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映舜
沈守云
詹 文*
乡村文化景观是乡村居民与自然长期共同作用下、持续进化形成的反映乡村地域表面文化现象的综合体[1]。在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的历史关口,中国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开启新征程,乡村文化景观作为乡村振兴的重要载体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力推进乡村振兴的过程中,乡村功能转变、城市化进程加速等导致乡村文化景观发展建设与保护传承之间产生矛盾。对乡村文化景观进行科学客观评价有助于认识与解决上述矛盾,从而推进乡村健康发展。目前国内外对乡村文化景观的评价研究相对缺乏,国内相关评价通过结合历史文化名村(镇)评价体系及其他相关标准进行,内容集中在乡村文化景观的价值层面,方法主要为层次分析法,评价方式较为单一且未成体系。乡村文化景观与普通景观不同,它更多地承载了独特的地域文化与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反馈给游人的是诸如历史感、乡土感、归属感等乡村特有的精神体验感知。因此如何科学评价此类景观、阐述大众体验乡村文化景观时的心理感受、不断优化乡村文化景观的建设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新问题。学界一般认为在诸多景观评价方法中,心理物理学派更具可靠性[2],但该学派评价方法亦存在一定局限。例如在景观价值认定时假设了公众的平均审美态度具有普通一致性[3],且以“刺激-反应”作为认知景观与景观审美关系的过程,但在“刺激”方式与“反应”收集上仍具有一定主观性。随着大数据和人工智能设备的发展,更加科学的新兴技术手段在景观评价领域大放异彩,如VR、GIS、脑电仪、眼动仪等[4]。其中,眼动分析法可通过眼动数据推断体验者认知景观时的心理反应,探究体验者心理感知差异,从而进行相关设计优化。目前该方法在景观评价领域已有一定的研究基础,但总体数量较少,主要集中在视觉质量评价及视觉偏好方面[5-6],评价类型与对象较为单一,评价样本较少,常与主观打分结合构建统计评价模型,以此增强结论指导性[7],但未见用于乡村文化景观。
因此,通过综合分析认为本次评价研究可利用传统评价方法SD法结合眼动分析法进行。SD法(Semantic Differential),即语义差异法,作为心理物理学派最经典的评价方法之一,于20世纪90年代开始应用于景观评价领域,具有较为广泛的认知性。在本次评价研究中,SD法可以有效地将被试对于乡村文化景观特有的体验感知通过一定言语尺度量化,同时可以分析被试的视觉偏好与心理感知的联系。而通过眼动分析法提取眼动数据则可以更加客观地解释被试对于张谷英村文化景观的“刺激-反应”过程,弥补SD法用于景观评价中的一些主观局限性,并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单一评价的系统偏差[8]。2种方法结合可弥补各自的短处,拓展评价的广度与深度,提高评价的科学性,是对传统单一评价方法的有效改进[9]。
张谷英村位于湖南省岳阳市岳阳县渭洞山区的盆地之中,为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保存了较为完整的中国南方明清传统建筑群,因其古建规模庞大、村落保护完整、文化底蕴丰厚而享有“天下第一村”“民间故宫”等美誉。作为传统村落,张谷英村在历史风云变迁中同样经历了城市化进程推进与旅游业利益驱使下造成的乡村文化景观的破坏与体验感知弱化,因此以张谷英村文化景观为对象进行综合体验评价具有研究的典型代表性。
选取张谷英村核心旅游区域与重要节点作为评价范围并以主要游览顺序划分4个分区,即I区(入口广场区)、II区(核心建筑区)、III区(乡村绿地区)、IV区(田园农业区)。共筛选40张拍摄样图进行眼动试验(图1)。
图1 评价范围及评价样点
