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陈
谢安玉忽然就不吃鱼了,说不吃就不吃,老向怎么劝也没有用。以前老向总取笑谢安玉是猫投胎的,一进菜市场就直奔鱼摊,只消一眼,谢安玉就能把鱼盆里最鲜活的那条拣出来,丢进老向手里的菜篮。做什么鱼,她心里早有盘算,而老向得跟在后面,看着篮里的佐料渐次丰富起来,才能判断出今天做的是酸辣鱼还是豆瓣鱼。在做鱼这件事上,老向基本没有话语权。三十年前老向杀过一次鱼,放入蒸锅后,鱼忽然复活了,从锅里一直蹦到灶下,挺直肚子瞪大眼珠,一下比一下蹦得低,终于满身尘土地不动了,看上去悲壮而哀荣。此后他再没敢杀鱼,这类事就全交给了谢安玉。谢安玉杀鱼明快利落,手握菜刀徐徐上扬,突然间疾速下挥,直奔鱼眼间鼓突的部位,用力一拍,力道又狠又准,只听啪的一声,鱼的一缕香魂已随风飘散,最后挣扎两下,就成了一具鱼的尸体,任谢安玉开膛剖腹,不再抗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令老向钦服不已。
但谢安玉不再吃鱼了。这些天,她都盯着蛋青色的蚊帐,一言不发,两只手臂合在棉被上方,像两根枯瘦的芦秆,嘴唇紧抿。半年前还挺丰满的面颊陷了进去,连带着陷下去的还有眼窝、太阳穴,年纪一下显了出来。以前,谢安玉显年轻是出了名的,她脸小、皮肤白,五官精致,皱纹长得慢,从四十来岁起,就没怎么往上长年纪,有时跟一堆退休妇女一起跳排舞,人家都以为她是混在其间的年轻女人——对于六十多的女人来说,四五十岁已然很年轻了,青春还有一大把呢。老向用电瓶车捎着她时,很有种老夫少妻的味道,一个半头白发,着大汗衫、沙滩裤,在前头驶着车;另一个烫短俏发式,穿件紧身大红练功服,一条镶木耳边的黑色裙裤,斜挎一只虎皮腰鼓,手拎扩音机,交叠的丝绒鞋尖翘翘的,脆落爽利。在公园门口把谢安玉放落在老太太中间,往那堆臃肿妇人扫一眼,老向便升起股自豪感,俯在谢安玉耳边说:“咱家女人耐用啊!”谢安玉伸出手指在他的圆脑门上一点:“轻骨头!”
不过年纪这东西毕竟在那里,遇到事儿,它就潮水一样轰隆隆掀开了表层,把真相残酷袒露出来了。事情起源于一根鱼刺。爱吃鱼的人,对付鱼刺自然有一套办法,但这根鱼刺却十分顽固,卡在左边的扁桃体里,不上不下,含醋、吞橙皮、吃维生素C,什么办法都使了,有时似乎不疼了,谢安玉以为它已经滑下食道,放心喘一口气,咕咚咽一口唾沫,却又被那利刺梗了一下。整整折腾了一宿,一大早,老两口儿不得不上医院去取。医生让张开嘴,用镊子一夹,轻轻巧巧取了出来。嘴里清静了,世界开阔了,连熙攘嘈杂的医院也顺眼多了,谢安玉对老向做个CT的建议也不再那么反感。近来谢安玉肚腹常隐隐疼痛,连带着发过几次低烧,就检查了下。这么一检查,毛病就查了出来,生在结肠那儿,已经扩散了。查出病后,谢安玉一天天瘦下去,像有什么在挤榨她似的,人一点点干起来,瘦起来,好像要紧成一个小核。出院后,这瘦似乎暂时止住了,人的精神却渐渐变坏,脾气越来越暴躁,不管白天黑夜,稍不舒适,就悲天怆地地喊,咒骂声在深夜的小区传得很远。有一回保安上来拍了门,以为是夫妻吵架,来了才知道谢安玉骂的是苍天与命运,说老天瞎了眼睛,好人没好报、祸害延千年。“有种你就来点更狠的!”谢安玉拍着床沿对窗外的夜空说。这样的人,保安不敢惹,他跟老向悄悄咕哝几句就走了。
老向心里头有些怕,他害怕沉默不语的谢安玉。他宁愿她生龙活虎地咒骂、拿他撒气,也不愿她脑袋里无边际地跑马,胡思乱想。自从四十年前,他像根水草被谢安玉从江水里捞上来,这家就完完全全由谢安玉做了主。那年,他刚到电厂顶职,被同事们拖着去江里游水,他一再抗议不会游泳,小伙子们还是一起把他推到齐胸深的水处,一呼而散。江水不同于池水,老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人漂了起来,被水流渐渐往深处推。他大声呼救。但没有人过来。一开始是觉得不危险,没有人过来。但后来真的危险了,老向的身体开始在江面上扑腾,小伙子们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竟更没人过来。此处是三江汇流处,沉积了很多泥沙,有不少捞沙船在这里捞沙,江水底下有许多深坑,形成了漩涡,救人是很危险的。老向在清醒与糊涂的边缘,似乎看到附近一艘捞沙船上一個人跃下了河。后来的一切他都记不清了。醒来时,他看见头顶悬着一张银月般的小脸,俊俏利落,见他醒了,那人将嘴里的一株草屑往地上一吐,戴上草帽,走了。同事们仍然惊恐地看着他。有一个说:“你的脸怎么……变黑了?”忍不住伸过手来摸一摸,摸了后,大家都笑了。原来是机油。一脸黑漆漆的机油,都来自那个姑娘的手。也是这一把机油,让他很感慨,这是个怎样的姑娘啊。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姑娘,天天往她家里跑,认识了她的独眼父亲,先喊伯,再喊爹。就这么,把她娶回了家。后来他问过谢安玉,这么瘦小的她怎么敢救人高马大的他。谢安玉说:“就你那颗大头,葫芦似的一冒一冒,还不一拽就起来了!”
