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顶

2022-05-31 17:08梅涵
野草 2022年3期
关键词:扶桑

梅涵

秋真是深了。站在阳台上洗衣服,耳朵边全是小虫子的叫。那声音往深里叫,往狠里叫,叫得人起情绪。

衣服又是林深的。一套西服,一件衬衣,一条内裤,都不能叫机器洗。刚收拾碗筷,扶桑就来到阳台,用板刷刷浆好肥皂的衣袖、领子和前襟。板刷刷过的地方,涌起一个个壮观的肥皂泡,扶桑的双手就陷在丰腴的肥皂泡里。这让她的手看起来又软又白,仿佛吸足了来自肥皂深处的营养。刷累了,扶桑还停下来,举起双手仔细端详了一会。

闺蜜沈潜曾经取笑过这双手。说,好端端一双手,弄得砂纸打过一样,你对她们有仇?女人的手是女人的门面。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什么叫手如削,削削削什么尖,你还是个文化人呢。沈潜还把一双刚刚做过手膜的门面横到她眼前,展示她的手如柔荑指如葱根。扶桑就挤着眉毛笑,好啦,老板娘,九阴白骨爪验收合格。沈潜作势来拧她的下巴,叫你喊我老板娘,叫你骂我梅超风。

在冬天抵达以前,林深隔天换套衣服。换下来的衣服,扶桑都得用手洗。今晚,扶桑肯定对这桩例行公事的家务不耐烦了,这从她刷衣服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刷刷刷,刷刷刷刷刷,马马虎虎,心浮气躁。果然,西装刚刷好,扶桑把剩下的衣服一团,啪一声扔进了洗衣机。

客厅里,林深捧着手机在玩游戏。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蹿下跳,东征西战,制造出一片刀剑碰撞声、咆哮声和尖叫声。那声音千头万绪,拉拉扯扯,像缠成一坨的钢丝球。扶桑从阳台踢踢嗒嗒走到客厅,抱着手臂盯着林深,从茶几上捧起茶杯咕咕咕喝水,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翻看手机,七七八八一大截时光,林深连头也没抬一下。扶桑就去鞋柜换鞋,开鞋柜关鞋柜,让每个动作长出一枚聒噪的舌头,还咳咳咳地干咳,终归是林深功力深厚,老僧入定一般。扶桑只好把不快发在门把上,摔门时,连门框都索索索抖了起来。

山顶那边在包青饺。刚才,沈潜从微信里发了四张图片过来:一大团碧绿的青团,一大碗酱紫的豆沙,一搪瓷碗笋丁豆腐干炒雪里蕻,三个铺了松针的大蒸笼。图片下面六个字:等你,快点上来。

山顶就是山的顶峰。山叫亭山,一个馒头样的土丘。山上长满枫树,松树,香樟树,梧桐树,水杉树,苦楝树。从山脚通往山顶,有一条裤带样的小路,沿路上去,两边都是独家独院、房前种花屋后栽树的好人家。山顶还有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三层楼的墙壁爬满了爬山虎。扶桑每次散步散到这里,都会满怀欢喜满怀怜惜地凝视这楼房——楼房一直空着,被空气,阳光,灰尘和黑夜占据。去年年底,那户人家忽然亮起灯火,有几晚,被爬山虎遮掩的烟囱还升起了袅袅炊烟。扶桑看见了,一会儿心里满滋滋的,一会儿又空落落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怀了哪样的心思,是又惆怅又欢喜,又失落又寂寥,仿佛这房子明明跟她通了灵犀,却又另许了人家。今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沈潜忽然打来电话,叫她快去山顶做青饺。山顶,就是那户爬满爬山虎的人家。扶桑接到电话,立即扔下几件正在搓洗的衣服,风一样赶了过去。那晚,做青饺蒸青饺吃青饺,一屋子人忙得热气腾腾的。扶桑的心这才顺了过来,觉得这屋子和自己终于接上了头。

沈潜、扶桑和山顶女主人曼丽摘了很多艾青回来。一些青当天晚上做了青饺,一些青她们用开水焯过冻在冰箱里。约好了,等下半年,谁家都没有的时候,再取出来做。那青饺,发在微信上,可是要引得别人来叫好的。

一起做过几次青饺,扶桑和曼丽也算熟了。才知道,房子是曼丽他们租来的,她老公画画搞创作,办美术培训班,这地方合适。曼丽说,你晚上散步到山顶,就随时进来坐,歇歇脚喝杯茶。但扶桑终究没去打扰,只是走到山顶的时候,除了看看墙上的爬山虎,还会留心烟囱里有没有冒烟,里面有没有熟悉的说笑声。

多少天过去,终于又要包青饺了。

青饺包得很热闹,六七个人团团围住桌子。曼丽夫妇,沈潜,曼丽学车的师父和师娘,剩下的眼镜男是沈潜带过去的,叫王局。王是姓氏,局是官衔。沈潜每次做青饺总是带着某局一起过来,某局姓马姓张姓江姓史姓时,没有定数。沈潜喜欢认识局们。

三个男的负责擀青饺皮子,四个女的负责包青饺,圆桌小,人手多,大家的手肘难免发生碰撞。女人跟女人碰碰磕磕,丈夫跟妻子磕磕碰碰,也没什么异样,若是陌生人手肘碰着手肘了,总是叫人难受,脸皮薄的人还要起淡淡的红晕。扶桑来得迟了,左边站着曼丽丈夫,右边站着王局,夹在中间,有点左右为难了。男人们搟皮子的速度赶不上女人们包青饺的速度,一张皮子扔过来,三四双手同时伸出接。扶桑的手就闲下来。手闲下来,眼睛开始不动声色地活动。曼丽老公是在拍皮子,把金蛋大小的剂子搓成一个圆,用两个巴掌拍,拍拍拍,拍几下就扔给女人们。女人们都嫌他的皮子太厚太小,馅子塞不进去,他也不管,还是照样玩。曼丽师傅还行,剂子搓成团后,用一根擀面棍团团擀几下,擀得非常仔细,不过,擀的皮子总是有漏洞,他就拧点青团去补,像打补丁。倒是王局,看起来似乎是个行家里手,用手掌将剂子按成饼状后,一手转动面皮,一手滚动擀面棍,围绕面皮中心擀成妥妥的圆形。

饺子包了满满三个大蒸笼,要放到灶台上蒸,扶桑就自告奋勇去坐了灶堂。灶堂里烧木柴。青青的木柴,还没干透,引火的茅草烧了一把又一把,那火还是起不来,只是冒青烟。青烟打着一个个巨大的艰难的烟圈,源源不断地扑向扶桑,熏得她的眼睛火辣辣痛,眼泪水熏出来了。那边曼丽老公拍了几个圆饼后去培训室了,另外几个继续包青饺,灶堂完全交给她了。

有没有干一点的柴?曼丽,柴太潮了。扶桑对着那边喊。

你用茅草引火啊。曼丽传话过来。

茅草马上烧光了,柴太湿,烧了半天也烧不起来。

挑干一点的。

都潮的,你过来看看。

好,我过来。曼丽说了过来,又迟迟没过来。扶桑只好又塞了一把茅草,火苗呼地蹿起来又呼地落下去。

真的烧不起来。扶桑又对着那边喊。

火烧不起来,你们等到半夜也没得吃,曼丽沈潜你们来看看。

她们不会烧的,你喊了也是白喊,山里头佬来看看。闻声而来的是王局,王局边说边走了过来。走到灶堂门口,站定了,微微笑。你在熏毛狗啊!都是烟。城里人真是的,这样也叫烧灶堂。做人第一次吧。

王局最后一句显然说错了,扶桑一边低下头,一边小声抗议,谁告诉你是城里人。我乡下烧柴火长大的,好不好。

好,好,说错了,要道歉,要道歉。又没有真的道歉,笑眯眯等在那里,等着扶桑让出位置。

都是湿的,你烧得起来?