SD法中样本数量一般要求越多越好,但在实际操作中被试常常控制在20~50人[10]。心理学研究中也通常将30人以上试验称之为大样本试验,认为其具有较高可信度[6]。本研究通过检索近年来国内外眼动景观评价领域中相关文献发现,大学生是进行眼动试验的主要团体,统计结果显示其在所有被试数量20~60人的试验中占比近九成,具有较高的样本可行性和代表性。另外,张谷英村相关旅游人群资料表明,游客职业构成中占比最多的是大学生,年龄占比最多的是21~35岁的游客[11]。同时,由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国内旅游发展年度报告2019》显示,国内旅游用户中,35岁及以下人群占比接近70%,年轻人是国内旅游用户主体[12]。综上所述,本次研究选取了40名在校大学生(20~30岁)与20名社会人士(30~40岁10人、40岁以上10人)作为样本进行SD评价试验与眼动试验。依照不同性别(男女被试各30人)、不同专业背景(风景园林专业与其他专业各30人)、不同年龄段及是否到过场地(曾到过张谷英村与未到过张谷英村各30人)划分被试。
眼动试验以SR Research Eyelink II桌面头盔式眼动仪进行,试验过程主要包括Experiment Builder软件编制试验运行程序、引导被试观察试验样图并采集眼动数据、利用Data Viewer软件提取眼动数据3个部分。眼动试验选择注视时间比重(Y1)、平均注视时间(Y2,ms)、注视频率(Y3,count/s)、眼跳频率(Y4,count/s)、平均眼跳幅度(Y5,°)5个眼动指标。SD试验于被试眼动试验完成后进行,被试通过SD评价表进行语义变量打分。SD评价选取适合乡村文化景观20个形容词对[13-15],将评定尺度设定为5段。
由注视点核密度(图2)分析可知,注视热点主要集中在II区“百步三桥”及畔溪长廊附近,其次是当大门内部院落及铁铺周围绿地,表明该区域是体验者关注的热点区域,而IV区总体注视密度较低且分散。
图2 注视点核密度分析图
由40个样点及不同分区眼动数据可知,被试观察40个样点的Y1随体验顺序成整体下降趋势,且I区Y1明显大于其他区域;III区Y2整体低于其他区域;Y3整体呈平稳上升趋势;Y4波折较大,其中IV区Y4整体高于其他区域;Y5在II区开始处明显下滑,而II区、IV区Y5总体高于I区、II区。以上结果表明I区、II区所传达的信息较为丰富且集中,被试能较快获取到该区域景观所传达的信息。而III区景观所传达的景观信息较其他区域更少,IV区反馈的景观刺激信息特征并不明显(图3)。
图3 样点眼动数据热力图
结合相关文献[16-19]中关于乡村文化景观的分类研究,将本次40张样本图片划分为聚落文化景观(J)、生产生活景观(S)、园林绿化景观(L)和自然生态景观(Z)4个类型。将4种不同类型景观试验所得眼动指标进行单因素方差分析可知,只有Y5在不同的景观类型之间具有显著差异(p<0.05),进一步采用LSD(多重比较法)分析可知,聚落文化景观Y5显著小于其他类型,说明被试在获取聚落文化景观信息时眼动范围较集中,眼跳幅度较平和(表1)。
表1 不同景观类型各项眼动指标单因素方差及LSD分析
将不同类型被试眼动指标进行主体间效应检验可知:1)专业背景被试Y1、Y2与Y5显著小于非专业背景被试,而Y3与Y4显著高于非专业背景学生;2)去过场地被试Y1显著高于未去过场地被试,Y5显著低于未去过场地被试;3)男性被试Y1与Y2显著高于女性被试,Y3、Y4与Y5显著低于女性被试;4)学生被试Y1、Y2与Y5显著高于社会人士,Y3与Y4显著低于社会人士;5)20~30岁被试Y1显著高于其他年龄被试,而Y5随年龄增长显著降低,Y2、Y3、Y4在20~30与30~40岁之间无明显差异(表2)。
表2 主体间效应检验与描述性统计
通过对40张样本注视热点图分析可知,被试观察张谷英村文化景观时视觉范围主要集中在透视焦点及主要标志物处,关注最多的要素为聚落建筑,其次是乡土植物(图4)。被试对于聚落文化景观的注视热点相对其他类型更集中,而对于自然生态景观的注视热点则较分散,对园林绿化景观的注视热点较少。表明被试对于聚落文化景观的兴趣及关注程度高于其他类型,且张谷英村建设完成的园林绿化景观吸引度还有所欠缺。
图4 注视热点图
通过计算SD综合均值绘制评价曲线图可知,19个评价因子得分在0~1之间,即被试对于张谷英村体验综合评价介于一般和尚可之间。比较不同分区SD值可知(图5),I区总体体验评价一般偏下,观赏体验及美感感知欠佳;II区总体体验评价一般,观赏体验欠佳,但整体秩序感知较强;III区总体体验评价一般,观赏体验良好、空间开阔、具有一定美感;IV区总体体验评价一般偏上,具有一定吸引力。比较不同类型景观可知(图6),聚落文化景观的观赏性、空间尺度感、美感体验较差;园林绿化景观总体评价值低于综合评价值,其中植被覆盖率为负值,表明园林绿化景观中植物配置不够理想。而自然生态景观和生产生活景观中多样性、观赏性与美感明显高于综合评价值,说明这2种类型景观美感度及观赏价值更高。
