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犟
2020年“今天搬砖不狠,明天地位不稳”“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电瓶周某身上纹,从此不做打工人”等“打工人”系列表情包席卷网络,随之又引发一波“斗图”狂欢,这背后是广大网友对现实不满的自我救赎、对美好未来的积极向往。丧文化与自嘲文化在网络这块沃土上不仅生根发芽,还在继续蓬勃生长。“打工人”表情包是如何产生,如何发展起来的?它的病毒式传播又反映了什么现象?
表情包及其发展。学者彭兰认为表情包就是简单的图形符号,或者动漫人物、自然景色、动物、真实人像等符号构成,可能会以网络流行用语等文字辅助,用来表达情感、情绪和态度的混合元素组合方式呈现的图片。
1982年,人类第一个表情符号诞生在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斯科特·法尔曼教授使用了“:-)”表示微笑。1999年,日本的栗田穰崇设计了一套名为“绘文字”的符号,一共176个文字符号。这套表情符号构成复杂,极力模仿人类的表情,如开心是 O(∩_∩)O,生气是(_),无语是 o(ーー)o。Web1.0时代,网站门户林立,此阶段的表情包大多是表情文字符号,紧随着Web2.0时代的到来,论坛社区兴起,表情包开始走向具象化,更加贴合人类的表情特征。2003年,腾讯已经在QQ上推出表情包功能。Web3.0时代到来,各种社交软件迅速崛起,表情包也更加趋于多样化和动态化。表情包的提供者不再限于平台,网民可以运用工具自制表情包,赋予其意义使其更加明确地传达情感、表现自我。
“打工人”表情包。“打工人”是继“社畜”、打工仔后,对所有从事体力劳动以及脑力劳动的人的统称。在网络中,一般为年轻人用于自称,不管是真正有职业的年轻人还是无职业学生皆称自己为“打工人”。这群自称为“打工人”的年轻人一般对社会现实有着清晰认识,虽然不满足于现状,但又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屈服。“打工人”表情包,以“打工人”式语句和相应图片元素组合而成,意在传达与工作生活相关的情感等信息。
“打工人”表情包特点。一、视觉冲击性。“打工人”表情包作为符号多以图片形式展现,比起单调的文字语言符号,更有视觉冲击力,给人以直接的感官刺激。“打工人”表情包以拟人化的表情、动作、神态代替人的身体传播,更加具体、形象、生动。例如,表情包“靓仔到点打工了”,由文字与漫画形象组成,图中的动漫人物表情与现实中的人“悲伤”表情一致,受众一看即明白图中的人物不愿接受现实,图片传达了无奈与悲伤的情感。
二、意义流变性。“打工人”表情包需要经过传者编码再由受者解码,以达到信息传达的目的。传播者在编码过程中,受到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影响,紧随社会热点再根据自己的理解组合不同的元素符号生成表情包。这些表情包再通过各种传播渠道到达接受者,这个过程可能存在信息干扰。接受者对信息解码同样是一个意义的再生产过程,运用现有的规则和系统进行解构。接受者必须与传播者拥有共通的意义空间,才能对信息有较为准确的理解,否则会产生传播隔阂。比如“电瓶周某身上纹,从此不做打工人”这个表情包,它与一个社会新闻相关。一个无业男子周某偷电瓶车被抓,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是不可能的”。“电瓶周某”这个互联网用语如果受者不了解,就难以达到信息交流的目的。
三、情境多义性。“打工人”表情包的信息传达也与传播者当时的传播情境有关。从发出者角度看,作为表情包的使用者他们会根据不同的心境和情境选用表情包,并赋予表情包“实时”的意义,这是他们对表情包的再编码过程。发出者有时会在编码过程中设置“暗码”,这些信息暗藏于信息中,包含着情绪、态度,它所携带的意义会影响符号系统意义,制约传播效果。例如“上班”这一表情包,整个图片营造的情境为搬砖上工,但所表达的情绪态度不明显,传播的意义也不甚清晰。
