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圈(外一题)

2022-05-31 12:53乔靖民
野草 2022年3期
关键词:李林苍蝇彩虹

乔靖民

1

在李林看来,一只饥饿的麻雀,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一边切开西瓜的外皮,一边凝视着那只小麻雀越飞越远,凝结成天空上的一块斑。即使不低头看,他也可以熟练地从瓜皮下掏出几块西瓜,然后切成四方四正的西瓜瓤。这是他的工作,把橘子、西瓜、菠蘿切成块放进小盒。他手上混着各种水果的汁,他不敢停下,稍一懈怠,手就变黏,唯有不断朝上面泼洒新的汁水,才能保持动作流畅。

李林已经在这坐了快三个小时,身边摆出一排排新鲜水果,大学生走来走去,有几个人会停下来询问他水果的价格。李林才三十四五,脸上的皱纹却已经无处可长,不只是皱纹,还有一片一片的黑痕痘坑。他的皮肤是一张衰老的皮囊,装过太粗太重的行李,整个已经散开,再没有韧性。年轻的时候总有人夸李林长了双好看的狐狸眼睛,但现在不会再有人说这样的话,一个卖水果的老头是长不出好看眼睛的。李林的牙齿斑黄得严重,有几颗已经坏掉,他不吃苹果,只吃橘子,橘子软些,很少塞牙,不需要怎么嚼,舌头往上牙膛一顶,汁水就出来了,然后把干肉吐出去。黄霞总是骂他,才跟着她卖了几年的甘蔗,就吃什么都养成了吃甘蔗的恶习。李林当她不懂,还是只吃汁不吃肉,坨坨吐着,垃圾桶里盛满了黄灿灿的橘子肉。

他的生活也并非完全无趣和令人绝望,就像人即使处于不开灯的屋子,眼睛稍稍适应一下黑暗也是能模糊地看清一些屋内摆设:不存在彻底的黑暗,微弱的光像是水里的氧气,存在于四周。而李林的这束光,是切切实实的光,而且颜色也不止一种,是五颜六色,彩虹似的光圈。

彩虹圈,这种塑料制成的益智玩具,原先只在东北地区盛行,李林之所以玩,也是年轻的时候去东北务工,钱没赚上多少,但却把玩彩虹圈这个“不务正业”的事带了回来。不止他玩,小区里还有好几个朋友也玩,不过,现在不是玩彩虹圈的时间,直到天上的乌云像一把弹簧刀弹开,光一闪而过,刀刃就劈头盖脸地刮下来,李林的嘴角也偷偷上扬了一些,现在是玩彩虹圈的时间了。

急促而猛烈的大雨把头顶的雨棚也吹得七零八落,李林一边削着果瓤,一边偷看黄霞的反应。黄霞一只手紧紧捏着下衣摆,另一只手顶着已经快被风折断的伞架。

“看什么,这么大雨,赶紧收拾一下回家。”黄霞厉声喝着李林。

但李林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语气,驼了几下背似的哈腰应声,手上利索地把西瓜刀和桌板收拾起来,接着就去帮妻子把水果搬上小卡车后排,自己也紧紧挨着水果坐下。车缓缓开动,李林也只是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下,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回到家里,李林先一步进了浴室,急匆匆洗了下身子,抹干净脸,然后换上另一件有些紧绷的衣服,手上攥着一小条彩虹似的圆圈,就要往家外走。

“雨下那么大还出门?”黄霞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桌子上摆着中午没吃完剩下的菜,一枚浅色的罩子笼着。

李林应了几声,但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你走吧,雨浇不死你。还有,你这短袖都紧成这样了,啥时候去市场给你买几件新的。”

“不用不用。”李林背对着黄霞说着,手已经把门推开了。

风把雨斜斜织到他身上,他手上的伞只能把他的身子勉强罩住,肩膀外侧早就已经湿了一小片,彩虹圈被他一只手护在胸前,雨怎么也溅不到上面。

玩彩虹圈的地点是不固定的,但也就那么几个地方,晴天会在公园里,雨天或者夜里,就在地下室车库。有时这几个地方全都被人占住,他们就随处寻个无人地玩一会。

那是一处停工许久的小区,地下车库先被修好,但是头顶的小区却迟迟没有完工,听说是工人干到一半,开发商跑了。这种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但是近几年这样的烂尾楼却多了起来。李林不怎么关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再多买不起一套房了。

快走进车库,李林突然有了一阵打喷嚏的冲动,他本来想忍住,但是甲醛的味道像一根根细细的毛刷,一直搔挠着鼻腔,他都已经忍了快四五分钟,即将走进车库内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地打了出来。车库里的感应灯应声一排排亮了起来,透明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灯在头顶烧灼着,目光尽头,已经有几个和李林年龄相仿的人在玩着彩虹圈了。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和响动吓了一跳,身子僵僵地震了一下,手上的彩虹圈也波浪似的晃动起来。

塑料制成的具有弹性的线圈,可以根据重力不断调整自己的重心,达到旋转或者变速挪动的效果,他们会紧贴人身,即使不慎打在身上也不疼不痒。此刻,站在停车场里的中年人玩得不亦乐乎,手里的彩虹圈正在地面和掌心间弹跳,那是他们的皮毛,他们的尖牙,他们赖以生存但又羞于展示的一切。

