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时记

2022-06-13 10:54黄丹丹
安徽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寿县指挥部督查

黄丹丹

已是深夜,寿县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里的两部电话此起彼伏。

“请问,我要去寿县,当地有什么防疫要求?”

“您好,请问您在什么地方,您自己知道所处位置是高风险、中风险还是低风险地区吗?您的健康码是绿色的吗,行程码有没有带星号?请您准备48小时内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来寿县之前向所到的乡镇或社区报备,如果需要联系方式,我告诉您,请您记录……”

自2020年1月23日起,寿县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的热线,一天24小时的任何时段都会响起:

“寿县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吗?我查不到自己做核酸的结果,是什么原因?”

“我嗓子干,还想咳嗽,会不会中招了呀,我该怎么办?”

“我单位要举办大型的活动,请问需要做哪些防疫措施?”

“寿县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吗?我这边是市长热线,这里有一位群众咨询相关事宜,马上转来,请注意接听并解答。”

“指挥部吗?我县疫情防控会于××日召开,请立即将会议通知转发给各乡镇、园区及县直各单位准时参会。”

“寿县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吗?我这里是××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今收到涉及你县的关于新冠肺炎密切接触者协查的函,请根据我们发的传真信息,落实相关管理措施,并及时将协查情况反馈我中心。”

……

寿县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设在我的单位——寿县卫健委,办公室值班室的办公桌上,有两部24小时值班电话,自2020年1月23日至今,我和我的同事们已经在此值守了两年又两个月。除去日常工作,寿县卫健委机关干部以三至四人为一组,共分十组,每日以组为单位轮班坐镇指挥部,接听各路热线,接受并分发文件,处理各类事务。为保证给群众答疑解惑的过程中不出错,大家都自觉学习,不断更新关于疫情防控的知识储备,我有一本“值班秘籍”,那是一个破旧的文件夹,夹了足有三厘米厚的A4纸,写满了关于疫情防控应知应会的内容。我的同事们和我一样,每人都有一本“秘籍”。但即便持有秘籍,有时,我们也会遇到麻烦。

譬如,那天夜里一点钟,我的同事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是:“我问你,你要是在外地,你母亲在寿县去世,你回不回去?”同事一听,这叫什么话!他压住心头火,耐心地问对方什么情况。原来那是一个醉酒者,因听堂弟说,爷爷在老家寿县住院,他想回乡探望,但他所在的区域是高风险地区,家人告诫他不要返乡。他借着酒劲,一个电话打到指挥部办公室,说了这通醉话。同事听出他的醉意后,问他:“你喝酒了吧?要不明天再说?”第二天早上,我在值班室和同事交接班的时候,听他说这件事,话还没说完,值班电话又响起来了……

2022年3月,上海疫情形势严峻起来。全国的疫情呈现了点多、面广、频发的态势。寿县作为劳务输出大县,面临着极大的防疫挑战和考验。作为县疫情防控督查执纪组的成员,我在乡镇开展疫情督查防控工作的过程中,感觉紧张的气氛逐日增加。安徽省境内,马鞍山、安庆、铜陵、芜湖等地陆续出现阳性病例,这令人感觉病毒在朝我们逼近。3月25日,当看到合肥经开区发现1例阳性病例的报道时,我的心立马悬了起来。

十年前,为女儿读书,工作在寿县的我迁居合肥,开启了合肥到寿县的双城生活模式。如今,女儿读高三,距高考仅有70余天。女儿读的是寄宿制高中,每个周末,我从工作地寿县驱车去她学校接她回家,短短的周末,是我陪伴她、抚慰她并给她改善生活的亲子时光。可是,经开区发现了1例阳性病例,我和女儿都不能回家了。因为,我家就住经开区,距离那个阳性病例入住的宾馆不足三千米。女儿学校规定,这种情况学生得留校。我是寿县卫健委工作人员,特殊的工作性质,也决定了我不能涉身疫情风险区域。就这样,我滞留在寿县,孩子滞留在学校。那一夜,我因牵挂孩子失眠了。

