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加强亚洲文明研究刍议

2022-06-11 23:21汪珂
西部学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东方主义后殖民

摘要:传统亚洲研究经历了欧洲的东方学、日本的东洋学和美国的区域与国别研究三个阶段,研究中心分别位于欧洲、日本和美国,其中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思想导致了亚洲国家在知识体系中的客体地位。以后殖民的视角审视,面对亚洲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中国加强亚洲研究有助于提高亚洲的主体性和权力,赋予中国以及亚洲崛起的合理性,为中国对外关系提供更多元的学理依据;适应时代与学科发展的潮流,凭借制度、语言和文明多样性上的优势,促成中国成为亚洲知识领域的新研究中心,促进亚洲地区的和平、稳定发展。

关键词:后殖民;区域与国别研究;东方主义;亚洲研究

中图分类号:K30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9-0111-04

一、被知识客体化的亚洲文明

根据德国历史学家于尔根·奥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的观点,随着亚洲文明研究开始体系化、学科化,欧洲对亚洲进行了“去魅”,有关亚洲的知识在教育界和学界走向边缘化,进而使得亚洲和其文化在全球的地位下降[1]。从亚洲研究中的三个重要阶段——欧洲的东方学、日本的东洋学和美国的区域与国别研究出发,可以清晰看出知识和权力是如何互相作用以合理化对亚洲的统治。

十八世纪末,亚洲研究第一次走向了制度化和体系化,并以东方学(oriental studies)为学科名。东方学对亚洲的客体化主要通过将亚洲他者化,作为欧洲的对立面存在。首先,“东方”一词是以欧洲的地理为基准而形成的概念,且在东方学中亚洲和埃及被当作一个整体来研究,而不是被认为是一个包含许多文化和社会的复杂区域,这导致很多亚洲文明的主体性和各文明体内部丰富多元的文化都被淹没在“东方”的笼统概念中。其次,东方学关注亚洲各国的古代史而非当下的社会状态,因为即使是那些无意为任何政治辩护或背书的东方学家们也认为古代的东方更为辉煌,这种意识隐喻了对亚洲国家现当代制度的贬低和否认。阿卜杜勒-马利克(ANOUAR ABDEL-MALEK)在《危机中的东方主义》中明确指出了东方学者们的问题:作为学术团体,他们忽视了自己的研究对政府、商业和文化的影响,从而逐渐被殖民官员、冒险家等团体取代,而这部分人所产生和传播的知识,是为了将欧洲统治的正当性深入人民的意识,以更好地确保其奴役亚洲[2]。

日本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左右成立的东洋学是一个特殊的例子。虽然东洋学和东方学在英语上都写作“oriental studies”,但东洋学并不涵盖日本。日本认为自己是唯一完成了西式现代化的国家,因而是独立于东洋的存在。值得关注的是,日本学者的亚洲意识很强,很早就意识到了亚洲的知识领域需要本土国家的积极参与,但东洋学却很难说得上是近年流行的尊重亚洲多元文化、旨在提升亚洲话语权的“亚洲的亚洲研究(Asian studies in Asia)”,因为其内核中存在对日本优越性的强调和对西方现代性的尊崇[3]。这些意识形态随着日俄战争、甲午战争中日本的胜利,让东洋学中的日本优越论进一步膨胀,并与军国主义纠葛在了一起。以福泽谕吉的《脱亚论》为例,他在该文中全面贬低了中、朝的儒家文化,认为这两国不文明,并认为东方文明必败于西方文明;在中、日、朝关系中,他认为完成了西化的日本是现代的、文明的国家,反之,保留东方传统的朝鲜和中国是日本的“恶友”,日本应该“宁可脱其伍与西方之文明国家共进退”[4]。日本对自身独特性的强调让其以蔑视的目光俯视其他亚洲国家,导致东洋学对待亚洲呈现出一种“有如国土”[5]的态度,在此视角下发展的东洋学为日本的帝国统治献计献策,在意识上正当化日本的侵略行为,为如何瓜分中国、制定殖民地政策提供理论支持。