地下室里的雨声效果像有人在耳边拧抹布。李林也舞弄起手里的彩虹圈,唰唰唰,雨声哒哒地响,似乎要比刚刚声音大了些,彩虹圈在地面和手上来回跃迁,卷帘似的响,没人会走进这潮湿闭塞的废弃地下室,也没人会看见他们仅仅是玩几根塑料绳就能如此快活。

2

日照把门口的塑料板烧得焦响,发出几百棵树被折断的声音。李林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上楼,雨三四点就停了,现在快五点,雨后日头晒得人后颈痛。

家里静悄悄的,弥漫着午后慵懒的气息,每块地板砖下都密密麻麻拥挤着气泡,一踩就发出吱吱的声响。黄霞在卧室里睡着,她要比李林累得多,最近快要到春天了,但是仓库堆积的甘蔗还是没卖完,她像是刽子手,操着大刀在街头叫喊着,把刀嵌进甘蔗里,洒出白白的甘甜的血。一个冬天,她的右胳膊已经比左胳膊粗了一圈,手心也满攥着死皮和茧,难得的工作之余她总是不敢看镜子,生怕从里面看到一只赤牙青面的怪物。

李林坐在客厅,桌子上的一次性杯子底部有一圈浅红色,水藻一样的痕迹,那是昨晚的廉价葡萄酒留下的,杯子被简单地收拾起来,但没扔,这个家罕有一次性的物件。重复,是和贫穷挨得最近的胞弟。

李林用这个杯子去接了一杯白开水,水里有几条絮状的红线,他没去管,反正喝不死人,他咕噜几口就喝掉,嘴巴却还是涩得不行。一整个下午,他没喝一口水,直到走出地下停车场被光狠狠晒了一下,才觉得口干舌燥,嘴唇已经干裂出道道口子。

再去接一杯。他站起身往饮水机走,突然看到门前的地毯里钻出一只黄豆大小的苍蝇,但是翅膀振动的声音却很低。

那只苍蝇开始沿着桌面缓慢地爬行,李林有些近视,他又不敢凑得太近,但他估计这是一只雄性苍蝇。因为它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很少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且移动速度很慢,好一会儿才挪到桌子另一边。他是奔着什么去的呢?是桌面的饭菜吗,李林想如果还有下次,自己一定要戴眼镜看,他要多观察一下这只苍蝇。他身上的绒毛,搔挠小头的动作,或者是开合的口器。他对这些事情总是好奇。

苍蝇似乎都蛮喜欢独自飞行,很少见两只一起的,李林羡慕它们弱小但又不祈求抱团的生活方式。

李林浅浅地迈着步子,想凑近一些,但刚抬起腿,卧室的门哗一下被打开,李林抬头看,是妻子走了出来,再扭头时,苍蝇已经消失不见,估计又躲到哪块地毯下藏匿起来了。

“你醒了?”李林的声音有些哑。

“嗯。”

“还睡吗?”

“不了,我晚上再去一趟菜市场吧,甘蔗再不卖完,就该砸手上了。不该最后进那么多的。”黄霞走到客厅,在桌子上找着什么,直到李林把手上的一次性杯递给她才作罢,“不该一次性进那么多。”她又念叨了一次。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了,”黄霞喝下一口水,把杯子又递了回来,“下午的时候,有个人往家里座机打了个电话,叫什么罗兴,说是你朋友,晚上约你吃饭。”

“罗兴啊……我还是不去了,陪你卖甘蔗吧。”

“有你没有你我这边都一样,你这个朋友不是混得挺好吗?跟着去吃饭吧。你也没几个正经朋友。”黄霞从冰箱里掏出半根甘蔗,坐在垃圾桶前啃食着,这是冷装车上靠近制冷机的那一批甘蔗,被冷气打坏,但黄霞舍不得扔,就拿回家自己吃。李林吃过一次,酸苹果一样的味道。

李林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件旧西装,这是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买的,现在穿松垮多了。里面还是一件紧身的白T恤,但因为有西装在外面套着,看起来确实比之前好看许多。镜子里的李林,颧骨高高隆起,嘴唇由于发白而更显得裂痕触目惊心,接着他走出门,风大,但他的头发仍紧紧贴着头皮,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罗兴订的酒店不便宜,至少李林从东北来西安起就没去吃过,酒店门前有两盅圆滚滚的石狮子,摸起来糙得很。李林没敢进去,似乎觉得有什么妖怪藏在里面,总之他准备一直站在路边等罗兴来了一起进去。

在外面等罗兴的时候,李林身旁突然疾驰过一辆自行车,但乍一看,似乎只有一辆车而没有骑车的人。随着车子远行过去,李林才看到那上面原来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与老式自行车相比,他显得太不起眼,有些自不量力。小小细细的腿,仿佛麻雀的爪子,他使劲地蹬好几下车,才有很短暂的片刻喘息。自行车继续吃力地在地面滑行,仿佛无风天里贴地飞行的风筝。车轮踩过一滩淤水,闪动出李林留意不到的光,车子越行越远,直至连那硕大的车轮在他眼里也如沙粒般大小。

那小小的自行车的隐匿换来罗兴的出现,他没穿西装,简单的一件卫衣,后面还提溜着一个帽子,袋鼠网一样紧紧拴在身上。

“哥!”罗兴声音很响,小锤一样把李林的腰瞬间砸弯了一些,李林原先就比罗兴高一些,这么一弯两个人看上去似乎差不多高,并肩走进了酒店,门前只留下两只粗糙的石狮子,继续等着下一位迟迟不敢进门的客人。