在怎么安顿谢安玉这件事上,老向多么需要有人商量商量。他第一回感到了孤单。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大的在深圳,小的在广州。这一点上,谢安玉的意思是,他们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家里的事,用不着牵累他们。大儿子在大学里教书,是少年大学生,娶了同样是少年大学生的妻子,生的孙子东东,果然非常聪明,小学里已经连跳两级。大儿子很忙,谢安玉住院时来陪了一周,请了个陪护,掏了笔钱就回去了。小儿子在大儿子对比下,没一样如意,大学不是名牌,工作也如鸡肋,现在干脆在家里上班,帮网站做在线调查,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孩子却患轻度脑瘫,行动不协调,一直在做康复训练。谢安玉住院时,小儿子没有来,只打了几个电话,听说谢安玉出院了,电话也就不再打过来了。现在这状况,该怎么跟两个儿子说呢,难道跟他们说妈不吃鱼了?儿子们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鱼,某种意义上是谢安玉生命的一股原动力,是与那条湍急美丽的江河、一条简陋沙船有关的生命记忆。出院那天,还没回家,谢安玉就让老向先捎着她去菜场买鱼,挑剔地看着摊主杀鱼,这里那里的指点,两颊渐渐红润起来。做鱼的时候,谢安玉的精气神儿全回来了,一面切葱末,一面煸豆油,目注油锅,全神贯注。老向笨手笨脚地在旁边打杂,被谢安玉一把拉开,又一把拨到另一个位置,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厨房。待香气扑鼻的鱼端上饭桌时,老向恍然以为以前的谢安玉回来了,那种什么绝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老向决定学做鱼,他想,只要有鱼腥味诱着,馋猫儿总会上勾。这几个月里,他对厨房已经不陌生,简单的菜肴已难不倒他。他托前楼的珍珠帮忙买了豆瓣鱼的配料,把步骤记在纸上,一步步照着实施。前面几个环节都没出大错,煎鱼时稍出了点问题,以前看谢安玉给鱼翻身轻轻巧巧,锅铲一抖就能搞定,在他手里,鱼竟像酥了似的,一动就身首异处、皮开肉绽。好不容易将鱼盛到盘子里,样貌很是不堪,面上焦了,鱼肉烂成一块一块,几条尖刺伸将出来,还好将豆瓣酱浇上去后,多少掩盖了一些。尝尝味道,基本保持了鱼原有的那种鲜美。老向将鱼端到餐桌上,整一下表情,哼着“咚鏘锵”去扶谢安玉起来。他牢记医生说过的话:一天起不来,就是永远起不来。不管谢安玉多么不愿爬起来吃饭,他都要把她扶起来。他的绝招是苦下脸撒娇:“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吃?我哪吃得下嘛。”听了这话,谢安玉脸上的表情就松一松,两颊的笑纹趟开来,嗔一下,抚抚蓬乱的头发,不作声。这便是默许老向把她打横地扶抱起来,移到床沿,将两只脚搁到地下。动作要做得很慢,很小心,因为不知道谢安玉的痛伏在哪儿,冷不丁蜇到痛处,谢安玉叫一声,老向就要陪不是,一迭声道歉。每扶一次,老向都要出一身大汗。椅子是专从乡下老家淘来的太师椅,有靠背、扶手,足够硬,背部还撑着医用护垫,前面紧紧贴着餐桌,这样谢安玉才能坐得住。落了座,桌上的那盘火红的豆瓣鱼让谢安玉眼睛亮了亮,筷子不由自主伸过去,走到中途却拐了个弯,落在一边的豆芽菜上。
老向说:“尝尝我的手艺,第一次做的鱼,还不错!”
谢安玉将头一别说:“不吃。”
老向用筷子小心地拈起一块鱼肉,往谢安玉碗里递。
谢安玉生气了,将筷子拍在桌上,提了嗓音说:“你想害我是不是,你想害我下地狱是不是?!”
老向没辙了。这事都是那个推拿师闹的,老向在心里直打自己的耳光。自医院下了逐客令后,他四处寻偏方、求神医,还请了个气功师来给谢安玉发功,都没啥用。后来病友告诉老向有个推拿师父技艺高超,能让人通体舒畅,祛除病痛,非常之神乎。老向想,不管如何,试一试总不会错。谁想这一试,却试出了麻烦。
老向后来回想那天的事儿,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就像在过一段电影,要不是亲身经历,怎么能想象这样一个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还生活着这样的人?那天他推着轮椅上的谢安玉在浣纱北路转了好几趟,才寻到推拿店那块黑匾,挂在两家店面之间狭窄的楼道上,小小的一块,像成心不让人找到似的。楼道不是往上走,却往下盘着,吱嘎嗄的木梯子,越走越黑,一直来到漆黑一团的地下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亮着光,那光黄澄澄的,在黑暗中显得又温暖又神秘。他扶着谢安玉向这团光走过去,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了一团希望。
屋子很小,摆着榻榻米、香台与几张蒲团。蒲团上有个男人正闭目盘坐,见他们进来,往地上一按立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他穿着件白色对襟府绸褂,三十七八岁,面相英俊,剃极短的平头,笑容和煦。双方寒暄一番,得知师父姓姚,谢安玉便开口询问费用,那气功师收去笔不菲的酬金,令她至今耿耿于怀。姚师父微笑说:“今天先试一试,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到您。”谢安玉并不满意这答复,仍追问每次推拿的价钱。姚师父说:“如果经济没有困难,一次五十元,如果困难,就不用了。”他说话的语调很特别,似乎都是平声,没有上扬与下宕,语速徐缓,使人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他问谢安玉:“哪里不舒服?”