四、生产创造性。“打工人”表情包大多为用户生成,用户运用现有的符号元素与生成规则创造出符合其所表达意义的表情包。这些元素趋于流动,经过不断地拼贴重组与其他元素所代表的意义相互碰撞消解,得到一个或与原意义完全不同的符号。例如“打工不仅能致富,还能交友娶媳妇”表情包,图中的元素为人们所熟悉的村头或小镇白墙红标语,一般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但这幅图把标语换为现实中不太可能出现的文字,保留了宣传意图,消解了政治意义,具有讽刺和恶搞意味。
“打工人”表情包的意义功效。一、提高交流效率。“打工人”表情包在虚拟空间中的表达直观形象,意义的传达在以视觉先导的互联网时代具有先天性优势。美国学者Rose提出,人们在传播活动中所获得的信息总量,65%是由非语言符号传播的,65%中人的面部表情传递的信息占55%,而只有35%是由语言符号传播的。在网络交流中,传受双方若仅依靠文字符号,缺乏身体语言的情感传递,不利于双方的信息交流。而表情包代替身体在场,替代身体传递感情,不受文字约束。通过视觉系统对外部信息进行理解加工,人们可以迅速获取信息,大大提高交流的效率。“打工人”表情包一般都拥有表情元素,而且“打工人”表情包的下载和转发都比打字要快捷许多,接受者可以迅速理解传播者的意义。
二、丰富情感表达。单一的文字符号对于情感的传达只能运用文字描写,传者在编码时要通过遣词造句来传达情感,但表情包的使用可以使传者的情感直接传达给接受者,表情包代替传者表达情绪态度。传播学者多丽丝?格雷伯曾指出:“我们一度推崇的借助文字符号传递的抽象意义,已经开始让位于建立在图像传播基础上的现实与感受。”各式各样的表情包可以代替各种真实情感满足虚拟空间用户的需求,而且用户还可以借助表情包生产工具进行创造,达到传递信息的目的。“打工人”表情包就是通过各种不同元素的组合满足人们的各种情感表达需求。
三、满足娱乐需求。表情包的符号化叙事也可以满足人们的娱乐需求。当今互联网时代普遍存在“娱乐至上”的现象,美国南希?拜厄姆认为,网民会利用社交媒体创造亲近感、享受娱乐,而这实际上是在为网民自我创造身份、建立人际关系、搭建社交语境。人们利用表情包不仅传达自身的情感,同时可以缓解日常生活中的单调乏味。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中,人们相比以往承受的压力更加沉重,而表情包往往通过诙谐幽默的形式展现,视觉冲击大,接受的形式上更为轻松。
“打工人”表情包通常以恶搞形式表达情绪,带动人们加入狂欢阵营。心理学家史蒂芬斯提出“传播游戏”理论,人们追求一种超功利的、自我愉悦的传播,传播信息不再是主要目的,传播主体的快乐和自由更为重要。在快节奏的社会中,“打工人”表情包成为人们宣泄压力、追求快乐的一种手段,可以说它的产生满足了人们释放情绪压力的需求。
媒介发展与消费社会。媒介技术的发展为表情包的蓬勃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网络虚拟空间的建立和社交软件的发展为网民的“不在场”自我呈现提供了可能性。在现代社会中,线上交流已经成为面对面交流的补充,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表情包也迅速活跃起来,而庞大网民规模也为表情包的病毒式传播提供了基础。如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11亿,较2020年12月增长2175万,互联网普及率达71.6%。可以说,表情包的飞速发展与互联网的发展相辅相成。
飞速发展的新媒体技术为广大用户的使用提供了可能。一系列社交软件支持表情包图片的转发,并具备强大的表情包数据库,给用户“斗图”提供可能。与之相适应的,大量表情包生成器也雨后春笋般相继冒出,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喜好制作表情包。新媒体技术的发展赋权于用户,“打工人”系列表情包的病毒式传播,也与大量用户纷纷发布自制表情包不无联系。
