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1
握着话筒的吕春秋在演出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就占据了后台最佳位置。从这个位置,他可以将第八排的观众尽收眼底。除了第八排,其他席位的观众虽然不能尽收眼底,但是从现场热气腾腾的气氛来感受,基本上该来的都已经来了。来了的观众,不是吕春秋关注的焦点,他只要盯住第八排就可以了。第八排的观众一现身,意味着该他大展身手了。
吕春秋既不是主持人,也不是参加演出的演员。但他的作用是主持人和演员不可替代的,台下说不定就有专门为他而来的观众。此刻,吕春秋的时间是按秒来计算的。在每一秒钟里,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第八排座椅,心里默默祈求,那些椅背上贴着名签儿的特殊座位尽快被填充。它们早一秒填充,他的时间便会充裕一秒。吕春秋的眼睛不敢从第八排的座位上挪移开哪怕一秒钟,与此同时,他的脑子也投入紧张的运算中。脑子的运算,紧紧围绕着眼睛反馈回来的结果,是倒计时的一种算法。第八排的人,在开场前十分钟,也就是六百秒时出现,他该怎么做;在开场前四百秒时出现,他该怎么做。在离开场不足三百秒时出现,他又该怎么做;不同的时间出现,他要拿出不同的应对方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春秋预备好的若干方案,被不断残酷淘汰,剩下最精华的部分。那个过程,就像一场竞赛,他被分成无数个自己。每一个自己都要向评委展示才华,使出浑身解数打动评委,让评委亮出高分,获得继续留下的机会。为难的是,评委不是别人,是他自己。作为评委的那个他,当然不想把更多的展示才艺的“自己”踢出局。每一个“自己”的才艺展示,都经过了辛辛苦苦的准备。
等待和自我淘汰的过程,对吕春秋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尽管不是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积累了比较丰富的临场应对经验,但他还是不能有丝毫的懈怠。演出对他不重要,甚至演出是否成功,对他而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个台上的每一秒。可能注意力太过集中的结果,衬衣被汗水浸湿了,吕春秋都浑然不觉。事实上,整个剧院里,除了纯粹观看演出的观众,没有谁是不紧张的。化好妆的主持人,在吕春秋的身边抓紧对词儿。负责音响的团队,在进行最后调试,哪怕之前有了几十次的试音。第一个上台的演员,坐在候场的沙发上,反复做深呼吸动作。她身边站着的人,拿了一把舞蹈用的红扇子,在呼哒呼哒地对着她的头扇风,怕出汗弄花了脸上的彩妆。跳开场舞的小朋友,也在带队人的指挥下,在上场门排好了队伍,像一只只小鸟,就等着出笼起飞。手里拿着一沓子文案之类材料的总导演,正在将口干舌燥进行到底,根本顾及不上自身形象,脑后扎起的小刷把儿随时有散乱的可能。舞台下三台固定机位的摄像机,架在剧场空地左、中、右三个位置上,头戴耳麦的摄影师站在椅子上,一边开机检查镜头里呈现的画面,嘴巴一边对着麦说着什么。唯一的一台游机,如即将奔下山的猛虎,看似安静,实则在为捕捉猎物蓄积爆发力。
开场前的白热化气氛,一律和吕春秋没有关系,他只需坚守自己的阵地,算计好自己的每一秒。“咋还不开始呀。”“那个逗笑儿的还没出来,开始不了呢。”……在一片嘈杂中,从前排飘过来的对话,清晰地钻进吕春秋的耳道。他知道,对话里的“那个逗笑儿的”就是他。他看不见对话的人,但从对话的内容来判断,他们是知道他的,了解他在台上发挥的作用。而且也能够从语气上推测出来,他们对他充满了认可。现在的吕春秋,多大的阵势没见过,这点儿小认可,不过是正餐前的一道小甜点而已。忽然,台下和台上的乱糟糟都有了变化,吕春秋预感到,第八排的观众马上就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果然,一拉溜身着白衬衣的人鱼贯入场,填充进第八排的座位。他们衣着统一,表情统一,没有任何旁逸斜出。填充的精确度是百分百,按照提前排好的队列,一个挨着一个地坐到贴着自己名签儿的座位上。吕春秋深吸一口气,拔了拔腰板儿,只等第八排所有的屁股坐稳那一秒的来临。“吕春秋,开始热场!”盯着第八排座位的绝不只有吕春秋,在离演出开场还剩五百八十秒的时候,导演发出了命令。
五百八十秒,将彻彻底底地属于吕春秋。不长,却也不算很短。“我来了——”举着话筒的吕春秋,单枪匹马上阵了。
2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好些日子没见,把我想得都快得相思病了。刚谁说的,也想我?我不相信,要是想我的话,得用掌声来证明,鼓掌的时间越长,说明想得越厉害。我喊三二一,就开始鼓:三,二,一,开始!”
