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的弹片

2022-06-13 10:54曹应东
安徽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弹片营长校长

曹应东

在一等功勋章的旁边,是一块保养得很好的国产老式手表,在手表的旁边是一枚呈现为不规则半月形的弹片。弹片通体泛着黄褐色,看上去似乎比黄豆还要小一些。面对这种与炮弹完全割裂的形态,如果不告诉你它就是炮弹爆炸后形成的弹片,你可能无法把这么微小的物件和巨大的炮弹联系在一起,从而也无法想象它曾经是炮弹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知道这枚弹片是怎样一种特殊的材质打造的,从1950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一直到今天,漫长的时光并没有给它镀上一层斑斑的锈迹,时至今日,它依然崭新如初,仿佛那发诞生它的炸弹是昨天才爆炸的一样。

我正俯身注目凝视这枚弹片时,纪念馆的讲解员领着一大群人正往这边走了过来。讲解员是个身材高挑、容颜姣好的女孩,她边走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声音里饱含着深情,我们即将看到的是一位志愿军战士的遗物,其中有一枚弹片。这枚弹片是1950年朝鲜战场上美军炮弹爆炸后的残留物,它在我们这位荣获一等功的志愿军战士的颅脑内滞留了六十三年,直到去世火化时才从他的骨灰中找到这枚弹片……

父亲很少提及自己在那场战争中的经历。只有他在喝酒喝到似醉非醉的时候,意识游离于清醒和模糊两种状态之间,才偶尔会支离破碎地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从朝鲜战场上获得一等功归来,那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但父亲却是极少提及。这一点,有很长时间我都感到很奇怪。直到现在,我多少有点理解父亲了。我想,他可能是认为自己在战场上一枪未开就由于负伤不得不退出战斗序列,甚至很快就因伤退伍,这对一个军人而言,即便算不上是一种耻辱,但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引以为傲的。所以,关于那枚弹片的来历,我也是通过多种渠道将零星的内容收集在一起,才勉强搞清楚来龙去脉。

父亲是营长的警卫员。营长姓谢,打起仗来有勇有谋,他所带的那个营素来有着“常胜营”的美誉。十一月份,朝鲜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在急行军的途中,随处可见裸露的山岩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偶尔也会遇上战火焚烧后的村庄,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和冒着缕缕青烟的焦木。就在这一片荒凉中,父亲所在的那个营奉命开拔到清川江一带迂回待命。

谢营长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然后站在战壕里举起望远镜朝着远方看去。必须说明的是,谢营长的身材不高,因此他因地制宜地采取了一种类似金鸡独立的动作来观察敌情。他右腿用脚尖点着地面,左腿抬起踩在坑沿上,这个高难度动作虽然增加了他的高度,有利于他极目远眺,但却严重影响了他的灵活性。那颗炮弹带着呼啸声凌空袭来时,父亲和谢营長都听到了。很明显,那发炮弹的落点就在他们附近的坑沿上。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老兵不同于新兵,老兵最怕的是那种如同毒蛇一般潜伏着伺机伤人的机枪,让人防不胜防,而对于对新兵有着巨大威慑力的大炮,老兵却可以从容地根据炮弹在空中的啸叫声来判断炮弹的大致落点,从而以最快的速度闪避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父亲和谢营长当然都是老兵了,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听声辨位,立刻撤回到壕坑里自然就毫发无伤。可偏偏就出现了异常情况。大约是时间长了点,谢营长那条高高迈出的腿大约是有点麻木,一下收不回来了。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大喝一声,营长!与此同时双腿蹬地猛地凌空跃起,在空中展开身体成为一个大字,往谢营长身上一扑。

父亲的身材高大魁梧,是出了名的大个子,以至于人们都不再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大个子。身大力不亏,即便是到了部队,父亲也是无可争议地成为谢营长的警卫员。父亲这一扑,顿时就像包饺子一样把谢营长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在了怀里,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露在外面。炮弹爆炸了,谢营长一点事都没有,连层油皮也没有伤到。

没有一点悬念,那发炮弹让父亲成了一个血人。

一年后,父亲回到了老家,成了青山学校的一名老师。说是老师,那是往父亲的脸上贴金,实际上,父亲就是学校的校工,一名专门负责打铃的校工。那时的学校不像现在这样有电控铃或者音乐铃,按程序设置好上下课的时间,时间一到,自然就会有电铃声或者优美的音乐响起。那时,每到上下课的时间,父亲就去打铃。在父亲没来之前,由校长排值班表轮流安排老师打铃。父亲来了后,校长就不再排值班表了,而是把打铃作为给父亲量身打造的岗位。从那时起,父亲的工作就是打铃。

