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江苏扬州 225000)
扬州莲花桥又名五亭桥,是瘦西湖园林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2006年,莲花桥与莲性寺白塔作为整体被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4年,中国大运河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莲花桥与莲性寺白塔同属大运河瘦西湖遗产点。莲花桥结构特异,现存石构桥身为原初遗迹,木构桥亭经过重建。从清季至民国,桥亭历经两次重建、一次大修,1949年以后对桥亭屡有修护,但大致延续原始格局。[1-2]对该桥的创建时间,目前学界多据《扬州画舫录》,认为是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即工程主持者高恒就任当年。[3]本文从宫档出发,综合使用实物、图像等材料,推定莲花桥的实际营建在乾隆二十五年九月至二十六年十二月之间,同时分析桥亭形式的设计渊源。
瘦西湖园林景观依赖扬州城西的保障河(湖)水系,快速崛起于乾隆年间。此时建成的莲花桥横跨水面南北,体量宏大,历来引人注目。李斗《扬州画舫录》对其进行了简要描写,提及建桥时间:
莲花桥在莲花埂,跨保障湖,南接贺园,北接寿安寺茶亭。上置五亭,下列四翼洞,正侧凡十有五。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滉漾。乾隆丁丑,高御史创建。[4]308
“乾隆丁丑”即乾隆二十二年(1757),是莲花桥工程时间的源头史料。“高御史”即两淮盐政高恒。盐业系清廷财政支柱,两淮盐政一职设在扬州,地位颇高。查《清宫扬州御档》奏折发现,乾隆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二日,高恒方与前任官员普福在淮安交接。[5]V6:3391因剩余时日不多,莲花桥在年内落成的可能性很小。从后文得知,李斗所记不过是追记了高恒的到职时间。
《扬州画舫录》成书于乾隆六十年,前揭莲花桥一节实际因袭自乾隆三十年的《平山堂图志》,指明五亭和十五洞,未谈及桥名含义或设计思想。[6]231-232今人以五亭外观如同莲花解释桥名,除稍显牵强外,还忽视了“莲花”一名的本原。莲花桥比邻莲性寺。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时,法海寺被赐名“莲性寺”[6]246,此前魏禧《重建法海寺记》已载:“寺址水周四面,形如莲花。后有土埂,脉自三山,迤逦而来,穿水以接于址,若茎然。”[7]51所以,莲花埂、莲花桥得名首先与地理有关。尽管五亭形式与“莲花”不能直接建立关系,在莲性寺名之后出现的桥名,仍具有佛教寓意。
从以上梳理可见,莲花桥实际的创建时间和设计渊源皆不明朗。然而,在各类清宫档案中,我们足以寻出端倪。
据《清宫扬州御档》,高恒就任扬州之初,继整饬盐运河道后,又对城区河道及其周边设施开展了集中维护。乾隆二十四年三月初三日,高恒奏报:
窃照扬州新旧两城居民稠密,商贾辐辏,旧城北门至南门有市河一道,并新旧两城之护城河,自雍正九年挑浚至今近三十年,民间瓦砾灰土渐加壅积,舟楫艰行,商民人等日用、薪米、货物之需甚为不便……奴才率同运使卢见曾、知府兆麟详加勘估,应浚市河、护城河及桥梁各工……[5]V6:3532
次年四月十二日,高恒又奏,天宁门至西北城角的护城河驳岸及各门吊桥、城内桥梁有待整治。[5]V6:3670两年间,修扬州河道等预算高昂。据奏折知,工程均由本地盐商捐资实现。
