨秉仁听完,没有立即说话,他看看大家才说,这萨能羊是好是坏,你们都看到了,心里都有一杆秤,谁不想养羊的,可以不签字。不过我提前跟大家说好了,等到贷款下来,羊养起来,谁要是跑到我家里再给我提想养羊的事,别怪我对谁不客气。

杨秉仁说着喊旺财。文书旺财应声而至。杨秉仁说,你给我记着,都记准了。然后又对大家说,不想签字、不想养羊的把手举起来。

杨秉仁这招果然厉害,尽管大家不想帮这笔养羊贷款担保,但是,更担心这羊真养起来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举手的。

云亮没想到工作竟然还能这样做,在一边佩服地看着杨秉仁。

杨秉仁的脸更难看了,说,既然大家都愿意签字,都想养羊,为什么还跟人家云亮书记过不去?你们啊,是没遇到厉害角色,六甲沟村的第一书记让村里人养猪,不愿意养的,书记就派人把猪抬到他们家的炕上。最后大家还不是都养了,养得热火朝天。等到发财了,又说感谢书记把猪抬到他们炕上。难道你们将来也想让云亮书记把羊赶到你们家炕上吗?

一帮人就不说话了。

杨秉仁生气地说,一个个的还站在那里干啥?还不在贷款担保上签字,誰签慢了就不让他养羊。

这话果然管用。一顿饭工夫,该签的字都签了,该办的事也都办了。

云亮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既奇怪也意外,事情办完之后他就专门跑到杨秉仁家表示感谢。

杨秉仁说,你不要谢我,我主要是怕你将来被陷进去。你想过没有,这个字据要是你写了,养羊的事情如果真黄了,你怎么收场?

云亮说,我相信这个项目不会黄的。

羊就这么养起来了。就养在之前村里的驴棚里,就当废物利用,改造了一下,没花多少钱。甘草负责养殖场的防疫,她本来就是学防疫的,也算是人尽其才。几个村民在里面负责喂养和打扫卫生,日常看门管护的是村里的光棍汉老耿。一切都显得很正规,云亮还给每位工作人员都做了一身制服,大家进进出出都穿得很整齐。村里没能进来工作的人,竟然都有些羡慕。

老耿也喜欢这身制服,晚上就穿着制服去找白云娜显摆。制服果然抬人,老耿本来不太直的腰板,也因为制服一下子变得好看多了,一进白云娜的门,白云娜的热情劲就上来了,一个劲地夸老耿衣服好看,夸老耿更有男人味儿了。老耿听着那个舒服啊,巴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给白云娜看。接着,白云娜又向老耿问起了养殖场的情况,老耿讲得头头是道。因为跟甘草和云亮接触得较多,老耿还知道了不少关于萨能羊的专业名词,几个名词下来,白云娜那颗发财的心就被调动起来了。她凑近老耿,老耿的心怦怦直跳。他激动得还没有等到白云娜张口呢,就主动说,云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白云娜说,老耿,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只萨能羊?

老耿吓得一下子就跳到一边去了。

白云娜继续说,小的也行。我太喜欢萨能羊了,云亮书记第一次把羊带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也就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梦想了,那就是想拥有一只萨能羊。我没想到的是,老耿,你现在离萨能羊那么近,我忽然觉得我离我的梦也越来越近了。

老耿害怕起来,他非常坚定地说,云娜,你能换个梦想吗?这个梦想我确实不能帮你实现。

白云娜就不高兴,说,就这点事你也不能帮我吗?

老耿继续说,换一个吧。

白云娜生气了,说,你给我滚。

老耿还想磨叽一会儿,白云娜根本不给他机会,又说,你给我滚!

老耿就滚了。

晚上,老耿想跟云亮说说萨能羊的事,问问能不能匀出来一只,自己花钱买也行。他已经到了云亮门口了,正要敲门进去,但是听到云亮在打电话。云亮电话里好像在说这萨能羊羊奶销售的事情,好像还说要去一趟繁殖基地。老耿有点兴奋,就走进去。云亮问他有啥事情,老耿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云亮答应有机会再说。

老耿分析了一下云亮的话,既然有机会再说,就是有希望;既然有希望,那就是有可能。再说,他也了解云亮,只要是他说过的话都落不到空地上去。所以在云亮出门之后,老耿又去找白云娜了。

白云娜不在家,大门关着还上了锁,老耿伸着脑袋往院子里看了看,羊圈里一只羊也没有,他猜测白云娜去放羊了,就想着去草原上找白云娜。

白云娜却从路的那一边赶着羊过来了。

老耿有点紧张。白云娜直奔主题,说,我还以为你给我牵来了一只萨能羊呢。

老耿说,快了。

白云娜说,快了是什么意思啊?快了是多久啊?

老耿说,我已经跟云亮书记说这事儿了,云亮书记说他这次有点忙,说不定下次就会给我带一只萨能羊来。

白云娜问,那下次是什么时候?

老耿回答不上来了。

白云娜撇了一下嘴,老耿,我看你要是真想帮我办这事儿,也不一定找云亮,你自己就能办了。

老耿说,你是说让我从养殖场里给你偷一只羊过来吗?白云娜,你知道我老耿的,好事不一定会干,但是坏事我绝对不干,再者,养殖场里的羊是咱们全村的,家家户户都盯着呢,如果少了一只羊,你家里多了一只羊,村里人还不得把我给吃了,你这边也说不过去啊,这条道你就别想了。

白云娜说,我也没说让你去偷啊。

老耿说,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吧?

白云娜说,明天放羊的时候我去找你,到时候再跟你说。

白云娜说着对老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对于老耿来说,这笑脸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芳香袭人。

老耿说,好,我等着你。

这一夜老耿没有睡着觉。他在想明天与白云娜见面的事。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可能是太困了,五点的时候他又睡着了。他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把与白云娜可能干的事情干了一遍,然后戛然而止。他出了一身汗,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老耿沮丧不已,他想自己真是太没有出息。

甘草已经和几个工人在养殖场里干活了。外面的动静很大,老耿也只好爬起来。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加入了工人们干活的行列,他显得无精打采。甘草说,你是不是病了?

老耿想了想说,也许吧。

甘草让老耿休息一天。

老耿想到了他与白云娜的约定,说,不行,下午还要放羊呢。

甘草说,可以另找个人去放。

老耿坚决不同意,说,我可以坚持。甘草说,坚持什么?这又不是太紧要的事儿,身体要紧。你就听我一次吧,好好歇歇,等好了再过来。

老耿说,甘草,我真的没事儿。我可能就是上半夜没有睡好。我没事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不休息,下午我照样去放羊。

甘草还要说什么,老耿就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说,甘草,云亮书记不在家,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们,我就因为身体有点小小不适就回家休息,能对得住云亮书记对我的信任吗?

老耿真真假假的话竟然让甘草很受感动,她说,老耿,没想到你的觉悟这么高。

老耿要死要活的,终于把放羊的活给揽回来了。

公羊必须保持体力,每天都要被赶在草原上吃草。它们知道草场在哪里,已经轻车熟路地向着它们经常吃草的地方奔跑过去。

白云娜过来了,她的衣服很鲜艳,这让老耿心里充满了暖意。他想白云娜对这次约会还是很重视的。他的信心又稍微提升了一点。

老耿说,你来了。说完才看到白云娜后面跟着几只羊。

老耿警惕起来,按照防疫规定,养殖场的羊是不可以与外面的羊接触的。老耿就拦住了白云娜,说,你的羊不可以过去。这个草场是养殖场专用的。

白云娜,怎么了?

老耿说,有规定。

白云娜说,规定是人制定的,能变,我的羊咋就不能进去呢。

老耿说,不能。

白云娜说,有点小权力就得把它用到极致,老耿,我服你了。好,我的羊不过去了。白云娜就把自己的羊赶到了另外一片草地上。

白云娜说,这回行了吧?

老耿其实心里还不踏实,但是他也不好太过分,就对白云娜笑了笑说,行了,不过要看紧了,别让它们跑过来。

白云娜笑着说,知道。

白云娜看了看老耿,老耿的脸上有点灰。白云娜就问老耿怎么回事儿,老耿说自己有点紧张。白云娜说紧张啥,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老耿是真没见过女人。这一点他必须坚持。他说他真的没见过。

白云娜笑了,说,既然没有见过,是不是很想见,很好奇?

老耿傻傻地笑着说,那当然。

白云娜向草地上看了看,她的羊在安静地吃草,老耿放的公羊已经有点不安分了。白云娜接着说,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我?

老耿继续傻傻地笑着说,那当然。

白云娜说,既然想看,我今天让你看个够。

白云娜说着,向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走去。

老耿自然跟了過去,老耿有点晕。他感觉这事来得太容易,容易得有点让人猝不及防,他想,怎么会这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但是转眼,老耿就把自己的困惑给忘了。

白云娜已经进入了小树林。

这片小树林里面长满了杨树,靠近沟边的地方竟然有几株白桦。

白云娜靠在一棵白桦树干上对着他笑。

老耿也笑了起来。

白云娜说,你看你的傻样,还不快点过来。看来你真的没见过女人,你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光棍汉,老耿,你是不是不会干这事啊?

老耿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心里忽然就升腾起了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血一下子热了,男人的气概蜂拥而至。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也都即将发生。

这时候老耿听到了羊叫。

是公羊的叫声,叫声里同样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这种声音老耿听多了,他觉得有点奇怪。老耿想过去看一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白云娜拉住了他,她说,老耿,你难道要把我扔在这里自己走掉吗?

老耿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他说,不会的。

白云娜就说,那是。

两个人就抱到了一处。

草原上这时候早就乱了套,几只公羊早就冲进了白云娜家的羊群,那只发情的小母羊拼命地叫唤着。公羊和母羊滚在了一处,一会儿奔跑,一会儿停下来,你来我往,你进我退。那群公羊在草原上焕发出在羊圈里不可能有的爆发力和激情,把白云娜家里的几只羊全部横扫了几个来回,草和羊都乱了。

小树林里老耿和白云娜却没有草原上那么热闹了,老耿好像只一会儿就没了。

老耿讪讪地说,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这两天身体有点累……于是……

白云娜说,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这事和身体好不好没有关系。

老耿不服气,要不下次再试试?

白云娜在想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下次,又突然想到,这时候自己家的母羊应该也完事儿了。

白云娜连忙爬起来去看她家的羊。

老耿也跟了出来,他也想到他那群公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羊群仍然混在一起。公羊在围着母羊打转,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母羊早就招架不住了,目光显得可怜,像在求救。白云娜跑上前把自家的小母羊屁股拎起来看看,笑了笑,说,好。

老耿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有点害怕,说,按照规定,养殖场的羊是不能跟外面的羊在一起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白云娜说,老耿,你说啥呢?吃亏的都是我们,还说这说那的,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想往下处了,还是咋的?

老耿当然想往下处。可是这违反规定的事也是很严肃的啊,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白云娜却非常有主意,说,反正事情也发生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听着。

老耿想了想说,你说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拦不住。只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往外面说。

白云娜笑起来,说,这还差不多。

从这一刻起,老耿的心就悬起来了。他先是担心白云娜把这事说出去,后来又担心养殖场的羊会染病。再后来,过了四五天,他发现养殖场的羊没有任何问题,心情就好起来了,心情好胃口就好,体力得到了恢复,老耿又惦记起白云娜的事儿来了。

老耿给白云娜打了一个电话。

白云娜家的一只羊死了。是小羊,不大。白云娜估计它是吃撑了,给它灌点药,它也把药吃下去了。但是第二天就死了。小羊也是羊啊,白云娜的心情就不好了。老耿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屋后的一块空地上埋那只小羊。羊都死了还去约会,她当然不会同意,就拒绝了。

云亮先是去贺总的奶品中心研究了一下羊奶销售的事,正想回灰腾梁,老婆王娜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家里有点急事。从贺总这里回家要近一些,云亮觉得也该回去看看了,就转了个弯回了家。王娜是想跟他说一说弟弟王齐的事,她弟弟王齐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倒腾煤炭,款被压住了,想让云亮找找关系,帮他把钱要回来。

这实在不是云亮的强项。云亮说,有些事情是能帮的,有些事情就是帮不上。他让王娜理解他,王娜就把脸拉下来了。

云亮说,那我走了。云亮说着就做出走的样子。

王娜看见云亮真要走,反而着急了,说,你给我回来。

云亮当然没有走成,他想第二天走,什么都准备好了,第二天也没走成。区里正好开会,旗里通知云亮开完会再走,云亮就又多待了一天。

召开的是自治区下派第一书记工作汇报会,云亮就把养殖萨能羊的事情说了。领导很高兴,说区里下一步重点发展这个,云亮带了个好头,还说如果养殖规模超过一千只,区里扶持二百万,还要开个观摩会在全区推广。

云亮听到这个有些激动,说,太好了。

领导又问云亮,还有什么困难?