多少年后,我想起父亲打铃的情景都会马上在眼前浮现具有油画一般质感的画面。在清晨微凉的阳光里,父亲右手举起握住铃绳,左手抬起到眼前,腕间的那块手表在阳光下折射出斑驳的光芒。那一刻,父亲仿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自己则有了几分谢营长指挥若定的风采,随着他右手手腕充满节奏地抖动,铃绳在空中以扭动的姿势有规律地舞蹈着,清脆的铃声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响起。对父亲而言,那每一声铃声大约都会让他想起战场上嘹亮的冲锋号角吧。

父亲那气势十足的打铃姿势,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

我不仅喜欢看父亲打铃,也很享受打铃的前奏。因为我每次都是骑在父亲肩上去看他打铃的,只有我才能有这个待遇。父亲像举一根灯草一般轻而易举地将我拎了起来举过头顶,再轻轻地放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我小小的身体骤然从平地升起,吓得我赶紧用双手紧紧抱住父亲的头,一时间仿佛真的是骑上了高头大马,环顾四下,一切都从之前仰视的角度变成了俯视的角度,顿时有一种眩晕的幸福替代了惊吓。父亲喊了一声冲啊,便朝着学校的方向欢快地迈开了大步,在我看来,父亲的那步子根本就不是行走,而是在奔跑,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着。这时,我总会听到母亲在我后面念叨说,大个子,注意你自己的头啊,不能这样跑的呀。姐姐则跟在后面一边小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爸爸,你慢点,等等我。那时姐姐上小学一年级。

母亲特别关注父亲的头。无论何时,她的目光都无比坚定地落在父亲的头上。我记得,她总是监督父亲戴上帽子。戴的自然都是旧军帽,天冷时戴那种厚实的棉军帽,不冷的时候就戴那种单层的军帽了。虽是少了五角星和肩章,但父亲一年四季都一身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身板挺得笔直,周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军人的气息。我有时忍不住从父亲头上抢下来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但我的这种行为,每一次都会毫无例外地遭到母亲的制止。她好像一直就在一旁监视着我,时刻提防我去摘父亲的帽子。

那时的我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如此重视父亲的头或者是父亲的帽子呢?还是姐姐对我解的密,她说父亲的颅脑里有一块弹片,所以父亲的头既不能受凉,也不能受热。而帽子恰好同时具备了保暖和遮光两种功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帽子就是父亲的命。尽管姐姐只比我大两岁,但她懂事早,知道的东西比我要多的多。

其实,父亲身上的弹片一共有二十七枚。经过好几次手术,取下了二十六枚弹片,还剩下一枚,经过多次会诊也无法取出来。因为,这一枚弹片深深地插在父亲的颅脑里,嵌在神经和血管的汇集处,以当时的技术和条件,谁都不敢保证手术能成功。

是的,在战场上那无所畏惧的凌空一扑,导致父亲身中二十七枚弹片。这是父亲在朝鲜战场上第一次受伤,也是最后一次受伤。父亲出院后,部队经过研究,决定让父亲退伍。原因很简单,留在父亲颅脑里的那枚弹片无疑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过,它什么时候爆炸,谁都说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让父亲留在部队显然是不合适的。

父亲一个劲地为自己分辩,二十七枚弹片都要不了自己的命,区区一枚弹片又算得了什么呢?在他极力为自己分辩时,那些人都很有耐心地微笑着听他的分辩,但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听进去。最后,父亲还是只有带着那枚一等功的勋章回到家乡,成为青山学校的一名校工。组织上原本是安排父亲在城里工作的,但父亲却并不领情,竟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坚决要求回到家乡。父亲说,既然上不了战场,那就让我回家吧。对一位从战场立功归来的英雄,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是必须要给予满足的。就这样,父亲回到了家乡,来到了青山学校。

谢营长得知消息后,托人带了一块手表给父亲留作纪念,和手表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句缭绕着硝烟气息的口信,大个子,保重身体,等着我们胜利的好消息。等父亲收到手表和口信时,谢营长已经带着部队杀到三八线以北三十公里以外了。