3

“哥,你最近在干吗呢?”罗兴夹了很大一块鱼肉到李林的碗里,李林捧着碗去接。

“没什么,还是卖水果,切水果,勉强度日罢了。”李林把鱼肉塞进嘴里,下意识想抿去鱼刺,却发现这是江团鱼,没有刺。

“卖水果好,维生素,现在市民健康意识都起来了,大鱼大肉都不值钱,还是水果值钱,之前那个什么智利的车厘子,一斤卖到快一百多。”

罗兴吃得很少,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才咽下去。李林偷看着他的喉咙,好奇有钱人的喉咙管是不是都矫情些,他甚至觉得自己这类人就是有钱人的牙齿,负责把东西嚼得碎碎软软的,然后温柔地滑进他们的喉咙。

“一百多?真吓人,都能买十几个彩虹圈了。”李林下意識说道,没想到却引起了罗兴的兴趣。

“什么彩虹圈?”

李林说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只好拿之前有个朋友给他拍的视频给罗兴看,视频里,李林的脸暗糊糊的,但手里的彩虹圈却亮得酸眼睛,在他手上像一条灵敏的蛇般弹跳。

“这东西,这东西厉害啊。哥,你们没想过拿这个赚钱吗?”罗兴拿着李林的手机一遍遍看着。

“挣啥钱呢,就是个兴趣,这玩意咋能挣到钱,吃不上喝不着的。”

“哎呀,鬼步,还有之前那个什么社会摇,现在网上这类玩意可受欢迎了。这样,明天上午,我给你个地址,你拿这个彩虹圈给我和几个朋友看一下。”罗兴显得很兴奋。

“相信弟弟,要是真成了,你和嫂子就不用卖水果了。”李林还没开口,罗兴就继续接着说,最后那顿饭全程都是罗兴在给他分析这件事情的市场,李林迷迷糊糊的,怎么回事,这怎么什么都能变成钱了呢?

罗兴一直把李林送到家门口,上楼回家躺在床上,李林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着天就亮了。

打开窗帘,体感仍觉得微凉,天空不见任何一只麻雀,空荡荡的,树被看不见的风刮出细微的晃动声,黄霞不在家,她早早就赶到菜市场卖甘蔗了。

李林记得和罗兴约好的事情,罗兴早上还特意打打电话叮嘱过一次要记得来。

从单元楼走出来,门前不远处有一条已经不怎么有水的小溪。或许是小溪,有时更像一条粗些的水管,平常里面从上流漂下来的塑料袋或者空瓶。平常没人会下溪,只有李林会为了走近路沿着石头堆蹦到小溪边。李林准备像往常一样大跨一步迈过去,却在抬脚前发现,溪口被石块断流处,齿轮啮合般卡着一截鱼骨。李林估计这是条被卡住而死的鱼,如今只剩下几厘米的脊椎骨。它和这条小溪有着同样的宿命,因为自身的狭窄而无法承载本应寄宿于身上的命运。

李林想低下头去捡上来,可是又担心弄脏衣服惹得罗兴和他朋友不开心,他真的很喜欢这截断骨,心里想着先把事情办完,等回家的时候来拿走。

一路上他心里一直挂念着那条鱼骨,那半截脊椎骨如一枚白色的萝卜悬挂在它的眼前,明知它就在那,却怎么样也靠不近。

罗兴约的地方是另外一个朋友的家,他和几个比他年龄还小的朋友站在路边,他换了一身衣服,短西装配一条宽松一些的黑裤。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不同,原先在东北的时候,李林是工厂的一个班长,罗兴是他徒弟,跟在他身边一直待了好几年。后来,李林去了西安,罗兴就一直留在东北。几年过去,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李林站在路的另一边,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他踏出一只脚,像要过河的矮脚马,怯得后蹄一直抖个不停,直到罗兴率先看到后朝他招手,李林才走了过去。

表演彩虹圈的过程与之前和朋友玩完全不同。有几次,彩虹圈还不慎脱了手,但似乎他的朋友一点都不在意他玩得好不好。他们一直嘟囔着包装、剪辑、人设还有短视频的字眼。李林听不懂,只好继续摆弄手上的彩虹圈。

他一直在旁边听了好久,听到手上的彩虹圈都无聊乏味起来了,李林心里开始想起家门口的那截鱼骨,接着耳边就响起簌簌的水声,等了好些时候,罗兴才凑过来告诉他可以先走了,晚些再联络。他往外走的时候,裤腿紧贴着小腿,像心里的水满溢出来,湿了一身。

往回走的时候,李林急得不行,等他匆匆地跑到河岸旁,却发现鱼骨已经被水冲到别处,缝隙的位置空着。

李林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那裂隙里的水不断流走。

算了。他脑海里瓷一样的骨已经消失,也不怎么去多想。他走上楼,那条水沟在身后越行越远,一点点缩小塌陷,就像和那条鱼骨一样被水冲走了。

黄霞这个点还在菜市场卖着甘蔗,李林站在门前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接着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只苍蝇,发黑的火星一样四处乱窜着。李林看着那只苍蝇渐渐飞到了桌面,它不是一下子就飞过去,而是绕迷宫一般,走了許多弯路才停留住的。