你看我烧不烧得起来。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等着看山里佬的水平。王局左手搓着右手,笑眯眯地等着。

扶桑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扶桑站起来要走了,王局又笑眯眯说,等我烧旺了,这里还给你。

走出灶堂,咝咝咝的凉意蛇一样缠上身来,扶桑洗净手包了七八个饺子,正犹豫要不要去灶堂那边看看,王局的声音追了过来,好了好了,那个,那个,哎,那个你来吧,这里还给你。

沈潜向扶桑努努嘴,跟着学,那个,那个,哎,那个你来吧,这里还给你。

火烧得真旺,哗哗哗,哗哗哗,像木柴们在集体发笑。扶桑坐下去,周身立即被一股暖意团团包围了。灶堂里,木柴像搭了一个精巧的房架,有椽子,有檩条,有栋梁,稳稳地架在那里,红红的火在留白处飘逸。

烧得结结实实红红火火的一个柴架子,简直是烤炉火的享受。扶桑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灶堂里的火。小时灶堂里烧柴火,看着忽闪忽闪的火焰,她的思绪会漫无边际——妈妈去杏花镇给她买了一条格子裙;考试几乎让她挂红灯的数学,老师突然宣布以后不用考了;在江西玉山做戏文的小姨回来避暑了,把她带剧团去了……现在,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火仅仅是火,火不会带来其他——她给灶堂添了几根柴,用火铳拨弄几下,火烧得更旺了。扶桑摸出手机,想拍两张照片,打开微信,才看见林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短信说,妈来电话,龙头漏水,我回去看看。措辞和目的一如既往地一目了然,这几个字很婉约地告诉扶桑,他回老家了,晚上宿老家了。扶桑退出“相机”,她突然没了兴趣。

锅里沸腾的水发出了很大的扑扑声,王局跑过来,围着灶台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差不多好了吧,蒸太熟,颜色会不好看。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是對扶桑说。再过两分钟,他又过来这样说。第三回,他揭开蒸笼,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青饺,说差是差不多了,为保险起见,再让它吸口气。第四回时,他一把拎起蒸笼盖,热气腾腾地喊,出笼了,出笼了,出笼了。那边三个女人一起跑过来,张着一双手,仿佛要来帮忙,又仿佛被白喷喷的热气给吓着了。你们都过去,过去,我一个人来,小心被热气烫着。说完,他一个人捧了三个大蒸笼,踩着武小生一样的步子。扶桑终究有些不放心,跑着小碎步跟在旁边,撑着双手,好像随时准备要去托一把的样子。她是真担心他一个人捧着三个又大又热的蒸笼,怎么吃得消。

一伙人正趁热吃青饺,拍照片,传微信,沈潜老公喝醉了要她立即回去。王局于是开车去送她。这两人一少,场面就冷了下来。曼丽和师父师娘聊以前学车的故事,扶桑一个人只好看看手机再看看墙上的画。手机有几个订阅号,“凤凰读书”“经典短篇阅读”“麦家陪你读书”,一篇篇小短文最适合填充时间的小碎片。扶桑翻了几篇却看不下去了,心里搁着什么似的。又站起来去看墙上的画。画也看不懂,一棵老梅,一只喜鹊,题为报春图。梅花也就那种梅花,喜鹊也就那种喜鹊,色彩,线条和留白看不出特别之处,还是省里一位名家的作品。扶桑几次想站起来告辞,见曼丽和师父师娘聊得欢,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断,又担心时间太晚,路上的人少了,一个人不敢下山去。正这样纠结,王局回来了。

这天晚上,是王局送扶桑回家的。白色宝马车从山顶开下来,速度放得很抒情,二十码左右,车载音响挑了《斯卡布罗集市》的碟。那音乐一地流淌,像温柔的水浪一浪一浪地拍打扶桑的心。

老小区不太明亮,隔百把米才亮着一盏幽微的路灯。扶桑在一大堆微熏的光晕里,寻找自家的灯光。扶桑家的灯,无论多晚,总是等着人。“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晚。”有一晚,扶桑从单位回来,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这句诗,再抬头望望从自家窗口里逃逸出来的灯光,不觉黯然。在夜晚,有些灯火是孤独的。扶桑想,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只有更孤独的人才能体味个中滋味。

灯光在,林深不在。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扶桑还是心存幻想,疑疑惑惑去敲林深的房门。没人回音。里面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这才彻底死了心。扶桑坐下来,想给林深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打了,打什么打呢。她走到阳台,阳台也是空荡荡的——那些衣服还躺在洗衣机里,像一堆盘根错节的老树根。这时,王局的微信来了。王局说,晚安,早点睡。然后是九朵从微信表情里点过来的玫瑰。扶桑捧着手机看了会,想把它删除。手指在屏面按了好长时间,终究缩了回来。她把洗衣机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抻直晾平。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着夜空,听着虫子叫,直到打了几个寒战,才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

微信回不回呢?什么时候回?马上回过去吧,好像她捧着手机在等他的微信。不回吧,有一点点不礼貌,有一点点不妥当,许多情况下,你不看见人家的微信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你存心不看见。回的话,回什么?回他“晚安”?回他“谢谢”?回他“握手”,回他“微笑”?回他“调皮”?

洗完澡,重新捧起手机。扶桑给王局点了一杯“咖啡”。犹疑一会,还是点了“晚安”。晚安这词,倘若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它只是一个用于社交礼仪的词;如果你带了一点点情感,用了一点点情绪,那么晚安就是一点点情感一点点情绪一点点《斯卡布罗集市》。发完微信,扶桑关机睡觉。

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三个蒸笼放在桌子上,他就揭开笼罩,在晃悠悠的热气中,给大伙分青饺。他说女士优先女士优先,就给扶桑盛了五只青饺。扶桑说,那么多。他说,小,一口一只。他给扶桑的青饺是甜的,扶桑咬了一口,不喜,他叫她放一边。接着给曼丽、曼丽师傅师娘和沈潜分青饺,他们都坐下来嘻嘻哈哈吃了,他才给她挑了五只咸的,他自己吃她刚才搁桌上的四只。

他的手就是给她递咸青饺时,轻轻地触了她一下,蜻蜓点水一般,又轻又快又温柔,带着一种隐蔽的快乐。扶桑拿眼瞄过他的手,修长。白晳。干净。他说,他是山里头佬,他的手哪里有一点山里少年的痕迹?后来,他送沈潜回去,她猜测他也许不会再返回了。结果他回来了,听着《斯卡布罗集市》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还替她开了车门。她下车时,他开的车门,很礼貌地伸出手,轻轻扶着她的肩头。

手指的记忆很微弱,肩头的记忆也很微弱。扶桑闭着眼睛回味,那感觉却像一尾潜入水底的鱼,彻底无影无踪了。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灰蒙蒙的一个旷野,没有人,只有一个枯竭的水库,水库黑褐色的泥土结成了田字形的板块,四周荻花飞舞。她在旷野里奔跑,追寻,呼喊他的名字。忽然,一双手从荻花深处探出来,一把把她拖到里面。荻花落下来,蟋蟀的鸣叫响起来,他轻轻咬她的耳垂……

扶桑是突然醒过来的。她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闭着眼睛。可是,睡眠一旦被打断,就很难返回原地。她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窗帘,帘子低垂,曙光隐约,清晨已毫无悬念地到来了,根本不曾理会她的意愿。她是不愿醒来的。梦里的“他”有些像王局,有些像年轻的林深,有些像初恋,又有些像别的其他人。他的呼吸,他的舌头,他的蛮横,霸道……醒来后,她身上还是通了电似的麻酥酥。她真是太不要脸了。