谢安玉说:“疼。”
姚师父问:“哪儿疼?”
谢安玉说:“不知道哪儿疼,都疼。”
姚师父长诵一句:“阿弥陀佛——。”他一诵佛,似乎就把自己推远了,好像骤然变成个七老八十的僧人,身上溢出股老迈的慈悲。他把俩人让进里间。里间跟外间差不多窄小,铺着一张按摩床,墙上挂些字画。姚师父把五台山和尚手书的一幅指给他们看,那字笨朴圆拙,似乎隐隐透出一股静寂之气。他让谢安玉俯趴在按摩床上。谢安玉极其缓慢地躺下去,中途几次发出咝咝的呼痛声,掀起外衣时,只见谢安玉的脊背上骨骼嶙峋、根根突起,青色筋脉蜿蜒其间,像一把无生命的枯柴。姚师父微叹口气,摇摇头说:“——都是业障啊。”给谢安玉背上铺了一块毛巾,手握虚拳在腰、颈、背的几个点上试了试力道,还未用力,谢安玉已经吓得喊痛。姚师父说:“不用重手法,放心。”说完立起身,在一个小碗里倒了些药酒,火柴轻轻一划,小碗里燃起了蓝荧荧的火焰。他手卷一块湿巾,握着那团蓝火,在谢安玉背部的毛巾上快速来回。火球迅速滚动起来,老向担心地俯下身察看谢安玉,见她有些呲牙咧嘴,看上去却不像是痛苦。
姚师父一面徐徐问道:“你平常吃肉食吗?”
谢安玉说:“不吃,我就爱吃鱼。”
姚师父喟叹一声,说:“鱼也吃不得啊。世人只当鱼是会游泳的植物,却不知,鱼跟猪、鸡、人一样也是会感受到痛苦的。”
谢安玉说:“痛苦又怎么样呢,鱼不过是条鱼!”
姚师父说:“我们众生轮回都是互为父子、母女,我们凡夫眼看不到,要是有宿命通就能看到,那些猪呀鸡呀鱼呀说不定前世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你能忍心吃自己的亲人吗?”
谢安玉扑哧笑了:“鱼我吃了有几百上千条,能有这么多亲人?!”老向没想到推拿师竟是有信仰的人,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虚,便拖一把凳子坐下来,听他的高论,心想这或许也是治病的一个辅助手段。
姚师父说:“我给你说个故事。有个人买了五只螃蟹,活活地丢在滚烫的锅里。因为很热,五只螃蟹在里面啪啦啪啦地动,一会儿后不响了。他把锅子一打开,吓了一跳,五只螃蟹叠罗汉,一只叠一只。结果一看,最上面的一只还活着,原来那一只是母的,四只公的为救这只母的传宗接代,叠罗汉在下面。从今以后他再不敢吃了,众生皆有佛性呀。”
谢安玉说:“吃都吃了,吐是吐不出来了——那又怎么样呢?!”
姚师父说:“那就造下了业障。许多身体的病,都是业障造成的。”
谢安玉说:“病就病吧,早死早超生!”
姚师父认真地说:“这一世的冤业如果没有结报,会延到下一世,轮回六道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生死债是一定要还的。”
老向有些不安了,他想这么讨论下去,就不知道是治病还是催病了。他见姚师父一道道地换毛巾,毛巾掀起来时,谢安玉的背部已经呈现出一条条暗红色,就俯下身问:“差不多了吧。疼不疼?”谢安玉闭着眼说:“不疼,火辣辣的,很舒服。”面颊红洇洇的,辨不出有没有不高兴。老向问姚师父:“那有办法破解吗?”——老向怕今天解不了这个结,谢安玉回家后闷心里发酵。他深知谢安玉这个人嘴巴虽硬,但什么都容易往心里去,没生病时就惯会胡思乱想,更何况现在天天躺床上呢。
姚师父说:“业障是最难消除的。”说完收了药碗,深深地运一口气息,将手掌贴在谢安玉腰部,掌心像仪器似的微微震颤着,似乎在将一股气息缓缓导入她的身体内部。谢安玉紧闭着眼睛,身体随之微微颤动,倒是没有哼痛。
老向说:“佛家讲究有求必应,总有破解办法的。”
姚师父说:“要消灭业障,最主要自己要生起惭愧心,忏悔过往罪业。”
谢安玉问:“怎么忏悔?”
姚师父说:“从此不杀生,多攒善缘,待会儿我授给你一段经文,你每天诵念一百遍,把功德都回向给那些你吃掉的鱼,每天消除一点业障,这样身体就会好些。”
谢安玉从按摩床上起来时,动作比躺下去时松快了许多,三两下就爬了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上楼梯时,已经不用老向扶,一只手按着扶手,另一只握着姚师父给的经文,一步步地往上走。出门前,她问姚师父有没有结过婚,姚师父微垂一下头说:“我是单身。”谢安玉抿了下嘴,一出了门就笑开了,一路走,一路跟老向说:“原来真是个和尚!”老向见她心情不错,敢跟她开玩笑了:“你回家不会真去念回向经吧?”
谢安玉说:“念,为什么不念?!”
“不吃鱼了?”
谢安玉狡黠地笑笑:“鱼还是要吃的。我吃了鱼,再念一百遍经,不就把它超度了么?”
