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2022-06-13 00:26毛英雄
方圆 2022年8期
关键词:西蒙斯霸凌攻击行为

毛英雄

快20年未联系的“老友”突然从微信好友验证那里发来叙旧之请,你会是什么感受?我想起了曾经数学试卷结尾处流行的那种附加题,它很难做,做对了可以加分,不做也没什么损失。我选择不做。

先生就笑我,所谓“老友”给你那么大阴影啊?想来是吧。否则为何看到她名字的瞬间,想起的都是不愉快的事儿呢:被她嘲笑过身材、发音;耍弄过我心仪的物件;让我在喜欢的男孩面前出丑;质疑我的成绩……

这些事在当初,都是大人口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但这些“不值一提”给我带来什么影响呢?为了躲避别人的打量,我那时都穿肥大宽版的衣服;为了不暴露声音,我学别人腔调;害怕被嘲讽,我养成不在喜欢之人面前表露情绪的“美德”;不敢做全做满,怕别人说“高调”,不太显眼时又怕被小瞧……

再长大一点我是什么形象?“固执,冷酷,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是高中同桌对当时的我的评价。同桌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性情温和,人也大方,她告诉我,那时最怕跟我闹矛盾,因为觉得我是那种可以一辈子都不跟她说话的人。

嫌隙一旦产生,便如幽灵般游荡在平静甚至“友善”的表面之下,隐秘的压抑搭配故作潇洒的姿态——女孩们人人深谙其道。这情形像极了挂墙攀缘的植物,风一吹,你只见好看的叶浪,却不知叶身下缠绕的争夺。

明明很让人在意,可人人都对其麻木。而麻木不仁的表现之一,是人们认定这些经历是女性成长中过程中的“必经之事”。仿佛没有这些对自尊的打磨,就不足以谈人生?这是绝对正确的吗?难道少受些这样的罪不好吗?

所幸,我在一本名为《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中找到了对此议题的回应。美国学者蕾切尔·西蒙斯在书中大声给出定义——这是一种有别于打架斗殴、言语冲突等霸凌现象的隐性霸凌,具体表现包括说闲话、传谣言、排斥、冷暴力、操控等,这种另类攻击行为在10至14岁的女孩中最盛行,它们往往发生在亲密的社交或友谊网络中。

多亏西蒙斯我才确信,那些曾经痛苦的、转瞬即逝的瞬间都是有毒的,对人百害而无一利。

为什么是女孩间的战争?难道男孩们就可免于此难?

研究者给出的解释是,比起女孩同龄人小团队中常见的怒气冲冲的伤人行为,男孩们的挑战多见于肢体攻击。女孩们选择使用关系本身作为武器这种行为从幼儿园阶段便开始了,“3岁时表现出关系攻击行为的女孩多于男孩,且这种差异只会随着长大变得更加明显”。

为何会如此不同?研究者称:关系在女孩的社交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通常情况下,女孩将被孤立视为日常生活中的危险,尤其会担心自己因与众不同被抛弃;男生则认为危险是落入圈套或窒息。这种对比表明,“女性发展直指人类情感的另一面,强调连续性和灵活变通,而非替换和分离。关系和情感在女性生活中居于首要地位,这意味着她们对损失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和反应”。

这似乎印证了人们对女性一直以来的诸多偏见:互相嫉妒、心胸狭窄、斤斤计较、阴谋算计等——好像她们天生如此。但人的行为怎能仅受控于各自的生物特性,人们总惯于低估环境对人的效力。西蒙斯揭示,长久以来,女孩们置身于“要求女孩不惜一切代价维持完美关系的文化中”。相比男孩,社会分工更是鼓励女孩将关系和关爱摆在首位。“人们鼓励男孩不要依赖母亲,培养男性特质所需的感情控制能力。对女孩的要求则不同,成人会鼓励女孩认同自己母亲的养育行为。女孩的整个童年都用于练习照顾关爱彼此,而她们对亲密关系和人类联系的享受,最初正源自与最好朋友的交往”。

既然“好女孩”等同于“拥有完美的关系”,那失去这种关系、孤身一人就成为女孩们的噩梦。女孩们常常自动远离正面冲突,而对冲突和愤怒的回避驱使她们另辟别径,这让以摧毁对方社交关系为目的的另类攻击行为有机可乘。