从林深睡那边后,她老是做类似的梦。有一次,她甚至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大山一样压着她,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想喊,发不出声音,想推开,使不出力,想动动手脚,一点也动不了,是“鬼压身”了。醒来时,又累又怕又委屈。她真的想冲过去,一脚踢开林深的房间,朝他大吼一通。

那个晚上,就是那个晚上。具体是哪个晚上她记不清了。洗完澡,她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林深在电脑打“一零五”,他忽然回过头来对她说,你早点去睡。我呼噜大,晚上睡那个房间了。没有铺垫,没有过渡,没有前奏,那话瓜熟蒂落一样自然。

扶桑当即怔愣了,有一点点猝不及防,有一点点手足无措,有一点点懵懵懂懂。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质询,当晚,失眠了。之后,有几个晚上,扶桑敞着门先上床了,结果林深去睡时,帮她轻轻把门带上了。

同一个屋檐下过了十五六年,两人坐下来说话的时候,其实很少了。林深玩电脑玩手机,扶桑看手机,几乎不需要开口说话。多数时候,手机和电脑比人更温柔更体贴更易于交流。它们是另一个更容易抵达的世界,是更虚幻或者更真实的世界。好在两人还睡同一个被窝,即使舌头不说话,身体还是做着无言的交流。他们的嘴巴,舌头,手,腰肢还有一些其他器官,会在某一个夜晚,温柔地搏斗,剧烈地较量。也就是说,不管白天怎么样,夜晚那样一来,他们还是纠缠的,恩爱的,互相依恋的,合二为一的。可是,身体一旦停止友好往来,他们就是独立的两个人,两个几乎不相干的人。他们各自吃饭,各自上班,各自洗漱,各自跟手机或电脑说话,各自睡一个房间,各自欢喜或忧伤,他们还有什么呢。分睡后,扶桑时不时会升起一种荒芜的陌生感,一种凄凉的孤独感。那人和二十年前在学校文艺晚会上用男中音朗诵“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的是同一个人吗。激情的荷尔蒙消失了,可以聊些家长里短;嘴巴懒得動了,可以点点手指跟网络说说话;可是身体天涯海角了,他们还有什么?身体上的事,不是个事儿。真不是个事儿。身体会委屈会恼火会闹别扭,会变着法子抗议控诉,身体会很下贱很不要脸。两个月来,身体已经以梦为媒介,无数次施展了小阴谋。今晚,只不过又玩了个小把戏而已。身体在喊,要,要,要。它想要。他们这是怎么啦,时光匆匆老去,时光它还要带走什么。今晚,收到沈潜微信后,扶桑曾经叫林深一起去山顶散步。扶桑说,他愿意的话,一起去做青饺,他不愿意,走到山顶两人就一起走回来。结果呢,扶桑心急火燎地洗了衣服,看了手机,喝了茶,换了运动鞋,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动也不动。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说好的山顶不去,回老家发个通知,不回来发个通知。她是黑板上通知各位的“各位”吗。真是太过分了。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睡眠是补药,过了四十岁的年纪,少睡一小时一刻钟,就欠了一小时一刻钟的债。第二天上班,扶桑手脚乏力,身子燥热,脑子揣满晃晃荡荡的一袋糨糊。她本来想起草一个文件,这样的状态哪能写字,她叹了口气,呆呆地盯着窗外。

半早上,财务室的男同事过来,说了一些评职称的事情。谁谁谁可以聘中级了,谁谁谁可能到退休也轮不到,和一起进单位的谁谁谁每月要相差几百块钱。男同事说话时,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跑出来一串串精确到几角几分的数字。扶桑看马戏团一样看着他。

电脑。

什么?

没什么。

你也抓紧去考高级吧。考来了,备用。男同事这样说的时候,扶桑看着他的嘴唇笑了笑。扶桑的笑要么是特别好看,要么是特别不怀好意,以至于男同事不自觉地抬起两根指头擦了擦薄薄的嘴唇。

怎么啦,我脸上雕花了。

嘴上生花了。

脑子烧糊了?人家可跟你说正经的,叫你考职称,跟钱有关。男同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真生花了。扶桑又笑笑。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男同事边说边乘机来拍她的肩膀。

十三点。扶桑一闪,闪开了。

我这个十三点,还要好心提醒你,晚上干活别太生猛,身体亏空,老得快。男同事这回也笑了,手上没占到便宜,嘴上到底占到了便宜。

恶心。好滚回去了。

好的,我滚回去了。开两句玩笑,逗你乐乐的。我是关心爱护女同事。男同事滚回去前,给扶桑加了点水,说,白开水呀,我明天给你带点石斛来。

男同事出去后,扶桑去了洗手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早上出门有点仓促,也没好好化个妆。这回对着镜子,倒真的有点触目,两个黑眼圈占据了大半张脸,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她怏怏地回到办公室,对着电脑又生起气来。都是林深这个神经病害的,阴阳怪气的,她几时嫌弃他打呼噜了。

她又想起昨晚那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梦,竟然又做那样的梦。看起来,她真的该好好跟林深谈谈了。她一次次叫他去山顶散步,难道仅仅是叫他散步?这个大理石脑袋。

十来点的时候,沈潜来了电话。刚醒过来,昨晚真是气死了,这个死胖子,刚喝得烂醉回来,一个电话又被召去了。

去金帝K歌,到凌晨两点多才回来。

回来满身酒臭,死胖子又不知灌了多少黄汤。

被他吵醒了,到天亮才睡去。

呼噜像敲铜锣,恨不得拿块毛巾堵住他的臭嘴。

沈潜只顾着自己一口气往下说。说到用毛巾堵住他的臭嘴,扶桑忍不住邪恶地插了句,那你有没有拿毛巾堵他。

我有这个胆量吗。万一他真的闭了气,我岂不成了杀人犯。

再说死胖子虽然可恶,终归养了我二十来年。

你不是人家心肝宝贝吗。

谁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我心里煞煞清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顿了顿,沈潜又接着说,做人就要假痴假呆,才活得下去。不像你家那位,不嫖不赌不烟不酒,标准好男人。

好男人,好男人!好男人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自己天天在用,难道不知道有什么用?沈潜在电话里笑得花枝乱颤。

下贱!扶桑在心里冷笑一下,嘴上说,老不正经。

都这个年纪了,还装黄花闺女,有意思吗。停了停,沈潜又接着说,对了,我这段时间身上那个东西不正常了呢,是不是更年期了。

那么早,会更年期?

现在二三十岁的女人都更年期了,你还不晓得。

人家是生活压力大,你有什么压力?

我压力山大。反正不来总不好,啥时去看看老中医。

哦……那去看老中医吧,让调理一下。

是呀,以前每个月来那个东西,还嫌烦,真不来了,还真不行。那东西不来,女人就老得快。

老什么老。人家都说你三十来岁。

我这张脸是粉饰起来的,用粉饰起来的,粉饰太平。沈潜打了几个哈哈。衰老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有时晚上被死胖子折腾一下,第二天起来,身子骨架都散了。死胖子像牛一样。

扶桑不愿意听沈潜叨这个。折腾,折腾,折腾个屁,不就像两头牲畜一样干吗。她推说自己要起草文件,要干活了。

对了,昨晚是王局送你回家的吧。

扶桑嗯了一声。

王局这个人还是男人中的精品。一个局长,不烟不酒不嫖不赌,对老婆声听声话,烧饭洗衣拖地全包了。你想想,有几个局长还这么顾家,人家早就花花肚肠要休了黄脸婆,黄花闺女要倒贴上去的多的是。