云亮说,没有。

云亮手机一直静音,从接待室出来,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甘草的电话,连忙回过去,却没有人接。他想,出啥事了?

村里真出事了,养殖场的羊死了,死了一百多只,全村都乱了套。

已经有不少村民聚集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要把羊牵回家,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这羊是他们贷款买来的,现在出了事,他们对养殖场已经不放心了,要把剩下的羊牵走。有几个人就冲进去抓羊,抓羊耳朵的抓羊耳朵,扯羊腿的扯羊腿,有的还抱着羊的脑袋,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把羊往门口拖。羊圈里一片混乱,往羊圈里涌的村民越来越多。

杨秉仁就是这时候来到的,他虎着脸,说,大白天的,谁给你们的胆子。

有几个年轻人说,支书,你别吼我们,现在我们的财产受损失了。如果再放任下去损失算谁的?银行的贷款由谁来还?我们把羊放在这里可以,但是必须把这个事说清楚。

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杨秉仁也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把甘草叫到一边去,问,这羊到底怎么回事?甘草说,一定是生病了,至于什么病,现在还不清楚。杨秉仁说,有把握控制住吗?甘草摇摇头说,没有把握,已经打电话叫防疫站的人来了。

杨秉仁的心就沉重起来,他想,这羊如果这样一直死下去的话,他也不好收场。

云亮的电话再次打给了甘草。

甘草看了看号码,问杨秉仁,爸,我怎么跟云亮书记说?

杨秉仁看了看大家,众人群情激奋。杨秉仁说,先别跟云亮说羊的事,别吓着他,就说村里有事,让他快点回来。

甘草就按照杨秉仁的意思给云亮回了话。云亮问甘草村里到底出啥事儿了,打了这么多电话,一定有重要的事儿吧?是不是养殖场出了问题?

甘草说,不是养殖场,是村里有几个人打架,想让你回来帮着处理呢。你别问了,就快点回来吧。

云亮一听不是养殖场心里就踏实了一些。他说,打什么架啊?你把好消息告诉他们,估计他们都不会打了。

甘草心情乱糟糟的。她想,简直坏透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但是,她必须把这个电话打完。

她说,有啥好消息啊?

云亮说,我参加自治区的第一书记汇报会了,区领导说,区里有奖励政策,萨能羊养殖规模达到一千只的养殖场,区里无偿奖励扶持资金二百万。区里可能要在咱们村召开观摩会,把咱们的经验向全区推广呢。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尽管来得不是时候,但是甘草的心里还是亮了一下。她说,你再说一遍。甘草把手机免提打开了。云亮就又说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些抓着羊的手一下子就变松了,有几个性子急的竟然丢下手里的羊,跑过来要抢甘草的电话。甘草担心他们在电话中说出什么来,就把电话挂了。

灰腾梁村人的话题很快转移到二百万上来,当他们意识到这笔大钱和他们确实有关系时,每个人都兴奋得脸庞发红。

大家都盼着云亮书记快回来。

云亮一到养殖场,看到那么多人站著,他就知道出事儿了,不等车停稳就从车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往里走。大家都看着他。

几个工人正拉着死羊想到外面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掩埋了,云亮拦住了,非要看一眼不行。甘草就让车停下来。

云亮的脑袋一下子炸了。他在死羊堆里跑来跑去,扒拉着一只只面目狰狞的羊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天是蓝的。羊是白的。地是灰的。没有人回答他,但是却有一群村民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云亮想,有点麻烦。云亮了解到甘草已经联系了防疫站,又想起观摩会的事,觉得既然羊的数量不够,就想给领导打电话汇报说清楚。老皮却问起那二百万扶持资金的事,云亮说,当然没有了。大家就不让云亮打这个电话。

老皮终于抢到了云亮的手机,他把云亮的手机握在手里说,你跟领导一汇报,观摩会不开了,这二百万不就没了吗?云亮书记,这可是二百万啊。我们可不能让你一个电话给打没了。这事你必须跟我们保持一致。

在这件事情上云亮有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党员干部,又是第一书记,养殖场的规模达不到就是达不到,弄虚作假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干。

杨秉仁知道云亮是对的,但是他也想把这二百万留下来。杨秉仁忽然态度非常谦恭,他走到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云亮面前,低声说,这笔钱对于村民来说确实是大钱,如果弄丢了确实可惜,云亮书记,你看能不能这样,咱们想办法把羊补上不就行了吗?

云亮不同意,感觉是弄虚作假。

白云娜见云亮油盐不进,旧话重提,她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的话也总是打在点上,她说,既然你不考虑我们的利益,我们也不配合你养羊了,已经死了一百多只,剩下的你能不能给我们保住,还不好说呢。保险起见,我们想把羊分了,牵回家。

众人随即附和起来,并且一个一个跃跃欲试。

云亮看杨秉仁,杨秉仁说,云亮,老百姓的利益也要考虑啊,你再好好想想。

杨秉仁对大家说,让云亮书记好好想一想,都散了。大家的心都放下来,就散了。散得很快。

云亮站着。

杨秉仁走过来,拍了拍云亮的肩膀说,你好好想一想吧,没事,来得及。

云亮一个人在养殖场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想,咋就这么两难呢?

甘草跑过来,手里拿了一张化验单。甘草对云亮说,养殖场的羊是感染了一种传染性病毒,防疫站的人说养殖场里之前一定没有这种病毒,如果有的话羊早就倒圈了,一定是刚刚从外面传进来的。

云亮觉得奇怪,从外面传进来的,这怎么可能?

甘草说,我刚刚让工人把从防疫站带回来的抗感染药剂拌在饲料里给羊吃了。防疫站人说,连吃三天,如果没有新的死亡,应该就是控制住了。

云亮说,但愿能够控制住。

甘草说,该做的都做了,你也别太着急,我爸让我叫你去我们家吃饭,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云亮估计老支书还有话给他说,就答应去。

两个人就往回走,到了村庄的时候,云亮又想起那张化验单子的事情,就让甘草先走,自己一个人去找老耿。

他想找老耿问一问最近羊的出入情况。老耿却不在养殖场。

老耿去白云娜家了。来之前老耿还有些胆怯,但是见了白云娜忽然就精神抖擞了。进门时白云娜正弯腰捡着土豆,老耿从后面抱起白云娜,把白云娜扔到了床上。

老耿还想乘胜前进,这时云亮的电话来了。

老耿伸着脖子看了看号码,连忙跳下床,提着裤子就跑了出去。

老耿咽了几口唾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接电话,云亮书记,你找我有事儿?

云亮说,对,我找你有点事儿。你不在养殖场啊?

老耿说,我在外面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

云亮说,也没有别的事儿,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两天在外面放羊,咱们养殖场的羊和别的羊有什么接触没有?

老耿的脑袋一下子嗡的一声炸了。他怔了一会儿,说,没有。老耿的话还没落,眼前就浮现出养殖场的公羊与白云娜的母羊交媾的画面,他心虚起来。他再一次对云亮说,没有。接着又问云亮,有什么新情况吗?

云亮说,防疫站的人说,养殖场的病毒很可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所以我才问问你,既然没有与其他羊群接触,我再想想其他可能。

云亮挂了电话。

老耿有点发呆。

白云娜走过来,问老耿怎么了。

老耿说,云亮书记打电话要我回去。

老耿没说羊的事儿,他现在心里在打鼓。他怕说出来之后,他和白云娜都受不了。但是他走到门口还是不免问了白云娜一句,羊没事吧?

白云娜说,你是说那只母羊吗?没事,就是精神头好像有点不好。我琢磨著可能是那天它没有尽兴,你看能不能这样,找个机会让它俩再约会一次。

老耿说,养殖场都出乱子了,别惹事了。

老耿说完还专门跑到后面的羊圈看了看那只母羊。母羊在墙角站着,没有吃草,只是站着,眼睛一眨一眨的,精神头是有点不足,但是也看不出啥异样来。老耿的心又稍稍宽了一点。

杨秉仁做了几个菜,还摆上了酒,旺财也来了。云亮感觉挺正式,就有了压力,他让杨秉仁先把事情说了。否则,吃饭时都不踏实。

杨秉仁说,估计钱不好弄。不过,不弄钱这事也能过去。

云亮说,咋过去?

杨秉仁说他倒是有个办法。这个办法也是以前经常用的,就是上面来检查养牛养羊的情况,养殖的头数不够,可以从别的地方借点过来,等到检查结束再给人家还回去。他还说,山口村就有专门干这个的,一只羊一天两块钱,最多三块,根据行情定价。他建议云亮也这么办,如果云亮同意的话,他可以与那个人联系。他有那个人的电话。等到观摩会的时候,让那人把羊送来。

云亮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但是他说这个办法不行,羊的品种不行,单从羊奶上一看就能看出来。

杨秉仁却说,都是羊,差别不会太大。领导也不一定见过萨能羊,不认真看的话,看不出来。又说,那么多羊,领导也不可能看得太仔细,也就是开个会。

云亮却说,说到底这也是弄虚作假,弄虚作假的事儿,我不想干。他让杨秉仁也别干,这是原则的问题,真出了问题,谁都不好说。

杨秉仁是老党员,听云亮这么一说,脸都红了,他是爱面子的人。他想,我想出这个办法来,还不是为你云亮解困吗?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他压住自己的怒气说,除了这个办法,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云亮说,我回家去找钱。

杨秉仁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想了想,只剩下冷笑,云亮书记,三思后行吧。

杨秉仁说完生着气走了。

旺财害怕云亮再给他安排什么别的事情,也不由分说跟着杨秉仁跑了。

杨秉仁心里有气,走路咚咚响。地有点不平,杨秉仁一不小心竟然摔倒了。

旺财连忙跑上去把他扶起来。杨秉仁心里的气就更大了,两只鼻孔呼呼的。旺财最会察言观色,就说,云亮真的不知好歹,你给他出了一个多好的主意,他竟然不当回事儿,真是固执透顶。

杨秉仁不说话,继续走。

旺财说,上百万块钱呢,哪儿这么好找,说不定找不回来呢。

杨秉仁忽然站住了。

旺财说,难道说我说错了吗?

杨秉仁说,你没有说错,我也在想,如果他拿不来钱呢?

旺财说,那还用问,村里人指定会把养殖场的羊给分了。

杨秉仁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这养殖场投入这么大,还没有见利呢,就亏进去那么多,下一步到底怎么样,真是有点不好说。旺财啊,我忽然有点担心了,当初我逼着村里人给银行签字担保,是不是有点冒险?

旺财说,是。

杨秉仁说,该给云亮点压力。你问云亮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几天之内如果不把钱找回来,就让大家把养殖场的羊给分了,先说好了,别到时候再变卦。

杨秉仁说完走了。

旺财知道剩下的事情就靠他落实了。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主意就来了。打定主意之后,他想,这事必须趁云亮还没走抓紧落实。

云亮开始收拾书包,他往包里装着随身的衣服,甘草在一边看着,不知道说啥好。

云亮侧身看了看她的表情,笑着说,没事,回到家就把钱拿来了。

甘草说,你家里好多钱吗?

云亮说,我家里的钱也不多,不过前段时间刚刚拆迁了一套房子,房款还放着呢,我想把那钱拿过来先顶上,等到后面养殖场见效益了,我再把钱撤出去。

云亮不是不靠谱的人,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知道自己的家底儿,所以,他没怎么慌张。而且,他对养殖场也很自信。他也相信这笔钱是临时借用,不久就会回去的,王娜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不会不让他拿。

甘草听到云亮这么说,也笑了。她说,怪不得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爸给你出的主意,原来早就胸有成竹了。

云亮点着头,钱这种事情可不能乱说话,我既然说了,就得有出处。

云亮收拾好了书包,拎起来向外走。

车在养殖场门口停着,云亮把包放到车上,正要上车走,旺财跑过来了。

旺财一边跑着一边挥着手,让云亮书记等会儿再走。

云亮停下来,问旺财有啥事。

旺财气喘吁吁地说,云亮书记,我想问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云亮书记说,两三天吧。

旺财说,两三天,能不能具体点,到底几天?

云亮感觉有事,说,你问这么具体干啥?

旺财说,是这样的,一帮村民想知道你到底几天回来,他们想要一个具体时间,就让我过来问问你,让你给个准信儿。

云亮苦笑着说,他们是不是怕我跑了?你告诉他们,只用一天,最多两天,我保证回来。

旺财说,既然这样,那就三天吧,多一天少一天也无所谓,你的时间还充足一点。还有,就是大家说这件事最好能给你点压力,他们让我在养殖场门口做一个倒计时牌,好时刻提醒你。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过分,就坚决不同意。我说你们太不像话了,云亮书记是说话算话的人,到咱们村这么长时间了,说过的话哪个没落到地上?太过分了,我没同意。

旺财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他当然也没有提杨支书,好像这件事情跟他和杨支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得振振有词,好像还很气愤。

云亮说,没事儿,他们让你做你做就是。

旺财表现得很内疚,说,这些人呢,实在是……我都不知道說他们什么好了。云亮书记,既然你没有意见,那我就去落实了。

说完旺财走了。

甘草说,你为他们做事,他们还这么逼你,我觉得有点过分。

云亮笑着说,没事。

甘草对云亮很敬佩,她看着云亮上车,开车走,好长时间都没有转身。

甘草想,干部如果都像云亮这样,何愁干不好工作,何愁老百姓不喜欢。

甘草转身往养殖场走的时候,一辆奔驰越野车开过来。甘草有些奇怪,村里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种车过来呢?她不由得站在路边看。

那辆奔驰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玻璃落下,开车的年轻人竟然叫了起来,这不是甘草吗?老同学,你还认识我吗?