在所奏内容之外,高恒其实还对扬州西北郊的水系实施了改造。《扬州画舫录》载:“乾隆二十二年,高御史开莲花埂新河,抵平山堂,两岸皆建名园。”[4]309与前例同理,这里的年份仍有误差,不足为凭。莲花埂新河即莲花桥所跨之河,区别于不够通畅的旧河,开拓了保障河的水面。旧河北通蜀岗,过莲性寺南侧,“登平山者,自此舍舟步游为多”[7]50。新河不仅改善了水路交通,而且创造了建莲花桥的前提。
修市河与护城河利于经济和民生,容易赢得朝廷和社会舆论的认可,而开莲花埂新河主要服务于宴游和造园,这或许是高恒未奏其事的原因。然则两种工程并非没有联系。首先,新河与护城河一脉相通,距离不超过三里;其次,新河所属保障河是城区河道上游,雍正时便自城及郊次第加以治理;再次,开新河催生了更多沿河盐商园宅,一如城区修河,不免受到商人的大力资助。从高恒的角度看,莲花埂新河与市河、护城河等工程足以衔接甚至归并,在经济上可纳入一个完整的计划,故其进行时间应接近。
由此,据前揭奏折时间初步推断,莲花埂新河不早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出现,而莲花桥的建设还要向后推移。
尽管高恒最终因贪腐而遭诛,但他在履职扬州的初期,尚行事谨慎,故疏浚运盐河在先。乾隆帝眼中高氏资质平常,乾隆二十四年(1759),上谕有“因高恒系原大学士高斌之子,朕量其材识,亦未能见及远大,今当造就”[5]V6:3611-3612等语。他能够长期连任,主要在于家族出身:高恒既是名臣高斌之子,又是慧贤皇贵妃之弟,其兄高晋同时官居江南河道总督。《清宫扬州御档续编》可见,在离任两淮盐政前的谢恩折子中,高恒自称:“在淮八年,每年更赖恩准奴才进京瞻仰天颜。事无巨细,均荷圣慈指示周详,得有遵守。”[8]V2:749作为外戚,正是在与皇帝保持的频繁而密切的交流中,高恒巩固了盐政之职,并深得恩遇。
在扬四年内,高恒有两次不同寻常的进京经历,均为蒙恩参加盛典——乾隆二十五年八月乾隆帝五旬万寿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崇庆皇太后七旬圣寿。[5]V6:3681、3712、3719、3840两次寿庆都很隆重,按例京内外要员到贺。后一次典礼期间,乾隆帝在太和殿宣称:
高恒奏两淮商人等呈称世享升平,受恩优渥,明春恭遇省方盛典,行庆施惠,情愿公捐银一百万两,以备赏赉等语。明岁朕恭奉圣母安舆巡幸江浙。[9]
这里的“巡幸”乃乾隆帝第三次南巡,原定于二十六年进行,因前一年淮扬遭水灾而推迟。面对已预知的二十七年春天的“省方盛典”,高恒除了代表盐商献上巨额款银,同时必定会在扬州做出充足准备。
依据奏折,乾隆二十五年二月时,高恒就曾奏请修 缮金山皇太后行宫与天宁寺行宫,以备行将到来的南巡之需。[5]V6:3624从天宁寺至平山堂,在康熙帝南巡时即是成熟的游览路线,乾隆帝第二次南巡前,又增建了天宁寺行宫。莲花埂新河提升了这条路线西段的行船条件,不难理解,扬州官商对新河及沿河园景的经营最终也着眼于奉迎南巡。而处在瘦西湖游览路线中点的莲花桥,乃行舟必经之地,显系高恒刻意打造的景致,而桥亭形式也绝非轻易设计的结果。
将开新河、建莲花桥和修缮行宫在时间上紧密连接,是容易接受的解释。考虑到建莲花桥这样的大型桥梁或许需要较长时日,我们先界定工程的时间下限。乾隆三十年,在乾隆帝第四次南巡后,两淮盐运使赵之壁编撰了《平山堂图志》,书中呈现了改造后的瘦西湖园林全貌,画有莲花桥一景。[6]77、135(图1)数年后,汇集乾隆帝前四次南巡大观的《南巡盛典》也包含莲花桥画面。[10]故而,莲花桥的创建不会晚于乾隆帝第四次南巡的开端,即乾隆三十年正月。本年恰也是高恒离任扬州之时。
图1 《平山堂图志》所绘莲花桥
扬州清代园林不乏北京因素。《扬州画舫录》记:“(迎恩)河两岸园亭,皆用档子法,其法京师多用之,南北省人非熟习内府工程者,莫能为此。”[4]54同书又称,莲性寺白塔“仿京师万岁山塔式”“乾隆甲辰,重修白塔甫成”,僧人传宗“恐不直,遂改修”[4]290。该塔乾隆后期有所维修,但早于高恒扬州任期筑造。根据《平山堂图志》所记,莲性寺最近一次重修在乾隆二十一年左右,塔的创建不晚于此时。[11]“万岁山”指北海琼华岛,岛上有永安寺,寺内有顺治时的白塔。清代加大了皇城的开放程度,百姓亦能瞻眺西苑内高耸的白塔,故北海白塔的形制易于流传。[12]清代江浙地区绝少立藏式覆钵塔,结合外观考虑,莲性寺白塔仿自北海是合理的。