说起来也巧,当天傍晚,前楼的珍珠就端过来一盘清蒸白条。珍珠自前年丈夫去世后,把沿街的修车铺租了出去,自己在一角支了个大锅,专卖蒸菜,有时也帮邻里加加工,收点菲薄的辛苦费。谢安玉病后,老向要做几个大菜,都是拿到那儿请她帮忙。珍珠坚持不收加工费,说跟谢安玉就像姐妹,哪有妹妹帮姐姐做事,还收费的。说起来,珍珠比谢安玉略小几岁,但以前看起来,却是珍珠显老得多,一则珍珠有点发福,二则家境不如老向家,衣着打扮自然也跟不上。现在跟瘦得柴禾般的谢安玉比起来,珍珠倒是显出了几分滋润来。这一点也是谢安玉最看不过的。谢安玉最受不了的是,以前看起来比她老相的女人,现在都比她年轻了。她争了一世的好看,临了,现在谁都不如了。
白条盛在一只大白瓷盘里,如果珍珠不说,看不出只有半条。珍珠说:“是江水白条。”她儿子亲手钓的,市场上买不到,特特地从鱼脊处剖成两爿,分两盘蒸了,端过来。两人在门楼里客气了半天,老向非找出一串红葡、两只蛇果回给珍珠,才送珍珠走下楼道。道了声“慢走、小心”转回到客厅,却见谢安玉端坐在饭桌前,红扑扑的脸已经转白了,似笑非笑地道:“我还没死,就找好下家了?”
老向说:“说啥呢?”指着那鱼说,“野生的江水白条,尝尝鲜吧。”
谢安玉说:“这鱼是送你的,我哪敢吃?”
老向说:“你瞧瞧,这么大年纪还吃上醋了,来,尝一口。”说着拈起一筷子鱼肉,让谢安玉张嘴,“啊——”
谢安玉却不买账,推开筷子说:“我戒鱼了。姚师父说过,不能吃鱼了。”
老向说:“过了今天行不?这么好的鱼,不吃可惜了。人家一片心意啊。”
谢安玉说:“一片心意!那是给你的,当我看不出来!我不傻!”她砰一声搁下筷,左右环视一圈,说,“你看,百多平米的房子、有工资、有医保,身体又好,搁谁谁眼红啊!她那儿还跟儿子媳妇挤着呢!——我俭省了一辈子,这不好处都给了她!”说着有些呜咽了。
老向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不就一条鱼吗?不吃了,大家都不吃!”
谢安玉却又止了泪,拿筷子夹了一口,说:“干吗不吃呢,多好的鱼,好妹子做的,我不尝尝怎么行?”吃了一口,却又呸地吐了,说,“腥!真腥!”
就这么着,那条江水白条谁也没动上一筷,几天后,不得不整盘倒进了垃圾筒,害得老向见了珍珠心里就愧怍。打那以后谢安玉果然沒再吃鱼。老向一面劝导,另一方面,他也想,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呢?难道果真注定从这天开始,谢安玉就吃不得鱼了?
谢安玉不但戒了鱼,对诵经这回事,竟也出乎意料地认真。细看那经文,由一串象声词组成,完全读不懂,旁边姚师父仔细地注上了拼音,不注还真会读错,比如说,“南无”念námó,“哆他伽多夜”念duōtuōqíe duōyè,谢安玉练习了十几遍才磕绊绊地顺下来。几次打电话去请教经文的意思,姚师父却说不必懂得,密咒是不解释的,只要心里信服,虔诚持诵,日久自会生出感应,等功德回向给了法界众生,冤魂债主往生西方乐土,便能获得报益。
老向年轻时也看过些杂书,觉得佛教就是劝人向善,解释人在世上为什么受苦,这些理论听上去虽有些古怪,于人却无害处。回向也可以理解为辐射正能量嘛,通过念经放生做好事把正能量发散出去,便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到了这个时候,便是信歪了也出不了大错,至少还有个精神支柱,于是全力支持谢安玉诵经。谢安玉别人的话不听,单身和尚的话却很有几分信,半躺在床上,嘴里密密匝匝地念着印度文,一副虔诚模样。老向拖了大脚盆到谢安玉床前洗衣裳。以前老向在卫生间洗衣服,哗哗的水声响着,好几次没有听到谢安玉的叫声,惹得谢安玉生了气。于是,他就干脆在地板上铺块塑料布,把红木盆端到谢安玉床前浆洗,浆好了,再拿到洗衣机里去漂。这会儿,嗡嗡的诵经声使老向生出种恍惚来,目下的现实被间离开来,恍然觉得苍白的谢安玉像个纸人似的,随时都能飘走。
忽然间,谢安玉嘴里蹦出一个词:“……十八!”
这是奇了,经文中没有这个词,是念了十八遍?数数纸上划的“正”字,却又已不止,已念了五十六遍了。
老向问:“什么十八?”
