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茹切第一次喊大壯师傅,是在一个该喊师傅的场面。
在茹切喊师傅之前,大壮没被人喊过师傅,更没做过师傅,就像没做过丈夫和爸爸一样。
新职工报到那天,公司开大会,各部门都集中在公司。去食堂排队买饭,大壮见到了刚分来的同事。20多位新来的职工,男男女女,羞涩地扎成一堆,胆怯地四下逡巡。明明进了食堂,却要问,是这里吗?是这里吗?确定是食堂,又问打饭口在哪儿,打饭口就在眼前,还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出出进进的老员工,他望一眼,你望一眼,不一会儿,就确定20位新员工里有5位女生,5位女生里,有2位是美女。
少女的漂亮,不仅是好看,更多的是纯,眼神纯,微笑纯,害羞纯,躲闪纯,恼怒纯,纯得一清二白。公司也有漂亮女职工,但两者明显不同,漂亮女职工身上多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少了某种东西。那种多与少,不用想,旁人也明明白白。而新来的两位美女,看得明白,想不明白。她们迷人的地方,正是大家想明白又弄不明白的地方。
大家的目光时不时聚焦在新职工身上,男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两位美少女身上。他们都想接近。众目睽睽之下,能接近两位美女是莫大的荣耀。他们想在她们面前起起哄,引她们躲闪着多看两眼,或者在她们面前摔一跤,碰她们一下,被骂几句流氓,他们也愿意,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他们也找不到。
新来的员工排在大壮他们几个人前面,他们与两位美女隔着五六人。
这时,蒋六新突然喊:“快看,大壮徒弟。新来的,快看,漂亮的那个。”
终于能与美少女搭点边了。在大家追问下,蒋六新说了茹切喊大壮师傅的过程。
新职工报到头一天,大壮和蒋六新在出差回来的火车上碰到了茹切,快到站时,茹切想从行李架上取皮箱,够不着,就喊下铺的大壮:“师傅,能不能帮我取一下?”也就是搭把手的事,大壮眼皮也没眨,站起身就帮她取了。她是不是喊了师傅,大壮当时也没过脑子。
大壮指着前面穿灰风衣的女子说:“喊我师傅的,是不是那位?”
蒋六新在大壮脑袋上拍一巴掌,说:“眼瞎啊,你徒弟是短发?那位,看着没,穿兰花上衣的那位,长发,是她好不好?”
几位男子同时看去,同时眼睛一亮。大壮徒弟最漂亮。
几个人心里都懊悔出差的不是他们,坐同一趟车的也不是他们,被喊师傅帮忙的更不是他们。
懊悔之后就是反扑。他们大声说着推攘着,叠罗汉似的,身体向前涌去,哗,浪潮一样,前面一片惊呼——
刚分来的青涩男孩回头望一眼身后的男职工们,像望地痞流氓似的,不解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可又奈何不得。殊不知,几年后的他也许就是他们。
懵懂男孩伸手把自己的女友拉到身边,藏在自己还未饱满的羽翼下,转眼间,五个中的三个就被保护起来。有两个男孩示意茹切站到他们前面来,茹切看看前面,又望望后面,却拉了短发女子的手,从队伍里撤出来,涨红着脸,站到了队伍最后边。
眼见两个被公认的美女走到了队尾,大壮他们被打了脸似的,讪讪地站直了身子。
大壮他们不急着打饭了,互相推诿着往后撤。这与往常大大不同。
还是蒋六新有魄力,他直接出来,走到茹切跟前,问:“唉,大壮徒弟,你叫啥名字?”
茹切纯净的眼神里满是疑问,她眨巴着水亮的眼睛,努力回忆哪里见过此人,半天,她红着脸问:“大壮是谁?”
蒋六新指了指前面正回头望的大壮说:“那不是你师傅?”