你怎么知道人家老婆是黄脸婆。

你脑子想想好了,都五十上下了,还能……哼。

嗯,人家黄脸婆,比不过你三十来岁。

跟你好好说话呢,又来取笑我。昨晚我跟他说过的要把你安全护送到家。

他把你送到家门口的吧。

扶桑没有聊下去的兴趣。原来是她叫他送的。扶桑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接着翻手机收藏的几个订阅号和朋友圈。訂阅号没有看得下去的东西,朋友圈不是晒花晒草晒孤独,就是玩自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脸上的皱褶都可以夹死苍蝇了,却个个美白成十七八小姑娘。脑子都是被豆腐砸伤的。

浑浑噩噩地,大半天就过去了。半下午,王局从微信表情里点了一杯咖啡,问,桑美女,忙吗。

扶桑想都没想,回了一个字:忙。

王局回了一个“哦”。

这天下班,扶桑刚用钥匙捅开锁,迎面就扑过来一阵咕噜咕噜的肉香——林深炖了一个老鸭煲。此时,老鸭已炖烂,正在收汤汁,从砂锅蒸气孔里逸出来的每一缕热气,都散发着热情的鸭肉香。林深说,妈去隔壁村子买来的,天凉了,你身子寒,要多吃老鸭。老鸭煲里加了党参,红枣和枸子。

就是老鸭毛难褪,妈昨天拔了一天,手都起筋了。

扶桑本来准备了一些情绪,老鸭煲让她的情绪胎死腹中了。

扶桑喜欢吃鸭腿,林深把两只鸭腿都扯下来,给扶桑盛在小碗里,又用筷子把鸭皮剔得干干净净。扶桑不喜欢吃皮,看见烧熟的鸭皮鸡皮就要起疙瘩。吃肉剔皮这个习惯从他们恋爱以来,就一直保存着。刚开始那会,鸡皮鸭皮都是林深用嘴巴啃干净的,啃干净了直接喂扶桑嘴里。现在,两人当然不会这么干,但鸭皮还是会弄干净的。

饭后,林深照例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桌前玩电脑。扶桑照例收拾碗筷,去阳台上洗了衣服。洗到后来,情绪又一点点冒出来,像春天噼里啪啦的柳芽。扶桑对着夜空长长呼出几口气,她要灭了那些芽苞。

晚上我们去走路。洗完衣服,扶桑对林深说。

噢。

上了一天班,腰酸背痛,颈椎柴棒一样。每天要去走走。

嗯。去哪?

山顶呀,那边树木多,车少,空气好。来回一趟也就四十分钟样子。

哦。

话这样说着,林深没有动一下的迹象。扶桑好脾气地站在客厅等着。

七点半了,早点去。扶桑到底忍不住了。

对了,刚才我已洗过澡了,等下走路又要出汗,明天吧。

出汗了回来冲一下,几分钟的事情。走吧。

两人就这样去散步了。扶桑走在前头,林深跟在后头,步子拖泥带水的。扶桑慢下脚步,耐着性子等他。但女人毕竟是女人,走到半山腰,扶桑有点气喘了。她就很夸张地让林深等等,等等,等等她。等她小碎步赶上去,林深伸手挽住了她,掌心热热的——路有点坡度,她的气接不上了。

走到山顶曼丽家门前,扶桑指给林深看一屋子的爬山虎。属于爬山虎的季节过去了,铁锈色的叶子耷拉着,它们看起来有点稀疏,零落,甚至于颓败了。

这是曼丽家的院子。这堵爬山虎特别好,春天油润,夏天茂密,冬天有点颓废美。扶桑说。

这堵爬山虎好看的。

你没看到它们春天的样子。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以后多出来走走。

我有空会出来的。

好像你在上夜班一样,你哪个晚上没空过。扶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生,眼睛一眨,我们也马上老了。

老也正常的,总要老的。

好像结婚还是眼面前的事情,我可不想老。

又不是神仙,你想不老就不老。

出来走走,多锻炼锻炼总是好的。对了,沈潜那个东西没有了,她想去看老中医。

什么没有?

就那个,那个女人的老朋友。老朋友不来就老得快。

你看人家都是两个人出来的,你也要每天陪我来。扶桑又说。

林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天晚上,扶桑先冲的澡。冲澡后,换了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洒了几滴香奈儿。那袍子没有扣子,只用一根腰带松松拦着,腰身直统统垂下来,走路时,身体的曲线凹凸有致一览无余。扶桑就穿着这件睡袍晃来晃去,晃得满屋子都是香奈兒的味道。林深说,你好去睡了,穿这么薄的睡衣要感冒。扶桑说,我冷我会披件毛衣的,你去洗吧,我等你。林深去洗了。林深冲了澡出来,又去坐电脑前。扶桑晃过来说,可以睡了,早点睡。林深说,好,马上好了。一会儿,扶桑又晃过去说,早点睡,我们……我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快十点了,林深还没有动静。扶桑捧着一本书先进了房间,翻了几页,终究看不下去,就在床上叫林深给她倒一杯开水。林深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说你早点睡,明天又要起不来,便转身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了。

扶桑使劲把一个枕头砸在地板上。

晚上的步,林深散了两晚,就不肯走了。没有理由,就是任你怎么叫,他坚决不起身。

扶桑仍然一个人走路。

走到山顶时,她总会去看看曼丽的家,爬山虎越来越萧条了。她很喜欢这样一个院子,周围被茂密的干净的树木包围,院墙爬满爬山虎,院子里种点葱韭大蒜,像小时候农村的家。跟沈潜说,沈潜也说喜欢。

如果有一天,我和死胖子分开了,我就去买这样一个院子,养一只贵宾,再养一只土狗。土狗用来管家,贵宾用来跟人亲。有一回,沈潜这样跟扶桑说。

还要种上很多花草,郁金香,玫瑰花,勿忘我什么的,院子里长满花花草草。

最好搞个俱乐部,就单身女人俱乐部,全部女人。会员制!搞沙龙活动,请老师上化妆课,营养课,书画课,服饰搭配课,单身女人俱乐部一定会火!

男人算个什么东西呢,一个个泥捏的。沈潜又啐了一口。

男人们滚一边去,女人们才能安安静静过日子。

沈潜的话,当然相当于放屁。看她像蝴蝶一样在男人堆里花枝招展,就有数了。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不是给男人看的又是给谁看的。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再说,沈潜跟这个院子。切。

心里怀了这样的想法,扶桑就敷衍地笑笑,她懒得去接过话头。这么多天过去了,她甚至也懒得去关心沈潜有没有看过中医,她“那个”怎么样了。那王局给她隔三岔五发问候微信,她也不是很热心。

男人算个什么东西呢。

这天林深要去安吉参加公司洽谈会。早上出门前,他跟扶桑说,他下午开车去安吉,晚上那边吃饭,饭后肯定安排娱乐活动。如果时间早,他会回来,如果太迟,就不回来了。扶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说。

林深虽然跟她说了两个如果,但他多半不会回来,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何必浪费两个“如果”呢,她难道不会安排这个晚上吗。

下班后,扶桑去牛鼎记吃了碗牛肉面。吃面时,她给初恋发了条微信:晚上怎么说。晚上怎么说就是晚上怎么安排,怎么安排,让他排,她既不说茶,咖啡,电影,也不说其他。

扶桑是思量过的,跟谁去吃饭,跟谁去喝茶或者咖啡或者电影,用的排除法。一张张脸孔晃过来,终究觉得不太适合。人家男的有老婆,女的有老公,谁出来都不太方便。初恋不一样,家中他老大。并且关键的关键是,初恋从去年高中同学会后,一直很热络,情人节,三八节,母亲节,七夕,中秋,每个节日都送蓝色妖姬。他现在发了,身体和事业都发,身体像个发酵面包;事业叫某董。初恋发后,讲话的口气也粗。去年同学会是在省城一家五A级景区开的,一日一夜,同学们吃的住的拿的都是他一个人掏腰包。晚宴时,他和她排在同一桌,坐班主任左右侧。他不断向老师,向同学敬酒,只是不敬她,用眼睛定定看她。班主任好像察觉了,尽可能把身子往后倾,让他可以直视无碍。有同学向扶桑敬酒,他站起来,一把挡住,说扶桑同学不会喝酒,扶桑同学的酒我来喝。同学们便起哄,二十年,都沧海桑田了,你怎么知道扶桑同学不会喝酒。他不多说,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吃过夜饭,去包间唱歌。扶桑不想过去,哪里由得她,一帮男同学女同学簇拥着她,她的脚早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