吕春秋单刀直入式的开场,套用了春晚上冯巩演小品的出场模式。这个模式不是随便套用的,它得建立在观众对你熟悉和喜爱的基础上。在吕春秋号召下,包括第八排在内,台下的观众都伸出热情的手掌来,鼓掌。“偷偷地想我不算,把手举起来鼓,让我看见才行。”吕春秋右手的话筒伸向台下,脸侧过去,把耳朵对着观众,左手的掌心朝上,做撩拨的动作。这一招立竿见影,如潮的掌声立即响起来。负责游机的摄影师,早将镜头对准了鼓掌的观众。游机非常灵敏,它捕获的对象,不光掌声热烈,鼓掌人的表情还要优质,一副被精彩演出陶醉了的样子。尤其是第八排的特殊观众,必须确保每个人鼓掌的动作、鼓掌的表情都无可挑剔。正鼓着掌,哪个人的眼神飘了,这样的捕获就前功尽弃了,得重新再来。
“刚才的掌声,我听出来了,大家伙都挺想我的。但是,力度还不够。您说啥,让我表演节目?表演节目可以,我得看看大伙的表现。十五秒掌声,走起——”吕春秋用丹田气发出的“走起”两个字,震得前几排观众耳朵嗡嗡的。这一次,吕春秋的左手不再做撩拨动作,而是高高地举过头顶,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倒,用来计算鼓掌的秒数。左手不放下,意味着不够十五秒,你就得继续鼓掌。吕春秋不是站着不动的,他在舞台上跑动,左手计算秒数,右手的话筒不断变化角度,伸向观众席位。彼时,他好比一个将领,在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没有人不听他的,即便第八排的特殊人物,还不是乖乖地按他的号令行事。吕春秋一边指挥,一边观察,看游机是不是捕捉到了最佳鼓掌画面。
两拨掌声才是一个花絮。别说普通观众,仅仅第八排的掌声就不够。吕春秋注意到,游机在拍摄第八排的第二波掌声时,本来整体效果非常不错,突然一号席位上的人,做了一个捂鼻子的动作。看样子,应该是鼻黏膜突然受到刺激,想打喷嚏了。一号席位上坐的,可是第八排的核心人物,不能有任何的瑕疵。而且,他们不比普通观众,观看演出带有其他某种意义,露完了脸儿,随时有退场的可能。第八排一旦退场,想补拍画面都来不及。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也绝对不容许出现。因此,前期热场任务非常艰巨。口干舌燥进行战前检阅的女导演,也敛声静气地站在吕春秋上台前的位置,查看第八排的熱场效果。
“看起来,我不放大招儿不行了。”吕春秋的这句话卡在距离开场的四百六十八秒上,“想看我放大招儿的请鼓掌!”吕春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的高度绝对是准嘎调。台下气氛开始躁起来,间或传出几声口哨,很多老观众知道,这个相貌平平谢顶严重的中年男人,搞笑是真的,身上有功夫也不是假的。一波掌声结束,吕春秋对着话筒说,“只要大伙掌声不停,我就不停。”说完了,将话筒放在舞台上,活动了几下手腕,然后一个利索的倒立。掌声中,蝎子般倒立爬行的吕春秋,从舞台的这头儿,爬向舞台的那头。然后,再从舞台的那头儿,爬回舞台的这头。他爬呀爬,台下的掌声、呼叫声,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吕春秋的蝎子爬,充满了悬念,有时候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胳膊也晃了,腿也抖了。观众鼓起的热烈掌声,总是给吕春秋力量,让他化险为夷。吕春秋人在台上蝎子爬,眼睛和心都在台下。带轮子的游机,像是大海中的一条鱼,肆意地游来游去。在舞台上爬了两圈,吕春秋来了个鹞子翻身,漂亮地定在舞台中央。停下,是他真的爬不动了吗?当然不是。包括爬行的悬念,都是吕春秋故意制造的笑点。只会蝎子爬,那就不是吕春秋了。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余下的时间,完全来得及放一个更大的招儿。