茹切仔细一看,见到故友般,捂了嘴,以惊讶的语气喊道:“呀,师傅,你也是这个单位的?”说着就跑上去,激动地看着大壮。
大壮正跟身边人拿新来的员工开涮,茹切这么一喊,原本嘻嘻哈哈的他,一下正经了。他收了嬉笑,以师傅的面孔,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样子,就像刚给新员工训完话的人事部孙经理。
“大壮徒弟。”“哦,大壮徒弟!”“大壮徒弟?”男人们盯着茹切,用各种语气喊出了这个称呼。
这一来,茹切的名字就被大壮徒弟代替了。
在大联公司,没人认识茹切,但没人不认识大壮,刚踏进大联公司第一天,茹切就有了一个大家都熟知的名字:大壮徒弟。
大壮徒弟。看菜下碟的人在喊的时候,难免就露出轻薄来,为啥?因为她是大壮徒弟。
现在,不得不说大壮是谁了。
大壮是公司的闲人,是不求上进、又不想被扣钱的刺头儿。大壮说不参加会就不参加,说请假就请假了,不想干的活,天王老子让干也不干。不会干,干不了,是他的理由。因此被扣奖金,他会天天缠着领导要理由,一个理由不够,他逼着领导再想其他理由。他找领导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不骂也不闹,只用自己的时间耗领导的时间。时间一长,没有哪个领导能耗过他。本来,凭职称论职务,大壮是挣得最少的,即使不扣他钱,别人也不会嫉妒。也就是说,没人愿意跟他比较。所以,再给他把奖金补了,也没人发现。
公司上下把类似大壮的人喊“大壮们”。就像喊基督教们、学生们、家长们一样,从“大壮们”这一称呼,就可以品出大壮的分量。
大壮们在领导跟前要人权要自由就是不要样儿,领导们爱提拔谁提拔谁爱稀罕谁稀罕谁,大壮们从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本来不大的口袋。
大壮们是哪类人?
非大壮们认为大壮们是没活要活,有活不干的人;是不饿喊饿,有饭挑刺儿的人。而大壮们觉得自己是义气人,专爱打抱不平,可是,人间不平事太多,他们打不过来,结果是,看不惯又管不了,他们只好选择自保。
大壮们看不惯非大壮们装模作样,非大壮们看不惯大壮们混吃等喝。吃鼻涕的笑话流鼻涕的,流鼻涕的笑话吃鼻涕的,他们互相觉得恶心。
大壮们对非大壮们构不成威胁,因为两方人想要的东西不同。在这样的单位,非大壮们成天想的是,怎么能谋到权谋到利亲自做主给非大壮们装满浅小的筐。大壮们想的是怎么不饿着肚子活轻松了。说大壮们没能力也不对,因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利用这样那样的手段,去争取这样那样的利益。
大壮们属于会混的人,渴不着,饿不着,重活累活干不着。在非大壮们眼里,大壮们就是用厚脸皮活命的人,是使用无赖手段挣无赖钱的人。在公司里,非大壮们对大壮们很瞧不起。
非大壮们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大壮们虽不是他们的斗争对象,但非大壮们不想惹他们,因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大壮们总能淘到他们的升职手段,一旦得罪,大壮们就会亮出杀手锏。
20位新职工集中培训后,分散到了公司的12个部门,有去大联商场的,有去生活中心的,碰巧的是,茹切分到了大壮所在的北海疗养院实习。
北海疗养院在北戴河渤海湾,紧临大海,是个好地方。疗养院和茹切,如同海鸥与大海,搭配在一起,更好。
茹切,大壮的徒弟,优秀毕业生,学校入党,据说品行能力样样行。也可能是她太优秀,同一平台的人都不敢追或追不上,这样一来,她就以单身的条件到了工作岗位。到了工作岗位,她照样好学多问。
她问:“入住人员的人脸识别系统怎么操作?”