那是女孩们人人皆知的微妙境地,正如西蒙斯在书中描述的,“愤怒很少通过语言表达,在校的每一天都可能像是走进了全新的社交地雷阵,排列组合的变换毫无征兆。冲突期间,女孩会用只有她们自己才明白的语言和正义观来攻击别人。在女性友谊亲密无间的背后,隐藏着一片弥漫着愤怒的秘密土地,而滋养这片土地的,正是沉默”。

霸凌别人的人,都是如何想的?这似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如果我接受了上述那位“老友”的申请,最想问的也是这句。以今日之眼光看过去之事难免苛刻,但我坚信,那位“老友”更多会认定自己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刻薄的人,而这同我认定自己是被她欺负的一方一样的坚定。

可事实真如此吗?我先剖析下自己。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才是曾经岁月里那只无辜可怜的小绵羊,无论我做什么,都用“曾经被别人欺负过”这段经历来做我的挡箭牌,这给我做人增添了一种天然的正确性,且让我无悔无愧于过去的所作所为。直到我听到高中同学、大学密友对我真诚善意的反馈,从她们给出的角度那里,我看到了那个同样表现出过刻薄行为的自己。我也曾参与过那种意味十足的眼神交流,也曾经在别人背后说过坏话,在特别生气的时候同朋友说自己不生气,在别人的痛苦纠结前窃喜……

事实就是这样,“良知无法抢在飞速的刻薄之前”,人人内心都住着一个霸凌者,而坦白承认它们,是认知此等霸凌行为的关键。

西蒙斯说,只有如此才不会将这种另类攻击行为妖魔化,才能客观公正地看待它。霸凌者们不是传说中胆大包天、堕落无比的女霸王,她们有的被嫉妒、愤怒所困,有的失控于对被孤立的惧怕之中,有的曾经就是那个被霸凌的一方……“攻击者往往也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占有欲’或‘霸道’是越界之举。相反地,她们对攻击目标始终怀有深深的情感依赖。这些目标和攻击者常常将自己的行为归入友谊范畴,女孩的霸凌故事很少被说出来,这些经历融合了爱与恐惧,推翻了我们对女性友谊的种种假设”,西蒙斯总结。

“我变得不再信任女性了”,这是许多被霸凌过的女孩都会给出的答案。她们转而同男性朋友打交道,认为这样会少去很多烦恼,毕竟在与男性沟通的世界里,亲密和玩耍不再为刻薄打掩护,让人丧失判断的能力。

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吗?

有人说,“如果女孩像男孩一样,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也许,解决的办法就在女孩们绕道而行的地方。

西蒙斯探索了正面冲突和实话实说这两种品质在非裔、拉美裔美籍女孩以及工人社区中的历史与实践。之所以选择这部分人群,是因为研究者们发现,整个青春期阶段,这些女孩在自尊指标方面得分最高,她们具备在与人相处时“大胆说真话”的独特倾向。在她们的描述中,“正面冲突不会结束关系,反而能够巩固关系”。

在书中,西蒙斯提问这些非裔美籍姑娘,“如果你对某人感到生气,你会告诉对方吗?”回答这个问题时她们毫不犹豫——“我会,会让她知道的,如果我难过,我会表现出难过。我不愿意假装微笑,好像每天都特别完美似的。我不高兴的时候,别和我说话,小心点”,姑娘们说。

姑娘们声称从各自妈妈那里习得与惹自己难过之人当面对质的本领,这当然与黑人女性历来需要应付来自家庭和外界的厌女情绪、种族歧视及暴力威胁等环境有关,但她们的大胆直言不失为一种应对女性另类攻击行为的良策。

拉美裔女孩贾丝明从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起,就决心要坚持几件事情。“我有自己的态度,这就是我,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我不会因为不喜欢我的人改变自己。”贾丝明吸引了非常多的朋友,多到令她惊讶,但也有女孩会带着敌意看她。“我不会为了让别人喜欢我而去讨好他们,我觉得我比较坚定自己,敢作敢为,也许这吓到别人了。我觉得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强大,这让别人感到害怕,因为她们不是那样的”。