甘草先是一愣,仔细看了一眼,居然是她的老同学牛富贵。甘草很奇怪,说,牛富贵,你怎么到我们村里来了?开这样的车,看样子你这是发达了呀。

牛富贵说,前面大道封道了,我从上面下来,走来走去,没想到走到这里。他夸甘草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在学校时候还漂亮,然后问甘草有对象了没有。

甘草撇撇嘴说,不光有了,都快结婚了。

牛富贵后悔得要命,说,定这么早干啥?咋不等着我呢?我还没有对象呢。

甘草说,我看着你这身行头不像没有对象的人,你家里是不是捡到宝贝了?

牛富贵告诉甘草,他这几年先是跟着朋友做皮货生意,后来自己单干。现在也成立公司了,生意还不错。

甘草夸了他几句,就说自己还有事儿走了。

牛富贵怅然若失,许久才上车,但是他又有点不甘心。走的时候他开得很慢,他在想着怎样能够打动甘草。

对面白云娜赶着几只羊走了过来。

羊在道上走走停停。牛富贵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让羊过去。在白云娜经过他的车时,牛富贵忽发奇想,把车窗打开,热情地跟白云娜打招呼,想打听甘草的婚事。白云娜立刻警觉起来。

白云娜问牛富贵,问这个干啥?

牛富贵说,你别管这么多,你只告诉我她有没有对象就行。

牛富贵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并且一看不像个好人。于是白云娜说,你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牛富贵就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是新票子,牛富贵把新票子抖得哗哗响。

白云娜的眼睛马上亮了。她笑着说,你是说甘草到底有没有对象是吧?多大点事儿,那我告诉你,她没有对象。一直没有,更没有绯闻,是我们村各个方面都数第一的姑娘,我还正想着把我们家里的一个远房侄子介绍给她呢,只是不知道甘草能不能看得上。

牛富贵高兴起来,一连叫了几个“好”字,然后把钱装了起来。

白云娜吃惊地说,那钱不是给我的吗?

牛富贵说,我什么时候说把钱给你了?

白云娜想,他是没有说过,可是,可是……她说,那你把钱掏出来是什么意思?

牛富贵笑着说,我掏出来是要自己看看,我喜欢没事看钱,这没啥毛病吧?

牛富贵说完,开车走了。

白云娜被气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冲着牛富贵的奔驰车没完没了地骂着,后来好像连她的羊都听不下去了,一个个往远处跑。有一只跑得有点慢,白云娜追上去看了看,是那只小母羊。白云娜鄙夷地对这只小母羊说,怎么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得了相思病了?咋就这么没出息呢?母羊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白云娜说,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咋就不能忍忍呢?人要有人的样子,羊也要有羊的样子,别让人笑话。

小母羊似乎听懂了些,把头低下来了。

白云娜想,要不,再让老耿把公羊带出来一次?

白云娜给老耿打电话的时候老耿正在跟工人一起收拾羊圈。电话响了,老耿看看号码是白云娜,连忙拿着电话跑到一边去了,老耿显得很紧张。他问白云娜,你们家的羊没事吧?

白云娜说,也不能说没事,多多少少有一点。

老耿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说,出啥事了?你快告诉我。

白云娜不紧不慢地说,就是那只小母羊,一直打不起精神,我怀疑它得了相思病,老耿啊,你又不是不懂,这羊和人一样,得了相思病,也得治!你看看现在有时间吗?我已经赶着羊出来了,老地方,你要有时间的话就把公羊赶出来,再让它们约会一次。你要能来的话,我就到小树林里等你。

对于光棍汉老耿来说,这确实是很大的诱惑。但是疫情的阴影在老耿的心里一直挥之不去,他一直担心白云娜家里羊的健康状况。他没有跟白云娜说,其实这几天他一直睡不着觉,他担心养殖场里的疫情跟白云娜家的羊有关系,所以诱惑再大,他今天也不敢铤而走险了。他推脱说,今天养殖场里有事儿,很重要,走不开。

白云娜不高兴地说,老耿,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了,我跟你说,你要来的话,我等你,你要不来的话,以后咱们就别见了。

白云娜说着把电话挂了。

老耿想,就是不见,我也不能去了,还好现在她家里的羊还没事儿。也许等到过几天真的没事之后,他的心会彻底放下来。

云亮到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云亮有些奇怪,他给王娜打电话问她在哪里。王娜说她在她妈家里了,她妈病了。王娜妈妈住在郊区,距离云亮家有二十多里,云亮连忙开着车赶过去,到了王娜母亲家,才知道家里那笔钱被王娜拿来要给王齐顶账。

云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紧张得直搓手,养殖场的事儿,他本来是想用这笔钱顶一下的,没想到被王娜来了个釜底抽薪,这真是太意外。他出汗了。

云亮跟王娜谈起了他的困境,王娜却提到那二百万扶持资金。她说,你不是说还有二百万扶持资金吗?你完全可以用这笔资金把缺口补上。

云亮说,那笔钱必须等到观摩会召开之后才有可能到位,之前是用不上的。

王齐已经在一边听了一会儿,已经把事情听出了个大概,鬼精的他就来了主意,他嬉皮笑脸地走到了云亮跟前说,姐夫,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也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王齐出的主意是,让云亮先用家里的钱把养殖场的缺口堵上,等到观摩会结束之后,扶持资金到位的时候,再把这笔钱转过来替王齐还账。

王娜听完之后竟然拍手笑了起来,称赞这确实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了。她劝云亮就这么干。

云亮说,你弟弟生意做得不咋地,这笔账倒是算得不错,不过他没算明白的是,即便养殖场的缺口堵上,二百万扶持资金到位了,这钱也是村里的钱,不可能拿出来给他顶账,拿出来我就是侵占公用资金,要进监狱的。

他不同意这么干。

王娜说,你不同意,这钱我也不同意你拿给村里用。云亮就没有办法了。关键时候,旺财又打电话来,催问钱准备得怎么样了,否则村民们要分羊。云亮心里又慌张起来,考虑再三,他想骗王娜和王齐一次,先把钱拿走再说。想到这里,他对旺财说,羊无论如何不能分,钱我已经找到了,你告诉杨秉仁支书,拜托他把羊看好了,我明天就带着钱回去。

云亮说完挂了电话,对王娜说,我同意了,把银行卡给我吧。

第二天一早,云亮就早早地爬起来,要往灰腾梁村赶。王齐听见了动静,也叫着王娜要一起跟着去。云亮不想让他们去,他担心他们去了,把真相说出来,到时候更麻烦。

王娜的态度好像更坚决,她说,如果不让我们去的话,这钱我就不给你。

云亮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们去了。

云亮和王娜坐一辆车,王齐开了一辆车,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云亮就没有笑脸,王娜不高兴了,说,钱都给你了,你能不能笑一笑?

云亮说,钱你虽然同意给我了,可是同时你也给我挖了一个坑。

这时,云亮忽然来了一个电话。

是旗长给他打过来的,电话里旗长问云亮观摩会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云亮抓紧。云亮忽然想问一问他最关心的事儿,他说起那二百万扶持资金的事儿。

旗长告诉他,像上面說的扶持资金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有时候上面的政策也只是一个政策,落实到下面困难重重。他想,可惜村里人那么多人都在做着这二百万的梦呢,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

云亮苦笑。

这时候,灰腾梁村的村民早已得到了云亮找回钱来的消息,他们齐聚在养殖场面前要一看究竟。

云亮和王娜还有小舅子王齐从车上下来了,一下子来了三个人,村里人都觉得这事有点复杂。

杨秉仁出现了。所有人都把声音放低了。

云亮看见杨秉仁给他打招呼,向杨秉仁表示感谢。杨秉仁看看云亮,目光有些复杂,他其实是有点心疼他,他问云亮,还顺利吧?

云亮点了下头,说,顺利。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来,想交给杨秉仁。

杨秉仁没接,只是说,你家里都同意吧?

云亮这才想起把王娜和王齐介绍给杨秉仁。王娜和王齐连忙上来给跟秉仁打招呼。杨秉仁看着他们,说,你们真同意把这钱拿来给村里用?

王娜和王齐点头。

杨秉仁很感慨,他觉得应该讲几句话,他首先夸赞云亮无私奉献的精神,其次是感谢家属对这件事情的支持,然后让灰腾梁村所有村民要懂得感恩,永远记住云亮书记的好,也要用一颗感恩的心回报云亮。

杨秉仁的话讲到这里大家就鼓起了掌。

云亮知道杨秉仁的意思,就把银行卡交给了旺财。云亮其实早就站不住了,钱是怎么拿回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后续的事情怎么解决,他现在心里还在打鼓呢,他只想这件事情早点收场,众人散去,王齐和王娜回家。他说,现在钱拿回来了,大家也可以安心了,剩下的事情就由我和村里抓紧落实,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正要散去。

王齐却要大家等等。杨秉仁感觉这里面有事儿,他问王齐,你是不是不同意这笔钱给村里用啊?

王齐告诉杨秉仁,他没有意见,只是有件事情他必须说清楚,那就是因为这笔钱是他姐夫拿的,等观摩会完了后那二百万扶持资金,应该由他姐夫自由支配。王齐没有把给自己顶账的话说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那么说。但是尽管这样,还是像在村民中投下了一枚炸弹。

杨秉仁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走到云亮跟前,一时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后来他冷静了一下说,云亮啊,你说以后怎么让村里人服你,你这么做可不对呀。我都不知说啥好了,现在局面成了这样,怎么收拾,你看着办吧。

但是大家现在对云亮一点也不信任。他们想,云亮已经办出这种事情了,怎么还能继续让他办呢?

老皮说,老支书,我们相信你,你就说句话吧。

云亮这时候最担心杨秉仁说把羊分了,把养殖场解散了。如果真这样的话,他就一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了。他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哀求说,杨支书,你相信我,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再没有原则,也不敢这么办呀。我就是为了把钱从家里拿出来随口敷衍他们的,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

杨秉仁想着云亮说的话,看着云亮的眼泪,想着云亮在村里的过往,他得出了自己的判断:云亮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自己的苦衷和难处,他这么做是想把这件事情办成。杨秉仁觉得不能把这件事情做绝,他对村民们说,你们是不是不想这二百万被别人拿走?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杨秉仁说,那既然这样,你们就回家去拿钱吧,你们把这个窟窿先补上,到时候我做主,这二百万归你们所有,你们说行不行?

杨秉仁说的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大家犹豫起来。旺财不失时机地喊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账难道还算不过来吗?走吧,快回家拿钱,拿晚了,将来想分钱都分不到了。

村里人就有了紧迫感,不敢再犹豫了,大家一会儿就散了。

云亮知道关键时候杨秉仁书记又救了他一次,但是云亮一点也不轻松。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在村里完了,再想树立起来,真是难上加难。王齐神情紧张地问云亮,等到村里人真把钱拿来了,家里的钱你是不是不用了?

云亮没有说话。王齐担心云亮反悔,就让王娜跟云亮好好说说,王娜已经从刚才的阵势里面看到云亮面临的压力了,她张不开口。

王齐一下子跳过来,说云亮没有人情味儿,心里只有村里人,没有家人,早晚会在这上面吃亏的。村里人对他失望,家人又对他这样,云亮筋疲力尽,他忽然不想撑下去了,他说,都别争了,都别吵了,这二百万资金说到底还是个未知数,观摩会之后能不能给咱们还不一定呢,所以,这钱你们愿意留下来,我就留着,不愿意留下来,就把钱拿回去吧。

众人对云亮的话半信半疑。云亮就把和旗长通话的事原原本本地给大家说了。王齐想,既然扶持资金的事儿可能是个空气,还扯这个干啥?他趁着旺财不注意,一把抓过云亮家的银行卡跑了。

王齐这一跑,村里人都沉不住气了,而且云亮的话说得也很明白,扶持资金可能最终无法兑现,既然这样,大家也不愿意把钱往里放了,纷纷提出把钱拿走。旺财问云亮,怎么办?云亮无奈地说,把钱都退他们吧。

旺财有点惋惜,又问了云亮一句,你决定了?

云亮点点头。

旺财只好照办。

云亮在地上坐了下来,一副很无助的样子。王娜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云亮,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看着云亮的样子,她心里也很难受,问云亮,那下一步怎么办呢?