当然,消费文化的转变也推动着表情包这一符号的发展。法国学者鲍德里亚认为现代社会消费已经变为了符号化的物品和服务消费,人们的消费已经超出实际需求,更加追求依附在物品和服务上的“意义”消费。现代社会的消费越来越具有符号化和象征化,人们开始追求独特风格和差异特点。在现代社会中,大众传播带来新的社会热点和舆论话题,各类文化产业创造新的符号并赋予其新的意义,人们无时不刻不处在符号与意义堆集的包围圈中。表情包这一文化产品本就是追求风格特异的个人化产物,“打工人”表情包展现的同样是与众不同。
同样,与消费文化紧紧伴随的“注意力”经济也与表情包的风靡不无联系。“注意力”经济通过对用户注意力最大程度的吸引,培养潜在的未来消费者,进而获取最大的商业利益。在这种模式下,消费者的注意力成为企业最为关注的对象。消费者的注意力被攫取,注意到产品才有可能成为产品的消费者,因此这种经济模式也被称为“眼球经济”。由此可见,“粉丝”经济也是通过获取消费者注意力实现粉丝流量变现的商业目的。例如微博等社交平台上有大量的博主进行表情包的生产制作,他们通常选择用户尤其是年轻群体熟知的符号元素,通过直接的视觉刺激、夸张演绎情感力图第一时间吸引受众,达到信息传递目的。
当然,媒介技术的发展也塑造着用户的行为。梅罗维茨在《消失的地域》中认为,当今社会人类的行为跟随媒介的变化而变化,在这其中电子媒介通过改变人们的社会生活场景来影响人们的行为,它对社会有着巨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不是通过内容产生的。媒介的发展使得人们在虚拟网络空间交流表达成为可能,同时也给人们带来新的框制,人们在互联网规则下使用并制作表情包传递意义。
意义表达与身份认同。表情包作为一种符号人们赋予其意义,使其承载情感,达到自我呈现的目的。“早安!打工人!”“打工不仅能致富,还能交友娶媳妇”等一系列“打工人”表情包代表着广大网民的无奈心情,即使迫于现实压力不得不“打工”,但仍然饱含热情积极向上。美国学者麦克卢汉认为,媒介不外乎是人的感觉或感官的扩展和延伸。在新媒体环境下发展起来的表情包,承载着人们在互联网虚拟空间的情感表达。
美国社会心理学家米德提出“象征互动理论”,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是以象征符为基础进行交流互动的,人在一定意义上是具有象征行为的社会动物。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通过语言这一媒介互动以达到交流的目的,在网络世界不仅有语言、文字,人们还通过表情包这一符号互动。在互联网虚拟空间中,表情包代替身体在场,还原身体这一媒介所特有的象征符,一张图片有时候比单纯的文字更能直观地表达传者的意图。
当然,表情包作为广大网民传递情感与意义的符号,承载着网民寻求身份认同感的需要。共同的群体目标、价值追求凝聚群体成员,成员之间相互交流和传递信息,找寻群体归属感和安全感。表情包的传达超越了时间与空间限制,人们在虚拟空间中根据共同的价值目标结成群体,不同的群体自然说明价值追求和群体情感不同。“想象的共同体”理论由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他认为即便是最小国家的成员也不可能认识绝大多数成员,但是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所处共同体的图景想象。因表情包凝聚在一起的群体自然为“想象的共同体”。
共同的仪式对于维持群体有着重要的作用。美国社会科学家兰德尔·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包含四个条件,两个人因身体在场而互相影响,在场者清楚局外人与局内人,彼此互相交流传达焦点,互相分享情绪或体验。表情包的传递在某些意义上也代表维持群体的仪式,虽然这一仪式在虚拟空间存在,仪式的载体以及施行者皆为虚拟化的,但表情包的互动是真实存在的。