贾丝明也曾被最爱的女孩们折磨得沉默不语,然而,清醒如她最终意识到单方面的努力、期望和渴望还是不够,“友谊中你只能管好自己”,她简洁地说,“不能是一个人真心付出110%,另一个付出5%”。

这些女孩让西蒙斯看到了女孩相处方式的另一种选项,“关系是可以选择的,正面冲突是有必要的。在协商日益复杂的关系时,一种共同的语言为女孩提供了依托,帮助她们说出那些常被藏掖起来的背叛。除了在文化上允许女孩公开表达攻击性,语言还充当了社交压力的缓冲带,让女孩不必迫于压力陷入与人毫无冲突却虚假的关系中。语言能提供一种表达途径,让女孩始终感受到真实的自己”。

在此,有必要再提供一下德国方面的做法。日本专栏作家辛酸舐子曾在其《女生的世界里总是硝烟弥漫》一书中展示了德国人在人际关系方面的情形。

“在德国,要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想法,就必须说出口。因此德国女生不会鬼鬼祟祟地在背后议论他人,也不存在阴险的欺凌现象。”

“德国人如果对谁不满,会直接告诉对方。看不惯某人的着装时,也会直接向那人指出‘这件衣服很奇怪’。”

“虽然很容易发生争执,但彼此一吐为快之后反而变得更加融洽,形成一种相互信赖的关系,也容易成为亲密的朋友。”

我本人对上述办法非常信服,我最好的一份友谊也是通过此类方式获得。大学期间,我和朋友姝霖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从“不打不相识”到关系的一步步升温,是通过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互相吐露——我们玩的是一种类似“大声说出你内心阴暗面”的游戏。

试想一下,当两个怒气冲冲又战战兢兢的女人面对面,将内心对彼此的愤怒、嫉妒、排斥一一抖出,负面情绪如皮屑纷纷落地之时,也是知晓彼此、放过彼此的绝佳机会。

直面女性群体间畸形社交文化,无异于将女人世界长久以来的“默契共识”泄密于世,对一部分不愿正视现实的人来说,甚至是一种背叛。

“不是所有女孩都刻薄。女孩很棒!女性朋友将成为你们最重要的朋友,我觉得只讨论女孩的阴暗面很不公平”,一次访谈讨论期间,坐在教室后面旁听的女老师对西蒙斯的做法忍无可忍。

西蒙斯对此表示完全理解,但她强调,针对女孩们的攻击行为,她着重的是分析而非贬损。只有正视同性之间的这种复杂性,才能让女性更好地直面自身恐惧,确定自己和他人位置,哪怕这场反观自我之旅并不轻松,但绝对不虚此行。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

作者: [美] 蕾切尔·西蒙斯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擊

译者: 徐阳

出版年: 2022-1

蕾切尔·西蒙斯(Rachel Simmons),1998年毕业于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主攻女性研究和政治学;同年获罗德奖学金(Rhodes),前往牛津大学学习,开始研究女性霸凌现象和女孩心理。她是女孩领导力学会的创办者之一,并在世界各地与学校合作减少霸凌行为。她常常为《青少年潮流》(Teen Vogue)杂志撰稿,是著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的节目的常客。由本书改编的同名人气电影《怪女孩出列》(Odd Girl Out)于2005年上映,并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蕾切尔另著有《怪女孩大声说》《好女孩的诅咒:培养勇敢自信的真实女孩》等书。

为什么昨天还很亲密的朋友,今天就突然不理自己了?为什么有人会躲在背后说坏话,抱团排挤人,甚至霸凌别人?比起男生间的“用拳头解决问题”,女生间的攻击似乎更为隐秘和复杂。然而从家长到老师,大多数人都将其视为女孩的天性,而非亟待解决的严肃问题。

在本书中,蕾切尔采访了曾是霸凌对象和霸凌者的女孩们,直面给无数女性带来困扰乃至创伤的畸形社交文化。相比男孩,女孩往往承载了更多社会要求:受人喜欢比表达真实想法更重要,成为“完美女孩”比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更重要。对冲突和愤怒的回避令女孩们惯于采取“另类攻击”的方式处理争端,也令她们频频陷入人际战争的泥淖之中。

《女孩们的地下战争》希望能够重构社会对于女性霸凌问题的认知,并为家长和学校提供实际的解决策略。让每一个女孩都能学会尊重和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是本书作者和受访者共同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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