3月26日晨,我收到开展疫情防控工作督查的工作通知后,立即通知组员,去乡镇开展工作。忙好回城已是晚上八点半,我请和我一样饿着肚子的同事去吃了碗牛肉汤后回家。夜里十一点四十,孩子在学校打电话给我,说,好想妈妈。我听罢,瞬间飙泪。一夜,噩梦连连。

3月27日,周日。清晨六点,单位的工作群里发通知,要求班子成员和二级机构负责人早上七点钟到视频会议室参加疫情防控工作会。这场会让我们有火烧眉毛的紧迫感,我们的邻县凤台出现了阳性病例。在我噩梦连连的夜里,很多人已经在行动了——应急预案点火启动,核酸检测点立即运转,工作人员各就各位,社区通知群众进行核酸檢测……

会议结束后,督查组工作群里发出了通知,要求各督查组(我县新冠疫情指挥部由“一办十二组”构成,“办”是设在我单位的指挥部综合办公室,我们督查执纪组是“十二组”中的一组,督查执纪组又分为四组,每组负责督查六七个乡镇和二三家县直单位的疫情防控工作,在督查中发现问题,并帮助解决问题) 立即奔赴寿春镇和八公山乡的各核酸检测点。我们从27日早晨工作到28日凌晨。晚上,我们从东城门经过时,看见城门已封闭,当下,我心头一紧。

深夜,检测点空寂了,但仍有穿防护服的检测人员和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在值守,十一点半,我在一个隔离点劝返了一位稚气的小志愿者,他是高三学生,学校停课三天,他自发到社区要求参与工作。我对他说,高考在即,保护好自己,好好学习、好好休息是他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事。他点头答应,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想到在合肥的女儿。跑遍所有的检测点后,我回家,写完督查报告,已是凌晨一点钟。

3月28日凌晨四点钟,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梦中,女儿还是一个小婴儿的样子,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我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时间后,强迫自己继续睡,但睡不着。我索性起床,去了单位。七点不到,单位已经有很多同事在岗了。那些同事中,有的彻夜未眠,有的仅在办公室沙发上打个盹,也有和我一样,是早早从家里赶来的。我们这种工作状态,自2020年1月以来,已是常态。

3月28日上午,我们继续下乡督查。

疫情防控工作中,乡村两级干部的辛苦,我们见证已久。在督查过程中,我们会把发现的问题当面点出,同时也积极提炼工作亮点作分享,这样做,可以让乡镇规避自身问题,借鉴他方优点,让工作更为高效。我们查看了核酸检测点、乡镇卫生院、集中隔离点、村卫生室、快递点、商超、药店……

在村口,我们所遇之人都戴了口罩。疫情防控指挥部下发的《致群众的一封信》,干部们发了,老百姓也读了,并按要求做了。

不过隔了一天没有下乡,我们就发现乡镇的街道变空旷了。看不见的病毒对人世所造成的影响巨大。

督查结束,我于下午五点回到单位,在办公室处理完工作已经是晚上六点四十。几分钟后,“寿县报告新增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1例”的通报发出。这是寿县疫情“零”的破防,两年多以来,寿县一直是零确诊病例,零疑似病例,到此刻,这个纪录被打破了。我有些沮丧,那是一种不好形容的感觉。看来,我需要靠食物来调节一下心情了。去食堂,发现已经没有饭菜了。开车去超市,停车,看了一眼手机:坏了,七点半还有会。那会儿已经是七点一刻。我又掉转车头往回赶。会上,县委牛方括书记做了关于我县疫情的通报,要求大家各司其职,立即行动起来。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开车到小区,发现小区已经实行封闭管理。小区门口站了许多戴红袖章的志愿者,他们是县直单位的干部职工,下沉到社区参与疫情防控工作。

针对这例无症状感染者,流调、溯源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区域核酸检测完成了第一轮,接下来还有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防疫工作的复杂、繁重实难描述。人们与无形而传播力强大的病毒博弈着。

从午夜时分入睡,醒来时,是清晨六点。手机上显示日期:3月29日。这距离形势突然紧张的上周五,不过四天而已,但我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乡有俚语:火不烧到自己身上不晓得疼。真是的,两年多来,发生在他处的疫情突然来到身边。作为疫情防控工作人员的我,亲身体会到这一切,太有料了,但此刻,我却什么也不想说。今晚的通报中写道,我县再增加3例无症状感染者。

