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乐,徐艳晴
(海南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2020年后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贫困地区已基本摆脱以“两不愁、三保障”为标准的绝对贫困,从绝对贫困转向相对贫困,现已进入到新的脱贫阶段—防返贫,这对我国之后的脱贫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现有数据显示,至2019年底,已脱贫人口中近200万人存在返贫风险,边缘人口有近300万人存在致贫风险[1]828,2020年国务院扶贫办更是强调“必须把防止返贫摆到更加重要的位置”,目前是否有效治理各类返贫、实现农村地区从脱贫到发展的跨越是关系到能否巩固脱贫成果,实现精准扶贫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贫困户脱贫后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也将成为2020年后脱贫攻坚工作的重难点。在脱贫攻坚战及成果巩固拓展过程中,防止返贫、降低返贫风险已成为所有挑战中最具现实性和紧迫性的问题之一。
目前学术界关于返贫的研究集中在理论视角、返贫风险类型及诱因、治理路径的研究三个方面,为我国防返贫工作开展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成果和实践指导。一是理论视角的研究。现有的文献主要基于能力贫困理论和贫困脆弱性理论视角的研究。前者是从能力贫困理论视角出发,认为物质条件的变化会引起部分人生活的负面变化从而陷入贫困,是能力不足导致贫困的根源因此需要提高个人能力来解决贫困[2]。后者是研究者们借助贫困脆弱性理论,从风险暴露视角、期望效用视角和期望贫困视角衡量贫困脆弱性,评估家庭应对风险冲击的能力[3-5]。二是返贫风险类型及诱因。国内文献将返贫风险类型总结为:人力资本禀赋不足和应对市场风险能力低下的能力缺失型返贫,政策创新性和适应性不足而导致脱贫群体再返贫的政策性返贫,生态环境恶化导致依赖生态路径脱贫群体的环境性返贫,当地教育水平难支撑长效脱贫和精神文化落后易返贫的发展型返贫风险[6-15]。针对以上返贫类型,研究者们分析了可能的返贫诱因。汪三贵、刘明月将返贫的根本原因定位为“生计空间”的贫困性和脱贫群体的身体素质的原因会增加返贫风险[1]83;包国宪提出脱贫人口返贫受制度、资源、自然灾害和能力等因素影响,并将影响因素总结为返贫主体、客体、载体三方面[16],龚晓珺总结出另一种返贫类型和诱因:非正式制度下的因婚返贫类型[17]。三是治理路径。张蕴根据返贫风险类型,提出以脱贫个体、政府和社会组织为主体视角,用教育巩固“智”与“志”[18]168,提升个人发展意识[19],并试图通过事前治理逻辑实现大数据下以政府治理阻断返贫和动态走访建立短、中、长期的返贫预警机制,用市场化机制助推防返贫机制,总结出返贫治理要实现制度+资源的结合,构建返贫阻断、资源下乡和组织下沉的三重治理机制[20-23]。
综上所述,我国研究者关于返贫已做了全景式研究,同时研究者也意识到返贫风险的防治的重要性。2021年作为打赢脱贫攻坚战后开局之年,我国正式进入了后精准扶贫时代,提出反贫困治理重点应向返贫治理倾斜。张蕴提出现有阶段要聚焦相对贫困治理来破解能力贫困和精神贫困的难题[18]166,仍需解决脱贫人口的可持续发展能力和突发环境事件等关于返贫风险的相关问题[24-25],才能实现巩固脱贫攻坚成果与乡村振兴的有效衔接。但是,现有文献对于遭受贫困风险的人群关注主要集中于政策性移民以及生计性脆弱的人口之上,而对于农村刚脱贫人口的贫困风险状况研究较少[26],对贫困风险因素之间的动态变化关注仍然不够。要防止返贫、巩固脱贫成果,应该将研究目光前移,加强对于脱贫人口的“致贫风险”的研究[27]。
