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刘丹
在看守所里,芬子神色平静,她告诉办案检察官:“我在里面挺好的,心情也挺好的。”
清晨6点,万籁俱寂,破晓的晨光唤醒着沉睡的生灵,70多岁的陆宾刚从十几里外的菜地浇完水回到家。他打开房门,看到外孙小松仍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叫了小松两声,没得到回应,走到床前一看,小松身着他最喜欢的一件蓝绿色条纹衫,双眼紧闭,面色发青,任陆宾怎么摇都没有再醒来。
接到报警电话后,警方迅速赶到这套位于北京郊区的房子里。这是一套三层的自建平房,带有一个小院,平常住着小松、小松父亲王龙、母亲芬子和外公陆宾四人。陆宾和王龙两人接受了警方询问,但平日与小松形影不离的母亲芬子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中芬子承认了自己杀子的事实。现场十分规整,没有打斗也没有攀爬和门窗被破坏的痕迹。由此警方初步判定芬子具有重大作案嫌疑,遂对芬子展开了追捕。根据芬子的遗书和沿路的监控,警方很快在一座大山里将芬子抓获。
经芬子家人和邻居证实,芬子作为小松的生母,在小松身上投入了满满的爱,平日对小松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芬子所说的是事实,那么她为什么要杀害自己年仅3岁的儿子呢?
“80后”芬子是个北方姑娘,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年轻时在外做小工,过了耳顺之年以后就没有再外出务工,在家里种菜拿去卖,一家人便靠着父亲卖菜的微薄收入生活,日子过得自然是不宽裕。从芬子记事起,母亲会突然丧失意识,出现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不分场合地尖叫等症状。在母亲再三犯病之后,家人把她送去医院检查,她被确诊为癫痫病。
芬子母亲的疾病给芬子一家人的生活蒙上了阴影,年纪尚小的芬子因此遭受了许多同龄人的嘲弄和排挤。芬子进入小学以后,班上同学看到芬子母亲举止怪异,纷纷开始疏远芬子,背后还偷偷叫她“小疯子”,这个绰号后来伴随了她整个童年,让她感到特别难堪。可因为与母亲交流不畅,而父亲因为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她,芬子的不良情绪无法得到疏解,她感到越来越压抑和自卑,不仅无心向学,还开始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大多时候,她形单影只地出现在公众场合,默默不语,但有时候她也会突然激动,出现一些失常的行为,也因为这个原因,同龄人就更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芬子初中毕业,她的心理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學习成绩也不好。中考过后,她考到了职业高中。这里的学生虽然不再叫她“小疯子”,但社会习气重,思想也稍微早熟,在芬子刚刚成年那会,对她做了一些事情,让她难以启齿。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已经没有证据证实了。在那不久之后,芬子的家人发现芬子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时而崩溃大哭,时而出现自残行为,对上学十分抗拒。在家人的陪伴下,芬子前往一家三甲医院检查,被确诊为抑郁症。
尽管通过一年十几次的临床治疗和不停地服药,芬子的精神状态暂时恢复了正常,但这次病痛经历还是让她的身心受到了重创,好似一颗定时炸弹留在她的体内。更遗憾的是,由于母亲癫痫的发病原因非常复杂,不好控制,再加上家境不好,母亲的病一拖再拖,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
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加之家庭条件不好,芬子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而是进入社会,从事一些从业门槛不高的服务性工作。虽然挣的工资不多、工作也比较辛苦,但在芬子的记忆中,那些年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远离了原生家庭和熟悉的人群之后,20岁出头的芬子无忧无虑,觉得自己和其他同龄的姑娘一样,未来充满了可能性。
2015年,26岁的芬子经朋友介绍与王龙相识。王龙和芬子一样,虽然都是家中的独生子女,但都没上过大学,文化水平不高,家境也比较差。两人结婚不久后,芬子也有了身孕,和丈夫王龙商量之下,决定辞去工作在家备孕。几个月后,小松顺利出生,夫妻俩沉浸在新生命的喜悦中,芬子更是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和希望。
然而好景不长,直到小松快2岁时,芬子等人突然发现小松并不能像正常孩子那样迈开小腿灵活地自由行走,走路不稳,经常摔跤,整个人也常常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此外,芬子还注意到,小松的腿部发育得也与其他正常孩子有些不一样,稍微有些弯曲,呈O形状态。这把芬子等人吓得不轻,他们连忙带着小松去医院检查。经过诊断,小松被确诊为一种慢性的骨骼病变症。
然而,这种慢性的骨骼病变症并非不治之症,只是治疗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一笔小松家人无法拿出来的费用。自从芬子辞职成为全职妈妈后,一家人平日的生计主要靠陆宾和王龙两人维持。但他们的收入仅够日常开销,面对突如其来的病症和高昂的治疗费用,小松一家人束手无策,“总不能去偷去抢吧”。
从医院回到家后,一家人沉默不语,家里的气氛也随着小松的病症悄悄发生改变。从小松出生那一刻起,养育小松、做好家庭的后勤保障工作成了芬子生活的全部。除了喂奶、换尿布等基础的事务,半夜小松一旦开始哭闹,芬子也会爬起来哄到他再次安睡为止。小松发育迟缓,日常表达也不清楚,为了提高小松的能力,芬子也会教他识字画画,带他听音乐,给他讲故事……用芬子的话说就是,“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小松身上”。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孩子竟然会患上骨骼病变症。