夜深了,我办公室外的走廊脚步纷沓,指挥部办公室的两部热线依旧是此起彼伏。

3月30日清晨,我收到卫健委办公室主任傅寅生发来的会议通知:八点钟,在卫健委机关会议室召开党组会。

在走廊上遇见卫健委党组成员梁廷权,他有点尴尬地说,五天没回家换洗衣服了,一身异味,真不讲卫生。不只他,驻守在我们单位的县领导和我们单位的班子成员,这几日,几乎都没回过家。进入会议室,隔着口罩,我都能闻到浓郁的泡面味道。不用说,昨夜,指挥部又有不少工作人员不眠不休地坚守着。

八点钟,县卫健委涂满祖主任一手拿笔记本,一手持手机,边接电话边快步走进会议室。终于挂了线,他把手机搁在桌上,开口还没说完半句话,手机又响了起来……如此,反复十数次。

会议重点研究了当前如何保障患者就医等紧急问题。28日,寿县发现第一例无症状感染者。按规定,在病例发生地寿县八公山乡划定封控区、管控区和防范区。被划为封控区的八公山乡张管村和郝圩村,实行区域封闭,要求群众足不出户,实行服务上门的管控措施,由医务人员定期上门进行核酸检测。29日中午,我在乡镇督查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我是八公山乡郝圩村的,今天要去中医院做透析,村里的路都封了,人都不给出去,怎么办?”我知道,血液透析患者的治疗是一刻也不能延误的,可如何将封控区内的患者迅速安全地转至医院就诊?患者之前就诊的县中医院透析室内还有别的患者,医院无法开辟单独透析室为其治疗,怎么办?在多方了解、咨询与请示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患者到市黄码医院就医。处理好此事,心里的这块石头刚落地,我又收到县内一家民办血透机构的请示,他们希望将收治的三名八公山乡透析患者转到县级医院治疗。有了之前的经验,回复这个请示的过程就高效多了:将患者转市黄码医院治疗。

涂主任意识到,除了血液透析患者外,还有孕产妇、急诊和危重患者的就医一刻也不能延误。所以,领导们连夜研究方案,初步议定了黄码医院建设等事项。早上的党组会,对夜里领导们初步讨论的事项进行研究,明确定点寿县县医院为黄码医院,寿县中医院为备用黄码医院。将两家县级医院明确任务后,八公山乡等疫区患者的就医便得到保障。抗疫事大,老百姓的生命健康更是大事,涂主任正说着,县委牛书记推门走进了会议室。

3月31日凌晨一点半,寿县公安局发布了关于寿县新老城区、八公山乡区域临时交通管制的通告。从清晨6时起,寿县新老城区、八公山乡区域道路实行临时交通管制,除了从事疫情防控和保供应、保民生、保生产的车辆外,其他车辆一律禁止通行。

我开始步行上班。从家到单位,步行需四十分钟,晨光里,戴着口罩的我,快步才走几分钟,就感觉气闷。想那些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成日劳作着,该多么辛苦。路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安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走到单位楼下,我发现,绿化带里的垂丝海棠,花朵已经凋败,地上一层惨白的花瓣被风卷起,就像撕碎的纸屑般乱飞。

每天都到乡镇督查。出城途中,看见主干道的路口设了卡点,交警和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在值守。上高速公路,一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车为伴,我侧脸望着车窗外,田野里亮黄色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麦田织锦似的鋪在大地上,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比前一天又绿了一层。有些树梢上擎着鸟巢,但我没有看见鸟的影子。田野静默着,甚至连天空,也没有鸟儿飞过的痕迹。

抵达隐贤镇——这座三国时曹操在此屯兵,打造兵器的古镇,因韩愈的好友大学士董邵南隐居于此而得名。古代贤者隐居的小镇,也裹挟在时代的潮流中,阻挡不了乡民外出务工的脚步。