这个更大的招儿是第一次用。以前热场,吕春秋唱过《梨花颂》,这是一曲京歌儿,用的是戏曲旦角小嗓发声法。《梨花颂》是京剧大师梅葆玖先生代表作《大唐贵妃》的主题曲,被先生唱响后,又经李玉刚等知名艺人翻唱,为大众所熟知。表演大众熟悉的,容易产生共鸣的同时,也有一定的风险性。尤其是吕春秋所在的这座城市,号称戏曲和曲艺之乡,哪里有微瑕观众都会听出來,想要讨彩儿并不是容易的事情。经过之前热场时的小试牛刀,吕春秋版的《梨花颂》得到了观众的认可,颇有几分梅派的风韵。既然是大招儿,就不能复制以往的经验,要有创新才行。让观众和自己做了五秒钟的喘息,吕春秋对着话筒问,“大家伙都累了不?”台下观众和他互动,“累了!”吕春秋假意要转身离开舞台,“本来还想给大家来个绝活儿呢,既然都累了,我就省事了,古德拜。”台下挽留声一片,“别呀,我们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吕春秋笑呵呵地收回脚步,“那行,您各位坐住喽,要是还觉得我这个绝活不孬,完事儿别忘了鼓掌。”
右手握话筒,吕春秋的左手和身上就起了范儿:
梨花开,春带雨
梨花落,春如泥
此生只为一人去
道他君王
情也痴 情也痴
天生丽质难自弃
天生丽质难自弃
长恨一曲千古谜
长恨一曲千古思
吕春秋的唱功越发地好了,台下观众显然听得入了神。热场讲究的是快节奏,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起观众的热情,鼓出镜头需要的掌声和氛围。之前吕春秋虽然也唱过《梨花颂》,不过是片段式的。今天看着阵势,吕春秋大有把整首京歌唱完的意思,去除音乐的间奏,还得一百八十秒左右的时间。一百八十秒之内,没有一片掌声,所有的观众都在安静的欣赏状态中,这种行为风险性太大了。万一前几波掌声的画面不够,万一《梨花颂》没有弥补欠缺的掌声呢?上场口的女导演,手已经抬起来,就要给吕春秋手势了。最终手势没有落下去,是吕春秋过往的表现给了她坚持的信心。这么大的演出活动,市里的四套班子成员都来全了,吕春秋心里一定是有底数的。不光导演在等吕春秋的绝招,台下的观众也在等吕春秋的绝招。因此,在那个绝招放出来之前,观众达成了默契,只负责欣赏,不让掌声响起。没有掌声,游机也没有闲着,在抓拍观众面部的特写。陶醉于精彩的演出,此处无掌声胜似有掌声。
“长恨一曲千古思”,唱到结尾的这句,吕春秋忽然来了一个卧鱼儿动作。这个动作,不在对梅派代表作《贵妃醉酒》的借鉴,重点是完成的漂亮度。它是如此流畅,如此到位,腰和腿上的功夫尽展无疑。如果不是知道台上热场人的身份,还以为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在表演。没有掌声,剧院寂静无比,人都震惊了。热场的节奏都在吕春秋的掌握中,他让震惊产生的寂静保持了三秒钟。就三秒,三秒钟后,他故意来了个败笔,身子一歪歪,倒在舞台上,嘴巴和地板亲密地吻在一起。轰的,先是笑声,然后猛烈的掌声、口哨声、叫好声紧跟上来。第八排特殊观众的情绪也燃烧起来,鼓出了发自内心的掌声。还有三十秒就要开场,自己该下台了,吕春秋一个鲤鱼打挺,站在舞台上向观众鞠躬告别,宣告他的使命结束。在爆燃的掌声中,吕春秋迈着王者的脚步,走下舞台。
3
吕春秋王者的风范,随着五百八十秒热场任务的结束而终结。 “吕春秋,赶紧上台撤道具。”“吕春秋,给主持人换一个话筒。”……恢复了“臣民”角色,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吆喝吕春秋。动作慢了,还可以指责他。吆喝他,指责他,不需要考虑他会不会生气,用不用向他道歉。因为无论吆喝还是指责吕春秋,都是最安全,最没有风险的。很多年,吕春秋就是这样被吆喝和指责过来的,从来没有反抗过,笑呵呵的照单全收。