云亮说,我也没有想好。

不过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会停下来,养殖场还要办,萨能羊还是要养,观摩会还要搞,一样不能停下来。否则他内心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丢不起这个人。

杨秉仁听说退钱的事,连忙跑过来责备云亮,为什么这么干?

云亮说,我也不想退。但是,大家一听说扶持资金的事儿不一定能够兑现,都想把钱拿回去,我也不能硬拦着。杨秉仁埋怨他,干吗把扶持资金不一定能兑现的事说出来?

云亮说,我已经对不起大家了,不能再骗他们,我把真相说出来,心里多多少少还好受点。

杨秉仁说,你想简单了,等着吧,大家退完钱之后,指定还要来找你研究分羊的事儿。

云亮说,不会吧?

杨秉仁说,要不信你就等着。

话音刚落,一帮村民果然来了。

白云娜领头,很醒目,一见到云亮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谈起分羊的事儿。云亮坚持羊无论如何不能分,缺口的钱他去想办法。他让大家相信他,他说给我两天时间,如果我真弄不到钱的话,你们就分羊。

大家已经不信任他了。

白云娜提出大家先把羊牵回家,等云亮什么时候弄到钱,再把羊还回来,这样互相都有牵制,都有约束,云亮做事时也有压力,压力说不定还会变成动力。

云亮说,这羊如果被你们牵回家容易交叉感染,说不定还会染上疾病,再者说,这羊本来就必须规模养殖,分给大家去养就不值钱了。

白云娜说,值钱不值钱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把羊牵到家里,天天看着放心踏实。

大家好像都这么想的,都赞成白云娜的说法。有几个岁数大的人甚至给云亮做起了思想工作,让云亮好好想一想,与其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抓紧找钱呢。云亮竟然词穷,坚持不同意,可也拿不出更有力的承诺让大家信服。大家就想抢羊,有人喊了一声,一群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向了羊群。

云亮拦着他们,竟然被人推倒了。

云亮爬起来,再次被人推倒。云亮狼狈不堪,王娜哭了,冲过去护着云亮,现场一片混乱。王娜的哭声更响了。

杨秉仁实在看不下去,就大声说,你们一个个的没完没了了是吧?人家是为咱们村里办事,两天时间你们都不能等了,也太过分了吧。还让不让人过了?

杨秉仁一边骂着,一边冲进了羊圈,好歹把羊留下来,把村民赶走了。

云亮再次向杨秉仁表示感谢,杨秉仁摇摇头说,云亮,要不,这羊咱就不养了。

云亮说,这羊我一定要养,而且要养成功,我要讓大家好好信我一次。

杨秉仁无语,只好走了。

王娜不忍再看云亮,叹了口气,她忽然做了个决定,找王齐把那笔钱要回来。她说,我不能护着弟弟,丢了丈夫。

王娜说完就走了。

云亮去追,没有追上。

杨秉仁家门口有几个剧团模样的人站着。

旺财有点意外,问这几个人,来干啥的?

几个人说是来演出的,旺财就叫杨秉仁过来看看。杨秉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问一个带头的,谁让你们来的?带头的说是皮货商人牛富贵。自然杨秉仁不知道牛富贵是谁,那人提醒杨秉仁说,牛富贵跟你们家有亲戚。杨秉仁实在想不起来他们家还有一个姓牛的亲戚。

带头的乐师又说,你女儿甘草可能知道。杨秉仁就问甘草。听到牛富贵的名字,再看看几个乐师,甘草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她让乐队回去,但是带头乐师说,我们收了牛富贵的钱,要连演三天,演出无论如何都要进行,否则就得把钱给人家退回去。甘草说,你们爱退不退,反正,我们家不欢迎你们。

乐师好像来之前就有准备,说,你不让我们在你家门口演,我们就到大道上去演,反正我们要把这次演出进行到底。乐师说完就招呼几个队员,在杨秉仁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摆上家伙,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尽管现在村里的文艺生活很丰富了,但是老百姓喜欢热闹,只要有类似的事情都会蜂拥而至。没多大会儿,杨秉仁家门口就站满了人,大家不知道杨秉仁家有什么喜事儿,都跑过来打听,整得杨秉仁很是尴尬。他问甘草,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草自然也说不清楚,就给牛富贵打电话。牛富贵一看到甘草的电话号码,高兴得不得了。他对甘草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还没有男朋友,这简直是太好了。我决定对你展开地毯轰炸式的追求,为此我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正在逐步实施。这个演出剧团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以后还有更多更大的行动。

甘草一听头就大了,她跟牛富贵说,咱们俩是不可能的,如果可能的话,在学校里就有火花了,你别想了。另外甘草告诉他,她也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让他不要破费,把精力放到皮货生意上,别因为这事耽误了他的生意。

牛富贵却说,一点不耽误,遇见你之后,我的生意更加红火。

甘草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她跟牛富贵说,你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但是我告诉你,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但是牛富贵是一个乐天派,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追到甘草,只是时间问题。

杨秉仁知道这个牛富贵之后,就悄悄地用手机查了一下此人,只看一眼他就不满意了,对于牛富贵的事业杨秉仁没有意见,但他对牛富贵的长相嗤之以鼻,用杨秉仁的话说,牛富贵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人。

甘草长得像花一样,怎么能嫁给他?他毫不客气地让甘草抓紧停了。

甘草的回复也非常简单。甘草说,根本不需要停,本来就没有。杨秉仁说,那就好。

就在这天夜里,白云娜家里的小母羊死了。

白云娜心疼坏了,她第一时间给老耿打电话。老耿在接到白云娜电话的那一刻一下子傻了,他想到了养殖场死羊的事情,他想,完蛋了。他一阵风一般跑到了白云娜家里。

小母羊在羊圈里躺着,身上脏兮兮的,已经死了。白云娜站在一边哭诉,这几天我一直以为它精神不好,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老耿看了看,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不会是之前就有病吧?

白云娜說,你说什么之前,是养殖场的羊死之前吗?老耿你什么意思啊?你不会说养殖场的羊是我的羊传染的吧?

老耿没有说话,但是他心里一直这么想。这几天这事已经成为他的心病了。而白云娜却从这句话里,联想到另外一层意思。她对老耿说,不会是养殖场的羊传染了我的羊吧?想到这一层之后,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说,一定是的,一定是公羊的病传染到了我们家的羊身上。老耿啊,你说我是不是该让云亮赔偿我的损失?

老耿吓坏了,他说,咱们俩的事儿瞒都瞒不住了,你怎么还要找云亮要说这事儿呢,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呀?

白云娜却不这样想,对她来说,羊的事情要比她和老耿的事情大多了。白云娜跃跃欲试,要去养殖场找云亮。老耿说,云亮根本不在养殖场,去城里找钱去了。白云娜却说,既然他不在,我就给他打个电话。然后白云娜向老耿要云亮的电话号码。老耿当然不会给她。白云娜却说,你不给我我也能找到。白云娜就向外面走。

老耿想,如果白云娜去找云亮,他和白云娜的事情、养殖场的公羊和白云娜家的小母羊的事情都会暴露出来。老耿就求白云娜,白云娜开始还坚持要去,但是当老耿说,他愿意掏钱赔偿白云娜的损失之后,白云娜才停下来,对老耿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你帮我把这头羊埋了吧。

老耿就拖着这只小母羊,去了白云娜家屋后的一片空地。

那是一个高坡,歪歪斜斜地站着几棵树,树后面就是草原。老耿选了一块比较软的地方开始挖坑,挖了两三铁锨,就把白云娜之前埋的那只小羊羔挖了出来。老耿一下子惊住了。

他大喊一声,这里怎么会有一只死羊呢?

白云娜应声而到,她看了看那只小死羊羔,轻描淡写地说,一只小羊羔,死了好几天了。

老耿说,它是啥时候死的?是在养殖场的羊之前死的还是之后死的?

白云娜想了想说,好像是之前。

老耿紧张起来,你别说好像,你要说准了。

白云娜说,这很重要吗?

老耿说,太重要了,你快点告诉我。

白云娜仔细想了想说,是养殖场的羊死之前。

老耿一下子瘫软到地上,白云娜连忙把他扶起来,问老耿,你怎么了?

老耿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白云娜说,你胡说,养殖场里的死羊怎么会是我家的羊传染的呢?这么多天了,如果是我家的羊先生病,我家里的羊早就死光了。

老耿说,你不要不承认,这事早晚会找到咱们头上的。

白云娜就紧张起来,她也有些慌了。她让老耿先把羊抓紧埋了,看着就害怕。白云娜说完还去大门口把门关上了,而且还上了闩。

老耿看了一眼说,你想干啥?

白云娜说,啥也别说了,先把羊埋了,我去屋里等着你。

白云娜说完进了屋。

老耿心情沉重,两只腿又软了,差一点摔倒,他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地往屋子后面走,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把羊给埋了。

白云娜已经脱了衣服在床上躺着了。老耿走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他没有任何举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白云娜笑了一下说,傻了?

老耿一点心情也没有,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死羊。他实事求是地说,我今天不想,改天吧。

老耿说完转身要走。白云娜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拉住了老耿。她感到非常奇怪,问老耿,怎么了?老耿回答不出来。

老耿没有回答,弓着腰走了。

云亮又回了一次城。他刚刚到家,老婆王娜也回来了,手里拿着给王齐的银行卡。王娜哭着说,被我要回来了。

云亮知道王娜要得多么艰难,他说,谢谢,如果不帮王齐也说不过去。

王娜说,那你咋办?

云亮就说到他们家的房子。

王娜犹豫了一会儿问云亮,养殖场的事,如果咱们把窟窿给堵上,以后不会再出现大问题了吧?

云亮说,过了这一关,我觉得应该都是坦途了,不会出问题了吧!

王娜说,那就用咱们家的房子去抵押贷款吧。

这的确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云亮除了对王娜表示感谢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为了村里的事去抵押自己的房子,他苦笑着,鼻头酸酸的,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忍着。王娜安慰他说,没事儿,等养殖场好了,咱这房子不就回来了吗?

第二天一早,云亮和王娜就带着相关证件到了银行。工作人员说,贷款没有问题,但是至少需要一周才能批下来。云亮觉得一周太长了,可如果加急处理的话,必须行长同意。云亮就拿着材料直奔行长办公室。谢行长简单地看了一下云亮的材料,答应可以帮云亮催一催,但是最快也要五天。云亮说,能不能再提前两三天?行长说,按照规定这事光走程序就得四天,我虽然是行长,也没有权力更改。云亮说,要不这样,我先把所有的证件放在你这儿,然后寫个借条,先把钱支出去,怎么样?行长笑了,说,没有这么干过。

云亮还要继续跟他探讨下去,但是行长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好像说他父亲病了,打了120急救。谢行长一听慌张得不行,对云亮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就跑了出去。

云亮很遗憾地追到银行门口,看着行长上车走了。

云亮让王娜想办法打听一下行长的爹住在哪所医院。王娜有点为难,但是见云亮这么恳切,答应试试。云亮让王娜快点,实在着急。还好,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娜终于打听到了,谢行长的父亲老谢住的是中心医院内二科,得的是胃糜烂性溃疡,现在疼痛已经止住了,正在挂吊瓶。云亮知道之后,马上买了一堆东西赶到了医院。云亮到的时候谢行长已经走了。

老谢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了解到云亮的身份之后,死活不愿意收云亮的东西。云亮说,也就是些水果,随手买的,你要是不收的话,我就放到楼道里。老谢见云亮这么说,只好让他留下来。云亮与老爷子聊天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狼胃,老谢说,二十年前有人送过来一只狼胃,吃了之后,十多年没犯。云亮就说,那就找狼胃再试一试,说不定有效果呢。老谢说,也想过这事儿,但是现在狼少了,又是保护动物,找不到啊。

云亮前段时间曾经听老耿说起两年前村里有人在羊圈里抓过狼的事儿,就说,我可以帮着打听一下,看看还能不能找得到。

老谢对云亮说,我看你这事也不是太大的事,如果你真能给我找到狼胃的话,我就逼着儿子把这事给你办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被这胃给害苦了。

云亮一下子树立了信心,一出医院的大门,他就给老耿打电话,让老耿想办法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老耿自从知道白云娜家里的羊死了之后,一直神思恍惚。尽管还没有证据证明,但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养殖场里羊的死跟白云娜家的羊联系在一起。老耿的脑壳子不大,装不下这些事儿,就有些混乱了。这两天他最害怕见的就是云亮,以及和云亮相关的一切东西,当然也包括电话。

云亮的电话声让老耿心惊肉跳,但是他又不得不接。老耿想,如果云亮真的问起这件事,他就跟云亮坦白。结果,云亮在电话里只是说了一下狼胃的事, 他让老耿去那人家里问一问,看看狼胃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就帮他买下来,贵一点也不怕,这个钱他出。

老耿问云亮,买狼胃干啥?