图5 不同分区SD评价曲线
图6 不同景观类型SD评价曲线
进一步将SD评价数据通过SPSS软件进行因子分析,其KMO和Bartlett检验值分别为KMO=0.817、sig=0.000,采用主成分分析法提取公因子3个,共解释原有变量总方差的89.222%,其中第一公因子(F1)由色彩度、特色性、文化感、艺术性、意境感、印象感、愉悦感、整洁度、植被覆盖度、秩序感组成,将其命名为氛围因子;第二公因子(F2)由归属感、历史感、乡土感、协调度、自然性组成,将其命名为乡土因子;第三公因子(F3)由多样性、观赏性、空间尺度感、美感、吸引力组成,将其命名为形态因子。
通过因子分析所得成分得分系数矩阵计算各公因子得分Fn,将各公因子方差贡献率作为权重进行加权汇总后可得SD评价因子分析综合得分值F=(0.389 12F1+0.253 53F2+0.249 57F3)/0.892 22。计算不同类型景观因子分析综合得分均值可知,自然生态景观类型综合因子分析综合得分(0.271)最高,其次是生产生活景观(0.111)和聚落文化景观(-0.044),而园林绿化景观(-0.212)最低。在自然生态景观类型中,Z2分值(0.870)最高,其次是Z6(0.765),为自然水系与丰富植物配置构成。而园林绿化景观类型中,L1分值(-1.300)最低,为张谷英村入口处绿地景观;L8分值(0.687)最高,为“龟蛇吸水”绿地景观,是张谷英村着重打造的节点之一。
将3个公因子作为评价依据对评价样本进行横向对比与深入解释验证(表3)可知,氛围因子层面聚落文化景观评分最高,园林绿化景观最低;乡土因子层面自然生态景观评分最高,生产生活景观评分最低;形态因子层面自然生态景观评分最高,聚落文化景观最低。
表3 景观因子SD评价
1)由SD评价结果及眼动分析可知,张谷英村的文化景观整体体验评价处于中等水平。被试注视热点图及SD因子分析综合评价值与得分横向对比突出表明,张谷英村文化景观中园林绿化景观表现较差。
2)不同分区评价结果表明,被试对II区关注程度最高,在“百步三桥”及畔溪长廊附近表现得尤为显著,这说明充满地域文化特色的传统建筑与丰富的景观要素给体验者带来了良好的感知体验,但该区域的观赏性体验有所欠缺。III区因其新建绿地较多,游客关注度也相对较高,被试观赏体验、美感体验效果较为良好。而IV区位于张谷英村的尾部,文化内涵并不丰富,文化景观传递的信息较为单一,以至于体验者的整体景观信息获取及关注程度较少。
不同类型景观评价结果表明,被试对聚落文化景观的认知相对与其他类型景观更加集中,整体美感与观赏性不高,且聚落分布相对集中造成空间尺度感体验较差,但整体秩序感知较强;园林绿化景观存在环境整洁度不高、植物配置较差、植被覆盖率低等问题,导致被试的体验感知并不良好;生产生活景观总体体验评价一般,具有一定的多样性与吸引力;自然生态景观总体体验评价一般偏上,整体观赏性与美感较强,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3)主体差异性分析表明,专业背景被试对张谷英村的文化景观重视程度更高且搜索信息量更大,但非专业背景被试对张谷英村文化景观的关注度更高且认知相关信息时更加努力;去过场地的被试对张谷英村文化景观的关注程度更高;女性被试对张谷英村文化景观更有兴趣且信息搜索量更大;学生对张谷英村文化景观的关注程度相对于社会人士更高,其中20~30与30~40岁被试因年龄差别不大,其眼动指标差异不显著,而40岁以上被试对张谷英村文化景观信息的认知相对于30~40岁被试更加集中,刺激反应过程更缓慢,这是由于年长者生理机能与信息获取活跃度降低所造成的。
1)虽然张谷英村文化景观以传达传统文化景观信息为主,但由于发展建设导致了不同类型景观交叉现象的出现,表现最为突出的是新建绿地的融合。在后续的发展中,已增设的绿化景观不应被摒弃,而是应当通过合理的提质改造来增强张谷英村的整体体验感。
2)乡村绿地区新建绿地较多,文化景观较少,但建设效果不良,同时存在一定“趋同化”,多样性、本土性缺失等问题导致该区域整体体验感知并不如核心建筑区。而田园农业区,尤其是样点37~40区域,作为回程的环线,其蕴含的景观信息并不丰富,因此体验者并不愿意花较多时间停留在该区域,甚至多数人选择原路折返。通过注视点核密度分布也可反映这一现象,体验者对于核心建筑区的关注热点强,而对于乡村绿地区及田园农业区关注热点相对较弱,因此后期建设应重点丰富该区域的景观信息。比如,对于乡村绿地区,可在完善绿地提质改造的同时增强季节性绿地与乡土文化景观的营造,从而丰富新建绿地的多样性,打造具有地域特色和辨识度的园林绿化景观。也可通过增加其他非物质文化活动的融入来丰富游客的体验感知。同时,田园农业区可适当增加一个集散点,将一些体现地域特色文化的活动移至该区域。还可在农业景观上下文章,如不定期举办农事文化活动、营造农耕文化景观等,从而增强此区域的综合体验感知。值得注意的是样点38,即张谷英村民俗展览馆,是体验者兴趣较大、重视程度较高的文化景观,但由于开放程度弱,且地理位置较为偏僻,导致其景观信息传达较少,体验者整体评价较差。后期应及时、按时开放,增设文化讲解人员,传递更多张谷英村民俗文化,从而增强游客的文化体验感。