基于对文献的梳理,发现: 第一,针对返贫风险研究,具有研究对象分类复杂和测量工具的局限性等特点;第二,对于返贫现象,若选择量化研究很容易在数据搜集过程中因为主观选择而忽略真正问题,而扎根理论则能够有效避免量化研究只能验证理论不能产生新理论和有可能遗漏关键信息的弊端。鉴于以上两点,并考虑到目前文献对于返贫风险生成机理的探讨,是在缺乏成熟理论的基础上进行的,缺少较为完整的研究逻辑。问题研究所具有的探索性质以及易于从个案分析中来提炼、归纳概念范畴的特点,决定了扎根理论在文中的适用性。因此,通过深度调研访谈的扎根分析方法回答以下问题:首先,脱贫人口返贫风险形成的影响要素有哪些,其形成的内在机理如何。其次,如何在厘清返贫风险的基础上,对现有脱贫人口返贫风险进行有效的防范。
笔者试图在没有理论预设的前提下,运用扎根理论方法对已脱贫村民和驻村干部进行访谈和对访谈内容编码。分别选取了H省的H村和C村两个村子的村民和驻村基层干部为主样本,其中H省地处我国西部,经济发展和农户经济来源主要以农产品种植和林业生产为主,以帮扶工作小组—扶贫工作宣传队实行一对一针对性的帮扶工作。因此主样本的选取依据有:从H省内各选一个扶贫效果突出和不太突出的村子;从样本村子中分别选取多个脱贫效果好的村民和脱贫效果不理想、尚在建档立卡中的检测户和边缘户进行访谈;选择各村监管以上村民脱贫的驻村基层干部。最后根据选取依据,选取了16位村民和驻村干部为研究样本,将访谈结果整理后导入Nvivo 12中进行编码。
根据选取样本的脱贫经历和经验的不同,设计了不同的访谈提纲,在征得被访谈对象的同意后进行录音,多对一地进行半结构化访谈,最后经整理分析,提炼观点和建构理论。
1.开放性编码
开放性编码是扎根理论研究中第一个阶段,将原始的访谈记录设置对应编号,利用编码软件进行逐句、逐行的分析,经过反复提问将相关语句划分不同的概念和标签[28]。将访谈资料中与农村返贫因素相关词句进行标记,得到自由节点488个,剔除与主题无关的自由节点后,提炼出37个初始概念,部分编码结果见表1。
表1 部分开放性编码结果
由于这些初始概念较多且口语化,通过范畴化分析,经过对初始概念的提炼和归类得出12个范畴。其中:“部分脱贫户自身健康能力处于低下水平;身体无法进一步、长时间从事高难度、高强度的新兴产业”归为健康风险范畴;“年龄大,缺乏先进工作技能和正规专业培训;自有农业技术不多、水平不高,难以适应新型工作和技术”归为自有技术能力风险范畴;“个人知识水平和文化素质较低、学习新知识和接收信息的能力弱”归为学习能力风险范畴;“缺乏市场经济和创新意识;对现有产业将来发展的规划意识不够”归为发展规划风险范畴;“缺少发展资金、习惯计划经济的生产模式、承担市场风险的意识欠缺”归为家庭经济风险范畴;“不适应新生活环境、心理身份尚未转变成果、发展动力不足、依然习惯等待被扶助”归为身份认同风险范畴;“对新政策的改变和宣传了解少、参加政策宣传意愿积极性不高、对政策感知性不足”归为感知政策风险范畴;“部分帮扶人员政策宣传不到位、只注重物质投入的短期效应、粗放分配、过于强调表格脱贫和数字脱贫”归为政策执行风险范畴;“帮扶干部在规划扶贫政策时对长远发展考虑性不足、新旧政策衔接流畅性不足” 归为政策衔接风险范畴;“交通、水利等基础设施较差、生产条件差、季节性自然灾害”归为自然环境风险范畴;“群体依然保持‘小富即安’的安逸心态、整体依然存在‘等、靠、要’依赖心理”归为文化环境风险范畴;“就业机会少、本地的产业特色和产业发展有限、留守劳动力多为老人和孩子”归为经济环境风险范畴。
2.主轴性编码
主轴性编码又称轴心编码,这一阶段是用编码范式将第一步标签化和类属化的节点联系起来,形成主轴范畴,同时也是梳理各概念和范畴间的联系[29]。此阶段经过反复比较和分析,深入挖掘各概念间的联系。对比分析后,将健康风险、自有技术能力风险、学习能力风险、发展规划风险和家庭经济风险等范畴划为“可持续生计风险”;身份认同风险、感知政策风险等范畴划为“认知意识风险”;政策执行风险、政策衔接风险等范畴划为“政策风险”;自然环境风险、文化环境风险、经济环境风险等范畴划为“环境风险”。
3.选择性编码