小松被确诊后,芬子常常陷入自责情绪,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她也会想,小松的病也许和她怀孕时不注意医生的嘱咐有关。怀小松那会儿,一次产检,医生告诉芬子她体内缺乏一种微量元素,可能会影响胎儿发育,需要多加注意,但夫妻俩根本没把医生的嘱咐当回事儿。每想到这一点,芬子都特别后悔。
除了自我指责,芬子还承受着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自从发现小松的腿不对劲之后,陆宾和王龙两人经常在饭桌上讨论起小松的病情,陆宾时不时还会埋怨芬子两句:“我每天凌晨出去浇菜地,王龙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要骑一个半小时的摩托车去上班。你不出去挣钱也就算了,只在家里带个孩子都带不好,要你有什么用。”芬子表面上没有过多回应,但心里觉得委屈,仿佛小松的身体状况都是她一个人的错。即便如此,家里仍然不能给小松最好的治疗。
其实,芬子的父亲陆宾不是第一次如此责备芬子了。从芬子小时候起,陆宾显然是家里唯一一个能跟她正常沟通的人,但是陆宾对她要求很严苛,经常说她什么事都做不好。在这样一个备受打击和压抑的氛围中,芬子时常感到孤独和缺乏安全感。好几次芬子想学习开车,结果还没等她说完,得到的回答不是家里没钱,就是被讽刺肯定学不会,纯粹是浪费钱。结了婚之后,芬子又因为小松的病被陆宾指责,原以为丈夫王龙能帮忙说几句,可他总是在一旁沉默不语,平时也不帮忙带孩子,只知道打游戏,这让芬子感到很失望。
有了小松以后,小芬成了全职妈妈,一方面,她要面对自己父亲的责备和丈夫的无能;另一方面,由于远离了曾经的职场环境和能够说话聊天的朋友,她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长期负面情绪的积累,加之没有发泄的出口,她患上了进食障碍,拿筷子时会手抖,还经常呕吐腹泻,每天过得都压力满满,只能责怪命运不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小松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2019年6月底,王龙和小芬带着他去一家私立幼儿园报名。在初步了解小松的情况后,校方拒绝了他入学的申请。一方面,校方考虑到小松发育得比同龄孩子迟缓,自理能力不足,表达不畅,担心小松不能适应学校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无法抽出太多时间照顾小松。因此,校方建议等小松年纪大一些再入学。
在多数人看来,校方的建议也许不算什么,退一步而言,换一所幼儿园再试试也是一个方案。但这在芬子看来,小松被拒绝入学是一种来自社会的否认,是对她全部寄托的否定,这对芬子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在“遗书”中,她也写下了这段经历:“同龄的孩子上小班我们在家,人家上中班我们上小班,还说这是为了孩子考虑,他们的意思不就想毁了孩子嘛!永远让他低人一等,身为母亲我不能忍,辩驳了几句还让我认清事实,不要想着让孩子上幼儿园就可以上班,敢情我四年的付出,四年的母爱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文不值的包袱。”
回到家后,得知情况的陆宾开始指责芬子对孩子照顾不周,是她才导致孩子不能正常入园。而面对陆宾的百般指责,王龙像往常一样,没有一句安慰。即便是夫妻俩回到房间后,王龙也还是坐在角落里,默默打游戏直至深夜,芬子感到万般委屈。凌晨3点,当她发现丈夫不在床上,他平时骑的摩托车也不在,手机上也没有丈夫的任何留言时,她更是感到一阵绝望。从童年开始,自己的人生好像总是坎坷不断,小时候因母亲患病被嘲笑,刚成年便受到男生的欺负,成家后父亲咄咄逼人、丈夫冷漠不语,现在自己的儿子还因为患病被拒绝入学……种种遭遇像一个黑洞将芬子吸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看看床上熟睡的小松,芬子想到,这个原本承载着她所有希望的孩子,现在反而成了一家人不开心的源头,而这正是自己亲手“制造”的麻烦。一念及此,她决定带着孩子离开这个世界。她先是用枕头捂住小松的面部,持续了五六分钟,重复两次后,用双手掐住小松颈部致其死亡。杀害小松之后,芬子为小松换上了他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蓝绿色条纹衫,留下了自己手写的“遗书”,然后拿着一把菜刀,离开了家。
第二天早晨6点,陆宾发现小松死在了床上,立马报了警。经鉴定,小松符合被人以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警方则根据芬子的遗书和沿路的监控,最后在一座大山里將芬子抓获。到案后,芬子告诉警方自己压抑得太久了。通过遗书,她也将这些年来内心压抑的情绪释放了出来。在“遗书”中,芬子写道:“我要去梦中的仙境解决自己,了无牵挂地走。三年多的时间,太痛苦了,痛苦到眼泪都流干了。我倾尽心血养了一个没有人爱的废物,所以我把他也带走了。”
而从小松遇害那天起,陆宾和王龙的心情除了悲痛,还有懊恼。他们告诉办案检察官:“为了生活,疲于奔波,忽略了对芬子心灵上的关怀。虽然现在的人很辛苦,每个家庭成员都在为了家庭去打拼,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灾祸来临时,我们往往措手不及。”
2019年11月27日,芬子被北京市检察院第三分院批捕。考虑到故意杀人的法定和酌定情节,以及芬子认罪认罚的情况下,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芬子有期徒刑六年。芬子没有上诉。
在看守所里,芬子神色平静,她告诉办案检察官:“我在里面挺好的,心情也挺好的。”(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