李部长还没来得及答话,蒋六新就别有用心地抢过话题,说:“问你师傅。”
问题不难,可大壮不懂。大壮每天开着车来,开着车回,问他负责什么,似乎都负责,又都不负责。开会时,他会说:“安设部办公场所,人走了灯都亮着。”也会说:“楼顶天窗开着,下雨不用关?”领导一听,不能批评他没干活,也不能不批与此相关的安设部和综合部。大壮具体在哪个部门,也没人说得清,前半年,综合部报人数有他,后半年,安设部也把他报上去了。
与业务有关的东西,他知之甚少。与人有关的事情,他明明白白。这就是大家都怕他的原因。他随便捅出一件事,就是稀罕事,稀罕事有时是大家秘而不宣的事,有时是大家疏而不知的事。
可在茹切眼里,大壮是另一个大壮,问他话,他会脸红,喊他师傅,他就板起脸,直起腰,很郑重地点点头。
蒋六新让问大壮,李部长都靠边站了,茹切更觉得大壮了不得了,真去问大壮了。
这一问,大壮懵了。大壮正擦自己的奥迪车,他低头掩盖住不适,缓缓丢出一句话:“明天吧,明天我去现场教你。”
晚上,大壮给蒋六新扔一盒烟,把蒋六新强拉到人脸识别系统机前,他先学上了。蒋六新教是教了,只是没全教。
蒋六新是大壮们和非大壮们之间的人,他是阴阳分间线,说他在阴的一面对,说他在阳的一面也对。这种人,不好做,不好做的事做成了,靠的是本事。蒋六新是本事人。
现学现卖。茹切也学到了东西。诸如此类的事,大家都学蒋六新,让茹切去问大壮,大壮呢,左周旋右周旋,总能帮茹切找到答案。
茹切这样的人喊大壮那样的人师傅,大壮们和非大壮们都不服,时不时有人在茹切跟前想揭开大壮的真面目,大壮似乎也清楚有人背后作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不当事。有一次,大壮以师傅的口吻跟茹切说:“遇到事,你得深想,分析这件事背后别人的用心。”
茹切只当是师傅的教诲,并不知道何事该深想,也不知道深想到何种深度。茹切再优秀,也是刚从校门走出,只能说是个优秀学生,她根本不知道何为社会人。
大家都想看大壮的笑话,而大壮偏偏没漏洞,严防死守着“师傅”这个称呼。
大壮变了。公司人都这么说。
在非大壮们眼里,大壮非大壮了;在大壮们眼里,大壮也非大壮了。这就像北方夏天落雪,冬天下雨一样,所有人都适应不了了。
非大壮们觉得要多一个竞争对手了:别看非大壮们瞅不起吊二啷当的大壮,大壮一旦认真,他们真怕。能光脚走到终点的人,照样能光脚走回起点。说白了,大壮有的是潜力,他能把事情做到一端的极致,也能做到另一端极致。
大壮们也怕,怕大壮进入非大壮队伍里。人就是这样,绑在一起可以,一旦有人超越或变道,集体的稳定性就被破坏了。大壮是他们的领头人物,是他们的品牌,品牌倒了,大树就倒了,树倒猢狲散,他们想混好,真离不了大壮。
大壮似乎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道。这怎么了得?大壮们和非大壮们都想动手了。
海边的天空很低,低到了海里。天堂是什么样的没人见过,旅游的人都说大海离天堂很近。
来北海疗养院疗养的人,大都是远离大海的人,看不到的景才是美景,在海边长期生活的人,想去草原或沙漠旅游的居多。
这天,疗养院来了一批人。各单位劳模之类的人才有资格来。150人同时进了院。
也不知谁设计的,前台工作人员只留下了茹切和一个服务员。
茹切自认为对操作系统了如指掌了,望着来人,她一点不发怵。
人脸识别的操作系统与公安部门联网,来北戴河疗养的人必须实名制录入并验证,这是当地政府的要求。
来一位錄一位安排一位,来人在机器上刷一下身份证再验证一下脸,操作就结束了。茹切干得很麻利。安排了一半,人员中出现了一位没带身份证的。这下,茹切慌了,不知怎么操作了,这一步不是大壮没教他,蒋六新就没教大壮。
茹切四下瞅瞅,李部长不在,蒋六新也不在。平时,他们都应该在现场盯控。
茹切给蒋六新打电话,前台是蒋六新负责,应该给他打电话。