谢安玉却一声不吭,有些被吓住似的望着天花板,嘴抿紧了,不准备交代的意思。老向再问了一遍,也有点生上气了。他把这点生气扩大了,大声地咳嗽、拧衣裳,任水珠淋淋落落洒在外边。老向现在常寻个时机,在两个人之间制造一点小过节,闹点小别扭,这点东西很重要,像饵似的,能把生活诱得丰富起来,一日日过下去,谢安玉就不至于去想些乱七八糟,死啊活的了。他直起身,端了洗衣盆噔噔走到门口,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老向猛的一个转身,许是转得急了些,腰间骤然一抽,像一把利刃刺透腰肌,一股锐痛袭来,老向心知不妙,扔下洗衣盆,往厅里踉跄两步,硬撑着跨到沙发上躺下来,就动不了了。谢安玉听得砰砰一阵乱响,早吓坏了,扔下经文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客厅,见此情景吓得脸都白了,要打120急救电话。老向几年前闪过一次腰,知道用不着,说:“没事,神医来了也没办法,躺上几天就好了。”老向只要躺着不动,让腰肌保持水平、不使力,就不太疼。但问题是,谢安玉没了人照顾,这家里连个做饭的没有,于是费劲摸索手机,考虑给哪个儿子打电话。
正想着,手机响了,大儿子打来的,原来刚才的电话正是他打的,大儿子说,要去美国参加个高峰论坛,需两周时间,若是家里没啥事,他就去了。老向想了想,还是说:“没事,你去吧。”大儿子问:“妈好吗?”老向说:“妈好着。”老向没理对面摆手又皱眉的谢安玉,搁了电话。老向说:“不是还有小儿子吗。”于是给小儿子打电话,小儿子一家却刚赶到太原一所治脑瘫的专业医院,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声,说好不容易给小孙子挂上了号,正准备住下院来好好诊治。小儿子说:“就是费用有点高。”医院规定成人必须陪护,每天一起做训练,这家医院的理念是,只有父母牺牲付出才能成就孩子康复的奇迹,这样夫妻俩还得临时租个房子住下来。老向没说闪了腰的事,倒宽慰:“不急,看病要紧,过两天给你卡上打点钱。”挂了电话,夫妻俩相互对视着。谢安玉看着躺在沙发上的老向,忽然发现老向瘦了,眼袋挂下来,脸色也蜡黄了,只剩下个大脑门,一副空空的骨架子了,几个月工夫,把这个大男人掏空了。谢安玉眼圈红了。她说:“船到桥头自会直。请珍珠来吧!”
珍珠来时,左手挎了只绿意盎然的菜篮,右手拎一只汤罐,身上穿件浅棕色的连衣裙,稍许收了腰,腰下还有两个很萌的圆口袋。谢安玉不得不承认珍珠穿了这条裙子苗条了不少,人也洋气起来。却原来,时下中老年妇女中已经流行穿连衣裙,谢安玉暗想自己若没病,穿这样的连衣裙不知有多好看。仔细看时,珍珠的肤色比平时白了许多,知是用了自己送的半瓶BB霜,那时谢安玉是以施舍的心态给的,心想珍珠再怎么搽也白不过自己,也才半年多,序位就掉过来了。珍珠说过,这瓶霜平时是舍不得用的,要紧场面才用一用。看来今天即是珍珠说的要紧场面了。珍珠果然大显了番身手,半天的工夫,整个家就焕然一新,所有杂物归了位,地面被一遍遍拖得光可鉴人,她很懂得统筹,做这些活时,锅里还炖着香喷喷的海带汤。菜肴荤素搭配,老向吃荤、谢安玉吃素,两个都照顾到。晚餐摆在客厅,谢安玉坐在太师椅上边吃边看珍珠喂老向。珍珠给老向垫了个棉枕头,胸口铺了块毛巾,端起碗先喂汤。调羹送到老向嘴边,老向坚决不张嘴,要求自己吃。珍珠说:“男人的腰最要紧,千万硬撑不得。”
老向尴尬地将头往两边转,伸手抢那调羹,搞得倒像在打情骂俏似的。
谢安玉看了會儿,忍不住了,冷冷说:“不让珍珠喂,是叫我爬过来喂?!”
老向不反抗了,听话地张开了嘴。珍珠拿调羹盛了汤,先在汤碗边轻轻捋一捋,再用嘴吹一吹,小心地送到老向嘴里,老向喝汤时,她的嘴也跟着张一张,像跟着一起用力。喝完了,就拿毛巾在老向嘴边抹抹,也不管有没有汁水。老向看上去,竟也很享受似的,脸膛红红的,一声不吭地受了这关爱。这场景看上去温馨又动人,谢安玉不由看得出了神。灯光下看那两人,都是圆面孔,大眼大嘴,健康红润,竟很有夫妻相。满桌绿叶菜本就让人失掉胃口,这会儿更吃不下,她推说饱了,让珍珠扶她回到了卧房。躺下来,手不由伸向了床单下一个夹层,那里,藏着个小药瓶,里面的安眠药已经攒了十八粒。攒这些药时,她也没有什么清晰的想法,只是觉得可以多掌握点主动权,至少不用等到屎尿缠身时才去死,从活到死都能清清爽爽的。出了院后,攒药并不那么容易,这事也就放下了。未曾想到,诵经时,这个数字竟然会忽然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不是故意不跟老向说,而是她被自己吓着了。难道真是那些鱼的冤魂们纠缠不放,让她拿性命相还?她摸摸自己的肚腹,如果真像姚师父说的那样,每一条鱼都化作了一道魂魄,那这座坟墓里埋葬的冤魂哪还数得清数,怕是每天念一千遍往生咒也还不了哇!