李林看着桌面的剩菜,他们被罩子罩着,不用担心会被苍蝇弄脏,所以李林也不打算这么早就打死它。他一点点往前走,这样才看得更清些,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客厅的镜子旁。

他老了许多,头发的鬓角已经彻底发白,那些衰老的发鬓像一层火后出现的灰,浅浅地积在生命的表层。李林没有时间去关注自己的衰老,苍蝇似乎也发现了阻挡自己的罩子,开始沿着罩子绕圈,仿佛是在找一处裂隙。

就在这时,李林的电话响了,苍蝇受惊飞起,这次它目的明确,要找一处地方躲起来,和猎奇故事里的翅鬼一般,消匿在某个浅浅的洞穴里。

罗兴打来的,李林按下接通键,那头传来罗兴略略兴奋的声音:“哥,项目妥了,我这几个朋友决定要投资你的彩虹圈。明天有没有时间,咱开个直播。”

李林因为接电话扭过了身子,正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苍老的脸像是镜面长出的茧般粗糙,就在他要开口应和罗兴的瞬间,电话那头突然传来黄霞叫卖的声响。

“甘蔗甘蔗,冬天里最后一批又甜又甘的甘蔗。”

4

思来想去,李林还是拒绝了罗兴签约的邀请,罗兴也没再多劝,只说再给他几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林想起几年前自己要来西安时,部门的老大哥也对自己这样说过。

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今天的甘蔗卖得还是不好,这个季节大家似乎更想去吃些热乎的,即使来买水果,也大多买些橘子苹果。

李林坐在水果摊前,心里头干瘪,身子却绷紧。只有空手才能把拳头攥到最紧。这些年的苦日子让他罕有松懈,彩虹圈是他最后能放松自己的途径了。他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情绪从哪里来,这事又不是直接中了五百万彩票,他有什么可犹豫、可担心的呢?黄霞那里刚卖出半根甘蔗,一对年轻父母买给自己孩子的,看样子,他是第一次吃甘蔗。父母反复叮嘱,嚼几下要吐出来,不能咽,不能咽。

孩子张开小嘴,里面的牙像一颗颗黄豆,椭圆,没什么杀伤力的样子,他的咬肌还没长好。孩子咬下小拇指大小的一截甘蔗,只嚼了一下就吐出来,父母也没责备他的意思,孩子一边嘟囔着不好吃一边被父母牵着手往远处走开。

道路尽头,李林看到那对年轻父母把甘蔗插进了十字路口的垃圾箱里,他觉得好浪费,但其实自己也明白,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半根甘蔗根本算不上浪费。

李林靠在水果摊前,打开手机,没什么人出来一起玩彩虹圈了,有几家MCN公司陆续签下了他的朋友们,大家都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表演起彩虹圈。

有次,李林路过一家商场,看到以前常常和自己约着玩彩虹圈的朋友在里面表演,台下很少有人真的知道他在干吗,只是举着手机录像,打算分享到朋友圈里,像是炫耀自己偶遇了某种珍奇异兽。

到了晚上,黄霞自己带了饭在水果摊里吃,让李林回趟家,顺便带件厚些的衣服。她已经知道了罗兴要签下李林的事情,也问过他为什么不答应一起去直播,李林挠挠头,只说了句彩虹圈不是这么玩的。

黄霞撇了下嘴,说就数你讲究,玩个彩虹圈还玩出清高来了。

“给你留了饭,在桌子上,你自己热一下吃。”走之前黄霞嘱咐道。

李林回到家,看着自己衣服上积着的灰尘,有些说不出话,手机上罗兴又一次发来短信,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

饭菜几分钟就热好,搁在桌上,李林却没什么胃口,他迷迷糊糊看着眼前蒸腾而起的热气,觉得他们像极了年轻时工地里始终不曾平息的扬尘。

嗡嗡。一阵密集的钻木声响起,那只苍蝇又飞了过来,这次没有罩子,苍蝇一下就落到了餐盘旁边,似乎再跳一下就能落在刚热好的菜上。

“别等了,再等连一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李林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还默默催促着它。

不过苍蝇却一点都不着急,似乎面前还有一层透明的罩子笼着,它沿着餐盘又绕了好几圈,最后还是飞走了。看着苍蝇飞开,他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原先闭得紧紧的窗纱,风从外面泄了进来。

李林怅然若失地低头吃着饭,桌面上摆着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他和罗兴的对话框。

“商量一下签合同的事情吧。”

他吃完后起身去厨房洗碗,盘子被水冲刷的声音在房间里短暂地响起,等李林从厨房走出来,家里既没有苍蝇叫,也没有其他声音,就这样一直安静着。李林身后的门被一股风死死压着,像一张嘴巴沉默地合紧,憋着无数的拉长的字节。

5

那是一间很旧的办公室,尤其是相对于这栋刚翻修过的办公楼而言。通过纱窗筛进室内的光,像浮落在大衣上的灰尘,拍不得,一拍就扬起更多。李林不想扰出的更多的光,这会让房间看起来更脏更旧,他已经没什么好证明自己年轻的手段了,只好缓步走到真皮沙发前,仅仅是沾了个边,不敢真的坐陷进去。