3)入口广场区是进入张谷英村的“门面”,其关注程度及整体体验感知良好,但低于核心建筑区。主要体现在大门旁绿地因后期维护缺失、入口集散广场因植物层次缺乏而导致体验感知较差。通过该区评价数据可知,功能重合是乡村振兴发展的一个特征。如入口广场区的孝友文化广场,通常又被本地居民用作生产生活用途,如晾晒农作物等,这是乡村特有的生产文化体现,以至于体验者关注度较高,体验感知较好。因此后期可积极挖掘乡村生产生活景观的利用价值,从而综合增强游客的体验感知。同时也可看到,该区域整体铺装比例相比其他区域而言较高,但铺装形式较为单一,从而导致被试对于铺装的整体关注度低,因此后期也可以通过丰富铺装类型来增强一定的体验效果。
4)后期发展建设应抓住男性及年长体验者这类游客源,以此增加张谷英村的二次访达率。可通过营造能吸引年龄较大者的文化景观,如丰富张谷英村的传统民居建筑、天井等传递的文化信息,通过展示古物、古文化等蕴含历史信息的景观,营造年长体验者的氛围感知,或结合新兴技术手段创新沉浸式体验,从而增强年长者的怀旧、乡土情结,以此增强关注度及综合体验感。
1)关于评价方法的讨论,在眼动评价相关研究中,研究者通过将眼动数据结果与其他主观评价法相结合,以探讨眼动指标与视觉质量分值的相关性及如何构建综合视觉质量评价模型。如通过将眼动数据同主观打分、SBE美景度评分等相结合,构建多元线性回归模型。但本次体验评价不同于视觉质量评价,眼动数据主要表明的是体验者的关注程度、信息获取过程等,单纯应用眼动分析法并不能良好地说明体验者的感知情况,而SD法恰好能通过形容词对将体验者的感知量化。2种方法结合可以弥补各自用于体验评价的缺陷。
2)关于被试的讨论,本次评价因考虑到张谷英村的体验群体主要为青年大学生,故被试以大学生群体为主,以社会人士为辅。在被试选择的基础上,尽量丰富了样本类型,如3个不同年龄段的被试,在考虑被试的眼动偏差后未选择儿童及老年被试进行试验。同时为尽量丰富被试的阅历,选择了包含不同专业背景及曾去过张谷英村亲身体验的被试参与评价试验。但本次评价研究也存在一定局限,如是否为当地居民,是否为乡村环境成长的体验者对乡村文化景观都具有不同的感知,在下阶段的研究中可进一步丰富被试样本类型及划分更多层次被试进行眼动试验,以探究更多类型被试的体验差异,提高评价说服力。
3)关于试验设备与试验样图的讨论。本次研究值采用的Eyelink II是一款固定式眼动仪,试验精度较高,但试验只能通过现场拍摄的样图进行,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试验的客观性。近年来随着眼动设备的发展,出现了更为先进的便捷式眼动仪,可在评价现场进行眼动试验。但是,便捷式眼动仪试验整体精度相对较低,容易出现多重动态不可控因素。因此,在后续研究中可综合使用多种眼动设备获取更加客观真实的体验感知数据,也可结合其他生理反应测量仪器,如脑波仪等,进行更加科学全面的评价研究。同时,本次评价样图为单一季节所拍摄,进一步研究可丰富不同季节甚至不同月份的试验样图,增加试验的周期,以反映更加精细的评价结果。
4)随着国家发展战略重心的历史性转移,乡村振兴全面加速。文化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关键目标之一,也深刻揭示了乡村文化价值的重要性。乡村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农耕文明的核心体现,无论以何种方式推进乡村振兴发展,都应建立在对乡村文化的认同之上,重点保护与传承乡村文化景观的地域性、乡土性、历史延续性等核心特征。在数字技术兴起的趋势下,如何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通过更加全面科学的规划设计与评价指导探索乡村文化景观的延续性,回归乡村的文化、自然、社会属性,是值得我们继续探讨的重要课题。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