从父亲身上取出的那二十六枚弹片没有保存下来。据统计,在整个朝鲜战争期间,美军弹药日平均消耗2928.12吨,总消耗量达到了330万吨。但凡被美军炮弹覆盖过的山头,都会无一幸免地成为秃山,寸草不生,土为浮土,足足有二三米厚;甚至,原本坚硬如铁的岩石也被炸成了粉末,伸手可捧。在这种极端状态下,可以想象从伤员身上取下来的弹片会有多少。所以,那些从父亲身上取下来的弹片在当时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没有被保存下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凝视着眼前这枚弹片时,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从未谋面的二十六枚。那二十六枚每一枚有多大?比眼前这枚大还是比这枚小?它们又分别在父亲身体的哪个部位?它们又是怎样啸叫着、飞旋着划破父亲的皮肤,切开肌肉,割断血管和撞碎骨骼?那一刻,父亲承受的又是怎样的痛苦?那之后的日子里,父亲又是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父亲回到家乡后,一直过着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日子。在记忆中,他唯一的娱乐就是放学后和校长支起车马炮杀上两盘。这期间,他离开这个极富规律性的生活轨迹只有两次。在父亲离开时,学校的铃声就会变得紊乱不堪,老师和学生变得无所适从,有的忙着上课,有的忙着下课,完全是各行其是。父亲也许知道这个情况,所以每次外出他都是那么短暂和匆忙。

第一次时间稍微长点,有四天时间。

那天,校长手里拿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匆匆地闯进了父亲的办公室。青山学校位于大青山的腹地,距最近的邮电局也有几十里崎岖的山路,于是,邮递员自作主张地把一周的报纸积攒起来一次性地送过来,这样他自然就省事多了,但学校的报纸总是要滞后一周才能收到,新闻到了这里早就成旧闻了。所以,父亲对报纸没有多大兴趣。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选择那信号并不稳定的收音机,在那时而清晰时而含糊的声音里倾听来自山外世界的消息。

校长一看到父亲,就没头没脑地问,大个子,你以前的营长姓谢?

父亲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腕间的手表,离下课的时间还有一会,觉得这时和校长说上几句话应该不至于影响他的工作,才抬起头回答道,是啊,怎么了?

校长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报纸,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而是将手上的那张报纸递给了父亲,说,你还是自己看吧。

父亲接过报纸,狐疑地看了看校长,才勉强让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张报纸上。

据校长事后回忆,父亲看了那张报纸后,风平浪静的脸上顷刻间阴云密布,双眼仿佛都喷出了火来。父亲大吼一声,这绝不可能!语声未毕,一掌拍在面前的办公桌上,可怜的办公桌本来就单薄得岌岌可危,哪里能承受父亲的愤怒,砰的一声碎成了几片。校长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而父亲则一甩手,大踏步走出了办公室。

在父亲快要走出视线时,校长才反应过来,边追出办公室边問道,大个子,你这是去哪里?

父亲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对校长的回应,也算是向校长请了假,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第四天,父亲回了学校。关于这四天的行踪去向,任你怎么问,他始终是一言不发。所以,这四天父亲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始终是个谜。只是父亲回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算起来,我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

父亲回来后,头就一直疼,疼到后来无法忍受了,无奈之下,父亲开始喝酒。据说,在此之前,父亲是滴酒不沾的。

事情的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从我记事起,我看到父亲是逢酒必醉的。好像我从会走路起,我不是在去给父亲买酒的路上,就是在给父亲买酒回来的路上。酒是大青山酒厂酿造的青山秘酿。这青山秘酿很有一些历史了,是大青山一带最有名的烈酒,酒泼洒在桌面上,划根火柴一点,就呼的一下喷起一缕蓝色的晶莹的火焰,经久不息,蔚为壮观。

后来在大青山酒厂参观时,我看到了一位著名诗人为酒而写的诗。那首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我在那首诗里找到父亲喝酒的原因。其实,所有人喝酒的原因都可以在那首诗里找到。诗是这样写的:酒/她是可爱的/具有火的性格/水的外形/她是欢乐的精灵/哪儿有喜庆/就有她光临/她真是会逗/能让你说真话/掏出你的心/她会使你/忘掉痛苦/喜气盈盈/喝吧,为了胜利/喝吧,为了友谊/喝吧,为了爱情……