办公室的整体色调偏沉,里面唯一的亮色是一盆栽種芭蕉叶的盆栽,那巨大的芭蕉叶上有不少虫蛀的痕迹,土壤发黑,旁边立着“禁止私自浇水”的警告牌。

今天又是一个雨天,罗兴下楼去接来签合同的几个朋友,让李林在办公室等一会儿。雨点很小但没有停下的趋势。

李林坐在座位上,鼻子一直擤个不停,他闻见自己的鞋垫上有一股酸草莓的味道,哪怕太阳再怎么晒也晒不掉。办公室里养了一只猫,隔很远在角落里坐着。李林想起今天早上在阳台收衣服的时候,正巧也看到了一只猫,并且目睹它吃掉了一只鸟。吃完后,那只猫还原地跳了几下,但没飞起来,看样子还需要再多吃几只才行。

那时候,光曝在衣服上,泄进卧室,好大一片影子,卧室里黄霞光着身子睡着,昨晚,他们难得地进行了一次床事。过程中,她的嘴巴一直嘟嘟地响,似乎在模仿一列行进在废旧铁轨上的火车,直到李林的精子像是避难一样逃出身体,下体轰隆隆地响,她才安静下来。那些床单上的块状向里旋的褶皱都是刚刚她用手捏出来的,李林想起以前在老家过年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一拳一拳,撺出包子顶上漂亮的花旋。

黄霞长了好些老茧的手搁在李林的背上,她以前比面团还嫩的手掌早就不见。他在黄霞耳边说,要是这次签得顺利,以后就不用去卖甘蔗了。

没事的。黄霞的声音和好几年前一样年轻,丝毫听不出平常叫卖甘蔗的嘶哑和歇斯底里,没事的,她又说,没事的。

说完,黄霞就睡了过去,呼噜声浅浅的,像浮在水面上的莲蓬一般。

办公室里,李林看着眼前的雨浇在玻璃窗上,水痕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脑海里另一股念头也随之升起。他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站起来,有一束光正打在玻璃窗上,叮的一声,折下来钻进房间里。李林觉得自己的脑袋轰隆隆的,仿佛刚刚那不是一束光,而是颗流弹,接下来,阳光愈发刺眼,弹雨也变得密集,他完完全全暴露,完完全全中弹。

等罗兴带人走进办公室时,办公室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猫正准备跳上芭蕉叶,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然后跌倒在地上,翻过身的时候,背上沾满了地板上的灰尘。楼下花坛杂草丛生,原先修整出形状的绿植早被杂草淹没。

李林站在家的客厅里,看着眼前那只苍蝇,它又一次爬上了桌面,这次它目的明确,整个身子贴在那彩色的罩子上,一动不动。

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只苍蝇要靠近的是家里笼在剩菜上那彩色的罩子,不是他以为的自由,或者几口剩菜。

苍蝇慢慢挪动,翅膀僵硬掉了一般,只依靠那短小的下肢,朝彩色的罩子靠近着。慢慢地,它终于爬到那上面,黑色的苍蝇似乎想融入这生命里少见的色彩,不断在罩子上蠕。李林何尝不知它这是无用功,但他就是还想再看一会儿,没注意到黄霞正光着脚悄悄从身后靠近,等李林发现,想出口阻止时,她已经捏紧苍蝇拍,挥舞手臂,啪一声脆响,仿佛折断甘蔗的声音,拍子重重地打在罩子正面,苍蝇也如它所愿,彻底融入了这彩色的罩布之中,怎么洗也洗不掉,不久就被扔到了楼下的垃圾场。

从那之后,李林就没去关注过罗兴他们的事业,不管是直播还是大大小小的商演。等时间再过去一些,李林即使想去看看也找不到了,那些商机像是被大浪拍出的浪花,唰一下发白,又唰一下破碎,甚至到后来,李林自己也不再玩彩虹圈了,而是把那些时间留着陪黄霞在水果摊一起卖甘蔗,有时他还会想起那只苍蝇,并为每一声甘蔗折断时发出的脆响而心疼。

鸽群

1

孙文涛徘徊在酒店门口,地面被他肥大的裤子清扫得干干净净,台阶只有七节,他已经从一到七,又从七到一数了好几遍,他们不断被凝视,被指点,以至于产生了羞愧的心态,沉默地低下头。

快上去吧,走进去,把事情跟经理讲个清楚。孙文涛反复催促着自己,脚步也随之越走越快,终于,他下定决心,走上了刚才被反复确认的阶梯。一层两层,石阶踩出几声空响。

酒店大堂比他之前来的那天要亮堂不少,孙文涛抬头看,顶上果然多了一串灯饰,水晶吊灯,比原先的内嵌灯泡好看很多,但估计也要更贵。空调的凉风灌进鼻腔,孙文涛打了一个喷嚏,此行的目的翻开大脑层层褶皱滚上表面,视线也从灯具挪向前台。

酒店前台的服务员正摆弄着自己的指甲,那指甲仿佛是世袭来的,需要一遍遍地上釉才能维持光彩。她早早就注意到孙文涛,眼睛往他身后看去,孙文涛知道她在寻找另一个人,很少有二十岁的年轻人会独自一个人来开房。

我是来咨询一些事情的。他试图把自己的遭遇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跟她提及,但又不能影响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我咨询的事情跟你讲不太方便,你能让经理出来吗?