云亮就说,为了找钱。然后强调说,很重要,只要狼胃还在,一定能办成。

云亮还说,他马上从城里往村里赶,如果村里没有,就想想办法看别的村能不能找到。

老耿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马上开始行动。老耿找到二旺的时候,二旺说那只狼第二天就被一个收皮货的人给买走了,也没给多少钱。老耿惋惜不已,又骑着车跑到邻村去打听。老耿跑了三四个村庄,一点效果也没有,甚至没有打听到有关狼的消息。他想,这些人好久没有见过狼了,还不如他呢,他在草原上放羊的时候,在夹皮沟还见过几次。一个铤而走险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他想,说不定就能被我抓到呢。

老耿没有抓到过狼,但是之前有过跟着村里人抓狼的经历。那时候草原上的狼还很多,隔三岔五就有狼吃羊的事发生,甚至有孩子在放学的路上被狼叼走过。

老耿回想了一下,他觉得夹皮沟就是狼行走的路线,只要他把夹子布置好了,说不定会有收获。如果养殖场的羊真是因为白云娜家里的羊出的事儿,到时候他至少好说话。是的,他努力了,可以多多少少被原谅一点。

老耿提着捉狼的夹子出村的时候,却看见了白云娜。白云娜推着一辆车子,车子上面什么都没有,白云娜的表情却慌慌张张的。当看见老耿从远处走来的时候,白云娜试图要拐个弯,躲出去。但是这里是村外,无遮无拦,不远处就是空旷的草原,想躲都没地方躲。白云娜只好硬着头皮跟老耿打招呼。她目光迷离,心不在焉,表情凄惨,竟然没有注意到老耿手里捉狼的夹子。

白云娜说,老耿你干啥去?

老耿说,我到夹皮沟走走,你这是干啥,还推着个车?

白云娜说,不干啥。

老耿说,不干啥,你推着个车到处跑?老耿一边说着,一边向车上看。车上好像有羊毛,一坨一坨的。老耿紧张起来,问白云娜,是不是羊又有死的了?

白云娜说,没有。

老耿说,到底有没有?

白云娜哭了,没说话,推了车就走。

老耿看着,也没有追。

老耿自言自语地说,她家的羊又死了,白云娜是去埋羊呢。老耿的心提了起来。

老耿大步向草原走去。

黄昏来了,夕阳一点点落下,整个草原一片金辉,靠近草尖的地方闪闪发光。远天的青黛被晚霞镶嵌得浓郁而又瑰丽。

老耿在一点点地接近夹皮沟。他的脚步慢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向四处看,希望看到狼的足迹。在一块石头的后面,他确实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狼粪。他把狼粪抓起来,就着夕阳看了看,狼粪还有几分潮湿。他判断,狼应该在这附近活动。老耿一下子兴奋起来。

天完全黑了之后,云亮才回到养殖场。

他一回到养殖场就找老耿,却没有找到他。云亮给老耿打电话,老耿已经把电话调成了静音,但是屏幕的光亮还是让老耿看到了云亮的来电。老耿想了想,没接。他想,狼的事情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自己接这个电话有什么意义?他想等等再说。当然他也怕接电话的声音影响了捉狼。

云亮就着急起来。白云娜告诉他,傍晚时她好像看到老耿了,一个人往夹皮沟方向去了。

云亮很奇怪,老耿去夹皮沟干啥?

白云娜说,不知道,不过,他手里好像提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个包,也好像是个夹子,我没有看清。

白云娜最后问云亮,你找老耿干啥?不会是羊的事吧?

云亮说,是。

白云娜都要哭了。

云亮這时候已经顾不上看白云娜的表情了。他脑子迅速转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老耿去干啥了,连忙向夹皮沟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给老耿打电话,老耿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云亮想,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老耿被狼给吃了,他的罪就大了。他不敢想下去,跑得更快了。

其实这时候老耿没有看到云亮打的这个电话,他两只眼睛在死死盯着狼夹子的方向。尽管光线模糊,但是凭感觉,老耿感觉到狼在一步步地向狼夹子走近。隐隐约约的身影和沙沙的草声,让他感觉到了狼给他的压力。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狼一旦踏进狼夹子,就会疯狂地跳起来寻找对手进行报复。那报复是不顾一切的,如果夹子夹得不够致命,或者给它活命的机会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老耿紧紧抓着绳子,忐忑不安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老耿手里的绳子一紧。老耿知道,夹子被狼踩上了。下面传来了叫声和混乱的挣扎声,老耿拼命地拽着绳子,但是狼的力气太大了,最后把老耿都拖了起来。老耿想,完了,再拖下去的话,说不定他会被拖走;一旦被拖到了狼窝,他的命真就没了。他正要松手,云亮赶过来,一把拽住了绳子。云亮的个子不大,力气比老耿还小,一上手就被狼拖了一个趔趄,他想站住,但是没有站稳,一下子摔倒了。惯性再加上狼的拉力,云亮就在山坡上翻滚起来。坡上的石头和灌木从他的脸上身上划过,狼的叫声、云亮的叫声、老耿的叫声混在一起,划破了草原上的夜空。

狼还在挣扎,但是明显感觉到力气小了。云亮逮住机会,抱住了一棵小树,然后把手里的绳子一圈一圈地往树干上缠,最后死死地打了个结。他靠在树上想休息一会儿,老耿却跑过来,拉起他就跑。

云亮说,跑啥?

老耿说,狼会顺着绳子来咬你的。

云亮感觉后背发凉,一边跑一边问,这种情况一般怎么办?老耿说,就是让它自己在那儿挣扎,等它挣扎得筋疲力尽了咱们再过去。

云亮说,不会跑了吧?

老耿说,跑了就跑了。没有办法,这时候你去找它,它会和你拼命。而且咱们人类一般都会输给它。

云亮说,如果真跑了还真有点可惜。

云亮萌生了要去看看的想法,但是被老耿拉住了。老耿说,不能去,危险!

两个人就在坡上的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天很低,星星很亮,远处近处有虫声吱吱叫,还有狼的呜咽,让草原显得安静而神秘。

云亮只是想让老耿打听一下狼胃,没想到他会来抓狼。他问老耿,为什么来抓狼?老耿没有说真话,说,我想为你分忧。这好像是这么多天来,云亮听到的唯一一句暖心话,他有点感动。他对老耿说,谢谢。

老耿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些死羊的事情,连忙说,云亮书记,你可别这么说,只要将来你不怪罪我就好了。

云亮说,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你放心,就是狼跑了,我也会感谢你的。

甘草也听说了云亮回村的事儿,她去养殖场里找云亮却没有找到。她给云亮打电话,问,云亮书记,你在哪里?

云亮想了想说,我在夹皮沟这片草原上。

甘草很奇怪,问,在那里干什么?

云亮想了想说,和老耿办了一件事情。你要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过来看看。

甘草好奇,就拿了个手电筒向夹皮沟跑去。

夹皮沟距离村庄本来不远,甘草打着手电筒往村外走的时候,云亮和老耿都能看得到。云亮打开手机的电筒,挥舞着,给甘草做导航。

甘草很快就来到了,等她知道云亮和老耿做的事之后,也不由得兴奋起来,抢着要过去看看狼到底是生是死。

几个人先是屏住了呼吸,听听那边的动静。当确认里面没有啥动静之后,三个人才悄悄地向夹皮沟走过去。

但是,老耿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了。

甘草说,有事?

老耿说,狼是保护动物。抓狼是违法的,你们两个别过去,我自己过去算了。

云亮苦笑,我也知道违法,本意只是找狼胃没想抓狼,可现在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甘草说,沟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狼不会跑了吧?

三个人都把手电筒打开了。

沟里一下子亮了。三个人顺着绳子向前看去,沟里的乱草几乎被踏平了,一些草叶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大家顺着血迹往前寻找着,一只灰色的动物在瑟瑟抽动,并且发出一种亲昵的叫声。

云亮有些奇怪,他仔细看了看,忽然发现了问题,这不是狼,倒像是一只狗。

当他刚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时,甘草忽然哭了,是狗,是我们家灰灰。

甘草号啕着扑了上去。

真的是狗,真的是甘草家的灰灰,它的两条前腿已经断了,瘫在地上,很痛苦的样子。

老耿和云亮都有些尴尬。

云亮说,怎么会这样?

老耿说,抓狼怎么会抓到一条狗呢?

甘草继续哭着。

云亮说,老耿你看看,这条狗伤得重不重,还有指望吗?老耿拎着狗腿看了看,摇着头说,两条腿都不行了。

云亮叹息不已,把甘草拉起来,安慰她说,对不起。然后让老耿收拾夹子,帮甘草把狗背回去。老耿收拾着。甘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一边看着。

忽然,甘草说,算了,都伤成这样了,腿都没了,活着也痛苦,不如让老耿把它杀了吧。

云亮以为甘草说的是气话,继续安慰甘草说,不管怎么说它还活着,留着吧。甘草态度很坚决,说,杀了吧,杀了可以拿狗胃去冒充狼胃,把你的事情办了。

云亮觉得这样有点不妥。但老耿在那边听完之后,已经迫不及待地下手了。那条狗叫了一声,然后就踏踏实实地躺下了。甘草的哭声更响了。

老耿已经拎着狗胃过来了,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儿。

云亮对拿狗胃当狼胃这件事很犹豫。老耿说,狗胃也是治疗胃的偏方,尽管没有狼胃好,但是也有用。

甘草也在一边劝他说,还有两天时间,你要是弄不到钱的话,养殖场怕是真的保不住了。哪个轻哪个重,你比我们清楚。

云亮想了想说,好吧。

云亮再次回城了。

第二天一早,老耿就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去白云娜家把那只死羊挖出来,割块肉,去防疫站化验一下,弄清楚死羊的事到底跟她家的羊有没有关系。老耿还没有出门呢,白云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白云娜让他去一趟,越快越好。老耿见白云娜这么着急叫他,怀疑是她家的羊又出了问题。老耿一点也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

白云娜在院子里站着,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看见老耿就说,老耿,怎么办?我们家的羊好像都病了。老耿随着白云娜到羊圈里一看,几只羊都无精打采,症状和养殖场里死去的羊之前一样。老耿说,那还等啥,抓紧带它们去防疫站呀。

接着,老耿就让白云娜抓紧收拾,他去开车,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叮嘱白云娜把埋了的死羊扒出一只来,割下一块肉,到防疫站的时候化验。白云娜答应着,一样一样做好。不大一会儿,老耿就把三轮车开过来,打开车斗往里面装羊。直到把三轮车塞得满满的,才把车发动起来。

他问白云娜,要不要一起去?

白云娜摇了摇头说,我不敢去。

老耿说,你怎么不敢去呢?

白云娜说,不敢去就是不敢去,你快走吧。

老耿也没有多话,开着车走了。

白云娜想,我能去吗?如果我去了的话,防疫站知道了养殖场羊的病是从我们家里传过去的,我还咋活呀?

医院里,云亮拿着狗胃见到了谢行长的父亲。

谢行长的父亲对狼胃狗胃都知之甚少,拿在手里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云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云亮如实作答。老谢更是感动不已,打电话让儿子马上来一趟。行长在电话里说他有个会议。但是老谢说,啥事你都得放下,我不舒服。

谢行长是孝子,果然匆匆忙忙赶过来。看到云亮在床前站着,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就有点不高兴,说,工作的事情应该去单位谈,你跑到医院里算什么事儿?你就是来医院里,能办的事情能办,不能办的事情还是不能办。行长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云亮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老谢等儿子说完了才说,凡事都有例外,该照顾的还是要照顾,该加急的事情还是要加急,云亮的事情我听说了,他是为村里办事,抵押自己的房产,像这种情况,你们银行不扶持扶持吗?他让儿子先别下结论,并示意云亮好好跟行长谈一谈。

云亮明白老头的意思,想请谢行长出去,好好跟他说说。

谢行长没有办法,只好随着云亮走了出去。云亮还没有开口呢,谢行长就问他,狼胃值多少钱?

云亮从谢行长的语气里面大致知道了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不由得有些失望,他把头低下来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云亮,你尽力了。然后,云亮对行长说,我理解行长的难处,既然这样,我再去想其他办法了。他跟谢行长礼貌地道了别,然后往外面走。

甘草给云亮打电话,笑着问他,狗胃派上用场了吗?

云亮说,派上用场了,不过,没起作用。白瞎了你的一只狗了。

他告诉甘草,他快把嘴都说破了,行长就是不给他通融。

甘草着急起来,那怎么办?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刚才旺财打你电话没有打通,村里人都着急了,如果明天真的弄不到钱,估计他们真的会把羊分了,养殖场就没了。

云亮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甘草说,别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其实云亮这时候还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他想了想说,大不了我回去,去找我小舅子要那笔钱。

甘草说,能要回来吗?

云亮说,只要没被他花出去,就能要回来。

甘草说,那如果被他花出去了呢?