他借着酒劲,鬼哭狼嚎唱了《圣女叶丽亚》,把叶丽亚擅自改成了“秦扶桑”。他还宣称当年落魄时踏黄包车,一边踏车一边喊“秦扶桑”,一喊,就浑身力气。踏上岭头更是非喊不可,否则爬到半岭头要退落来。初恋的话惹得一帮女同学笑得七倒八歪,纷纷把扶桑往他那边推,男同学更是叫嚷着要他们喝交杯酒。她扶桑会去喝这种酒吗。切。

她平时很少主动联系他,他送她的花他请她的饭,她多半爱理不理,二十年了,真的沧海桑田啊。那时,他个子瘦瘦高高,穿件格子西装,背把吉他在校园里招摇。他会弹《走过咖啡屋》《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一无所有》。他在她的书里夹字条夹书签。她没有拒绝他的喜欢,只是把自己的心思放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上。后来她上了大学,他没考上。后来,听说他办厂了,落魄了,东山再起了,也只是听说,她从没认真去打听过。高中时候那一点点还没荡漾开来的小心绪,早被岁月收缴了回去。开同学会又待怎样?

但她有这个自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只要她发一个信息出去,他肯定随叫随到,直接从天涯海角飞回来。

信息发出后,她一直坐在面店玩手机。她想象自她按下发送键后,那五个字就像流星缓缓划过天际,会优雅地落在他的微信里。他接到微信后,会按着手机屏幕,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或者,他接到微信时,他手下的兄弟刚好在向他汇报,他便很果断地挥了挥手,叫他们统统退下去,叫他们赶紧赶紧备好车马。

坐等二十来分钟后,扶桑起身回家。她得洗个澡,化个妆,换身衣服。在洗澡化妆过程中,扶桑还是比较淡定的,或者说胸有成竹的。等她化好妆,坐在客厅沙发上时,她有些波动有些浮躁起来。难道流星划过天际,没有精准落地?

那就随便啦。以后别送花了。

她又给单位财务发了个信息,问他有没有空喝茶。

没回音。

给王局发了个咖啡的表情。

也没回音。

扶桑站起来翻箱倒柜换了一套衣服。

那就洗个澡化个妆换套衣服一个人去逛银泰吧。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冷冷地笑了笑。给脸不要脸,以后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她在银泰一楼的化妆品柜买了一套“羽西”,“三八”时,初恋送了她一套“雅诗兰黛”,用得差不多了。想自己去买,又嫌贵。“羽西”还好,不至于让她刷卡时心疼得皱眉头。拎着“羽西”,她又转到三楼服装柜,在“哥弟”专卖店,双脚被一件黑色的风衣给绊住了,那件风衣她在电影《丽人行》中看见奥黛莉·赫本穿过,不仅迷死男人,也迷死女人。她想去看看标签,又怕显得自己小样,所以站在两三米的地方看。也不是死死盯着它看,是若有若无的眼光瞟一下,又瞟一下。店员却眼尖,先是表扬她的身材,表扬她的皮肤,又表扬她的气质,一定要让她试试黑风衣。店员说,黑风衣一定要白皮肤的人穿才显出得肤色;黑风衣就算白皮肤的人也穿不出那个味道,那个味道须得扶桑这样的人才穿得出。这风衣终于是等到了合适的人,多少人来试穿过,就是穿不出这种气质。经不住店员的怂恿,扶桑试了,一试就脱不下来,心甘情愿刷了卡。走出店门,心里头生出一丝后悔。她又拿出手机看看,没有信息。一个也没有。她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趣,打了辆车,很惆怅地回了家。到家,又试了试风衣,觉得衣服颜色偏暗了,给她的皮肤减了分。当时真不知道哪根脑筋搭牢,竟然会买这么暗的颜色。

她一会儿懊恼,一会儿生闷气,一会儿自怜。到后来,那怜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怜意变成了凄凉。一个女人,一个有气质有品味的女人,竟然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找不到一个可以陪她喝茶聊天或者干吗的男人。她紧紧地满怀怜惜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正这样怨艾,初恋来电了,直接来电话。初恋说,你来滚石,来滚石怡红院包间唱歌。接到电话,扶桑犹疑了一下,都九点了,再说去的又是滚石。初恋却接连两个电话催上来,叫先去滚石。他没说自己过来接,也没叫司机过来接,扶桑心里有些不爽,坐上的士后,更是后悔得胃酸。去“滚石”干什么呢。他自己不来接,连司机也不派一个过来。什么跟什么啦。

滚石最豪华的怡红院包间,可容纳三十多人。扶桑被穿着燕尾服的男服务员引进去时,屋里的一大堆男男女女,有的抱着翩翩起舞,有的落寞地啜饮红酒,有的对着话筒牛气十足地吼。扶桑在一大堆红男绿女中寻觅初恋的身影,暧昧的灯光下,一张张扑朔迷离的脸孔,谁又是那个初恋?她掏出手机给初恋拨了电话,但潮水一样的歌声吼声舞蹈声,把她单薄的电话铃声淹没了,也把她这个人淹没了。没有谁走上前来问候,她只好跟随服务员坐在边侧的沙发上。服务员给她斟了一杯红酒,她忧伤落寞地端起来,放在嘴边。这时一位男士很绅士地走了过来,含着笑跟她碰了碰酒杯。男士一口气把杯中酒给干了,他很热切地盯着扶桑,盯着扶桑的红酒杯。扶桑象征性地用唇触了触杯子。她想,红酒是葡萄酿的,葡萄酿的酒为什么是苦的,涩的,呛人的。

男士有些不依了,凑上前来,自己端起杯子往扶桑嘴边送。是有些喂的味道了,一手托着酒杯,一手搭着扶桑的肩头。扶桑就在那时打了个肉麻的寒战,她的肩头难道是用来给陌生男人随意搭放的,这个晚上,她打了的士过来,难道是为了把自己送上来喝又酸又涩的红酒,那种像血一样的液体,还要给男人搭着肩头。

扶桑抬起另一只手,把搭在肩头的手很轻易地打落了。男士一脸愕然,等回过神来,就愤愤不平起来。你以为你的肩头是金子打的,你以为自己还是纯情少女。小样。谁的女人嘛。

扶桑丢下一地歇斯底里的声音,仓皇地逃了出来。在滚石门口,她被一团阴凉的月光裹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来滚石的都是烧钱不眨眼的主,都开着宝马奔驰来的,去哪打车呢。她现在恨死了初恋。那个发酵面包不知躲哪了,一个电话把她召来,又把她晾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安的什么心。

十来分钟的光景,初恋打来电话,问扶桑在哪,怎么还不过来,要不要他来接她,他刚才送一位领导回家了。电话里嘈杂声很小,他大概跑包厢外面打的。扶桑贴着话筒听他说完,一个字也没回他。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月光又把滚石前面的一棵树影拉得很长很长,风吹过来吹过去,悉悉索索的树影把她的影子摇得七倒八歪。

她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她以为她是谁。

滚石门口不能站,万一发酵面包出来呢。扶桑踩着高跟鞋,风摆杨柳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拦到一辆的士。回到家,她卸下满身的行头,带着一身怒气上了床。

她把初恋、男同事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看着消失的他们,她的心里好过了一点点。

她又点开王局的头像,手指点在那里,犹豫一会儿,放弃了。

林深的微信,她想给他发点什么,想想,算了。

半夜,扶桑突然被一阵尖叫声惊醒过来。

这里!这里!往这里爬下去了。跑掉了跑掉了。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凌乱,兴奋,带点小小的恐慌。撩开窗帘,前面那幢楼房灯火通明,三楼和四楼楼梯人头涌动。

喏,我一睁开眼睛,那人就开窗跑了。我和我老公都呆掉了,追也不敢去追。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贼骨头真是利索,猴子一样嗖嗖沿落水管滑下去。等我们披上衣服,人影都不见了。真真比猴子还快。女人尖利的声音渐渐被邻居们的声音覆盖。

贼骨头从哪里进来的?