她快速从磕磕巴巴的语句中提取了关键词,并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但孙文涛执意要求先让经理出来。

我也可以解决您的问题。她说。此时她把自己的手搁在台下,和刚刚涂抹指甲油一样按部就班地说话。

不,必须要跟经理讲。他实在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情了。

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孙文涛身后已经有三四个人排队。她见势头不对,手指哒哒按响键盘,随后接通电话,三言两语后她告诉孙文涛,经理马上就来。在等待经理来的过程中,她又一次涂抹起了指甲,没去处理孙文涛身后无辜等待的房客。好在,经理很快就从楼上坐电梯到了一楼。门打开时,里面哗啦啦掉出好些器皿似的噪音,磕在大理石地板上。

什么情况,经理越过孙文涛朝前台询问起来。孙文涛像是透明的,需要由经理和前台一言一语的对话,慢慢构建起来。直到他们把最后一个字说完,孙文涛才显现出来。

您好?有什么事必须要和我当面说?他把孙文涛叫到一旁,注意力仍放在前台的服务员身上,孙文涛正巧站在他一进门就注意到的那盏水晶灯下,头顶透出干草的惨白色。

我给您打过一次电话,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孙文涛把身子凑近,声音纸片似的震颤。

我一天接多少通电话呢,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你说详细点。

就是我来你们酒店,然后被拍了视频。您想起来了吗?他说完后咽了好几口唾沫,现在的情况比在酒店外更令人紧张。

你说,那个视频?显然他还记得,孙文涛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对,我想再和你聊聊那个视频。

没什么好聊的,我能做的我都做了。

不,你没有。一个刚等在身后的房客办理完业务,孙文涛在他路过时压低了声音。

我做了,我帮你彻查了酒店的房间,拆除了摄像头,还给你赔付了那晚的房费。

你做这些和我那件事根本没有关系,你只是把这件事的边边角角处理干净了,可这件事情本身你碰都没碰。

那你还要怎样呢?我去为你把店关了吗?你听好,孩子。这一切就是会发生的,即使你现在再怎么说,这件事就是一定会发生的。

你什么意思?孙文涛不理解店长到底在说什么。

你现在不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等你大一些就明白了。他明显是在敷衍。

什么啊!孙文涛忍不住伸手拽起他的袖子。

店长被他的不依不饶惹得有些不耐烦,后牙使劲,皮肤收紧。

小伙子,我想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了。你女朋友知道这件事情了吗?如果她还不知道,对她更好一些,永远别让她知道,这就是解决方案。你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这一次孙文涛不再去回应,那种感觉不是说哑口无言,而是他嘴巴里有无数个答案,可问题却在此之外。

走吧,或者说你要是真想解决这个事情,换个人问问,网站的运营,甚至去找警察,都可以。

你不怕警察把你的酒店给查封了?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警察也会给你一样的答复。孩子,我和警察是一类人,我们都明白我刚刚讲的那个道理。

孙文涛不想再和这个人纠缠,把披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攥在手里,快走了好几步离开酒店。

孙文涛站在马路边,车一辆辆从身旁驶过,灰尘被卷在车轮底下,反反复复地碾压,直到成为马路的一部分。就在他一筹莫展,既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也不清楚该如何打发掉今天剩余时间的时候,罗兴打来电话,叫他去一趟越秀区。

那也太远了,孙文涛踢着脚边的石子,因为石子太小,他无论使多大劲都踢不远它。

你今天很忙?罗兴问他。

不忙啊,相反我还很闲。孙文涛使劲踢了一脚,压根没踢到,但是当他回过头再去找那颗石子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你跟我放什么屁,你赶紧过来,我在越秀大地广场等你。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孙文涛耳边只剩下无止无休的嘟嘟声。

没办法,他只好拦下一辆车。就在车朝他所站的路边靠近并减速停下的过程中,孙文涛再一次看到了那颗石子,可还没等他凑上前踢走它,那辆车就稳稳停在面前,车轮正好压住了那颗石子。

孙文涛心里叹了一口气,上了车,说完目的地后就闭上眼养神,车窗没关,风簌簌地吹过。他回忆起那天和女友住的房间,床铺像鸟窝一样是椭圆的,床中间稍稍凸起来,但很软,据说是水床。谁都没在水上睡过觉,或许这就是新鲜感的来源。浴室的门是透明的,那晚他俩谁都不好意思先进去洗澡,直到离开房间,浴室的地板还是干燥的。

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回忆,简单,干燥,像一片甜蜜的沙漠。突然,一个急停打断了他的回忆。到了。司机言简意赅,手边的收款二维码传出沙沙的噪音。

走下车,孙文涛看到罗兴正站在广场边缘,面对着一片空地发呆。他快走几步迎上去。

罗兴比他高半个头,隔很远时看不出,走近才看得出差距。罗兴的比例不好,身子过长,腿只有短短一小截,单人照片常被人误会成一米六几的矮个子。事实上,他足足有一米八四。他俩是初中同学,高中时不时也会聚一下,后来他大学考去美国学电影,往来就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去年,受疫情影响他滞留在国内,电影没办法在线上学,只好申请延毕。延毕这一年,他整日憋在家里写剧本,很少外出,也不实习。他家条件不错,按他的话说,多养自己一个闲人还没一条狗花费大。可没想到,这整日憋着憋着,还真从石头里蹦出了猴子,他写的剧本被创投看上,前几天刚参加过一次剧本会,如果顺利,很有可能拍成电影,做个正儿八经的导演。孙文涛离罗兴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罗兴站在一处空地旁,没有树的遮蔽,整片天空全裸露在面前,天上的石头东倒西歪,软软地靠在一起。孙文涛离他稍近些就高声呼喊起他的名字,声音走迷宫一般绕进他的耳朵,他先是朝反方向扭头看了一眼,然后才转过身看到了孙文涛。