他想了想说,如果那钱真被他花出去了,我再想其他办法,我相信上天不会辜负我的一片苦心的。

云亮說完就把电话挂了,他有点想不通,今天甘草为什么会这样刨根问底。他一边猜测着,一边向外走。

其实甘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刚才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云亮,是想打听一下云亮到底还有没有弄到钱的办法,尽管云亮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聪明的甘草已经明白,云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决定向一个人借钱,她也相信那个人会借给他。那个人就是她爹没看上的牛富贵。做出这个决定后,甘草给牛富贵打了一个电话。

牛富贵已经离开了灰腾梁村,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些沮丧,正在想着下一步追求甘草的办法,甘草的电话就进来了,看到甘草的号码,他兴奋得连忙把车停了下来。

甘草在电话里跟他用商量的口气说,能不能来一趟,我想跟你说件事儿。甘草的语气,让牛富贵如沐春风。

牛富贵飞一般地把车开到了养殖场。

牛富贵气喘吁吁地来到甘草面前,他问甘草,有什么事儿?

甘草说,能不能借给我一笔钱?

牛富贵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但是甘草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医院的病房里也多少出现了变化,谢行长回到病房的时候,老谢又问起云亮的事情,谢行长实事求是地说,我帮不上他,让他走了。

老谢就有些动怒,说,他是抵押,又不是空手套白狼,就是个时间问题,有这么难吗?我看你就是不想帮人家。你要是想帮人家,怎么都能想出办法来,我有点高估你了。我本来以为……老谢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他说,算了,无功不受禄,咱没有帮上人家的忙,这狼胃也是人家豁出命弄来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吃,你快给人家送回去吧。

谢行长说,狼胃你留着,我会给他钱的。

老谢说,不能留,吃了我也不安心,说不定吃完胃病会更重,你快给人家送回去吧。

谢行长还有点犹豫。

老谢生气,说,送回去!你难道没听到吗?

谢行长只好提着狼胃去追云亮。

医院的停车场里,云亮刚刚上车,正要启动,谢行长就赶了过来。他手里提着狼胃。谢行长说,事情没有办成,你这狼胃我爹也不吃,谢谢你了,拿回去吧。

云亮笑了,说,算了,我也跟你说实话吧,这其实是狗胃,我和老耿抓了一夜狼,没想到却抓到了一只狗,本以为能蒙混过去的,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谢行长说,你身上的伤是不是抓狼的时候留下的?

云亮点头。

谢行长叹息一声,说,云亮,真是难为你了,我要是不帮你真说不过去,但是我确实不能利用我手里的权力帮助你,不符合程序的事我也不能干。你们养的是萨能羊是吧?

云亮点点头说,是的。

谢行长问云亮,你既然养萨能羊,有个云顶萨能羊繁殖基地,你应该知道吧?

云亮说,当然知道,灰腾梁养殖场里的萨能羊就是从云顶萨能羊繁殖基地引进的。我现在没有找到钱,如果找到钱的话,我也要去那里购买。

谢行长说,云顶萨能羊繁殖基地的老总王光明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银行的合作单位,我可以跟王总协调一下,让他先把一部分羊借给你,让你这边的银行抵押贷款程序继续走着。等程序走完,钱可以直接拨付给萨能羊繁殖基地。这样虽然程序烦琐一些,但是一下子解决了你的问题。

云亮说,太好了,求谢行长抓紧给王总打电话,我马上就去找王总。

谢行长就给王总通了个电话。王总说,没问题,你让他来吧。

云亮没想到问题一下子解决了,他不知道说啥好,执意让谢行长把狗胃拿回去,说,一样有效,你就让老爷子当狼胃给吃了,心理疗法也很重要,说不定他一高兴就好了呢。

谢行长只好拿着了。

云亮顾不得再多说什么,上了车直奔云顶繁殖基地而去。

防疫站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白云娜家里羊的病情和养殖场死羊的病情是一样的。白云娜家里的羊死在前面,是养殖场的传染源无疑。结果出来的一刹那,老耿的脸就灰了。他骂自己,骂白云娜。老耿不知道他们两个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打,骂,还是吵,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让老耿没有想到的是,白云娜已经在家里做好了一桌酒菜,换上了新衣服,身上还撒了香水。老耿闻不得这种味道,那天在小树林里白云娜身上就是这种香味儿,他也就是被这种香味迷倒的,再一次闻到这种香味时,他警醒起来,张着手抗拒地说,白云娜,你又想干啥?

白云娜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还用手往外推,怎么了?我还能吃了你?

老耿努力抵抗着白云娜的诱惑,严肃地跟白云娜说,化验结果出来了,按照时间推算,你家的羊是传染源。

白云娜却一点没有惊慌,还笑了。这一点让老耿非常意外。白云娜解释说,你一直不接电话我就知道结果不会好,既然结果不会好,发愁也沒有用。老耿你说对不对?

老耿说,不要绕弯子了,快说说怎么办吧。

白云娜说,事情已经出了,你不说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啥事都没有,你答应我吧。

老耿说,事实就在这放儿着呢,你不说我不说,我心里过不去,你不知道我,自从怀疑你家的羊跟养殖场里的死羊有关系,我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做事情也心不在焉的,我可不想天天这么活着,生不如死。

白云娜撇撇嘴,说,老耿,你连生不如死都用上了,有这么严重吗?

老耿说,在我心里,这件事儿就是塌了天,不说出来我真的过不去呀。

白云娜忽然一反常态,哭了起来,她说,如果你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话,我在村里就没法待了,一百多只羊,上百万的损失呢,村里的人非找我赔偿不可,我上哪里弄钱去赔?唾沫星子都能把我压死。而且最重要的,如果真的彻查起来,我和你睡觉的事也会暴露出来,到时候不光是经济损失,名誉也会一塌糊涂,咱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看着办吧。

关于这一点,路上老耿都想明白了,败就败了,损就损了,自己做错了就要承担责任,听白云娜那么说,他一句话接了过去,我不怕!

白云娜见软硬都不行,只好豁出去了。她说,老耿你什么都不怕,但是你想跟我过日子吧?你要想跟我过日子的话,我就嫁给你。如果这些你都不想,那你就去到外面把这件事情一点不漏地说出去,我没有意见。

白云娜这几句话确实说到了老耿的心坎上。老耿在脑子极端混乱的情况下,是有想和白云娜分手的想法,但那些想法都是表象,就像水面上的浮萍,经不起风吹。那些想法在白云娜这番话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惨白无力。过日子,结婚,这些具象的符号和场景在老耿的脑子里一下子立体起来,那么鲜活生动。老耿就被击倒了,他半张着嘴,似乎要把白云娜给他描述的场景一口吞掉。

老耿舒舒服服地喝了,后来就被白云娜舒舒服服地弄到了床上。老耿很想舒舒服服地发挥一次,但是,就像没油的发动机似的,老是发动不起来。

老耿尴尬地说,算了,不行了。

白云娜忙活得一頭汗,她不明白,说,老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要把我气死吗?

老耿想明白了,反而平静了。他异常平静地说,因为你们家的羊。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云亮开着他的车飞驰。导航显示,再有四公里就到云顶繁殖基地了,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然后车就倾斜起来,他知道车胎爆了。他连忙把车停到路边,跳下车去看,是后面的一个车胎爆了,裂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他车上没有备胎。云亮用脚踢了一下车胎,说,早不坏晚不坏,怎么这时候坏了呢?他向远处看了看,隐隐约约好像看到前方有一片蓝色的建筑物。他想,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儿应该就是云顶繁殖基地了。导航显示四公里,他目测了一下,最多也就两公里,两公里在草原上不算路,云亮决定从草原上横穿过去。这样,路还近一些,也节约时间。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云亮就开始横穿草原。在车上看草地的时候感觉草原是平坦的,但是一走进去,就会感觉到地面高低不平,还有深深浅浅的草,有时候也会让人做出不准确的判断。云亮刚走进去就摔倒了两次,他爬起来后,竟然看到这片平静的草原上还纵横着好几条沟壑,这些沟壑深不见底,直上直下,很是陡峭。云亮就不得不小心了,他不敢跑了,只好小心翼翼地走。

尽管云亮很小心,但因急着赶去繁殖基地,走得快了,他还是不慎掉进了被乱草掩映的沟壑里。人掉下去了,手机却在慌乱中落在了沟壑旁的乱草丛里。

沟壑旁的草丛里,云亮的手机在响,电话是旗办公室秘书打过来的,他想向云亮了解一下观摩会准备的情况。他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都没有人接,就又打了一次。

旗办李秘书没有能够打通云亮的电话。他有些奇怪,向旗长做了汇报,我给云亮打了五次电话,都没有接通。旗长想了想说,没有找到云亮就联系一下灰腾梁村。

电话就打到了旺财那里。

那时候旺财正在家里算账,旺财看了看号码,知道是旗里打过来的,旺财紧张极了,回答的时候吞吞吐吐。李秘书就怀疑起来,并且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旗长。旗长也有一些担忧,就计划明天抽个时间,到灰腾梁村看一看落实一下,并且对李秘书说,不要提前通知,明天去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别让他们再耍什么花样。

李秘书说,记住了。

王娜回到家打开灯才发现云亮不在家里,她以为云亮早就回家了呢,她担心贷款的事,连忙给云亮打电话,却没有人接。王娜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么忙吗?都这个点儿了,还不方便接电话。她坐下来,给云亮发了一个短信,问他贷款的事情怎么样了,看到后给她回个电话。然后去厨房弄吃的,草草吃了几口,又跑回沙发上去看手机,手机上还没有回复。她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有接通。她担忧起来。想了想,她给甘草打了个电话。甘草在养殖场呢,她说,我也没有看到云亮书记,不过,下午的时候我倒是和云亮书记通过一个电话,他说一切很好。

王娜说,他跟你说贷款的事了没有?

贷款的事情云亮跟甘草说了,不顺利,很难。但是甘草想,她已经跟牛富贵说了,可能可以解决。于是,她对王娜说,说了,云亮书记说贷款的事情很顺利,可能还要办一些手续,说不定他这时候正忙着请行长吃饭呢。

王娜就信了,她也有点累了,洗了个澡,然后靠在沙发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甘草可一点不轻松,她放下王娜的电话就给云亮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想问问老耿有没有云亮的消息,就去宿舍找老耿。老耿正躺在床上,但却一点也睡不着,他在想着怎么跟云亮说白云娜家里羊的事儿。他都愁死了,他不知道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心乱如麻,心神不宁,怕在外面被人看出来,就只好躲在床上。听到甘草的脚步声,他以为是云亮回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甘草被吓了一跳。当看见是甘草的时候,他又重新在床上坐了下来。

甘草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云亮书记回来了没有?甘草说,我也是在找他,刚才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耿也为云亮担忧起来,他问甘草,云亮不会出事吧?甘草说,这么大人了,能出什么事儿。老耿说,那没出什么事,为什么联系不上呢?甘草想了想,说,可能他为钱的事在忙活呢,没来得及。甘草说完就出去了。

云亮可能现在遇到了麻烦,老耿想。如果云亮因为找钱出了事,他更无法面对大家了。老耿更加自责起来,他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话,云亮书记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越想心里越不安,他现在迫切地想把压在心底的事说出来。这件事情太重了,压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甚至做不了人,想到这里,白云娜给他描绘那些美好前景一下子又变得暗淡无光了。他想好好跟白云娜谈一次。

老耿又去了白云娜家。

一进门老耿就告诉白云娜,云亮书记好像不见了,也联系不上,我分析一定是找钱没找到,出事了。

白云娜说,他出事咱们也帮不上他呀。

老耿说,咱们是帮不上他,不过,至少咱把真相说出来,他心里能好受点,大家多多少少能原谅他。

白云娜知道再多说无益,就直接去点老耿的死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你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吗?

老耿说,我怎么不想跟你过日子,我如果不想跟你过日子,还能犹豫这么长时间,早就把这件事说出去了。可我仔细想了想,如果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话,我就是想跟你过日子我也过不成啊,你说我咋过?

白云娜说,你把嘴一闭,我把嘴一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两个就闭着眼睛往前过就是,有啥不能过的?