哪里进来的?防盗门被撬了?

防盗窗呀,防盗窗三根铁栅栏被锯断了。

从落水管爬到四楼,再从防盗窗爬进来。

老小区就是不安全,门口连保安也没有。

贼骨头一点东西没偷去的话,他会有晦气的,他会起杀心。我家鞋柜上面我总放几张零碎钞票的。

听说贼骨头总是先去厨房拿菜刀的。

……

声音嘈嘈杂杂的,仿佛飘浮在沸腾的菜锅里,有种热烘烘的虚幻感。

乘着人声还没散去。扶桑去各个房间检查了一遍。门,防盗窗都好好的,没有一丝被侵袭的迹象。她又跑到厨房,把刀架上的菜刀,水果刀都藏进了橱柜。再回到床上,扶桑打开手机一看,时间显示是三点半。外面,渐渐安静下来。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要等一个小时,清洁工才会来收集垃圾,外面才会响起他的电动三轮车声和咳嗽声。

睡眠被打断后,余怒重新找上门来。初恋,男同事,王局,林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特别是林深,如果林深不去安吉,如果林深今天晚上回来了,何至于,她今晚何至于。微信。风衣。滚石。恶心的滚石。

扶桑想给林深打个电话,把他直接从梦里吼醒,既然她被吓醒了,他凭什么还可以死猪一样睡。想想,到底还是没有拨出去。

你太过分了。扶桑最后往林深微信里发了这几个字。他什么地方过分了,什么事情过分了,让他自己躺床上想吧。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扶桑想,他真的会有后悔的一天。

第二天上班,扶桑一直留神着手机。QQ,短信,微信,或者电话。林深总会通过这其中的一种方式,问问她什么是“你太过分了”。如果林深来电,问她怎么啦?她怎么说?一言不发地接起他的电话,再一言不发地扔了他的电话?事实上,整个上午,同事没动向,初恋没动向,也许他们有过信息,但被“拉黑”了,林深却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只有王局,说他昨晚单位开会没看手机,他又从表情包里给她发来了九朵玫瑰。下午是上午的翻版,王局发了一杯咖啡过来。下班了,单位同事都争着往家跑,扶桑看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心里冷冷地笑了几声,这样猴急巴巴地往外赶,真是回家吗,家里真有那个人急吼吼地等你回去吗。她站在窗口,看着淡红色的太阳光线一点点弱下去弱下去,变成微弱的烟岚色,烟岚色弱下去弱下去,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天空就披上了黑色的袍子。她不想回家,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坐下来。渐渐,她脑子里放电影了。主角在做选择题:A,不回家,关掉手机,让自己消失;B,跟林深吵一场,发一通脾气,甚至掀翻餐桌,把盘碗碟盏统统扫到地上。现在,大楼已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大楼,顿时沉浸在黑峻峻的夜色里。主角就抱着自己的手臂站在黑峻峻的夜色里。她还是倾向于选A:消失,乘上绿皮火车,走到天涯海角。主角觉得要走就要走得义无反顾。她就带着那种杀伐似的心情直奔车站。车站里冷冷清清,售票员正低着头在玩手机。主角在指示牌里看到常州,苏州,上海这些红光闪闪的地名,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要奔向何方。站了一会儿,远方和诗意一点点消失殆尽,她心里升起了一种凄凉的挫败感。她很无力地拦了一辆的士返回来……

虚拟电影最后被林深的电话拉闸了。林深问,在哪,怎么还不回家?

扶桑没理他——扶桑肯定是不会理他的。扶桑按了“拒绝”,顶着一肚子气打了辆车回家。

家里,林深正在厨房蒸蒸炒炒,砧板菜刀响成一片。一直以来,家里都是林深掌厨,他又不肯系围裙,又有洁癖,每回做菜后,都要冲澡换衣服——见他在厨房那样忙活,扶桑肚子里的气有点不知所措了,一点一点像自行车漏气的气芯。还没漏干净的小半气给她带到了床上。她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把房门反锁了。她必须把剩下的气聚集起来,重振旗鼓,一鼓作气,让他知道,她,生,气,了,并且生的气还不小。半小时后,林深在门外喊,桑桑,桑桑,吃饭了。扶桑没去应他,过一会,他又过来敲门,边敲边喊,桑桑,起来吃饭。林深第三次过来敲门时,是这样说的,林深说,桑桑,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是哪里不舒服了吗。林深越是这样喊,扶桑越是不去回音。她抱着床枕,很悠闲地靠在床头上翻看腾讯里的八卦新闻。斯里兰卡发现世界最大蓝星宝石。人参在六十度白酒中泡了八年,开出白色小花……在这种心猿意马的闲看里,外面传来碗筷的碰撞声,食物的咀嚼声,稀稀哗哗的喝汤声,然后是收拾碗筷的声音,电脑键盘的声音,卫生间里淋浴的声音。那声音细细碎碎的,不屈不挠的,蛇信子一样咝咝咝地钻进扶桑的房间里。好你个林深,你竟然一个人吃饭,真不管我了,你就像猪一样吃吧;好你个林深,那以后我们就各顾各,你那些蛇蜕一样的衣裤,就让它烂在卫生间,我再也不帮你洗了,我一双纤纤玉手都给洗成砂纸了。正这样自怨自艾,肚子却不知廉耻地叫了起来。扶桑对自己不争气的肠胃很恼火。今晚,她是绝对不会去吃林深烧的饭,也不去外面吃,她一定要顶住,咽口水也要顶住。她一定要让林深知道今天晚上,她,绝,食,了。后来,她扔了手机,在房间里咽着口水数着时间。房间里竟然没有一点水果和零食,她真是太混账太草率了。要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应该备一些糕点的。十点钟左右,林深摔门出去了,林深一出去,扶桑也跟着出了房门。她在厨房里看到一碗青椒炒牛肉,一碗山药炖排骨,一碗红烧豆腐鱼,都是扶桑的心头爱。一看到它们,扶桑的肚子又放肆地叫起来。咕咕咕,咕咕咕,没有一点骨气没有一点尊严。到这个时候,扶桑是怎么也不会去碰它们的。今晚,凡是林深的东西,她一概不会去碰,他烧的水,他做的菜,他扔在卫生间里的一堆衣服。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自己,柳眉,杏眼,樱桃小嘴,嫩豆腐似的皮肤。这么好的一张脸,林深竟然不珍惜不爱护,爱理不理视而不见,他总有后悔的一天。

客厅茶机上,残剩着前几天扶桑从“有意思”买来的小蛋糕。扶桑倒掉了热水瓶里林深烧的水,自己烧了一壶。两个小蛋糕和一杯热开水就这样当了她的晚餐。現在肚子好过了,精神和力气又回到身上了,扶桑这回下决心要闹它一闹了。

林深理了发,修了面孔,拎着一袋小笼包子回来时,扶桑已经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扶桑镇静地说,我们谈谈。

林深已经嗅出了紧张和冷冰冰的气息,他的心也随之冷却下来,丢在茶几上的十个包子也渐渐冷了下来。

你想谈什么。林深最后把这行字按下发送键。

你觉得我们正常吗。扶桑问。

我辛辛苦苦买菜烧菜,我还错了。林深回复。

看到这里,扶桑的心火又腾了起来。她把它们强硬地打压下去了。

我没有说你烧菜烧错了,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你觉得我们像夫妻吗?