正如诗人在诗中所言,父亲喝酒是为了忘记痛苦。毫无疑问,那痛苦是那枚滞留在他颅脑的弹片给他带来的。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回头看,我是这样认为的,一定是那枚弹片被父亲的愤怒和劳累惊醒了,发生了细微的位移,导致父亲头疼症状加剧。白天注意力分散,父亲尚可勉强忍受,到了晚上,如果听之任之,就势必疼得整夜不能入睡。而那时,由于条件限制,长期使用镇痛药物几乎不可能,但幸好大青山还有青山秘酿。

父亲在喝酒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一切,他整个人的心神都会在刹那间沉浸在酒里,看上去神态严肃,全神贯注。他喝酒时无视桌上的菜,有菜无菜也好,菜多菜少也罢,都不可能影响他喝酒的兴致。他喝酒时无视你对他的态度,你敬他酒他喝,你罚他酒他也喝,那一刻,父亲的眼里看到的只有酒。

父亲的酒量并不大,再加上他为人执拗,一端起酒杯就不听人劝,酒倒杯干,因此每饮必醉。喝酒并不可怕,可怕是喝醉酒。有的人喝醉了又哭又笑,有的人喝醉了又唱又跳,有的人喝醉了又吐又闹,所以,我们大青山一带一直流传这样一句谚语:喝了一辈子酒,丢了一辈子丑。但父亲却是个例外,他每次喝醉后,只做一件事,那就是闷声不响地倒头就睡。在那时的我看来,父亲还真的颇有点古人“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的风骨呢。

其实,父亲酒后嗜睡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科学研究表明,人的颅脑受到外伤后,就算是没有明显的颅内出血,肯定也会脑震荡,这个症状必须要通过充足的休息才能够缓解。酒后嗜睡,实际上是父亲借助酒精的麻醉作用启动了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只有一次,父亲喝醉酒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安静地入睡,而是不依不饶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地朝我笑,笑着笑着竟然流下泪来,他流着泪连声说,营长,援朝出息了。

不错,我的名字叫援朝,一个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名字。那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村也总算实现了零的突破,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偷偷地练会了一招“抱腿摔”。这一招其实很简单,手上照着对方面门虚晃一拳,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在对方招架或后退避让时,迅速俯身进步抱住对方站在前面的那条腿,用肩膀往对方腹部用力一顶。对方如果不是谙熟功夫的高手,基本上都躲不过这下一抱上一顶,顿时摔个四仰八叉。如果对方是高手,只要他不具备全面碾压你的能力,他大约只有俯身抱住你来化解危机,你呢,早就在等着他这一伏一抱,双手抱住对方的腿不放,脚一蹬地,借力长腰向上向后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扛起来……

你知道希腊神话中大力神是怎样被打败的吗?大力神叫安泰,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只要他双脚站在大地上,大地就源源不断给他提供力量,这样他就会力大无穷,战无不胜。但赫拉克勒斯洞悉了安泰的秘密,并不和他硬拼,而是瞅准机会将他高高举起。安泰离开了地面,就失去力量的来源,最终输得个干净彻底。就连大力神安泰双脚离开了大地连个毛线都不算,何况是你我一介凡夫俗子呢。

我不知道赫拉克勒斯对付大力神安泰的是不是这招“抱腿摔”。但我知道,学会了这招后,我成功解决了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个难题。

现在看起来,这个难题其实算不上什么难题,但那时的我毕竟年少无知,又不敢告诉父母,只有一个人独自默默地承受,竟然被困扰了很久。问题出在身高上。那时不像现在,学生座位的安排和学习成绩、社会关系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捆绑在一起。那时很单纯,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按身高来安排座位,矮的坐在前排,高的坐在后排。我一年级到三年级都稳稳地坐在第一排,而且看情形还存在着继续把第一排坐到底的趋势。要命的是,我姐姐与我正好相反,她个子高,同年级的男孩都比她矮,因此一上学就稳稳地坐在最后一排,一直没有改变过。就连母亲的身材在当地女人中也算是高的。更要命的是,父亲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个子高。这样一来,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成了鹤群中的鸡,显得既不协调又不正常。于是,高年级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子每次看到我,总是戏谑地说我是抱养的。