蒋六新说:“用手动,启用手动录入系统。我在外面,回不去,不行就给你师傅打电话。”
茹切找不到手动录入系统,只好给大壮打电话。
接待按了暂停键,排队的人有意见了。正是暑期,骄阳似火,太阳烤着海水,潮湿的空气中,盐水在蒸腾。那种热,对内地人来说,如同自己成了那喷了油架在烤炉上烧烤的肉串。一时间,怨声四起。
电话那边,大壮没按茹切要求来前台,他说:“先给后面的人办住宿。没带身份证的,是他自己的问题,等一下再安排他。”
这一招管用。忘带身份证的人,本来理亏,只好乖乖退出了队伍。
这期间,大壮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手工录入系统摸了个门儿清。
最后该安排没带身份证的人时,大壮出现了。真是师傅,解了燃眉之急。茹切左一个师傅,右一个师傅地感谢着大壮。
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喊师傅,大壮感觉自己真成了齐天大圣。
为这事,临时出外办事的蒋六新挨了李部长批评,而主动协助茹切完成工作的大壮受到了表扬。这事儿,又一次在公司传开了。
诸如此类的事,大壮都替茹切解决了,有的解决得漂亮,有的比较勉强。他最珍惜的师傅之称一直没被破坏。
大壮更努力了。
按公司安排,疗养员要到李大钊纪念馆参观,李部长让大壮找旅行社谈一下出车价位,大壮谈下来,比往日价位便宜不少。
这以后,与旅行社谈条件的任务就交给了大壮。从雇导游到雇车辆,数月,大壮为疗养院省了不少钱。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壮不仅把雇佣价位压下来了,更奇怪的是,旅行社的优惠条件只给大壮,派别人谈,优惠取消。
这以后,经理让大壮掺和的事情越来越多。李部长明年退休,经理把候选人的梯队换来换去,现在把大壮也列入了候选人梯队,这样的话,论资排辈阶梯式升职的路就被破坏了,这完全出乎非大壮们的意料。
好马配好鞍,没人说闲话,于情中,于理也中。如果好马没配好鞍,或者好鞍没配好马,于情不中,于理也不中。非大壮们认为,大壮和茹切的师徒之称就是大壮这个鞍不配茹切这匹好马。
这天,茹切说宿舍卫生间那面小镜子不能照全身,衣服穿得规不规范还得到大厅里照镜子。她想自己出钱想在宿舍装面穿衣镜,问李部长镜子装在宿舍卫生间正对的衣架旁行不行?
没人愿意拒绝漂亮女孩,况且是茹切的这点小要求。李部长一口答应下来,说不用她自己掏钱,他让蒋六新安排。蒋六新也负责单位采购。
蒋六新领命后却跟茹切说:“找你师傅。要什么样的,你跟他说。他知道咱们疗养院的供货渠道,到时候我一起结账就行。”
茹切真去找大壮了。大壮也真给她办了。
茹切没什么要求,能照就行。大壮就按蒋六新提供的供货商电话,让供货商送了一面长1米,宽60厘米的穿衣镜,他亲自拿了工具,帮茹切挂在了正对卫生间门的墙上。
刚出入社会的纯净女孩茹切,让她信任人容易,让她不信任人也容易。
经理委托大壮办的事越来越多,这些业务,以前都是蒋六新处理。大壮被茹切喊师傅后,好像把经理的触觉喊醒了,经理这才发现大壮不为人知的办事能力。
茹切在前台,与蒋六新接触时间长,蒋六新常叨叨大壮,话里话外,就是揭大壮的短。也不是胡说,不懂业务,不思上进,游手好闲之类的,不是不符合大壮,只能说是符合以前的大壮,正在改变的大壮,蒋六新不提。不過,他提不提都无所谓,在茹切看来,蒋六新不过是嫉妒大壮罢了,这点简单心理,学生就有,茹切懂。
公司人的婚姻状态,原本是人们关注的话题,这个结婚了,那个恋爱了;这个离婚了,那个有外遇了等等,这类小道消息,不能传,却在疯长,不经意间,就会旁逸斜出,由小道消息演变成小故事,大人生。
这天中午,大家都午休,茹切在前台值班,蒋六新到前台调试监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没聊几句,就聊到了大壮。
蒋六新问茹切:“你知道你师傅为啥单身不?”