中午的气温将近二十摄氏度。在镇里,我见分管疫情防控工作的镇人大主席陈海燕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便问她,怎么穿这么多,不舒服吗?她说:“夜里流调,太冷了,所以就多穿点。昨晚九点多,接到电话,有群众主动向村里报备,说自己女朋友的父亲确诊阳性,他前几天才和女朋友见过面,被吓得不轻。我们接到电话,立即赶到小伙子所在的村,不过还好,经过了解,他女朋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自己在外地的父亲了。我们流调队刚从村里回到镇上,又接到疾控中心的信息推送,说是发现我们镇有例次密接者。那就继续呀,等做好这场流调,把次密接者安顿到隔离点,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你不晓得夜里有多冷,我穿羽绒服还冻得发抖。这节骨眼上,人可不能生病,所以我宁可多穿点。不过,不穿羽绒服我也没春装换呀,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一个多月没回家,那小孩呢?”因为疫情两周没回家的我,每天都牵念着孩子,第一反应就是,当妈的一个多月不回家,家里的娃咋办。陈主席说:“儿子在城里读高一,由奶奶带着他。孩子想我,有时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白天夜里都在忙,都忙些什么呢,也不回家。我就告诉他,妈妈在忙疫情防控,他也懂,在学校老师们也都会强调这个。唉,没办法,我实在顾不上他了。”我们彼此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两个当妈的人,心里都暗自对孩子愧疚着。但又能怎么办呢?

下午的疫情通报中说,淮南此次疫情源头零号病例已找到。这也是流调工作的成果。

最美人间四月天。四月,伴随着我们奔波的脚步,如期来临。

在张李乡督查时,车行在紫云英簇拥的张马沛堤上,擦窗而过的淠河湾春景,明媚而开闊。田畴裹着麦苗绿与菜花黄,层层递进到淠河边,河那岸是蔚然成林的树木,淠河游龙般蜿蜒着,白亮亮的淠河水漫延到视角的尽头。

在卡点,我问值守的工作人员:“这几天,来往经过的人多吗?”“不多,我们每天都点对点地向在外的乡亲们宣传,暂时不要返乡,等疫情稳定后再回来。要不是宣传到位,这会儿,大堤上肯定车水马龙。”“车水马龙?”见我疑惑,一位穿着志愿者服装的老人说:“都是从外头回来祭祖的,这不过两天就清明了吗,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后人走得再远,都要回来给先人包个新坟头,烧点纸钱,磕几个头,那样做了,一年到头在外面,才能过得安泰。俺们这些在家的老党员配合村干部,对在外面想回家上坟的远亲近邻都带了话,因为疫情,隔一年不回来,先人们不会怪罪的。”

据我了解,户籍人口为五万八千人的张李乡,外流人口竟高达四万五千人。如今,我们所有的乡村,现状大抵相似,平日里,村里多是留守的儿童与老人。逢年过节,乡村才喧闹起来,外出务工的人们揣着在城里攒下的票子,带着从城里买下的稀罕物儿,扑向乡村,奔向他们的老人和孩子。在乡村,清明节比过年返乡的人流更稠。不少早年离乡的人,在外安家落户,他们在乡村已经没有了家,父母子女甚至直系亲属都在别处安营扎寨。家乡,唯一牵扯他们的,只剩了清明回乡祭祖这一桩大事。所以,清明回乡的人,多过了返乡回家过年的人。

站在大堤上,放眼望去,前面村子附近的田地里有几座坟,那坟头,裸露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新包的。陪我们一起的张李乡党委委员刘洁告诉我,为了安抚不能回来祭祖的老乡们,村干部会帮着联系在家的村民,替那些在外回不了乡的人家清理祖坟上的杂草,包上新的坟头。

寂静的乡村,寂静的街道,寂静的小城,以及午夜时分我寂静的办公室。这寂静里蕴藏着力量与希望。就像土地需要休养生息才能孕育出丰硕的果实,此刻,咱们的小城也一样。被“疫霾”笼罩的寿县,正以必要的静态养护明日的生机。

2020年4月8日,武汉解封,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给一位武汉的志愿者发信息说:“新年好!”那一天,是武汉人迟到的新年。美好从来不会缺席,在这寂静的春夜,我笃定小城定会“疫散云开”,此刻按下的暂停键,会快速弹起。

2022年3月29日至4月4日夜于寿州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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