这场大型文艺演出,是吕春秋单位承办的。吕春秋所在的某某TV,每年都要承办若干台晚会联欢会,以及各种文化赛事。每一场活动的举办,都需要各个相关部门共同协作。吕春秋的部门是办公室,负责全体演职人员后勤保障。然而每次演出,吕春秋肩负的都远远超出职责范围。帮技术部搬运器材,替文艺部发放节目单,等等等等。琐琐碎碎,吕春秋就像是一块红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各个部门只要向办公室申请增加人员,办公室主任准会说,让春秋去吧。渐渐的,吕春秋就成了公共财产,大家伸手拿来就用。吕春秋也特别好用,不管使用他的人年龄长幼,他都小毛驴一样顺从。
没脾气的吕春秋,其实笔杆子非常硬气,写得一手好材料,单位里的年终工作总结,领导开会的讲话稿,都出自吕春秋笔下。行内人都知道,这两样东西最难写,是最煎熬人的。尤其是领导讲话,一遍一遍被打回来重新修改的挫败感,你会恨不得真化身一条领导肚肠里的蛔虫,了解了领导真正的意图后,再返回到人间来。办公室一众人等,为了写好领导讲话,不知道蹉跎了多少头的秀发。好了,吕春秋来了。吕春秋的一枝笔,让办公室得以解放,拯救了秀发的噩梦。
雷打不动的吕春秋,流水的领导。十年时间,熬走了三任台长,三任办公室主任,吕春秋从刚来时的二十七八岁,变成了年近四十的油腻大叔。曾经的办公室同事,一个个成了办公室主任或是副主任,在吕春秋的身边风光无限。吕春秋以不变应万变,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旧模样,爽快地接受大家的吆来喝去,心甘情愿在公文材料里苦熬岁月。在这家TV上班的人,都有相似的感觉,吕春秋用着是舒服,但好像缺了点文人的风骨。要是自己给领导讲话稿写那么好,指不定得多拿捏呢。因此,任意的吆喝,里边未尝不掺杂着颐指气使的姿态。吕春秋不明白吗?他仍然笑呵呵的,一副懵懵懂懂的憨态。
除了写得一手漂亮的公文材料,吕春秋嗓子也是个亮点。每年的记者节,单位都会组织一次内部联欢,要求各部门一个不落地出节目。文艺部人才济济,节目总是最出彩儿的,其他部门虽然稍逊,却也尽心尽力,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只有办公室的节目差强人意,年年弄个三句半,中间还忘几次词儿,把同僚们笑得东倒西歪。吕春秋给办公室争了光,他和专题部一个老大姐联袂表演的《坐宫》惊艳四座。往届的记者节,老大姐就像本部门的形象代言一样,都会来上一段传统京剧的经典唱段。吕春秋那一番儿和老大姐的跨部门合作,既让老大姐超常发挥,自己又给所代表的办公室争了光。本来这段对唱到了老大姐的“适才叫我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就圆满结束了,吕春秋又给自己加了“叫小番”的戏码。那句高八度的“叫小番”说不上气贯长虹,起码也绕了多功能会议大厅八圈儿,还余音袅袅。“我拖了老大姐后腿,大家多包涵。”吕春秋鞠躬下台,还不忘笑呵呵地进行自我批判。
正是这段“叫小番”,才使得吕春秋阴差阳错地登上舞台,成为最佳热场人。
4
真的是阴差阳错。
一個重量级演唱会上,负责热场的同事,在热场环节正在卖力热场。什么叫热场?顾名思义就是让场热起来。热场同事尽管有着丰富的热场经验,但方式方法略显单一,感觉好像逼着观众要掌声。也没有人认为不妥,据说央视大型演出还专门有领掌的呢。鼓掌鼓得好,说不定还可以上镜,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就为了这个观众也愿意卖卖力气,掌声随着热场人晃动的手臂,一波接着一波地响起。