小时候,她常跟着父亲在上游一个叫鸬鹚湾的地方捕鱼。那儿江面开阔,一清早水面上氤氲着缕缕薄雾,两岸长满青翠的芦苇,十分美丽。她记得一种叫地笼的器具,用竹篾扎成,口子特别小,里面撒些油炒的饭粒,一大早沉到江水里,过一两个小时去取,就挤满了扑腾的小鱼。多的时候,那些鱼都转不过身来,有几条已经在里面翻了白。长大后,她学着父亲那样,在长长的鱼线上缚一个锁头,远远地甩到江中心,等待鱼线慢慢地往下沉。那鱼线上拴了六七个铁钩,都是又粗又牢固的大钩,耐心等个小半天,再往回拉弦的时候,每个钩上都串了一条大鱼,痛苦地挣扎着。有一回,她钓上来过一条鲶鱼,足有十几斤,那鱼眼睛大得像一个乒乓球,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在捕鱼这方面,她特别有灵性,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后来村子列入了城东开发区,全村整体搬迁到了市中心的拆迁楼,住进了鸟窝一样的公寓楼,她再没有捕过鱼,想起来,还十分遗憾。那时一上菜场买鱼,就觉得花了冤枉钱,但不买又不行,已然吃惯了啊。
正想着,却听外面两个人又在吵着什么。原来珍珠端了水要给老向擦身体,老向死活不肯,说把毛巾递给他就行。珍珠嗔着声说:“那怎么行,下面你够不着。”谢安玉觉得一股怒意猛地涌上来,再憋不住,脱口喊道:“擦,上上下下地,都让珍珠擦。”外边霎时静了。只听得水声哗地一响,又止住了。也不知是擦了还是没擦。谢安玉觉得心里急煎煎地难受,想起身,又有心没力,撑不起来。于是擂擂床板,尖着嗓子吼了一声:“老向,你把我葬到江里去!我要死在那里,让鱼吃了我!”静下来侧耳听外边的动静,老向却没接话,只听得水声又欢快地响了一下,像是珍珠故意在跟她唱对台戏。
待到老向基本康复,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腰好是好了,但韧带松了,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纠绕起来。有时候,把谢安玉扶到一半,老向眉头就皱起来。总要半蹲身体,把臀部撅起来,前凸后翘左送右摆运动几下,等腰那里一麻一疼,才算是归了位,重又好了。谢安玉就不让老向替她翻身,说她不想动。老向劝说:“这屁股可是你自己的啊。”谢安玉说:“我的屁股我知道。”这么一来,有一天,老向就摸到了硬硬的褥疮,想来谢安玉一定已经疼得很了,居然忍着一声不吭。老向责怪她时,谢安玉盯着帐顶说,她还想去姚师父那儿看看,听师父说说话,她觉得有好多没搞明白的地方。老向不语,他担心姚师父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徒增烦恼。谢安玉说她觉得那间小屋有佛光,到了那儿,身上就不太疼,大概是那些冤魂债主也怕这佛气。老向觉得谢安玉中“毒”有点深了,噘了嘴不响。谢安玉生气了,发恨道:我知道你不信,放以前我也不信,可现在我就是爱听,你不会明白的!老向就不吭声了。这回是珍珠的儿子开着台旧面包车送他们去。一路上,珍珠儿子嘘寒问暖,很是热情,口里喊大叔大妈,一个劲问谢安玉的身体情况。问得谢安玉沉下了脸。下了车,就跟老向说:“你看,人家儿子都在盼我死了!”
老向扶着她往木楼梯走,一边说:“你别多心了!你这病啊,都是多思多想熬出来的。今天我给你保个证,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进养老院!房子呢,给咱小儿子。这你放心了?”
谢安玉说:“到时我眼睛闭了,你还不是爱怎么就怎么!”
老向说:“那写下来,拿去公证!”
两口子争着,进了推拿间。进了门,都不由住了嘴。屋里肃穆地围着一群人,脸向着榻榻米上的一只担架。担架上躺着个姑娘,头上戴了顶淡蓝色一次性手术帽,脑后裹着块白纱布,长发乌云似地散着。她的身体像被什么绑住似的一动不动,惟独眼珠缓缓滚动着,像两粒极黑的玻璃球。旁边蹲跪着个文弱的青年,紧紧握着姑娘的手,一脸悲凄。一个中年妇女正从姑娘脖子上解下条吊坠,吊坠上挂着两只抱在一起的花生。妇女问:“姚师父,金坠子可以拿去布施吗?”
姚师父说:“只要是孩子心爱的东西,就可以。”
那姑娘忽然动了动,嘴唇张了张。青年俯下身去听了听,听了后,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很快,那笑就消失了,更重的悲伤压在了他脸上。妇女紧张地问:“什么,说了什么?”边上的那群人也紧张的探头看他。那青年说:“她說最心爱的东西是我,要施舍就施舍我吧。”听了这话,有人笑了一下。但很快又将笑止住。已有人让了椅子给谢安玉,她坐了下来。脚边的一只小蒸锅正翻滚着棕色的药水,屋子里弥漫着中药味道,那气味有些冲辣,谢安玉打了个喷嚏,觉得一股气息热辣辣直冲肺叶,很是舒坦。姚师父用手在蒸锅上方扇了扇,姑娘鼻翼轻轻动了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脸孔涨得通红,像条鱼似的挣扎着。妇女忙上前拍背抚胸,眼里不住地流泪。那围着的一群人,或蹲或立,面容哀伤,竟无一人开口说话。一会儿后,姑娘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抬起了一只手,姚师父取下自己腕上的佛珠,缓缓套入姑娘的手腕,那佛珠迅速向袖口深处滑落,消失不见,手臂随之落了下去。姑娘亦阖上了双目。这个仪式一完毕,那群人就围拢来抬起了担架。走前,或朝师父点个头,或朝师父鞠个躬,那种神情,好像要把姑娘献去作祭奠一样。谢安玉看得心里发慌,等他们一出门就问姚师父:“这姑娘是什么病?”姚师父从蒸锅里夹出块热毛巾,拧干了,热腾腾地敷在她的肩颈上,说:“尿毒症,弥留了。”谢安玉感到一股热气从颈部开始缓缓导向四肢百骸,一种酸胀感覆盖了原先的钝痛。
谢安玉问:“那小伙子是她对象吧?”
姚师父说:“是,也不是。”他以掌心在谢安玉颈上打圈碾压,力道由轻渐渐转重,说,“姑娘许愿把自己的角膜、内脏捐给有病的人,那青年原本也不是她的爱人,是轮得了配肝的名额,过来看她,两人却倾情相爱的。这是佛安排的善缘法,你没有想得到,但是来了的。”
谢安玉不由叹息一声,回想刚才的那幕情景,不禁有些唏嘘了,说:“真是个好心的姑娘,可惜我这把骨头老了,要年轻些,也捐了给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姚师父停下手中的活,双手合十道:“善念一动,六界皆知。女士能这样想,便是好了。业障怎么消除,其实就是两个字:放下。要知道世间万事万物,你一样都带不走。既然一样都带不走,与其临终才放下,不如早一天放下?你早一天放下,就早一天得自在,早一天得解脱。”
谢安玉听了此言,竟自呆了。过了很久才说:“这些天我做梦一直见那些鱼在岸上扑腾,还梦见它们在啄我,这又是为什么?我天天诵经,也不能让它们离去?”