茹切说:“没结婚呗。”
蒋六新一笑,说:“他是婚后单身汉。”
“有家不回?”
“没家。”
茹切正在手机上与客服商量退衣服包不包运费的事,心思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只嗯了一声。
应该是,聊到这儿,一般人就不聊了,可蒋六新不是一般人。
蒋六新盯着监控,看着楼道及院内走动的人,突然指着监控器屏幕说:“看看,看看,你师傅,老毛病又犯了。”
茹切向屏幕看去,2号监控器显示,一个男人正趴在一楼窗户上。仔细一看,是师傅大壮。再细看,那扇窗户是自己宿舍,B栋一楼102室。
宿舍里没人,靠窗的晾台上搭着裤头,出来值班时,茹切就拉了窗帘,窗帘没拉严,两窗帘中间露着一条缝儿。
茹切惊讶地说:“我师傅,往我宿舍看,看啥呢?”
蒋六新没回答,快速跑出去了。
茹切在监控里看到,蒋六新跑到大壮师傅跟前,把他从窗户边拉回来,边说边指身后,身后是2号摄像头的位置,然后,蒋六新搂着大壮的膀子,一起消失在了镜头之外。
蒋六新说老毛病又犯了,师傅的老毛病是啥?偷窥癖?师傅偷窥她!师傅竟然是这样的人!这一刻,茹切动摇了对大壮的尊重。
在没弄明白大壮的老毛病和离婚原因之前,茹切喊不出大壮师傅了。不喊他师傅,又没法儿喊别的。茹切开始躲着大壮。
茹切不知道,一切都是蒋立新设计的。蒋立新说各房间有破洞的纱窗要换新的,让大壮帮忙检查一下B栋纱窗。本来是服务员干的活,蒋立新说二楼三楼疗养员们住的房间,服务员都检查登记过了,只有一楼员工宿舍没查,服务员进不去,咱们分头从外面看看就行。他看A栋一楼,让大壮帮忙看B栋一楼。
大壮要在午休后检查,蒋六新拉着他,非得利用午休时间检查,说下午他有新任务,没时间统计总数。
别看大壮躲活儿,同事有求,他从不拒绝。大壮躲的是没落在人头上的工作,一旦落在人头上,他就会出手帮忙,他帮私不帮公。
茹切本来不爱打听闲话,况且是师傅的闲话。打听大壮师傅的事,茹切费大劲了,她跟疗养院的人打听后,不太确信,又跟公司的人打听。
她打听出了大壮离婚的原因:大壮跟女方领了证才知道女方很随便,让人办事,女方不请客不送礼却送睡,属于人人想玩没人想娶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大壮也不娶,这个亏他不吃。所以,没办婚礼他就离了婚。
同时,茹切也打听出大壮一堆老毛病,打架、混日子、上访、闹事等等。说起大壮这些毛病,大壮们和非大壮们口径一致,人人都说过去的大壮,听上去,人人都在说真话。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壮正在变好,可不约而同,他们只字不提。大家说的诸多毛病中,没有赌没有嫖,也没有偷窥癖。
打听大壮的过程是漫长的,漫长的过程可以改变一个人。
公司的人都说,茹切变了,像少女一夜间变成少妇一样,茹切突然从学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新职工身上总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那就是神秘感,一旦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个性变成共性,神秘感便消失了。茹切还是茹切,却如用旧的手机,人们对她的新鲜感没了。
同事们都说,茹切成熟了。
茹切的变化,大壮并没觉察。见到茹切,他还是板起脸,收起嬉戏,以师傅该有的威严面对她。茹切不再喊师傅,他也没觉察。因为茹切见到他,要么低头不说话,要么跟在别人话题后说话。茹切总能避过直呼其名的机会。
有人说:“大壮,帮你徒弟把备品抱三楼吧。”大壮喜滋滋正要帮忙时,茹切会接过话题说:“不用了,三楼备品齐全了。”等大壮走了,她抱备品时会加一句:“我记错了,二楼备品齐了,我记成三楼了。”