你要谈什么?

那就不谈,我们各过各!扶桑的火气又噌地起来了。

十来分钟后林深又发过来一条:你说吧,我听着。

隔一会,又发过来一条:我也觉得要好好谈谈。

你每晚对着电脑,电脑是你老婆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来说过你吗?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现在,在跟你讲我们的现状,现状。

现状!你觉得我们正常吗???

这些日子来,我们像什么了。

我们……我们只是一对纸上的夫妻。两个名字捆在一个本子上。

我常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常常觉得自己,很孤独。我不想把日子过成这样。

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的。

不是优点缺点,谈我们的现状。

昨天晚上,前面那幢房子来小偷了,我一个人睁眼到天明。

我昨天想回来的,饭后去酒吧太迟了。想打你电话,又怕吵醒你。

我几乎没睡,前面来小偷了。

我是想回来的。

两个人的微信发到这里,似乎有了重归于好的迹象。在这样回暖的气流下,林深又来敲门了。林深说,你晚饭还没吃过吧,我刚才给你买的小笼包凉了,我给你烧碗鸡子榨面吧。

这天晚上,林深抱着被子回到他们的房间。扶桑把自己的被子往边上挪了挪。刚睡下来,两人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谁也不好意思先动一下,手脚仿佛被缚龙索捆住了。扶桑等了一会儿,背过身去,很重地吐了一口气。

后来,林深就钻进了扶桑被窝。好像憋了很久的样子,一钻进来就箍紧扶桑的身子。他也没有耐心做前奏,一双手在扶桑身上上下游走一番,立即翻身压了上来。扶桑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的身子硬,重,沉,她的骨头都要被压碎了。她忍着,终于忍不住了,嘴巴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些声音。林深却意会错了,以为扶桑在鼓励他,在催促他,所以在那边急躁躁的很卖力,却全然不得要领,扶桑只得摊开手脚,让他上下忙活。随他了,这具身体就交给他摧残吧。扶桑很悲哀地想起“摧残”这个词。安静下来后,林深把手臂伸了过来,扶桑却感觉到种种不适应。他的身体靠得太紧,让她热燥燥地难受,他的手臂太硬,硌得她的脖子发酸,这使得她不断地转侧。林深忍了一会,终于没法忍住,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了。林深钻回自己的被窝后,好像很放松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那呼噜山呼海啸的,仿佛他瘦瘪瘪的肚子,却贮藏了无限的呼噜(他以前也打呼噜,以前她没觉得那么嘹亮)。他好像还嘟噜了一声什么,扶桑听不明白。扶桑闭上眼睛,但闭不上她的睡眠,她已经了无睡意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夜一寸一寸地走向更深处。不久,外面清洁工清扫马路的声音一阵阵盖过来,盖住了林深的呼噜声。就这样在床上干睡了两三个小时,扶桑轻手轻脚起床了。她给自己冲了一个澡,再端着一脸盆衣服去阳台里洗。早晨的空气很干净,是刚从树林里跑出来的那种味道,有一点点清香有一点点甜。扶桑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用板刷刷林深的衣服,一下一下的,充满了机械性。

忽然听到几只鸟的叫声,是四只。只见它们站在隔壁人家的防盗窗上,叽叽喳,叽叽喳,一只胆大的甚至飞进阳台,栖在空调外机上。那四只鸟,看着像麻雀,又像喜鹊,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鸟。它们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唱和,似乎在问候,声音清脆,油亮,露水一样爽滑。扶桑想,我有多久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了,有多久不知道早晨的味道了。四个月肯定是不止的,一两年也肯定不止。这样一想,她几乎把自己吓了一跳。

林深是第三天晚上再度抱着被铺回到“那个房间”的。一起睡了三个晚上,林深说话了。林深说,你怎么老是转侧,一会儿转到东,一会儿转到西,我刚刚来了睡意,你那么一转,全给你转没了。扶桑也没跟他争辩,扶桑很体贴地说,你既然睡不着,你还是睡到那边去。睡不着很累的,我知道失眠的痛苦。这是扶桑说出口的话,扶桑在心底里还有话。心底里的话就是,你嫌我转侧,我还嫌你打呼噜,呼噜呼噜,像一头猪。再这样睡下去,扶桑会累垮的,三个晚上没睡好,眼影都不用画了。

两人还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会话。林深說,以后呢,每周五他就回“这里”睡,其他日子他睡“那边”。扶桑好好先生地说,也可以每个月十日或二十日过来睡,一个月过来睡两晚也差不多了。

扶桑是真不计较了。身体也不计较了,像突然疏通了的管道。对她来说,睡和不睡都那样,日子它照样横在那里。

这天去散步时,扶桑特别留意曼丽家门口停着的几辆车,也留神了一会里面的声音,有没有熟悉的人。王局曾经给她打过两次电话,都是上午十一点左右的时光。王局问扶桑,中饭有没有人预约了,没有的话,他想过来约。一接起他的电话,扶桑就猜到他会请她吃饭,只是,她还没有放下那晚的短信,太伤人了。扶桑不太相信开会,即使开会,会后总可以回复的。第三个电话时,她说过几天吧,过几天再说,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了。要不你叫上沈潜。她这样回他。

干吗叫上她。王局说,我是请你又不是请她。

桑美女,赏个脸一起吃个饭吧。他又这样发信息过来。

说实话,王局这个人也还行。像他这种年纪的局,不是脸上的脂肪太富裕,就是肚腩的脂肪富得冒油,要不就是上下都富裕,上面两个下巴,下面两个肚腩;或者是特别的不修边幅,身上散发一股热烘烘的皮肉气。既然他急吼吼地凑上来要跟她吃饭,那就随他吧,等他再来电话。又不是她主动约他。

他再来电话,就应了他。

每一个日子都是前一个日子的翻版。吃过夜饭,洗完衣服,扶桑照例去山顶散步;林深照例猫在电脑前。没有人能够脱离先前的轨迹。

去山顶散步的人还是那么多,人家多半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扶桑的脚步被自己的影子慢慢牵引着,心里弥漫形单影只的感觉。扶桑很少去看人,人有什么看头,不过是男人和女人罢了。但眼睛总是不听使唤。一路上,总是看见一些不着调的中年男女,手牵着手,肩挨着肩,秀着肉麻的恩爱。看到这样的镜头,扶桑总是别过头去,趕紧去看路边的树和花草。路边的树和花草倒是好看,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枝条映在月光底下,影影绰绰的,特别有意韵,像哪位大家简洁的写意。

山顶,曼丽家的爬山虎也落光了叶子。那堵会呼吸的墙,很骨感地立在初冬的景致里。扶桑掏出手机站在曼丽家门口时,手指长久地揿着沈潜的号码。她真的很想给沈潜打个电话。电话里这样说:我在山顶,你,们,快点过来,我们去曼丽家坐坐(“你”字吐轻音,“们”字要加重语气,中间还有一个停顿)。当然,电话最终不可能拨出去,扶桑只是站在山顶虚构这样一个场景而已。