选择性编码是扎根理论的第三阶段,是指更进一步的梳理从上一阶段完成的抽象总结,根据总结选择核心范畴,并系统地连结多个范畴之间的关系,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分析框架[30]。依托以上扎根理论方法的研究结果,进一步将返贫风险选择性提炼为以下四个类别:可持续生计风险、认知意识风险、政策风险和环境风险。在针对“风险”进行分析时发现,可以将风险划分为不同层面的风险层次单元。首先,“个体”作为一个独立风险单元,可持续生计风险、认知意识风险会影响个体面临许多不确定性,并且会随着个体的个人选择发生相应变化,这些风险可能直接给个体带来损失的风险因素,极大依赖于个体对风险因素的自我控制能力,而自控能力也与个体水平相关。其次,政策风险和环境风险涵盖了抽象层面上的区域内风险和具象层面上的地理空间内风险,属于外界层面带来的风险波动。因此本文将可持续生计风险和认知意识风险提炼为个体层面的风险,政策风险和环境风险提炼为外界层面的风险。见表2。
表2 农村脱贫主体返贫因素编码表
4.理论饱和度检验
理论饱和度检验是扎根理论的最后一个内容。如果最后的编码结果还未达到饱和,需要重新收集资料来寻找新的概念和范畴。而如果对做检验的素材进行处理和分析后,未发现新的概念和范畴,就说明本次研究的扎根理论的分析是饱和的[31]。本文整理后的访谈数据不再出现新的概念范畴后,即研究的数据已经满足理论饱和原则,不再进行访谈。
其中,三级编码的示例如下所示。
在分析对比脱贫主体的案例后,通过扎根理论得到的“个体层面+外界层面”的两大层面的风险范畴界定为影响农村脱贫主体返贫的返贫风险识别,见图1。
图1 影响农村脱贫主体返贫风险识别作用机理
返贫会有一个复发的过程,尤其在深度贫困地区或者是自然灾害较多的地区,脱贫主体自身更容易遭受返贫风险,陷入脱贫再返贫的怪圈。第一,脱贫主体在接受政府帮扶脱贫后,个体的健康水平、技术和学习能力和是脱贫主体摆脱贫困的重要条件和基本要求。但由于部分特困群体的自身文化水平较低,对新政策的理解有限,加上自身收入来源和健康受限,对信息的接受、处理能力较低,市场风险承担的意识不足,个体难以保持可持续发展势头。第二,个体对于如何巩固脱贫成果没太多计划,导致主体在脱贫后缺乏继续自我造血的能力,发展意识和市场竞争意识难以支撑可持续发展,无法对脱贫资金进行有序安排,又陷入返贫。第三,部分个体因代际贫困原因,家庭成员因病、供养比高或上学等花销负担重,可用劳动力不足,导致家庭经济脆弱。另外目前扶贫路径中,有农村合作社作为扶贫治理主体之一,合作社主要以当初入股比例作为分红依据。作为经济资本禀赋低的脱贫个体和家庭就更难缩小经济劣势,加上于缺乏有力的产业支撑,产生家庭经济风险的可能性增加。
脱贫户主要依靠政府提供的资助渠道和驻村干部的监督来脱贫,由驻村干部介入脱贫攻坚环节,为脱贫户解读新政策,推广新的生产模式和生活方式,帮助贫困户转为脱贫户。但是部分脱贫个体未能及时接受身份的转变,对角色认同感不够,依然存在脱贫致富是政府任务的依赖心理,或产生角色错位,形成投机心理。部分个体依然认为脱贫与自己关系不大,习惯于被动等待社会和政府的扶助,文明行为和主动求富心理未养成。同时在巩固扶贫成果过程中,由于个体自身的认知差异性、观念的限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个体对政策风险的主观判断,也相应地影响基层干部推行政策工具的顺畅度和扶贫效果。
扶贫政策是贫困地区的发展必不可少的要素。一方面,在具体执行过程中,部分帮扶人员责任感不强,政策宣传不到位不明确,在制定扶贫政策和规划时,只注重物质投入的短期效应,没有将扶贫与扶智、扶志相结合,不注重对贫困户进行思想改造和技能提升,导致工作流于形式,扶贫成果难巩固。访谈过程中,有基层干部提到部分驻村干部对扶贫政策的执行存在官僚化行为,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扶贫成果的巩固。另一方面,扶贫成果的巩固和市场的发展需要政策的衔接,脱贫个体所处发展环境没有基本劳动力市场和人才市场,以及产业结构落后。由于疫情带来的国际市场竞争和价格冲击,更难以形成“行政+市场”的发展秩序,甚至极大可能会对现有的扶贫成果起反作用,面临返贫风险。