1945年后诞生的美国的亚洲研究是冷战的产物,与美国的国家安全与情报工作直接相关[6]。冷战初期,亚洲区域研究具有强烈的反共意识形态特色,如著名的美国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SCHAFER)就曾被要求签署反共忠诚誓约(Anti-Communist Loyalty Oath)[7]。苏联作为民族和地理意义上欧洲国家,在冷战期间也因为其共产主义制度被美国纳入“东方”的概念中,对斯拉夫民族的研究当时也属于“亚洲研究”。冷战的出现中断了二战后亚洲研究领域对欧洲文化霸权和殖民主义的批判,这导致西方价值观在全球的延续。冷战结束后,苏联的解体被美国当作其政治模式胜利的证据,从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中可见这样的逻辑。今天的亚洲研究仍侧重于了解亚洲国家的独特性文明,避开了对亚洲和欧美共同的发展趋势和问题的分析。假如亚洲和欧洲之间的对立关系和西方的主导性话语权继续同时存在,亚洲在各个领域的客体地位也将延续。

二、知识对中国和亚洲的赋权:亚洲研究作为方法

从亚洲研究的学术史可见,有关亚洲的知识与权力交织,在文化、商业和国际关系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在各国对亚洲政策的制定方面也存在较强的应用和实践价值。因此,中国可以同样利用亚洲研究在理论和实践中的力量,通过促进亚洲研究在国内的发展,以知识层面为起点,提高亚洲在国际秩序中的地位。

首先,从权力关系看,某一群体产生关于另一群体的知识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行使,因此从提高主体性的角度分析,当知识来自于群体内部,将有效消解外部群体在此领域的权力。中国作为亚洲地区的重要成员,需要关注和加强亚洲研究,以中国视角为该领域提供更多元的思考方向,让西方权力在亚洲研究中的中心和霸权地位受到挑战和分解,并进一步消解在文化和思想领域中“西化代表現代性/国际化/高级”等西方思想。另外,当亚洲叙事和知识在国际学界越来越多、越来越可视,就可以降低亚洲在研究中的特殊性和他者身份,就可以让亚洲知识从与世界“不同”“不普遍”的焦虑中挣脱开来,让亚洲文明的多元多彩和自由意志从欧洲定义的框架中挣脱出来。

其次,从成果转化的角度看,发展亚洲文明研究可以为中国面向亚洲各国的外交事务、文化输出等方面提供理论指导和支持,从而为亚洲崛起、中国发展赋予战略性、规范化和合理化的权力。以周边关系为例,虽然中国的影响力正在全球范围拓展,但外交的核心仍在周边关系方面。亚洲各国作为中国的邻居,对中国的国防安全和经济发展都有其他地区难以取代的重要意义,如2020年中国和东盟十国互为最大贸易伙伴,说明了亚洲在全球化过程中地区主义的重要性[8]。中国需要深度、动态地理解亚洲各国丰富多元的语言、风俗文化和复杂的政经状况,这些都需要学术界的研究作为支撑。研究亚洲各国的智慧和文明对于中国的亚洲观也有极重要的意义。从长时段来看,中国的亚洲意识相比于欧美和日本是薄弱的。当东方学、东洋学如火如荼发展的时候,中国学界也试图积极地参与其中,晚清兴起的西北史地之学,有关蒙古、伊斯兰的研究,因为得到的社会关注少,导致这些关于周边文明的学术知识无法发展起来,成为仅仅存在于案牍之上的“绝学”[5]。直到万隆会议时期,广袤的第三世界全面地进入到中国社会的视野中,并和中国的命运越来越相关。钱理群在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时,就提到在万隆会议后国内短暂兴起的对亚洲第三世界的文学翻译、文学书写和文化研究,打破了国内的“中西”世界观,在中国的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为今后中国与南亚、东南亚的文化交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9]。“团结、友谊、合作的万隆精神,促进了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加速了全球殖民体系瓦解的历史进程,”[10]比如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提出在联合国之外成立一个由前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组成的联合国,印度总理尼赫鲁发起的独立于美、苏两大国之外的不结盟运动等,都为中国提供了全新的国际关系视角,也有助于中国摆脱当时被美帝国和国际共运孤立的焦虑[9]。