其实,这样的事很多人在小时候都遇到过。我也曾经逗过女儿,说她是我们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女儿先是吃了一惊差点掉下泪来,但很快她就找到一条条证据来证明她就是我们的女儿,比如,她的左手拇指长得像我的,她的右手拇指长得像妈妈的,她的眼睛长得像我的,她的鼻子长得像妈妈的。说实话,我那时也曾经想过要这样去找证据,但很快就自己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在身高这个明显的硬伤面前,其他任何证据都是苍白无力的。

当我用这一招“抱腿摔”把那几个高出我两个头的多嘴多舌的小子一个个扛到肩头时,我遇到的难题就不再是难题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想到,伟人的话即便是放在这里也同样是真理一般的存在。此后,那几个小子每次见到我都侧身让道,对我无比恭敬地行注目礼,再也没有对我的身世说三道四了。

此后,我一直对武功秘籍深信不疑。理由很简单,我那所向披靡的“抱腿摔”就是从一本武功秘籍上学到的,那是一本发黄的小册子。在我为自己身世困扰的那段时间里,一有机会,我就偷偷地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想找到一纸与我身世相关的血书,上面写着有关我出生来历的几行字。要真是那样,我也就只好认命了。但想象中的血书并没有找到,却意外地找到了一本发黄的小册子,好像是一本培训教材,里面都是擒拿格斗的招式。我毕竟是个孩子,这本发黄的小册子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把找血书的事忘在脑后。我粗略一翻,就看到小册子的其中一页写着一行字,因此显得很突兀。我打开一看,是父亲的字,此招最适宜用来以小打大,上惊下取,熟能生巧,必胜无疑。

后来,我好多次费尽心思去找那本小册子,每次都一无所获,就像那本小册子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二次时间就更短了。父亲早晨出门晚上就赶了回来,算起来还不到一天时间。

是一辆吉普车送父亲回来的。能这么快回来,这辆吉普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即便坐车到最近的車站,也还是要翻山越岭步行五十多里山路才能到家,那样无论如何也是要到第二天才能回家的。当那辆吉普车从飞扬的尘土中钻出,梦幻一般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夕阳已经落在西边的山坳了,昏黄的阳光把天地间镀上了一层金色。

父亲脱下头上那顶没有五角星的军帽,轻轻扇动着,把军帽当成扇子给自己扇风。我看到一股热气从父亲的头上蒸腾而出,他的额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有几滴汗珠因为体积过大,微风过处,不由砰然坠落。

那辆吉普车是县政府的。父亲用平淡的语气对母亲说明吉普车的来历,但神情中却分明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后来,校长也证实父亲说的是实话,那的确是县政府的车,也是县政府唯一的车。

母亲没有接父亲的话,而是匆忙地走过去用自己的袖口拭父亲额头的汗,边拭汗边问父亲,孩子上县高中的事能成吗?母亲不在乎这车是哪里的,母亲只在乎父亲额头的汗和我上县高中的事。

父亲说,我直接找到县长说了援朝上县高中的事。县长先是说一切都要按照规定办,既然英语不及格,那就说明不符合上县高中的要求,那就不能录取。我不等县长把话说完,就毫不留情地反问他,按规定青山学校应该有英语教师的,但青山学校有吗?没有英语教师,英语离及格也就只差两分,况且援朝的总成绩超出了县高中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为什么就不能破格录取呢?

母亲停止为父亲拭汗的动作,手上的动作虽然停止了,但她的问话却没有停止。她更加急切地问道,那县长怎么说?

父亲如实回答说,县长显然没有想到我敢这样反问他,迟疑了好久,才答应对我所反映的情况安排核实研究,研究后再给我们答复。

母亲拭汗的手从空中滑落,垂了下来。她一脸失望地嘀咕着,说来说去,援朝上县高中的事还是没个准信呀。

校长在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他认为我上县高中的事十有八九没有问题。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校长的判断是正确的。大约两个月后,我成了青山学校第一个考上县高中的学生,也是县高中录取的唯一英语成绩不及格的学生。这是我走出大青山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

当我接到那张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父亲颅脑里那枚弹片面目狰狞的模样,想象着父亲忍受着剧烈的头疼在山林间踽踽穿行、在县长那里为我据理力争的情景,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值得一提的是,新学期开学时,青山学校也终于迎来学校历史上第一任英語教师。

该说说父亲颅脑里的那枚弹片了。

那是个夏天。我和平常一样坐在大学阶梯教室的第一排上课。是的,我承认,在身高方面,我没有遗传父亲的基因,所以对我来说,坐在第一排已经成为习惯了。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毫无征兆地突然举起手站了起来。老师莫名其妙地走到我身边,问我,怎么了?