看见孙文涛过来,罗兴先是挥了挥手,接着拾起一块石头朝空地扔去,惊起一大片鸟群,看得出,他也很意外,单眼皮一抖一抖的。扔石头的手还停在半空,从侧面看,那只手仿佛混迹进了鸟群,也正半腾在空中,吃力地飞行。

荒草一样。孙文涛自己都觉得有些没话找话,这时罗兴的手已经放下来,贴在裤边了。

什么?孙文涛注意到他的手抓着褲子蹭了几下,把石头上死皮般的灰蹭掉。

我说那些鸟,荒草一样。或许是这几步让孙文涛说话有些喘,所以他特意控制了一下呼吸,字正腔圆地又说了一遍。

是啊。最近你在忙什么?

没做什么,快毕业了,没什么事情做,不然怎么会这么闲。

不,你不闲,起码你主观上认为自己不闲,当下肯定有一件事情正困扰着你。不然,你不会觉得越秀区远。他俩开始绕着广场散步。

你别瞎猜了,真挺远的,打出租车都得三十多呢。那你呢,你在做什么?电影立项了吗?

没,黄了,就去了一次剧本会,把人全骂走了。拍电影真挺没意思的,想拍的不让播,让播的都是给脑残看的。这哪里是选择题,要么做脑残、要么当穷鬼。他抱怨的时候还一个劲从兜里掏出石子朝远处扔。

我问你个问题,孙文涛嘴巴里咂巴了一下,像是个筛子在过滤些什么,如果你的剧本还没拍,就被人泄漏出去了。你会怎么办?

啥意思?罗兴停下脚步。孙文涛注意到罗兴穿了一双很大的鞋,看上去像踩在两艘贼船上。

我的意思是,这个剧本,你很在意,也浇灌了很多心血,你没给任何人看过,结果不小心被人偷去,瞒着你发在网上,虽然现在也没什么人看,但是毕竟又谁都能看,你懂我意思吗?

懂,那我得去把偷我剧本那孙子给捅了。

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呢?你也不知道是谁偷的。

那就去找泄露我剧本的平台,要求它下架,而且还要告诉我到底是谁偷了我的剧本,接着。他继续往前走,脚发出哗哗的破水声。

接着?

接着捅了那孙子。

没聊多久,孙文涛就打算走了,罗兴本来想留他一起吃个晚饭,但孙文涛还是说有急事要处理就先走了。离开前罗兴笑着说,你看,你还说自己很闲,闲人是不会有急事的。孙文涛也笑了笑,没搭理他。

回到宿舍,天已经黑了。孙文涛半瘫在床上,想了一下,又一次打开那个网站,搜索关键词,刚进入网页,视频就开始自动播放,他吓慌了神,误把关机键按成了声音键,画面不仅没有暂停,声音还越来越大。当他好不容易退出了网页,却觉得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洒满了视频里淫荡的粉屑。

孙文涛喝了口水,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又点开手机。视频里,她明明还是一个处女,可是脱衣服的动作却像个荡妇,那晚,孙文涛和女友的互动里充斥着不熟练,如今看上去却如此富有情调。他知道,那是酒店的灯光和屏幕间的距离导致的,不自觉间,孙文涛勃起了。像一根多余的骨头卡在关节和肌肉间。他开始变得悲伤。视频里孙文涛把她摆出一个类似岔道口的动作,那时,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的阴暗和滑稽。孙文涛觉得自己不像在爱一个人,更像一个嫖客在匆忙地追求快感。

孙文涛记得那晚,女友说头顶的小亮灯像一片星星,不,她的原话是,星星长在星星上,帽子一样。但是如今,孙文涛才意识到这些星星中有几颗其实是人造的卫星,她把这些当成了浪漫。如今孙文涛通过星星的视角去看自己,两个人裹在一起,跟猿人似的粗鲁。他按灭了手机。

冷静了一会,他接着第三次打开网页,这次他的视线更集中,枪一样瞄准着网页里的词条,搜寻着客服或者网页负责人的联系方式。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他看到那一串白色的数字,然后颤颤巍巍地发去邮件,要求对方删除那条视频。

没一会,对面就发来了回复。

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是视频的主角?网站负责人开门见山。

不能给对方发去照片,自己已经暴露了不少隐私,不能再多让对方抓到把柄。孙文涛一边打字一边心里想。

我怎么证明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证明我自己,我如果不是视频受害者,我吃饱了撑的给你发邮件?咻,邮件已送达。

温饱思淫欲,看黄色视频的哪个不是吃饱了撑的。管理员很快又一次發来回复。

那你把这个视频的发布者信息发给我,他的联络方式,我自己去和他沟通。孙文涛觉得自己嘴巴里长了颗瘤,口水一个劲往外涌,咽都咽不下去

不行,我要维护其他人的个人隐私。

那你怎么不维护我的个人隐私,我都光溜溜地出现在视频里了!孙文涛打字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像一柄生铁造的短枪。

你怎么证明那个人就是你,你先证明你就是这个人,别说视频发布者信息了,我直接帮你把视频整个删掉。

不止你的信息,毕竟视频里有两个主人公。他又发来一条消息,手机屏幕周围长满荆棘似的扎手。

最后,孙文涛还是没有给他发去自己的照片,更别提女朋友的照片了。他躺在床上,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孙文涛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那件事情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但是当他下定决心要抓住它时,它又如海面的浮标唰地沉下去。这接二连三的浮起又黯淡,搓磨着整个夜晚,孙文涛像一张暗室里的胶片,被不断曝光,扔进洗涤槽用水涮洗。翻开手机,屏幕的光长在他的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被填满。“睡了吗?”他鬼使神差地发了一条微信给女友,等反应过来也来不及撤回了。

“没呢,怎么了?”