姚师父说:“那是因为回向的力量还不够。要放下杂念,把整个精神、意念集中起来念,只有把自己放下了,才能集中,越集中,力量越大,就像那光本是散向四面八方的,如果聚在一起,就成了激光,可以穿透一切。只要把心集在一个地方,世出世入都是可以,甚至都可以见到菩提。”
从姚师父那儿出来,老向一直品咂着这番话,觉得师父竟似把准了谢安玉的脉,洞悉谢安玉这些日子来的纠结恐惧,说起来,更像是下了一个套,慢慢将她引入套中,让她在将信将疑中诵经正行,再找准时机直捣痛处,引着她放下执念。他心中一跳,这大概便是拿佛学来临终关怀!这道理那道理,说到底就是让绝症病人接受病痛、缓解对死亡的恐惧,走向宁静平和。看看坐在旁边的谢安玉,见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也无从推测她的心情。车子驶过城里的浣纱江时,谢安玉忽然说,要去上游的鸬鹚湾看看。老向说,拆都拆了,有啥好看的。谢安玉说,房子拆得掉,江水拆不掉。珍珠儿子好脾气地说:“车开过去也就十分钟,去看看吧。了个心愿嘛。”这话以前谢安玉听着一定不高兴,现在竟然安然受了,还说道:“那就辛苦你了。”
但记忆中的那片江面竟怎么也找不到,在江边转了许多个来回,谢安玉都觉得不像。老向说,不是不像,是都变了,以前的村庄变成了厂房与烟囱,怎么会像呢。江边围着长长的水泥石栏,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靠近江岸的地方。正绝望着,却见一个挎着衣篮的妇女从路边闪出来,篮里一路湿淋淋地滴着水,珍珠儿子忙问从哪里可以下到江岸,那妇女指了一指,原来前头路边有块大石头,石头边有一个缺口,可以往下走。这块大石头谢安玉是有印象的,围着看了半天,说这儿那儿本是一间亭子、一棵大槐树,但亭与树都是不见了,通向江边的小道,似是近年踩踏出来的,已经平整了,有些地方铺了卵石,路边长满乱草与杂乱的芦苇。两人扶携着往前走了几十步,转一个弯,就见到了一片江滩,滩边有些妇人正在捶衣裳,水面上竟还有几只水鸟轻巧地掠行,一派静谧景象。谢安玉一直走到江岸边,痴痴望着那面开阔的江水,水面看似不动,江中心的一团茅草却缓缓地向下游淌去。谢安玉的眼睛定定地跟着这团茅草,脸上慢慢升起些红晕,说:“真想到江水里去。”
老向说:“你以为还是以前,你游不动啦。”
谢安玉说:“我就想躺在江水里,死在里面,让鱼吃了我。我吃了那么多鱼,鱼再吃了我,就偿清了。”
老向说:“你看你,又把师父的话理解歪了,回向不是这个意思!”
谢安玉说:“你不懂。”
她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这儿的空气中似乎含着些水粒子,吸起来湿润、柔软,使肺部感到通透畅快。走的时候谢安玉说:“真不想离开啊。这儿真好。水真好。要能死在里头,多好啊。”她说。
谢安玉身上的痛一日日重起来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万籁俱寂,那痛更放大了无数倍,这痛不再是浮在皮肤上、探到肌肉里,却是切到骨头深处了,很钝地卡进去,再卡进去,越来越深,却不出来,在里面咬着,狠狠地咬着。一整晚,谢安玉疼得一边喊,一边出汗,喉咙都喊哑了。她喊疼是这么喊的:呜啊……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啊唷……哆地夜他……。老向一边揉着,一边替她擦汗。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汗,垫毯不多久就潮了一片。止疼片已经根本不起作用了,老向托人去搞杜冷丁,但现在杜冷丁算半个毒品,不是那么好搞了,不到临终,医院里不给。好不容易弄到了几支,很快就用完了。如此疼下去,老向觉得简直是活炼狱了。
白天好些的时候,谢安玉就求老向,把她葬到江里去。她说:“我想到水里去,躺在水里,看蓝天白云。那样就不会疼了。”老向说:“我给你放到浴缸里,泡个热水澡吧。”谢安玉说:“好。”老向在浴缸里放了水,把谢安玉扶进去,谢安玉说:“舒服啊。”她说:“帮我把毯子换了吧”。老向走出来把潮湿的毯子取出来放在一边,又从衣柜里取出一块干净毯子,先拿到阳台上晒了晒。忽然想想不对,急匆匆往卫生间跑,果然谢安玉的整个头已经埋到了水里,身体悬浮在浴缸中,一动不动,只一头花白短发在水中轻轻拂动。吓得他上前一把将谢安玉揪起来。谢安玉却睁开眼,长呼口气笑了:“怕什么,我要死也不死在这里——把房子弄脏了,你怎么娶老婆?”又说,“水里可真舒服。”
老向说:“江水可没这么暖和。”
谢安玉说:“这你不懂了,水面那一层被太阳晒暖了,舒服着呢。”
老向说:“叫儿子们回来吧。”
谢安玉说:“不用。”
现在珍珠每天来帮两小时忙,帮着做做饭、洗洗衣裳,她很有分寸,到了饭点就整理东西回家了,跟老向说话也注意着距离,免得谢安玉生气。这天,谢安玉让她留下来,一起吃饭。说吃饭,她也起不来,珍珠就在盘子里搛了点饭菜,俯下身喂她。才喂几口,谢安玉伸出手把碗拨落了,说:“想毒死我?这么咸!”饭菜泼得床上、地上皆是。老向忙跑進来收拾,一边跟珍珠道歉,珍珠说:“没事,姐身上疼,脾气就会躁,没事。”好不容易收拾干净,躺下了。谢安玉又说脚趾甲长了,都卷起来了,疼。老向要替她剪,又不让,说他眼睛不好使,待会剪到肉上。珍珠说,我来修。她端来盆热水,先给谢安玉泡脚,用毛巾绞了热水,把谢安玉的脚一只只裹起来,裹会儿后,再换热毛巾,这样连续敷了三遍。珍珠说,这样脚皮子泡软了,再修趾甲就不会伤到皮肤。仔仔细细修剪干净,又索性替谢安玉擦了身,换了衣裳,以前谢安玉不让别人看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这次竟也不反抗,任珍珠服侍她。
待一切安顿好,珍珠要离开了。谢安玉说:“明天,你们的事就定了吧。”
珍珠看看老向,说:“安玉姐你说啥呢?”