为避开大壮或避开喊大壮师傅,这样那样的方法,茹切真用了不少。聪明人,总能不动声色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大壮发现茹切不喊师傅是在一次例会上。疗养院会议室不大,前面摆着一张椭圆形会议桌,是单位内部开会时使用的。后面摆着两排共六张长方形桌,是供疗养员参加的疗养会预备的。
单位内部开会,大家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入坐。经理书记坐正面,其他人分别坐在两边。
背地里,非大壮们都想靠近领导,一到会场,大家都躲着领导。来得越早的人,坐得离领导越远。
那天,茹切因为准备会议文件来晚了,从后门进来,她就得到前面找坐。像电影院一样,要走到前面,已经落座的就得收缩身子让她通过。她走到大壮座位时,大壮正看手机,没觉察到身后的茹切。
大壮有抖腿的毛病,茹切踢了踢椅子腿儿,正抖腿的大壮没感觉到椅子动。茹切又推了推椅背,大壮停了抖腿,还没察觉到身后有人。
大家都等着经理开口,经理眼巴巴等茹切入座。一急,茹切冲大壮喊:“大壮,让一让可以吗?”
這话本没啥,大壮又没什么官衔,同事和领导都喊他大壮。然而,茹切喊他大壮,大壮就受不了了。
他抬头看看领导,又看看身前身后人,见大家都注视他,大壮的脸腾一下红了。为什么尴尬,大壮也说不清。大壮没做过父亲,没当过领导,28年来,他最在意的称呼就是被茹切喊他师傅,或者大家喊茹切大壮徒弟。被茹切喊师傅也好,听大家喊茹切大壮徒弟也罢,那称呼,在他听来无比尊贵。
当众人面,茹切没喊大壮师傅,不仅大壮听着不顺耳,在座的都觉得别扭。更重要的是,在座的都看出了大壮的窘态。这样,大家看大壮的目光就有了含义:疑问、幸喜、惊讶、不屑等等,在这样复杂目光注视下,大壮觉得身上有无数蚂蚁在爬,他被无法排解的瘙痒感折磨的浑身不自在。
突然,他站起身,强行冲到领导跟前,说了句请假,便晃着膀子,大摇大摆走出了会议室。
茹切没来之前,大壮不爱参加会议,这样那样的说法,这样那样的理由,他总能找出借口。被逼无奈,来参加会议,他鹤立鸡群,独自坐后排长方形桌边。为了让他上会议桌,经理请罢部长请,后来,大家都请累了,就不管了,只要他参加会议就行。茹切来之后,他不仅主动来开会,还主动坐到会议桌这边了。
会后,大家好像一下记住了茹切的名字,没人再喊她大壮徒弟了,就像不再称呼离过婚的人谁谁谁老婆谁谁谁老公似的。
此后,大壮又变了。
大家都以为大壮又变回了以前的大壮。大壮们喊大壮出去喝酒,大壮不去;公司扣除公积金的方法有问题,大壮们喊大壮一起去公司闹事,大壮不去。此类事,之前是大壮积极组织的,现在,变回大壮的大壮不仅不组织,也不参加了。
与旅行社谈合作的事,他推诿不干,经理也不强求,他又被边缘化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大壮喜欢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到海边静坐,喜欢长时间凝视大海了。
如果蒋六新不加码,大壮可能会以独行侠的状态一直活下去。
那天中午,蒋六新在前台值班,见大壮从楼上下来,硬把他喊到前台,要给他手机下载一个软件,说能监控整个疗养院。大壮不喜欢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蒋六新拉住他,神神秘秘地说:“我保证你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
说着,蒋六新抢过大壮手机,对着一张说明书扫描了一下,一顿操作后打开了手机监控。
他指着一个视频说:“给,肯定你愿意看。咱们几个弟兄都在看。”
大壮扫了一眼手机,挨了打似的,脸腾一下又红又紫,眼睛也瞪得铜铃大。视频里,茹切从卫生间洗澡出来,光着身子搔首弄姿,掐自己的细腰,两手端着自己的双乳颤动,又低头看自己隐私处......