那天有个什么情况呢,坐在第八排的特殊观众来早了。一般而言,这种现象发生的几率不大。特殊观众不比普通观众,他们是日理万机的,时间比金子还珍贵。即便那日没有万机可理,也不会来得太早,特殊身份使然。这就难为了热场的同事,游机需要的掌声是拍够了,但离演出开场还有四百多秒的时间,他总不能提前下台吧。可是不下台,他的嗓子都喊哑了,实在无力支撑到最后一秒钟了。上场门的导演,也在焦急地跟他打手势,让他轻伤别下火线。什么叫急中生智?被逼无奈的热场同事,在扫到吕春秋身影那一瞬,想出了一个救场的办法。吕春秋不会热场,也丝毫没有热场经验,可他会唱“叫小番”哪。“鼓了半天掌,大家都累了,趁着这个机会,让我的同事给大家来一段儿‘叫小番’。”话筒里传出来的嘶哑声音,吓了整个后台人一跳。搞什么鬼,这个场合不比单位内部的小联欢,万一吕春秋怯场了怎么办?然而,话说出来,就没有退路了,只能让吕春秋顶上去。
“吕春秋,赶紧上场!”后台演职人员异口同声,将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吕春秋推上了舞台。一脸蒙的吕春秋,迈着顺拐的步子就上了台。台下泛起笑波,观众以为吕春秋是在表演。“你瞅瞅,傻了吧唧的就上来了,不想给观众唱呗。麻利儿的,你拿手的‘叫小番’,给亲爱的观众展示一下。”看出问题的热场同事,既是给吕春秋打圆场,也在提醒吕春秋,赶紧进入状态。但见手执话筒的吕春秋,用丁字步扎稳了身子,开嗓唱道:“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在宫门叫小——”
行家一张嘴就知有没有,前两句的西皮快板行云流水,台下所有痴迷国粹的人,手掌情不自禁地举起来,敛声静气等着“番”这个经典嘎调出来。令人意外的是,“番”走了低八度,唱的人还捶胸跺脚,仿佛“番”字如一截便秘者肚里排不出的大便。观众笑场,笑得稀里哗啦。游机摄影师高兴了,抓住机遇猛拍。艰涩地吐完“番”字,让观众笑得差不多了,吕春秋挺直腰板儿,再次站成丁字步,一口气唱出,“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在宫门叫小番。”嘎调版的“叫小番”,在影剧院的上空盘旋,伴着雷鸣般的掌声。在掌声中,吕春秋迈着上台时的顺拐步子,走下舞台。
那晚演出结束,帮着把器材装上车才回家的吕春秋,一边蹬自行车,一边反复地哼唱“叫小番”。吕春秋不抽烟不喝酒,就好唱两嗓子。家里不能唱,孩子要写作业,没有他展示的空间。于是每天上班下班的路上,便成了吕春秋的舞台。他唱给自己听,唱给蓝天白云听,唱给星星听,唱给绿地里的花草听,唱给擦肩而过的行人听。唱一唱,心里的烦恼就没了;唱一唱,日子又有滋味了;唱一唱,乐呵呵的能量又足了。但是那晚不同了,吕春秋的哼唱里,添加了自豪的分子。他居然也可以自豪,那种感觉简直太享受了。两千多名观众为他鼓掌,高层领导为他鼓掌,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啊。相比之下,单位内部的小联欢屁都不是。他多想高兴地哭一场,比哭更急迫的,是马上赶回家,让老婆和儿子分享他的骄傲。他们分享了,一份骄傲就变成三份了。他们说不定也会像他一样,自豪得想要流泪。如果这样,他们三个就抱在一起,让自豪的泪水交融。
吕春秋这样想着,蹬车的腿就加了力量,没有铃铛的自行车简直要飞了起来。
5
想想都惭愧,吕春秋还从来没让老婆孩子为他自豪过呢。
在电视台上班,听上去既有里子,又有面子。你老公是记者?是编导?是科长?要不是主任?副的也不是?噢,不是,那他是啥?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亲戚们遇到了事儿,想起电视台有人,一通电话就打过来,春秋哇,找找关系,看这事儿能解决不?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抱着希望而响起,带着失落而沉寂。事实证明,电视台里边也有吕春秋这号的,啥也不是,啥忙也帮不上。“儿子,好好学习,妈就指着你争光了。”媳妇儿的话是说给儿子的,吕春秋怎么听都像说给他听的。他是个没出息的人,让他们失望了。