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一文中提出,莲花桥的设计也仿自北海,该桥对应金鳌玉蝀桥,五亭对应五龙亭。[13]这一判断影响较广,然缺少史料支撑。加之比较两地建筑实物,可见形式差别很大,莲花桥与北海的关系难以坐实。带亭或廊的石桥,清代本不少见,《平山堂图志》所绘扬州名胜中,含“四桥烟雨”之四桥在内的多座石桥均有桥亭[6]43-176。只是一亭居中、四亭环列,呈中心聚集分布的桥梁做法国内从无成例。事实上,对莲花桥五亭与京师景观的联系,有另一种阐释的可能。
莲花桥五亭的设计存在蓝本,关键材料来自高恒的进京之旅。乾隆十六年(1751),京郊清漪园肇创伊始,乾隆帝便在这里举办了皇太后六旬寿庆,并从清漪园万寿山至紫禁城寿安宫沿途布置祝寿点景,盛况见《万寿图卷》。[14]二十五年,高恒参加乾隆帝寿庆时,几近落成的清漪园再次成为典礼场所之一。以此为线索,可在《乾隆帝起居注》中找到一则重要信息:天子五旬寿庆期间,“上幸万寿山大报恩延寿寺、山后大庙拈香”,且在清漪园会见群臣。[15]万寿山为清漪园主山,其前山为大报恩延寿寺,后山核心位置的藏传佛教寺庙——须弥灵境原先叫后大庙,约在两年前完工[16]。
壮观的须弥灵境在咸丰年间为英法联军毁坏,光绪年间部分重建,据复原图(图2)可了解其原始面貌。内供立姿大佛的香岩宗印之阁在庙内靠后的位置,高大突显,外观尤为新奇:平面近正方形,顶部设三层檐,覆黄色琉璃瓦;最上一层檐为庑殿顶,但正脊很短,正中立小塔,故几近四角攒尖顶;在中间一层檐的四隅,分别勾连一个四角攒尖顶。简言之,该阁共含五顶,中顶稍大,且高过下一层的四顶。这种结构寓意须弥山五峰,同时构成曼荼罗景观,即坛城。显然,莲花桥的桥亭形式也有此种特点。
图2 清漪园后山建筑群复原图(图片来源: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颐和园》)
无独有偶,与须弥灵境同期建造的承德普宁寺(图3)中也出现了五顶。该寺大乘之阁的五顶均作四角攒尖式,至今犹存。[17]《御制普宁寺碑文》记:“肖彼三摩耶”“作此曼拿(荼)罗。”[16]受乾隆帝安排,两处五顶佛阁均模仿西藏桑耶寺乌策殿,在皇家建筑中是一种新的尝试。须弥灵境和普宁寺的总体格局也高度统一,代表须弥山的中心高阁与环列的日殿、月殿、四大部洲、覆钵塔等共同象征佛国世界。从宗教思想方面看,这样的建筑形式反映了乾隆帝信奉的黄教,即藏传佛教格鲁派。
图3 普宁寺大乘之阁顶部(图片来源:天津大学建筑系、承德文物局编《承德古建筑》)
无论形式或建造时间,香岩宗印之阁五顶均与莲花桥五亭相近,这也是截至高恒本次进京,唯一高度形似五亭的京师建筑。清漪园虽远在京郊,官员仍有机会到达。乾隆帝于“山后大庙拈香”时,参加祝寿的高恒应侧身扈从之列;任盐政期间,高恒足涉清漪园的经历亦仅见于此。那么,隐匿的历史细节终于浮现出来:高恒亲临清漪园,目睹竣工不久的香岩宗印之阁,领会到皇家建筑五顶的佛教含义。这也许为莲花桥五亭的形式设计埋下了伏笔,并最终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需要指出,《平山堂图志》《南巡盛典》以及扬州博物馆藏乾隆后期《江南园林胜景》图册中,莲花桥的原始造型(图4)与今貌不同:五亭皆覆灰瓦,互相独立,稍高的中央之亭八面重檐,四隅之亭四面单檐。灰瓦顶、八面亭都是常用的园林做法,合乎地方建筑的规制,也与瘦西湖园景相谐。互不勾连的五亭,虽与佛阁五顶略有差异,但中心聚集型的建筑样式完全符合曼荼罗模式。例如,京师有名的真觉寺塔即应用此式,在方形塔身上排列五个独立的小方塔,形成金刚宝座塔。该塔建于明代,位处西直门外,正值紫禁城至西郊宫苑中途,在崇庆皇太后七旬寿庆时还被选用为一处祝寿场所。[18]因此,和莲性寺白塔一样,莲花桥五亭蕴含的藏传佛教意味当是确然的,学界据建筑形式也作出了相关的推断[19],因此袭用的“莲花”一名也颇为合宜。