老耿说,你要真想跟我过日子,就得把死羊这事说出来,不说的话这日子没法过。

这的确是个重要的现实问题,白云娜不说话了。

那沟壑被乱草掩埋着,小心走路都不一定看清楚,别说是云亮這样着急赶路的了。掉进沟壑的云亮被摔得浑身像散了架,他的腿、屁股、脚都疼痛不已,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好长时间翻不过身来。身下是乱草,两侧是陡峭的土壁,上面原来蔚蓝宽旷的天空,现在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云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上去。这样想着,他就动了动自己两条腿,发现右脚不听使唤了。

云亮想,可能是扭了。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试图站起来,但是他试了几次也没成功,他痛苦地坐在地上。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云亮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但他记得,明天是他找到钱的最后日子,如果找不到的话,养殖场就可能面临被瓜分的危险,那样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可是,在这么深的沟底下,怎么出去是一个很大的难题。这会儿,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沟底下的光线,他稍微能够看清楚一些,这其实是草原上一条典型的沟壑,也叫裂隙,由于常年雨水的冲刷,两侧显得嶙峋而陡峭。云亮目测了一下高度,至少也有十米,要想爬上去是非常困难的。他扶着沟壁想站起来,却总是失败,直到第三次,他勉勉强强站了起来,不过,也只是站了起来,疼痛很快又让他坐了下来。他知道,凭他自己这个状态,想爬上去比登天还难。他决定好好休息一下,缓缓劲儿,让脚稍稍恢复恢复再说。还有,他也确实累了。他静静地平躺着默想过往和即将发生的事情,哪一件都使他不能从容,不能淡定。他再次想到养殖场,想到灰腾梁村,想到观摩会。他躺不下去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爬出去,他坐起来,艰难地往上爬,用手抓,用脚蹬,甚至用牙咬着峭壁上的灌木。他好不容易爬上去几米,但是脚下一滑,又掉了下来。他稍作休息,接着又爬,然后再次滑落。如是几次,几十次,一点进展都没有,总是反复回到原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衣服刮破了,手背和腿上又添了多处划伤,还有一次,高高的崖壁上可能是因为震动,竟莫名其妙地掉下了一块石头,把他的脑袋打了一个洞,血流如注。他没有办法,只好抓了一把草按在伤口上,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了。他想,只能等到天亮再说了。等到天亮了能看清楚了,可能爬得会容易一点,说不定会有别的办法,他就停了下来,重新静静躺下,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王娜一觉睡到了凌晨。她醒来的时候看看自己还坐沙发上,电视还在开着,吓了一跳。她清醒过来后,就把手机拿起来,想看看有没有云亮的电话或者回信。可是没有,一条他的消息也没有。王娜就紧张起来。她先是再次给云亮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关机的声音。这时候云亮的手机已经没电了。王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不敢深想下去,连忙给弟弟王齐打了个电话。

王齐已经用云亮家的钱把他的账平了,他睡得很踏实,王娜打了两次电话才把他叫醒。王娜把联系不到云亮的事给他说了,王齐却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儿。他说,云亮是第一书记,又这么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儿。王娜不客气地说,我担心他压力大,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王齐呀,如果你姐夫因为这笔钱做出傻事来,你于心何忍啊。

王齐也紧张起来,他连忙起床,要拉着王娜去灰腾梁村看看。

王齐住在郊区,王娜住在市内,等王齐赶到,天都亮了。王娜上了车,眼泪就下来了。王齐说,事情到不了那一步,你先别哭,要不我车都开不好了。

王娜后悔不已,她越想越觉得不该把钱给王齐,她哭着说,我能不哭吗?他是我男人,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王齐,你以后就好好的吧,你这次可把我害惨了。

王齐表态发誓,说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乱来了,一定重新做人,要想法找个工作,自食其力,不给家里添麻烦,做个有志青年。王娜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耍贫嘴,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我告诉你,如果云亮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活了。

王齐就把嘴闭上了,一路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灰腾梁村的人今天好像也起得特别早。太阳还没出来呢,一群人就早早地聚集在了养殖场门外。门口那块醒目的倒计时牌子上,数字已经归零。旺财有点奇怪,这个数字不是他改的,是谁改的呢?

老皮很认真地说,老支书,今天这时间也到了,听说云亮书记还没把钱弄到,你给大家说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杨秉仁自然知道怎么办,他的意思是,让旺财再给云亮打个电话。旺财说,从早晨一直打,我给他打了有十几个了,但都是关机。

老皮说,是不是云亮没有找到钱不好意思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了,咱们该分羊就分羊,该分饲料就分饲料,不等他了。支书,这事当初也是你同意的,我们都很尊重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众人都跟着老皮叫了起来。白云娜今天没有来。其实这时候白云娜和老耿在一起在商量死羊的事情,他们基本上达成了共识,如果真想把日子过好的话,就得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否则,老耿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一个合适的让他们有勇气站出来的时机。

作为支书,杨秉仁有点不知道说啥好了,他没有立即表态。他之所以没立即表态,是因为云亮不在现场,如果云亮在现场又没弄到钱,那句话他早就说了,也不会让老皮逼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皮说,支书,大家都等着你说话呢。

旺财看出来杨秉仁的为难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出马,替杨秉仁挡一挡,他说,老皮,你们着什么急呀,这今天才刚刚开始呢,要不等一等,至少等到今天下午再说,说不定下午云亮书记就把钱找来了呢。

老皮说,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了,还指望他找钱啊。旺财,你这不是说笑话吧?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也是最后期限。旺财,你要是再替云亮狡辩,就太不讲道理了。

旺财就不敢多说话了,他看了看杨秉仁,悄悄地说,支书,到底怎么办呀?

杨秉仁让旺财再打一次云亮的电话。旺财就按杨秉仁的意思做了,电话里再次传出关机的声音。

旺财无奈地说,还是关机。

杨秉仁刹那间对云亮很失望。他想自己可能是高看他了,也许他真的当了逃兵,否则怎么电话也不接呢?不想再替他背这个包袱,而且,他也要帮村民止损,再犹豫下去村民也不会答应。他不想再坚持了,他想让这件事情尽快做个了断。

杨秉仁叹了口气,挥挥手说,算了,不等了,分吧!

杨秉仁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向养殖场奔去,像一股潮水。

杨秉仁和旺财看着都有些沮丧。

旺财说,就这么又分了,可惜了。

杨秉仁对旺财说,你去看着点儿,让大家别争别抢,可别因为这事再打起来。

旺财答应着跑了过去。

村民们已经到了养殖场的门口,大家正要往里面冲,甘草拎着一把草叉从里边冲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威风凛凛的样子。

众人一下子被她镇住了。跑在前面的老皮说,甘草,你想干啥?

甘草说,谁要敢进来,我就用叉子把他给叉了。甘草说完,把手里的叉子在空中使劲舞了舞。

老皮说,你把叉子放下,这事是你爸同意的,你爸同意就是村里同意,村里同意也是云亮同意,再说了,门口的倒计时牌上也写着呢,云亮就是不同意我们也得这么办,你就让大家进去吧,别闹出不愉快来。

甘草说,这养殖场是云亮书记一手办成的,这是他的心血,也是咱们村里的希望,不能这么说完就完了,就是我爸同意我也不能让你们进去,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里牵一只羊出去,否则我就跟他拼命。

众人就吼起来,说甘草不讲道理。杨秉仁有点窝火,他从后面走上来,斥责甘草,别胡闹了,局面就是这么个局面,不是你想能保就保得住的,这里不光需要钱,还有好多事儿呢。他让甘草闪开。甘草不听。

杨秉仁有些意外,他想自己走上前去把甘草推开,这时一辆车开过来。是牛富贵的奔驰越野车,众人就吼了起来。

牛富贵的车子刚刚停下,大家都围了上去。对现场情况一无所知的牛富贵欢天喜地地从车上下来了,一下子就被一群人给架了起来,然后就往地上扔。牛富贵几乎被摔散了架,他叫着甘草的名字,甘草跑过来,驱赶着众人。众人依然对牛富贵不依不饶,甘草无奈之下,只好趴在了牛富贵的身上,替牛富贵遮挡着。众人有点蒙,才停了下來。大家都十分不解。

杨秉仁更是莫名其妙,他的脸都羞红了,他说,甘草,你到底在干什么?

甘草把牛富贵拉起来,让大家不要这么对待牛富贵,她说,牛富贵是来帮助大家的,养殖场现在想把窟窿补上,不是缺钱吗,牛富贵是给大家送钱来了。大家自然不相信,牛富贵就返回车上,从车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大袋子。然后当着众人,拉开了拉锁。里面成捆的钞票露了出来,众人一片惊奇,都围了过来。

杨秉仁问甘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甘草说,我向牛富贵借的。杨秉仁不太相信,他问甘草,这钱有什么条件吗?甘草没有说话。杨秉仁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秉仁转向牛富贵,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牛富贵也没隐瞒,直接说,甘草说养殖场遇到了困难,让我出手相救,我说,你要是和我交朋友的话,我就出手,岳父,你要不嫌弃的话,这钱就当我送给甘草的彩礼了,行不行?

杨秉仁做梦也没想到甘草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当然不同意。他说,这彩礼我不会要,甘草,你赶紧悬崖勒马。

其实甘草也想停下来,但停下来养殖场怎么办?就这么黄了?她让杨秉仁不要再劝了。她决定了。

杨秉仁实在是接受不了牛富贵,他说,甘草,你疯了,如果你是为了养殖场的话,这牺牲也太大了,你值得吗?他劝甘草不要做傻事,养殖场可以不分,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甘草哭了,说,有这么容易吗?云亮书记为了这个事儿都忙活好几天了,为了养殖场把自己家里的存折拿出来,为了讨好行长上山去抓狼,差一点把命搭上了,为了能把钱从银行贷出来,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上去了……人家一个外村人,为了咱们村的事儿都能豁出去,我一个本村人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你说我疯了,我就疯一次给你们看看。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让这养殖场散了,我想帮着云亮书记把这养殖场办下去,办好,让养殖场好,让咱们村好。

甘草的话让大家都有点蒙。他们没有听懂,她说的抓狼、抵押、贷款、行长,让大家如坠云雾之中,大家就问甘草,到底怎么回事儿?

甘草就把云亮找钱的整个过程,断断续续地给大家复述了一遍。大家听得心惊肉跳,坐山车一样,他们不相信云亮会为了村里的事儿去抓狼,去抵押房子。杨秉仁和旺财也不信。甘草就叫老耿过来。可是老耿没在这儿,她只好给老耿打电话,让他快点过来。老耿知道养殖场现在需要他站出来了。他一咬牙,拉着白云娜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养殖场外面的人太多了,老耿和白云娜老远看着就感到了压力,但是他们知道这一回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杨秉仁比谁都着急,迎上前去问老耿到底知道不知道云亮捉狼和用房子抵押贷款的事儿。老耿实事求是地说,知道,并且抓狼的事我还直接参与了,只是没有抓到狼,把支书家的狗给抓住了。杨秉仁这次知道自己家的狗为什么找不到了,但是他已经顾不得责备谁了。

这实在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所有的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场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心里都在经历着一场洗礼,这么好的第一书记,这么好的人,大家都还这么误会他。杨秉仁首先自责起来,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没想到。这时,老耿忽然拦住了他的话。

老耿说,支书,还有你没想到的事呢。

老耿把手伸向白云娜,白云娜从包里掏出一张纸,交给老耿。那是白云娜家死羊的化验单。老耿拿着化验单说,我和白云娜对不住大家,养殖场羊的病,是白云娜家里的羊给传过去的。我对不起大家,我请大家原谅,所有的事情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养殖场也不会出这么多事儿,云亮书记也不会受这么多苦,我对不起大家。

白云娜也跟着说,对不起。说完还哭了起来。

杨秉仁接过那张单子看了看,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是老耿和白云娜惹的祸。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替云亮说话,他说,咱们自己惹的祸,让人家云亮书记背黑锅,人家不但不叫屈喊冤、叫苦叫累,还卖房卖地、抵押贷款,为咱们办事。咱们还不领情,处处刁难人家,咱们都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么做对吗?动不动就要分羊,伤人吧?人家是为了什么?人家还不是为了咱们好吗?咱们怎么对待人家的,难道不内心有愧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杨秉仁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每一句都落到了实处。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说抢羊的事儿了,相反,他们都在想着云亮的好处,对甘草充满敬意。

杨秉仁走到甘草身边,扶着甘草的肩膀说,甘草,爸啥都不说了,爸在做事上不如你,尽管我不喜欢,但是你做得对。还有云亮,我一直不太赞成他的看法,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现在想一想,他哪一样不是为了村里,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他无私呀,他豁得出去呀,尽管他没在现场,但是他给我上了一课。

杨秉仁说到这里,眼泪下来了,他走到众人面前,控制着情绪,微笑着说,行了,现在钱也来了,死羊的窟窿也能补上了,观摩会也能开了,二百万扶持资金应该也没有问题了,现在所有的事儿都摆在你们面前了,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吧。

大家都沒说话。这时,白云娜站出来了。

此时的白云娜已经不是彼时的白云娜了,经历了阵痛的她,已经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现在身上好像满满的正能量。

白云娜先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就入了正题。她用自己的常识和判断,以及自己对萨能羊的喜爱,首先肯定了养殖场美好的前景,还说养殖场的羊虽然出了点问题,但是这些问题也是在发展中的小问题,不值一提,让大家坚定信心。另外,她说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上,养殖场的羊都不能分。分了,对不起云亮,对不起甘草,对不起杨支书。最后,她看了看牛富贵,说,我觉得羊不光不分,咱们还要想办法把这钱拿上,咱们自己拿,不能让牛富贵顶,大家的事情让一个女孩子去顶,这没有道理,传出去也丢咱们灰腾梁村的人,让人笑话。同时为了表示诚意,当然也是表示歉意,她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存折,一个是老耿的,一个是她自己的。她说,你们爱拿不拿,反正我和老耿要把钱拿出来,否则我们心里不安。

有了白云娜这一番话,下面的事情一下子变得顺畅多了,大家纷纷表示要回家拿钱,甘草和杨秉仁都高兴起来。

牛富贵这会儿一直站在外面听着看着,他看得越久越感觉事情不是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了,而且离他越来越远,当大家纷纷表示自己回家拿钱的时候,他就有些着急,他提着钱袋子走到甘草面前问,甘草,我的钱你还要不要?