我结结巴巴地请求说,老师,我要请假回家。

那时,通信条件还很落后,电话都很少见,手机这个名词更没有诞生。在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也不可能接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在上课的中途,我突然冒出回家的念头,而且,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实在等不及下课了,只能冒昧地打断老师的讲课。

当时,我不敢对老师说我请假是因为预感。是的,我毫无来由地预感到父亲可能出事了。这种不祥的预感不停在我的脑海里折腾,折腾得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无论老师在课堂上讲得是怎样的口沫横飞、天花乱坠,我也是不可能再听进去一个字了。因为,占据了我全部思想和灵魂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必须马上回家。但我显然不能以预感为理由来请假。我认为对老师来说,这个理由毫无疑问是荒诞不经的。等我读到有关量子纠缠方面的文章时,才明白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其实是存在的,并极有可能就是量子纠缠的一种。这样看来,即便是预感也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

我一直认为,父亲脑部血管突然爆裂,那枚在父亲颅脑里蛰伏的弹片是罪魁祸首。终于,在父亲的骨灰中,我找到了那枚带着余温的弹片,满腔愤怒地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那弹片尖硬的不规则的边缘瞬间就刺破了我的掌心,鲜血蜿蜒地从我的指缝间缓缓地溢出,但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疼。

校长早已经不是学校的校长了。父亲当然也不再是学校里那个被称为老师的校工了。因为,他们都已经很老了,而学校依然很年轻,老师和学生仍然在一茬接着一茬地到来和离去。现在,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的是时间凑在一起支上车马炮杀个天昏地暗了。

那天,两个人和往常一样边听收音机边下棋。父亲手执一枚棋子高高举起,正欲落下,突然说了一句,你听。校长闻言一愣,就看到父亲执棋子的手停留在空中,面色忽惊忽喜。说话间,那条简短的新闻播报结束了,校长根本就没听清播报的是什么,讶然问父亲,大个子,说的是什么呀?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了背景音乐,是雄壮有力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唱着,唱着,那歌声愈发高亢嘹亮起来。父亲的脸色先是泛红,接着泛白,张着嘴随着歌声的节奏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仿佛都石化了一般。片刻后,那枚棋子从父亲的手里脱落下来,叭的一声砸在棋盘上,滴溜溜地打着转,掉到了地上。

校长流着泪对我说,孩子,我后来特意听了那条新闻的重播。我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条新闻,短短的几句话就让你的父亲如此惊喜,以致情绪过于激动造成脑部血管爆裂。哦,对了,那条新闻是说志愿军遗骸有望陆续回国了。

母亲也流着泪把一封信交给了我,哽咽着说,孩子,你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一封信,他早就交代过我,让我在他走了以后再交给你,让我告诉你,你原本姓谢。当年,你的亲生父亲谢营长没能从朝鲜战场上回来,而是在一场壮烈的战斗中永远地留在了三八线附近,你的亲生母亲在生你时难产……

姐姐居高临下地抚着我的头,抽泣着说,父亲还留下一份遗嘱,要我们把他的骨灰撒进鸭绿江,他说他要亲眼看着那些战死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们回到祖国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群渐渐散去,纪念馆安静了下来。

我想告诉父亲,中韩两国已经连续七次交接了朝鲜战场上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共计有716位烈士遗骸返回了阔别已久的故土。我还想告诉父亲,就在昨天晚上,我接到了梦寐已久的通知,在即将进行第八次交接的109位烈士名单中,就有他当年用生命保护的谢营长的名字。届时,空军将派专机护送,列队从奔腾不息的鸭绿江上空飞过。

我静静地伫立着,眼睛盯着那枚1950年的弹片。弹片的旁边是勋章和手表,弹片、勋章和手表的旁边是我,我是我父亲的孩子,我是谢营长的孩子,我沉浸在可歌可泣的往事中,我在缅怀也在倾诉,我在哭泣也在微笑。这时,我听到高跟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宁静,接着就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没错,的确是在叫我,援朝叔叔,我妈说您这几天肯定要回来,您回来肯定要到纪念馆,让我留意点。还真的给她说对了,您真的就来了。我抬头望去,那个身材高挑、容颜姣好的讲解员边说边大踏步地朝我走了过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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