飞翔吧,吕春秋。“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在宫门叫小番……”是飞翔的翅膀,把吕春秋带回了家。一推门儿,鸡飞狗跳的浪头差点儿把吕春秋掀翻了。“只要一写作业,屎也来了,尿也来了。你瞅瞅表,几点了,活祖宗……”见了吕春秋,媳妇儿立刻调转方向,嘴巴为弓舌为箭,嗖嗖嗖一顿乱射,一百单八箭,箭箭中吕春秋的要害。顷刻间,吕春秋的肌体和灵魂千疮百孔,自豪感化成了水,顺着孔眼儿汩汩流泻。
那个晚上,是吕春秋热场生涯的起点。几年以来,究竟热了多少场,他自己都数不清了。遗憾的是,媳妇儿和儿子从未到过演出现场观看演出,没见过演出开始前,在热场环节中,所有的掌声为他一人而响起的壮观场面。他们没有时间,儿子忙着写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补永远也补不完的课,媳妇同步跟进,为儿子永远写不完的作业,永远补不完的课而焦头烂额。他们互相仇视,互相敌对,很少见母慈子孝。吕春秋陪儿子写作业,媳妇儿不放心,他那样软囊囊的性格,怎会震慑得住儿子。媳妇儿是铁腕管制,家里的电视机形同虚设,经他热场的晚会之类的娱乐节目,几乎就没在屏幕上露过脸。“这个相声一点儿也不好笑,为啥观众笑成那样,太夸张了吧。”假如媳妇儿和儿子这样问,他会中气十足地告诉他们,这可是我的功劳噢,编辑剪辑的时候,把观众给我的掌声,剪下来插播到了这个地方。可惜,他一直没有获得过这样的机会。
吕春秋为了把场热出新意,暗地里下苦功夫。伺候着母子吃了喝了,把碗筷洗干净,灶台收拾齐整,地板擦拭得一粒尘都染不上,再端上一盘水果给写作业的母子,说上一句“我赶个材料”,就进了自己和媳妇儿的卧室。关上卧室的门儿,就是他的天下了。房子是二手的,面积数不到八十平方米,再去掉公摊,可使用面积显得非常有限,扼杀了他想有个书房的梦想。他和媳妇儿的这间屋子,既是卧室,又是工作室。电脑桌与床头并排,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吕春秋的话,媳妇儿是信任的。卧室的这台电脑,被吕春秋过度耗损,如果它有头发,恐怕也像吕春秋一样,早就不堪重负纷纷逃离了。经过艰难蜕变,刚要变成领导肚里的蛔虫,领导便调离了。随着新领导的上任,吕春秋新一轮的蜕变之路又开始了。吕春秋十年的蜕变历程,又何尝不是卧室这台电脑的成长履历呢。
与吕春秋一起拼搏奋斗的电脑,发现吕春秋会撒谎了。它明明听到吕春秋说“我赶个材料”,却对它置之不理,偷偷摸摸打开了手机。戴着蓝牙耳机的吕春秋,跟着手机屏幕上的视频,学习各种知识。知识真是五花八门,有从本地域土壤长出来的戏曲曲种,有黄梅戏等外来却被大众熟知的曲种,吕春秋挑选出各个曲种中的名段,咿咿呀呀地跟着学唱。学唱戏曲不过是知识的一部分,曲艺也被吕春秋列入学习的重点科目。在曲艺之乡学曲艺,和在戏曲之乡学戏曲,有着同等的难度系数。大段大段的相声贯口,最拗口的绕口令,吕春秋对着孤独的白墙,一遍一遍地背诵。墙皮被喷出的唾沫星子洇湿了,再干燥。干燥了,再被洇湿。慢慢的,嘴皮子紧了,不再往外喷唾沫星子,白墙结束了被摧残。相声“说学逗唱”四门功课里,唱的本门儿是太平歌词,吕春秋将《鹬蚌相争》《文王卦》《五猪救母》等名段唱得津津有味。那首著名的北京小调《探清水河》自然不能落下,它可是能够把热场变成演唱会的保留曲目。一切知识的学习,都在悄悄的状态下,确保不能惊扰了做作业的母子。嗓子的声调,调成最低那一挡。
6
今晚,是大型晚会在电视上播出的日子。吕春秋决定要做点什么。
一台晚会,要先在剧院带观众录制,经过后期编辑剪辑后,才能在电视上播出。现场直播,只有央视这样的老大,才能有气魄干。即便是央视,也不是所有的文艺演出都是直播。