首先,H村和C村所处地区地理位置较差,交通和水利等基础条件较差,脱贫户人均耕地面积少。因此该村产业单一,市场资源不足,市场发展条件有限,目前仅能维持第一产业发展,难以支撑旅游等其他产业的发展。且H省属热带季风气候,多发台风、暴雨等季节性灾害,影响作物收成,导致脱贫户的劳动成本高、收益低。在此影响下,脱贫户难以扩大竞争市场,只能依赖扶贫政策来稳固基本生产、生活。其次,个体受当地原有风俗习惯氛围影响。本地消极落后的风俗习惯会对个体的观念和行为形成“软影响”,使得部分脱贫个体依然存在安逸心理和“闲散”心理,容易滋生“安逸文化”,即保持所挣之钱饱腹即可的安逸状态,只满足现状,不进一步考虑自身发展,个体也相应地主动或被动地放弃良性竞争、创新等意识,极易再次返贫。这种落后风俗和“安逸文化”会极大降低脱贫个体致富的动力,严重阻碍了脱贫成果的巩固。而且,目前村内青壮劳动力大多外出打工,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农村劳动力空心化严重,人口流动性低。对于这些人口流动性不高且内部结构较稳定的农村地区来说,区域“安逸文化”造成了集体无意识、从众心理,多重环境作用下,个体对于面临的风险感知迟钝的问题会更加明显。加上国际市场竞争和价格冲击,极大挤压了经济收入、工作机会空间,村民社会资本弱,村落整体经济发展环境不够健康,应对市场变化的经济能力和发展能力不够。
围绕“脱贫个体返贫风险识别”这一核心问题,结合脱贫主体的访谈内容和扎根理论,梳理了“可持续生计风险—认知意识风险—政策风险—环境风险”四个方面的作用机理,通过上述风险因素及产生机理的识别梳理,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建立长效防返贫机制。
一是,可持续生计能力是降低返贫风险的发展条件。现在是能力社会,以能力经济发展为主。对脱贫个体需要加强能力教育,提高个体学习能力和劲头,提升边缘户和监测户的自身素质,把脱贫攻坚任务下沉到脱贫个体。“扶贫先扶志与智”。利用能力教育丰富个体的劳动技能和知识。通过定期人才指导和继续教育,提高脱贫个体的学习和实践意识,自主尝试摸索致富方法。
二是,认知意识是阻止返贫风险发生的内部驱动。文化建设会促进脱贫主体意识的觉醒,改善本地风俗和改造脱贫个体深层次的改造,转变落后的思想观念,助力个体从“帮扶对象”向“致富个体”的角色转变,使其融入市场经济。通过加强巩固脱贫成果政策的宣传和引导力度,能够提高村子整体的政策感知度,让更多的村民响应到集体返贫治理行动中来。以此促进激发乡村整体活力,推动深度贫困地区与向现代化生活、传统习俗与现代观念的互相融合。
三是,政策是防治脱贫个体返贫的重要基础。一方面,提高一线基层干部的责任和担当意识,树立正确的目标态度和政绩观,保障资源配置和工作投入,在实施政策执行过程中做到高协同性。另一方面,后扶贫时代下的政策制定要“因地制宜”,注重区分“边缘户”和“检测户”的分类发展,逐步细化实施方案,分类、有序推进。防返贫政策制定应避免前后内容或过程的分割和资源零散化,导致新旧政策之间产生相互独立甚至冲突的状态,否则将阻碍政策的清晰传达和政策执行的效果。
四是,重视环境这一重要因素。首先,结合已脱贫地区的地理位置和生态资源,考虑其区域功能定位、资源承载力、环境风险临界值的约束,由当地政府部门会同专家协定环境治理方案,降低因自然环境而带来的返贫风险暴露水平。其次,政府和驻村干部可结合当地民族风情和区域特色,组织相应的文化活动和新媒体宣传,树立扶贫典型,充分发挥村规民约等社会规范对个体闲散、安逸等行为的“软约束”作用。最后,以政府决策+市场助推的组合来帮助脱贫个体建立长效返贫阻断路径,发展贫困地区的经济要坚持发展效率为导向的产业和多元产业结构,提高个体和当地在市场中的和社会资本来应对市场变化,降低返贫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