“拟剧理论”由美国学者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提出,他认为人们的日常社会生活可以作前台与后台的划分。前台类似于需要人们举止符合正式舞台表演,扮演正式角色的社交场合或接触行为。在塑造前台表演时人们需要合作,例如私下相互憎恶的政党在公开场合下也要表现得其乐融融;一对夫妇感情不和,在孩子面前也会刻意和睦相处。后台相较于前台而言,类似于舞台幕后或镜头背后需要为台前正式表演做准备的地方。人们在这些场景下相对放松随意,而不是刻板拘谨。显然,网络空间中的虚拟舞台赋予了网络使用者参与全新角色扮演游戏的机会,通过网络剧场的表演来塑造和呈现自我形象。
当然,网络空间的前后台划分也与日常生活一样有着清晰的界限,尽管是虚拟空间但仍然难以逃脱现实的影响。表情包自然也依据“前台”和“后台”划分,有着明显的区别。例如微信等基于熟人的社交平台,是线下面对面交流的补充。人们在与上级、长辈交流时所使用的表情包趋于拘谨正式,与同级、朋友、晚辈交流使用的表情包则轻松一些,这与真实空间的表现趋于一致,自我呈现也与现实并无二致。而在微博等匿名性较强的社交平台上,网络的匿名性给予人们“后台”的保护屏障,人们脱离于现实生活的规则拘束,倾向于表达不受现实约束的情感,进行不同的自我呈现,表情包在此展现的同样是人们不同于“前台”的真实情感,“打工人”表情包所传达的就是广大网友的自嘲与不满。
当然根据现实需求,“前台”与“后台”可以相互转化,表情包的使用也根据需要进行不同的自我呈现。总之,表情包替代现实的人存在于网络虚拟空间中,为人们扮演不同的角色提供情感传达。
展现自我与话语争夺。亚文化为表情包的发展提供了沃土,恶搞文化、丧文化、自嘲文化与表情包的特点息息相关。“打工人”表情包就明显地传递出年轻人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自嘲感,同时也展现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亚文化代表着青少年对主流文化的颠覆,它是一种青少年群体利益的抒发和阐释,相较于主流文化它表现出最多的特点是颠覆性、边缘性和批判性。“打工人”表情包所展现的情感与现实主流文化所提倡的“积极进取”相比,带有明显的对抗与颠覆色彩,它的流行也存在于青少年群体之间,甚至学生群体也自称“打工人”。
“打工人”的核心本质被传播者定义为对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的反抗,对现实社会生存压力的摆脱。它寻求的是精神压力的释放,但这种释放在现实生活中是不被允许的,网络虚拟空间则为其提供了选择并且在它与主流文化之间起到了调解的作用。亚文化缓和了主流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冲突,协调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并调和了总体文化,成为了青少年展现自我、建立认同、促进社会交流和争取话语权的主要文化形态与重要抗争方式。青年群体在现有的符号系统中提取元素创造出“打工人”这一符号,意图呈现自我,展现对原符号意义的“对抗式解读”,尤其是对主流文化严肃话题的意义进行消解重构,替换自我实现身份的想象,以达到实现权力自下而上的转换的目的。然而,这种话语权的追寻并不是极端的而是柔和的,通过批判主流文化代表的符号系统达到调和的目的。
“打工人”表情包作为一种互联网时代的产物,它的产生和流行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就是青年群体对于情感宣泄和身份认同的需求。作为一种符号,它的编码解码都要传受双方有着共同的意义空间,这与社会热点与舆论话题密不可分。可以说,“打工人”表情包是一场青年人的狂欢,也是青年群体独特的文化展现和温和的现实批判。但不可忽视的是,“打工人”表情包背后蕴含的群体区隔以及“娱乐至死”导致的思想浅薄化也影响青年群体的自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