“我邀请你们看电视,我们台的联欢会,不许拒绝噢。”真是个诗意的夜晚,在五一假期的这个夜晚,儿子难得不用去补习班,也不用去上特长班,而且母和子暂时没有剑拔弩张的迹象。“儿子要做卷子,哪有闲工夫看你们那个晚会。”嘴上这样说,媳妇儿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吕春秋。她大概觉得吕春秋不会平白无故邀请他们看晚会,邀请的背后定有文章。吕春秋当然懂媳妇儿的眼神儿。热了几年的场,媳妇儿和儿子从来没有看过,他想把家当成舞台,让母子做观众,给他们来一个专场。虽说只有两名观众,但一点儿也不能含糊,在剧院热场的任何细节,都不能拉下。他敢说,这是他热场生涯中最精彩的一场,精彩的再度呈现,一定会令专场的两名观众目瞪口呆。他们会惊呼,原来他们认为的那个软囊囊的父亲和丈夫,竟然会这般光彩照人。接下来,他们会急迫地把目光转移到电视屏幕上,不是为了看节目,而是猜测哪阵儿掌声因热场人而响起。他们眼睛里流溢的光芒,尽管迟到了几年,必定更加璀璨。寻找完了掌声,也许他们还会好奇地问他,《梨花颂》怎么唱得这么好,卧鱼儿的功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当然,还有蝎子爬,他们天天在他身边,居然不知道他还有这等本领。看架势,他们要重新認识他,打开他的内部,看看里边究竟有多少不被他们所知的宝藏。
本着要看清吕春秋背后文章的目的,媳妇儿应答下来。吕春秋的心兴奋得怦怦跳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时间,恐错过了热场时机。晚会八点在卫视台播出,他要赶在播出前,完成五百八十秒的热场。五百八十秒,一秒都不能少,原风貌原汁原味地奉献给两名观众。哗啦,一只碗摔在地上的炸裂声。“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在谴责抛过来前,吕春秋赶紧化解。终于,在距离播出六百二十秒的节点,攥着擀面杖的吕春秋出现在客厅。客厅经过了简单布置,茶几挪到了阳台上,空出来的场地供吕春秋使用。沙发上的母子两个,一边从摆在腿上的水果盘子里捏草莓吃,一边交换神色等着阅读吕春秋交出的神秘文章。以往的相互敌对,在交换神色的瞬间,和解成一幅岁月静好图景。沙发对面的电视机已经打开,漫长的广告在一档节目结束后,急吼吼地霸住了屏幕。像一个赖皮者,在被晚会轰下台前,施展各种媚态,以期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电视的位置是舞台中央,以擀面杖为话筒的吕春秋,站在舞台的一侧,全神贯注地等待五百八十秒的到来。真是奇妙得很,只要站在舞台上,他心里的时间表便会自然启动,每一秒的在场与流逝,都掐算得毫厘不差。台下的两名观众,停止了咀嚼,他们被候场的吕春秋镇住了。虽然他手里举着一根擀面杖,但是一点儿也没觉得好笑。这是他们生活中的吕春秋吗?怎么如此精神焕发,眼睛里放射出来的自信和豪气熠熠生辉。他们的这个屋子,都突然明亮了许多。将母子震惊尽收眼底的吕春秋不动声色,在广告亢奋的背景音乐中,让候场的三十秒从他心头一一划过。与在剧院舞台候场不同,他不用紧紧盯着第八排的空座。此刻,台下全部的两名观众都在场,他体验到了每个一秒从心头划过时痒酥酥的感觉。痒酥酥的感觉好美妙,助力即将上场的吕春秋,热场获得巨大成功。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虽然天天和你们两个相见,我还是想你们想得都快得相思病了。你们说什么,也像我想你们一样想我?我不相信,要是那样的话,得用掌声来证明,鼓掌的时间越长,说明想得越厉害。我喊三二一,就开始鼓:三,二,一,开始!”
倒计时五百八十秒,吕春秋迈着昂扬的步伐上场。热场一开始,就是超级能量的节奏感。台下的母子,身不由己地被带入节奏里,举起双手准备鼓出热烈的掌声。突然,刷的一下,屋子的明亮被黑暗袭击了。静,被推上舞台,成为主角。
爸,又跳闸了!
许久,儿子喊出一句话。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