大壮脑袋嗡一声,他知道问题出在那面镜子上。镜子是他打电话订制并安装的,怎么变成了双面镜,不用问,也是蒋六新中间做了鬼。因为,即使他打了电话,蒋六新年底一起结账,供货商也会和蒋六新核对订单。
蒋六新以为,茹切不喊大壮师傅伤了大壮,他把秘密与大壮共享,大壮会跟他死死绑在一起。没想到,他惹恼了大壮。
大壮不会关闭监控,眼看茹切动作越来越多,大壮又急又臊,他举起手机冲着蒋六新的脸扔过去,啪一声,手机从他脸上反弹回来,掉在地上摔成了两瓣儿,还不解气,大壮跟着冲上去,一把提溜起蒋六新,把他摁在前台桌子下一顿拳打脚踢。
传说大壮是社会人,爱打架,但在公司,大壮这是第一次出手打人。
打架原因大家不知道,但能猜到他俩打架因谁而起。
把蒋六新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后,大壮还不解气,他竟然跑到茹切宿舍,强行打开门,对着那面镜子,用拳头一顿狂砸,砸碎后还不解气,又用脚跺,脚跺不碎,就拿起板凳砸。把镜子打成碎片不说,他还咬着牙咒骂,具体骂什么,没一个人听清楚。大壮的脾气上来,没一个人劝得住。有人说,大壮的手被碎玻璃扎成了喷泉,他在咒骂镜子。
那天,大壮一个人在海边坐了半夜。
针对打架事件,公司成立了调查组。调查组问蒋六新挨打原因,蒋六新闭口不谈,问大壮打人原因,大壮也闭口不谈。
蒋六新不说,是羞于开口。大壮不说,有他不说的理由。大壮认为,他不说,责任可能全在他身上,既然被喊师傅,再大的责任他也要担。他要说出去,蒋六新会得到惩罚,男人们偷看茹切的事也会传开,茹切会被这件事玷污。茹切光着身子搔首弄姿,是个人隐私,个人隐私变成大家的谈资,受伤害的是茹切本人,大家谈论一次,就相当于她光着身子当众表演一次。
怎么保护茹切的个人隐私?大壮觉得,只要蒋六新不说,他不说,大家就不会知道,茹切更不会知道。大壮担心,如果把蒋六新和另外几个人偷窥的事公布了,即使大家只知道偷窥的事实,不知道偷窥的内容,茹切想到自己的举动,也会羞于见人。那么纯净的女孩子,刚出入社会,就被自己的隐私打败了。余生的路,她要么蒙羞走完,要么就此了结生命。考虑再三,大壮选择沉默,定什么责他就担什么责。
调查组调查的结果是,两人打架,各有过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打架的事本来要不了了之,谁也没想到,茹切找到调查组,实名举报了大壮,她说大壮有偷窥癖,还让调查组调取了某日某时的监控。
这一下,有人推测出了蒋六新挨打的原因:蒋六新因为阻止大壮偷窥茹切,大壮怀恨在心才打了他。蒋六新跟大壮是要好的哥儿们,这个时候,蒋六新还想着保护他,所以闭口不谈被打的原因。
那天晚上,调查组把大壮叫到他们下驻的酒店,把人证物证摆在大壮面前,逼着他承认他不该承认的东西。
调查组的提问,大壮一概不理。茹切是证人这件事,大壮却重复问了三遍:茹切真是实名举报的他?茹切真说他偷看她?茹切真认为他在偷看她?
得到调查组肯定后,大壮点点头,叹口气,深情地望了一眼窗外。然后,他点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吸着。调查组组长指了指桌子上禁止吸烟的牌子,提示他把烟掐灭。
大壮似乎领悟到了提示,他拿起抽了半截儿的香烟看看,猛吸两口后,打开窗户,头伸出窗外长长吐出一口烟。就在大家等着他调头坦白时,他却一头从酒店窗户跃了出去。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