甘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云娜把话接过去了,她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家甘草长得这么漂亮,你怎么能配得上她?门儿都没有。

牛富贵来的时候一腔热血,豪情万丈。他不甘心接受这个结果,他让甘草说句公道话,不管怎么说,他是一片真心,而且,也是心甘情愿地在养殖场最困难的时候帮甘草一把,好心总要有好报吧。

甘草想了想,她还真应该好好感谢一下牛富贵,如果不是牛富贵在关键的时候帮她垫了一下,养殖场的事情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她非常认真地跟牛富贵说,我说的话当然是算数的。当然了,即便是算也不等于我要嫁给你,要看缘分,要看咱们两个怎么处了。富贵,我答应和你好好相处,如果处好了是夫妻,处不好做朋友,钱就不要了,但是你的人可以来。

听甘草这么说,牛富贵很激动,连连答应了。

在众人纷纷回家拿钱的时候,旺财的电话忽然响了。旺财看了一下号码,是旗里李秘书打来的。他跑到杨秉仁面前说,旗里又打电话来了。

杨秉仁说,来电话你接就是了,现在养殖场保住了,钱也找到了,你还怕什么?

旺财就大大方方地接电话,电话刚接通,旺财的脸就黄了,杨秉仁问他怎么回事。旺财说,旗长和旗里的几个干部已经来了,就在路上,很快就到村里了。他们是来是为区里的观摩会打前站的,他们重点是来看羊的,咱们的羊数目不够,咋办呢?

杨秉仁知道这件事情很严肃,不仅仅涉及观摩会开不开的问题,而且还涉及云亮工作干得好不好的问题,这件事情的好坏关系到云亮的仕途,如果领导不满意,别说提拔了,给他个处分的可能性都有,他不想把这么好的干部毁在这件事上,他必须帮云亮一把。

牛富贵还没有走。

甘草说,要不马上用牛富贵的钱去买羊?

杨秉仁说,他们马上就要进村了,来不及了。

杨秉仁想到一个办法,把全村的羊集中起来赶到养殖场里充数。但是刚刚提出来,甘草就反对,谁能保证那些羊里面没有病羊,如果真的再像白云娜家里的羊那样,把养殖场里的羊传染上了病,那不就麻烦了吗?

开门市部的老皮脑子到底好用一点,他问甘草,这些羊能不能赶到草地上?甘草说,可以,只要不跟别人家的羊混在一起就行。老皮就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说,如果把羊赶到草地上,这么多羊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上千只羊,如果一只只数的话,得多长时间才能数完?还有,在数的过程当中保不准会数重了,估计领导也不会那么认真,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养殖场的草场是专用的,平常不允许别人家的羊进去,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杨秉仁和甘草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杨秉仁说,既然不错,就抓紧办,等到旗长来了就来不及了。

甘草就让养殖场的工人抓紧把羊往草地上赶,然后让老耿多准备点消毒液,等羊回来的时候进行彻底消毒。大家各司其职,分头忙活起来。

羊群在快速向草原上转移。

本来空空荡荡的村道一下子被羊群塞满了。这些羊好久没有出来了,它们一个个都很兴奋,或昂首鸣叫,或呼呼奔跑,整个村庄都被它们弄得鲜活灵动起来。

王齐的车开进来,羊群堵住了道,滚滚羊流从他们身边走过。王齐和王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两个人就吃力地打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

甘草看见他们连忙跑过来,王娜一看到甘草就问,云亮在哪里?甘草不得不说,他们也一直没有联系上他。

王娜就害怕起来。她问甘草,云亮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甘草说,应该不会,我估计他可能是不方便,也可能是手机出了什么问题,云亮书记是个好人,好人不会出事的。

王娜比谁都不想让云亮出事,可是,没有出事怎么联系不上他呢?甘草安慰王娜说,云亮书记一定会回来的。王娜当然放心不下,但是也只好点着头。

王齐问,这些羊是怎么回事?

甘草说,是为了云亮书记。接着甘草就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地给王娜王齐讲了讲。王娜听完热泪盈眶,她说,谢谢甘草,谢谢村里的父老乡亲。

王齐也很感动,他自豪地说,村里人能这么对待姐夫,姐夫值了。

这时候云亮早就醒了。他浑身酸疼,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尽快从这条沟壑里爬出去。

他向周围仔细看了看,几乎没有上去的通道,夜里攀爬的地方,也显得很盲目,他想往前走,一直走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对缓一点的坡壁,但他的脚扭了,走不动。

这时,他听到沟壑上方传来人的说话声,他高兴极了,自己有救了,于是大声呼喊:“救命啊,我掉到下边的沟壑里了。”说话的是几个附近的牧民,他们都是热心肠,也熟悉这边的地势情况,就沿着沟壑一直往前走,拐过弯从一道缓坡下到沟壑底下,搀扶着云亮爬了上去。

云亮告诉他们,他是灰腾梁村的第一书记,他还简单地把他去繁殖基地弄羊的事情给他们说了说。几个人都用佩服的眼光看着他,他们说,如果他们村有这样的第一书记就好了,灰腾梁村的人真幸福,什么时候云亮也到他们村去当第一书记?云亮已经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马上到繁殖基地去,然后带着羊回村。

云亮站起来。

他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身上好几处都在流血,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这几个牧民跟云亮商量,他们能不能送他过去,然后也到养殖基地参观一下。

云亮同意了,就他目前这个身体状况,他太需要他们的帮助了。几个人就簇拥着云亮坐上他们的三轮车,欢天喜地地去了繁殖基地。

羊群已经在宽阔的草原上就位,远远看上去,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像落下了一片片白云,场面壮观,气势恢宏。羊群在走动,就像一片片白云在奔跑。

杨秉仁和甘草看着都很兴奋。杨秉仁说,这么一大片羊群,别说一千只,说两千只都有人信。

旺财说,如果这时候云亮如果在就好了。

几个人都在想云亮,气氛就低落下来。

杨秉仁说,先把这一关过去吧,一关一关地过,把旗长他们送走了,咱们再去找云亮,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报案。

远处的路上有几辆小汽车开过来,杨秉仁知道,那应该是旗里的干部。他主动迎过去。

旗长他们在一个比较宽敞的路口下了车,杨秉仁给他们打招呼。旗长首先问,怎么没有见到云亮?打电话也不通,怎么回事?杨秉仁没有说实话,他说,云亮这两天不舒服,住院了。手机在他爱人手里,有时候开有时候不开。但是旗长来的事儿,我们给他汇报了,他说让我们一定搞好接待。

旗长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几个人向草地上的羊群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杨秉仁,一共多少只啊?杨秉仁说,一千多只。旗长站住了向草地上瞭望,笑着说,很壯观呀,不错不错,开始产奶了吗?

杨秉仁回答说,有小部分已经产奶了,不过还没有形成规模。

旗长等人走进了羊群。

羊们在欢快地吃草,他们在旗长身边走来走去。

旗长很满意,他让杨秉仁把工作做得再细致一些,养殖场的卫生也要做好,别到时候大家来了里面臭烘烘的。又安排李秘书多做一些标语牌儿,在关键的地方都挂上,显得有气氛也好看。又对村庄的道路提出一些要求,说,该整平的整平,该垫的垫一垫,别到时候车辆来了,走不动了。旗长还说了一些什么,杨秉仁有的记住了,有的没记住。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旗长快点走,他好让养殖场的工人把羊赶回羊圈。

李秘书本来还想提醒旗长数一数羊的数目,但是见旗长的兴致这么高,就没有提。

杨秉仁担心羊在外面会出问题,就跟旗长表态说,旗长,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保证把你说的都落实好,不出问题。

旗长点点头,又问起云亮,对杨秉仁说,如果他确实病得不重,还是要回来。观摩会的事儿是村里的大事儿,是旗里的大事儿,但本质上也是他的事儿。让他克服克服困难回来,就说是我说的。

杨秉仁说,谢谢旗长对云亮书记的关心,连忙答应保证让云亮回来。

直到旗长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才挥手跟大家告别,上车走了。

杨秉仁和众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正要让养殖场的工人把羊赶回去,却出了一件事。

云亮回来了。

云亮带着车队,两辆大车上拉着一百多只萨能羊。

云亮的车队正好跟旗长的车队遇在了一起。云亮跟旗长认识,连忙下车打招呼。云亮身上破烂不堪,连个叫花子都不如,把旗长吓了一跳。旗长也下了车。三言两语,就把云亮带来的羊了解得一清二楚,就知道山坡上的羊有假了,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要云亮打电话把杨秉仁叫过来说明情况。云亮对具体细节不了解,但是他知道杨秉仁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就把整个事情都揽了过去。他说这些都是他安排的,跟杨秉仁无关。

旗长就火了,说,你挺有办法,如果车上这些羊借不来,我就被糊弄过去了。把我糊弄过去了,能把区长糊弄过去吗?

旗长说,你这是在玩火。然后带着一肚子气走了,只留下云亮一个人在那里站着。

云亮有些发呆。

杨秉仁跑过来,问,旗长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云亮说,什么也没说,只说咱们做得很好。

但是杨秉仁不太相信。

云亮就说,真的,我没有骗你。

杨秉仁还是不信,只是他也不好再问了。

王娜跑过来,看见云亮狼狈的样子,哭了。云亮说,你哭啥?我好好的,贷款也贷出来了,羊也弄出来了,你弟弟也没事了,你该笑才是。王娜说,你看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能笑得出来吗?你这是工作吗?你这是拼命啊。

王齐也跑过来,他有点恬不知耻地夸赞起了云亮,他说,姐夫厉害,值得我永远学习,永远是我们家的榜样。王娜一听他胡言乱语就烦了,她让王齐过来。王齐不知道王娜要干啥。王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把他的褂子脱下来交给云亮,让云亮换上。

王齐明白过来,还要脱裤子,但是被云亮制止了。

灰腾梁村萨能羊养殖观摩会如期举行。

只是在开会之前的那一天,旗长专门派着李秘书,带了十几个人来,到养殖场的羊圈里清查了一下羊的数目。尽管云亮一再跟他说,羊的数量没问题,绝对超过了一千只,但是李秘书就是不信,非要进去查。甘草认为旗里对他们不信任,很生气,以养殖场不宜外人进入为由,拒绝他们进去,如果非要进去的话,必须进行全身消毒。

李秘书说,旗长对这事儿很重视,说是必须对上级负责,即便消毒也要进去。

他们进去之后,很认真地查了两遍,然后满意地走了。

观摩会开得很成功,全区相关单位的人都来了。但是那天卻没有安排云亮讲话,基本上都是旗长在讲,他讲他对养殖场如何如何支持,在技术上,在资源上,在人力上,在规划上……旗长讲得头头是道。他讲得真好。灰腾梁村的人都这么认为,反正他们是感动了,他们觉得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老皮用了一个形容词:天衣无缝。

只有杨秉仁觉得这么安排不妥,但是他也插不上话。所以,等观摩会结束,村民们在谈论旗长讲话的时候,他就有点生气,说,你们懂什么?你们听明白什么了?你们不懂就不要乱说。

大家果然不再乱说了。

然后就一门心思等着扶持资金下来。他们等了很久,扶持资金也没有下来。村民们当然不愿意了,就去找云亮。云亮又把当初旗长给他打电话说的“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的话,给村民重复了一遍,大家虽然有气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村民们仔细捋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竟然觉得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他们说的吃亏,是指他们拿出来那笔钱。当他们打听到那笔钱还在旺财那里放着没用的时候,就都惦记着想把那钱拿回去。

杨秉仁想让云亮用那笔钱把房子抵押的贷款还了。但是云亮想了想,那么做不好,就没同意,他让旺财又给大家退了回去。大家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杨秉仁不赞成云亮这么做,但是云亮说,没事的,等养殖场挣钱了再说。云亮一直相信,养殖场会好起来,并且会越来越好。

老耿和白云娜没有结婚,但是却住在了一起。白云娜竟然怀孕了。

那个叫牛富贵的家伙,一有时间就跑到养殖场里来。刚开始大家觉得他长得奇丑无比,但是,来得次数多了,竟然也适应了,不觉得有多丑了。杨秉仁也不觉得他难看了,有时候遇上了,还会对他点头笑一笑。当然,甘草对他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一些。村里人都说,说不定他们两个能成呢。

老谢吃了狗胃,多年的老胃病竟然好了。

真是世事难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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