因此,中国需要看到亚洲的历史和经验以打破“中西”的世界观格局,学习与中国拥有“被压迫、被奴役的共同命运”与“谋求独立、发展的共同目标”[9]的亚洲知识,这将为中华文明带来更多元、更广阔的世界图景。假如对亚洲知识的重视能从中国开始,蔓延至全亚洲,促进亚洲文明间以彼此为参照,进一步学习和借鉴,就可以达到费孝通先生倡导的“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亚洲各国的文明经验不需要再以孤立的形式出现在学界,新时代的亚洲需要转向凝练亚洲文明和历史共同的过程和问题。当亚洲各国发现彼此之间的经验和经历是互通的,或许能促进合作与发展,亚洲文明的“命运共同体”才会真正地形成。

三、适应时代潮流与发挥中国优势

虽然日本东洋学的帝国主义内核不可取,但在其发展方式上,即如何在西方掌握着亚洲知识领域话语权的情况下快速跻身学界一流的经验,是值得借鉴的。日本的东洋学能快速发展起来,除了积极推动学术期刊、学术机构的建设,还做了许多其他工作,首先是敏锐捕捉学术的大势之所趋,日本加入亚洲研究的时期正是东方学发展的高峰期,运用的研究方式也是当时国际前沿的技术和理论;其次是东洋学注重对国际学界的取长补短,日本当时发现欧洲对朝鲜等的研究缺乏关注,以及欧洲学者对汉语典籍和史料的理解偏差,因此东洋学通过发展其薄弱之处成为重要的研究力量。由此可见,当代中国发展亚洲研究不仅符合目前的学术和时代潮流,还可以彰显中国在制度、语言和文明多样性三个方面的文明内涵。

(一)时代的召唤和学科转型的需要

首先,加强亚洲研究是大势所趋。在国际形势方面,如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和亚洲各国持续推进现代化和工业化,中国已经成为第二大经济体,极大地改变了世界的格局;新冠疫情出现以来,西方的政治制度受到广泛的质疑和批评,国际上对中国模式的刻板影响和妖魔化倾向有所松动。在学科发展方面,亚洲研究正面临着学术转型的问题。可以发现,东方学、东洋学和区域研究,仿佛三段汤比因笔下“重演的历史”:被帝国、殖民和冷战的裹挟而快速发展起来,然后受到反帝国的批评而衰弱,直到下一个国家需要制定有关亚洲的政策,亚洲研究才会再次发展起来。目前主流的美国式区域与国别研究的模式已经出现了局限性,如今的亚洲研究中,美国发明的东亚、东南亚、太平洋、亚太的区域主义概念,虽然让区域内的国家进行了地理意义和研究单位上的整合,但却造成了亚洲的碎片化,造成学者对本区域“之外”的知识的忽视。除了交叉区域外,这一概念忽视了区域、国别间的文明互鉴与本土化,无法促进亚洲内的文明交流互鉴。一些亚洲研究学科也需要再考虑,例如中国学一般指的是汉学、汉族文明,而我国藏族、维吾尔族、回族和蒙古族的研究则属于藏学、伊斯兰学和中亚学,这样的学科命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国”的定义,也容易引起争议。欧美中心主义遗留的框架限制了亚洲研究的学科发展,因此“亚洲的亚洲研究”成为近十年间西方学术界倡导和相当流行的学术风潮。一方面,知识生产领域的去殖民自全球民族独立运动以来就在全球流行,虽然对前殖民地的批评曾因为美苏冷战而中断,但冷战结束后的一段快速全球化的时间和国际文化对话的日益频繁,对欧洲价值观在全球的霸权性地位的挑战仍然是全球文化和学术界支持和拥护的观点。另一方面,在亚洲知识的领域中,亚裔学者的影响是巨大的,如萨义德、霍米·芭芭(HOMI BHABHA)、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等,都凭借自己作为前殖民地本土学者的经验或海外亚裔的多元文化背景,改变着亚洲研究乃至整个人文学科的研究框架。因此,值此世界格局巨变和亚洲研究转型之际,中国需要抓住机遇,将新的知识和认知结构引入亚洲知识场域,提高中国在学术界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引领亚洲研究新时代的转向,防止西方国家或以保守主义,或以单边贸易,或以其他新的形式再次渗透世界。