图4 《江南园林胜景·白塔晴云》所见莲花桥(图片来源:扬州博物馆、扬州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编《扬州园林甲天下——扬州博物馆馆藏画本集粹》)
由于误读建桥年份的缘故,学界多将莲花桥的创建与乾隆帝第二次南巡联系起来。不过,早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四月,乾隆帝已结束此次南巡,而这时高恒尚未就任扬州。
高恒来到扬州后,首先对扬州城区水系进行了维护,继而开莲花埂新河,提升了城区至蜀岗的水路条件。新河的开辟有力地推动了瘦西湖园林集群的快速扩展,《扬州画舫录》记,新河沿岸名园云集:
北岸构“白塔晴云”“石壁流淙”“锦泉花屿”三段,南岸构“春台祝寿”“筱园花瑞”“蜀冈朝旭”“春流画舫”“尺五楼”五段。[4]309
前文谈到,经营瘦西湖园景与修缮行宫一样,也属高恒为奉迎皇帝第三次南巡而推动的刻意行为。[20]在高氏率盐商兴造的湖上园景中,乾隆帝第三次南巡之前部分工程已完成。例如,“春台祝寿”便较早出现,与这次南巡前的皇帝、皇太后寿辰有关。
据《扬州画舫录》,扬州城郊“二十景”的形成不晚于乾隆三十年[4]218-219,《平山堂图志》中的《蜀冈保障河全景图》基本囊括了这一系列。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扬州行宫名胜全图》所表现的情况大体相同,该图以题签形式记录了各处景观规模与盐商捐资信息,反映的可能是迎接乾隆帝第四次南巡的准备工作。图中画出了造型并不准确的莲花桥,没有详细注文,表明莲花桥的创建早于此轮建设。
另外,乾隆二十六年四月,针对高恒等人为迎驾而付出的奢靡投入,乾隆帝曾特加告诫:
朕恭奉皇太后慈辇南巡,途次建设行宫,不过足供顿宿,原无事过于劳费。乃扬州所建行宫,从前吉庆为盐政时,其缮葺已觉较华,而普福任内,必求争胜于吉庆。今闻高恒所办,则又意在驾普福而上之,踵事增华,长此安穷?[5]V6:3773
虽然预先进行了批评,第三次南巡完成后,乾隆帝还是对以高恒为首的扬州官商给予了肯定和褒奖。此次南巡从二十六年(1761)延到二十七年,实为高恒大兴土木提供了更宽裕的准备时间。综合前文多方面的论述,足以断定,莲花桥正是在这一轮工程中建成的。
由档案线索和形式比对可见,香岩宗印之阁五顶是关于莲花桥五亭形式渊源的最佳解释。基于对曼荼罗建筑的视觉印象,高恒直接主导了莲花桥的主要设计和施工。作为桥亭的台基,石构桥身的平面轮廓与五亭相配,也是同时规划的结果,所以整个建桥工程晚于高恒至清漪园。在瘦西湖园景里,此景与高氏关系尤为密切,表明了其迎接天子的衷心。
高氏完成在清漪园的扈从,于乾隆二十五年九月抵扬。二十七年正月伊始,乾隆帝正式开启第三次南巡。所以,莲花桥的创建发生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之间,可能性最大。也就是说,莲花埂新河和莲花桥这两项工程相当连贯,前后时间不超出乾隆二十四年和二十六年。该现象合乎情理,因为新河隔断了南北两岸的陆路交通,亟待桥梁沟通。《扬州画舫录》追记的两事时间需要稍作补正。
民国《清稗类钞》载,乾隆帝游扬州时谈及莲性寺可比琼华岛,盐商迎合圣意,补造白塔,“一夜而成”。[21]此事固不可信,但仿建北海白塔的行为本身已经流露出取悦天子的意图。以莲花桥再一次“复刻”宫苑,明显有相同的用心。乾隆二十七年二月,乾隆帝南巡北返,重游瘦西湖,首次面对莲花桥与白塔并存的景象,两座有藏传佛教因素的建筑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