下山时,扶桑一直跟在一对小年轻后面。往左偏一点。往右偏一点。保持这个方向。男孩子走在前面指挥,女孩子跟在后面倒退。有几次,女孩子听从男孩子的号令,差点踩到路边的下水沟。男孩子便几步蹿回来,一把抓住女孩子的手臂。有一次女孩子生气了,使劲甩他的手,男孩子便一把抱住了女孩。两人便像两个箍箍合在一起。这样的游戏也只合他们这样的年纪玩。扶桑想起以前和林深谈恋爱时,林深每天吃过夜饭,就骑一辆老爷车,吱嘎吱嘎从杏花镇骑二十公里到城关镇。扶桑呢,吃过夜饭就呆在单人宿舍里,宿舍靠近马路,马路上有那么多声音,林深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林深停车的声音,林深的脚步声,林深喘息的声音,她的捕捉就像古琴家摸弦一样准。

那时,她和林深散的步,也比他们言情多了,荷尔蒙多了。他们老是往人少的黑暗的地方钻。散步散完,稍稍整理一下起伏的情绪,林深还得骑上他的老爷车吭哧吭哧从城关镇骑回杏花镇。

都是眼面前的事情,那样两个人忽然就变成了这样的两个人。

王局最终还是约到了扶桑。他们吃饭的地方叫“荻花之约”。一个碧波荡漾的水库,四周是轻舞飞扬的荻花,房子掩映在荻花深处。荻花之约看着是一个农家乐,骨子里却相当有情调,油画,雕塑,青花瓷,插花,音乐,红酒,上海滩的老式唱机。走的都是文艺小资的路数。菜上来了,一碟醉枣,一碟糟肉,两蛊木瓜雪蛤,一条野生小黄鱼,一盘干煸梅花鹿肉,一盘炒三鲜,一盘牛肉炒尖椒,一盘娃娃菜。两人面前各放一蛊木瓜雪蛤,扶桑小心地翘着兰花指一汤匙一汤匙小口往嘴巴里送(她是涂了护手霜的),那王局陪了两口,就握着小汤匙,笑微微地等扶桑。撤下残蛊,他又耐心细致地替扶桑布菜。也不是一股脑儿往扶桑盘子搬菜,是扶桑浅浅地动了几筷,他缓缓地加上几筷。老式唱机里周璇在唱《夜上海》《花圆月好》《天涯歌女》,包间里飘来荡去的都是老上海的靡靡之音。

后来,王局起身关掉了不合时宜的周璇。周璇停下来,扶桑就有点慌。说些什么呢,总不能老是吃。那条躺在青花瓷盘里的野生小黄鱼,肚皮上的皮肉已经被筷子挑走了,底下露出青色的瓷,像裸露了一截喑哑的心事。

冬日的阳光很温婉很曼妙,窗外的荻花很诗意很风情,扶桑一边优雅地动筷子,一边心猿意马地看着窗外的景致。

王局也在动筷子,也在看窗外的景致。忽然,王局左手扯了一张餐巾纸,撑在鼻子底下,右手小手指飞快地塞在嘴巴里,用尖利的指甲挖掘牙缝里的东西。这动作是遮挡的,隐秘的,快意的,也仅仅几秒时间,但当他把牙缝里的东西连同纸巾一起丢向废纸篓时,扶桑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她已经看见了那个破坏性的小手指,并且觉得空气里突然弥漫一股气味,气味一圈圈荡漾开来,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那手指像一个不怀好意的音符,破坏了整支乐曲的美妙走向。

那次过后,王局又给扶桑打了电话,约她吃饭,约她去外面采风。扶桑每次都回他一个“忙”字。她虚虚空空的内心竟然容不下一根小小的指头。

这段时间,林深变得忙碌起来,他隔几天就从网上买一些跟禅有关的书,还买了两个蒲团回来。他不再猫在电脑前面,他对里面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一吃过夜饭,洗过澡,他就换上宽松的白衣白裤,仙风道骨地躲进那个房间。扶桑也不闻不问,她懒得去管他。他是想成仙了吧。

她自己呢,仍然上班下班,仍然去山顶散步,偶尔沈潜来约她吃个饭。有一回,沈潜和王局他们一起去天顶山露营了,沈潜给扶桑发来一张他们在天顶山的合照。照片里十来个男女,都伸出两根指头,摆着胜利的poss。扶桑回了她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回来后,沈潜跟她说,王局真是个好心人,他们露营的天顶山有两位老婆婆在卖鸡蛋在卖笋干菜,他一个人全部买下来了。王局小时家境不好,他看不得老年人这么辛苦讨生活。

又有一回,沈潜打来电话说你有空就去曼丽家坐坐,曼丽老公去外面写生入了迷,学生都不带了。你有空去陪她聊聊天。她一个人一个院子,怪冷清的。

扶桑就想什么时候去坐坐,什么时候好好去坐坐。一个人一个院子,是冷清的。

临近冬至,天气变冷了,风像一把把凌厉的刀子。林深穿着练功服,薄衣单衫地在房间里打坐。扶桑却不知怎么受了凉,闹起感冒来。感冒谁都感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可它让人头痛发热,浑身乏力,眼泪鼻涕一齐下,还没完没了地咳。好几次,扶桑双手贴在胸口,几乎把肺都咳出来了。林深就在边上说,去看看吧,你明天抽空去医院看看。林深是说“你明天抽空去医院看看”,扶桑特别反感。我为什么明天要去医院看看,我去医院看看为什么还得抽空,我感冒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感冒来势汹汹,十多天才完全退下去。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恰好那天晚上也不太有风,扶桑又去山顶散步了。走到曼丽家门口时,却是一副寂寥清冷的景象。怎么说呢。爬山虎还萧瑟地攀在墙上,两三棵桂花叶子也还从院墙里探出头来。可是,屋子里黑乎乎的,静悄悄的,冷冰冰的,荒无人烟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第二天,扶桑吃过饭又去了山顶。曼丽家还是黑漆漆的,屋子空旷旷的陷落在巨大的黑里。扶桑呆了很长时间。很久以后,她拨打曼丽电话,回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又给沈潜打了电话。

沈潜说,曼丽老公以前不是老去外面写生吗,我跟你说过吧。他这次不是去写生,是跟学生私奔了。这十天来,曼丽跑来跑去到处找他。上星期,我和胖子陪她去了趟广西,我和胖子轮流开的车。广西那么大,哪里去找曼丽老公,再说,脚生在他们身上,他们难道会坐等曼丽去捉奸。广西刚回来,又听说他在云南,她又追过去了。沈潜还在电话里唏嘘,说,好端端一户人家,可怜的曼丽,人都瘦成皮包骨了。剡县地方小,这事朋友圈都知道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曼丽肯定不会回这个院子了。

他们不回来,这屋子怎么办?

谁知道这屋子怎么办?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渣男,反正以后让我碰到,我非找人暴揍他一顿不可。曼丽都奔五了。他倒好,跟女学生私奔。

那曼丽怎么办啊。

你老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换了我,就一个人过。有啥意思,追回来还是那个人吗。

一个人过,一个人过哪有那么容易。你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有胖子。

找到那个渣男,我把他揍成豆腐渣。

哎呀,你别乱对了。先帮曼丽想想办法。叫胖子帮忙找找。

胖子托了外面的朋友在找。我跟曼丽一直保持联系的。

还有,你,你也让王局一起想想办法。

你以为呀,以后别提那人了。

怎么啦?

没啥。我们自己想法子。

曼丽娘家没兄弟吗?

兄弟也不靠谱。可怜的曼丽连私房钱也没有,我刚给她打了五千过去。

我打不通她的电话,也没她微信了,你替我也打两千过去,我马上转你。

曼丽手机和微信都换过了。扶桑,你不愧是我沈潜的闺蜜,两千块我会打过去的。谢谢你了,曼丽现在最需要雪中送炭。

那你们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一声。

晓得了。扶桑还想说些什么,沈潜已挂了电话,只听得话筒里传来咝啦咝啦的忙音。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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