(二)当代中国的制度、语言和文明优势

目前中国完全有能力加入亚洲研究的大势之中,其优势分别是制度优势、语言优势和文明优势。首先,制度优势即“当代中国”的含义——1949年成立的新中国。这是因为新中国意味着相比于封建王朝和民国时期,反帝国主义本就是当代中华民族的文明根基和文化认同之一。陈光兴称马克思主义为“最早具有全球性统合力量的去殖民知识旗帜”[11],就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评力会时时刻刻抗衡殖民思想的再出现,它的实践经验和理论都是适用于一国领域之外,有突破时间与空间界限的指导价值。相比于同样遭受过殖民统治的亚洲其他国家和地区,中国在各个领域特别是意识上始终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渗透和干涉保持警惕。以南亚的去殖民为例,英国在撤离前让印度和巴基斯坦走向分裂,造成了持久的冲突,但拥有殖民记忆的印度精英阶层,仍然热衷于采取英国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在东南亚,菲律宾虽然早早被美国允诺独立,但国内的精英阶级仍然维持着美国的影响,让菲律宾产生新的殖民依赖。同样曾经遭受日本殖民统治的韩国和中国台湾,对于前殖民宗主国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如今面对美国在两地的资本、政治和军事扩张,却也都表现出暧昧的态度[12]。相较之下,中国已经基本完成在制度、资本、军事和国族认同方面的去殖民,因此应该充分发挥自己作为反资本主义扩张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制度优势,将一个世纪以来的反帝斗争经验引入知识领域。

其次,是汉语作为学术语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亚洲研究的绝大部分经典是用英语、德语和法语等欧洲语言书写的。汉语和汉语材料虽然重要却主要作为研究工具和对象,而知識的主体一直属于执笔撰写的一方。因此,提高亚洲话语权的方法中,应积极使用亚洲语言作为学术语言,打破英语作为全球学术语言的霸主地位,改变亚洲语言的客体地位以推进亚洲文化成为自由意志的主体。在众多的亚洲语言中,汉语历史悠久,语言使用人口基数庞大,不仅是在我国,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和海外华侨中,汉语对身份认同的影响力是持久的;在日本、韩国,汉语也是重要的学术语言工具。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全球学习汉语的人口也在增加。因此,以汉语这样体量的语言所生产出的知识,其影响力不仅是在中国,也将辐射亚洲和欧美的学术领域。因此,以汉语产出的知识在数量和影响力上都是有资格跻身国际的。

最后,是中国内部文明的丰富性。萨义德曾提到,开始关注亚洲国家间文明差异性的同时,也不能忽视每个文明体内部的差异[13]。从萨义德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自美国发明区域主义以来,中国被广泛认为属于东亚国家,可是实际上,新疆、西藏、内蒙古、云贵地区实际上离东亚的板块很远,因此中国不仅是东亚国家,其实也可以是中亚、南亚、东南亚国家。中国拥有的姹紫嫣红的文明,在物质上让中国拥有各类亚洲文明及其交流互鉴的史料,在精神上让中国拥有理解各种亚洲文明的土壤。因此无论是在文明的多样性的方面还是文明如何互鉴共存的问题上,中国都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研究单位,中国学者尤其是少数民族学者,更容易接触到丰富的文明资源,以充分发挥我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化在亚洲研究中的作用。

四、结语

通过梳理亚洲文明研究的三次浪潮,可以发现亚洲知识多是服务于帝国主义的扩张,让东西方文明呈现对立的姿态。随着亚洲各国在经济和国际地位上的崛起,当代中国应该思考自己该如何在亚洲研究的领域发展。以学术史为鉴,中国应该发展辩证、客观、多元的亚洲研究,开展互相欣赏、互相借鉴的亚洲研究,将协助全亚洲在知识领域获得更多话语权,并向更和平、更美好的方向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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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欧斯特哈默,扬森.帝国主义的末日:去殖民的风潮吹过亚洲与非洲,改变了二十世纪的世界版图[M].傅熙理,译.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19.

[13]SAID E W.Culture and Imperialism[J].Latin American Perspectives,1978(1).

作者简介:汪珂(1996—),女,汉族,浙江杭州人,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文化研究硕士,研究方向为文化研究理论、后殖民主义批评。

(责任编辑:冯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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