谢安玉说:“别装傻,趁我还活着,替你做主把这事定了。老向这人不错,心善,电厂退休金又高,苦不着你。”
珍珠连连摆手,老向也说:“不跟你说过了,我进养老院就成,你又来试探我!”
谢安玉:“你当养老院就清净?还不是一群老头老太眉来眼去的地方!心不要太高,就珍珠吧,知根知底的。你比珍珠大九年,珍珠不嫌你,你还嫌她?”
珍珠忸怩着看老向,老向叹口气说:“师父都叫你不要多想了,我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我这么大个人,自己知道该咋办!”
谢安玉说:“替你安排好了,才是我的功德啊。看你好好儿的,我才放心。”说着有些哽咽了,眼睛又左右顾看着天花板、桌上摆的全家福,一副放不下的神情。
老向不作声了,过会儿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第二天谢安玉托人办了两桌酒席,请人喊了几个街坊,也叫了珍珠儿子媳妇,自己勉强撑起来,让珍珠扶着陪坐了会儿。谢安玉举起杯对大家说:“今天在这儿大家作个证,我死了,珍珠就代替我照顾老向,大家作个见证,都不得反悔!”说着取出一只锦皮盒子,里头有一条珍珠项链,抖索索递给珍珠,说:“这是去年儿子送给我的寿礼,我没戴过,今天就算作是定亲礼了!”住楼下的黄胖子多喝了几口,这时就喊了一声:“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他媳妇连拦了没拦住,谢安玉已听见了。她说:“喝,要喝!”拿眼睛盯着老向。她头往前探着,脖子上的筋根根爆起,眼眶深陷,灯影下似骷髅般消瘦,两只枯瘦手掌死死扒着桌沿,要不是珍珠扶着她的腋下,人早往下出溜了。老向叹口气,一把拽过珍珠的胳膊,穿过去,头一仰,将酒咕咚喝了。谢安玉见状,又说:“我也陪一口!”说完,端起半杯白酒,一口干了。老向连连伸手还是没抢到。许是那半杯酒激发了病性,当晚谢安玉是疼得死去活来,几次气没接上,眼睛都翻了白。老向看看不对,打急救电话把谢安玉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又给两个儿子都打了电话。这回两儿子都携妻带子赶到了。谢安玉身上重重叠叠接了管子仪器,昏迷了四天,到第五天上,竟然醒了,脸蛋红扑扑的,要了一碗桂圆蒸鸡蛋,香香地吃了。接下来半躺在床上,口中念着佛号,老向数得很清楚,诵到第十声上,谢安玉的喉咙里格的一声,眼睛慢慢阖上,脑袋就往一侧斜了过去。
给谢安玉过完五七,老向就上各位街坊家里去解释那件“婚事”。他先去的是珍珠家,珍珠儿子一家见了他热情地端茶递水,一个个巴巴望着他,等他开口。老向头脸涨得通红,道歉说,那次的事当不得真,是为了让谢安玉安安心心地走,才答应下来的。养老的事,他早跟厂里的萧老头约好了,一同去住养老院,那边床位已替他留着了。珍珠捂嘴笑了,说,开玩笑的事,谁还当真了?!便跑到屋里把珍珠项链取出来还给老向。老向看看珍珠笑眯眯的样子,只能歉然把项链收了回来。
接着便去师父那里还经书。去了几趟,却都没遇到人,想起来也奇怪,跟谢安玉一起去时,每回都能遇到和尚。他便在狭窄的楼梯里坐一会儿,这个地方像是尘世的分界线,往上走是车水马龙的人间,往下看,像黑暗幽深的地下世界。想起和谢安玉吵吵闹闹来到这里的样子,倒像是隔世了。那本经书的扉页上抄了一段话,是师父让他在最后时刻念给谢安玉听的:“……不管苦乐,不论悲欢,您已经度过了一生,生命诞生的业力带您前来,死亡的业力也将带您离去,佛的慈光摄护,将会是您旅途上的依靠……”。对着弥留的老伴,他一开始念得磕磕绊绊,渐渐地念得顺了起来,声音有些像师父那般舒缓起来,哽住似的悲伤绝望也稍稍平缓了一些。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又成了在江水中沉浮的小孩,惊慌地在水流中扑腾,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不能安慰他……“西方净土,四季如春,清朗凉爽,不冷不热,全然一片柔和清新光明……不要再执着人世生命,不要再牵挂尘劳家事,我会料理家宅,让你安心归去,我也会好好活下去,珍惜世间光明善美……”他郑重地念着,似乎这么念着,世间便有什么伴他同行,在人世最难解的谜语前,平静地抚慰着他,让他即将漂浮起来的身体又缓缓落回地面。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