他看着手机的微信回复字条,短短的绿色匕首般戳痛他的心。她是这么善解人意,如此纯净而美好,但自己却无法保护好她。

“怎么,睡不着吗?”她紧接着又发来消息,信息像两只并排飞的白色鸽子,阴霾被一枝一枝地叼走。

他们两个短暂地聊了一小会,随着睡意渐浓,默契地互道晚安。第二天,一定要去把事情解决掉。孙文涛在心里暗下决心。

2

孙文涛突然认为也许宇宙是红白色的,太阳是扇窗子,但紧接着下一秒就扭转念头,继续琢磨起眼前的情况。跑神是蚊子咬的包,会时不时痒一下。

此刻孙文涛已经站在警察局门前好一会儿了,意识从神游中回来,他开始犹豫。如果自己要进去报警,那该以什么罪名去报案呢?色情吗?这样的方式算是色情吗?色情的标准就是要脱离现实,是一种幻觉,幻想。可是自己是确确实实的交媾,没有古怪的姿势,没有异样的话语和对白。甚至中间一大段时间里,房间里像静音似的,只有哒哒的搓抹布声。侵犯隐私吗?警察会不会再一次问那个问题,我怎么证明自己就是视频里的人,摄像机像素太差,那里面的人脸压根看不清,只能感到两团正发酵的面团似的人在互相搓打。床铺整齐得像案板一样。

小伙子?你有事情吗?正当孙文涛想着该以怎样的名义报案时,一个中年警察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索。

孙文涛随着警察走进他的办公室,他递来一杯温水,水面浅浅地浮着一层透明的粉,他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口感并不好。

那杯水像是溶解剂,把堵在喉咙里的垢物全都溶解了,语言像水一样往外涌,孙文涛说着,警察记录着,期间询问一些小的细节。孙文涛知道,表面上自己看上去一片平静,其实内心早就尘土飞扬,鸡飞狗跳。事情要解决了吗?他有些欣喜但又惴惴不安。

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其实现在有不少人都有你这样问题,现在是个互联网时代,大家的隐私都变得不值钱起来。随便下载一个小小的app都会被直接获取你的照片、通讯录和个人上网记录。我们在这方面也在不断进步,国家也会陆续出一些法案,来让惩罚侵犯隐私这件事情有法可依。

孙文涛没听懂他想说什么,只好端起面前的水杯再喝一口。

我这边只能先帮你备个案,但是具体后续能不能破获,或者引起重视,这真说不定。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不定?

怎么和你解释呢,就是,警察局、国家以至于整个社会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费力费神去调查。

不能为我一个人?那要怎样才能去调查,怎样才能不算费时费力。那我现在能做什么?就等他继续犯案,然后我去组织一个受害者联盟吗?

咦,这个主意不错,你要是能找到多一些受害者,同一个机位,同一个角度,我们就能立案调查了。但是你也知道,在此之前,你还真得忍一下。雨下之前得先团出几朵像样的云,这是规律。

孙文涛从警察局里出来,心里头搓锡箔纸般杂乱,塑料袋像一只透明的狗被风吹得到处跑。他现在特别想赶紧回宿舍,最好宿舍空无一人,那个敲键盘的舍友如果也在,自己会想杀了他的。他刚迈出走向公交站的第一步就把脚收了回来,因为孙文涛看到,远处一片大规模的乌云正在成形。糟透了。

雨后的地面长满了舌头,吧唧吧唧个不停。

孙文涛躺在床上,舍友在电脑前哒哒敲击着键盘,整间宿舍都爬满了背着键盘的蟑螂,四处都是噪声。这声音一直延续,以至于窗外雨停了他都没有发现。女友打来了叫他接自己回宿舍的电话,孙文涛才起身去看窗外的天气。

站在教學楼下,孙文涛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教学楼旁边种了几棵树,树上坠满了果子。晚秋的果子,出现的目的是为了轮流去消失,像一排排站在跳台上的运动员,先是重量消失、体积消失,接着噗叽成几颗水泡。他们总是要先打转再落水,也是依靠这几项来打分。但其实,最让人心悸的并不是落水的那一瞬间,而是它们咕噜噜从水面冒出,一个人爬上岸的过程。总之,孙文涛就一直站在树下,等一颗果子如鸟一样地坠下,直到女朋友从课室先一步走出。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真的有果子落了下来,橙黄色的,落日一般的景象,那时他正在前往新旅程的路上,而它也仅是从地面孤零零地冒出一颗气泡般的果核,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在路上孙文涛不知道该怎么和女朋友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坦白关于偷拍的一切,还是仅仅想抱怨一下自己所遭遇的。就这样,他的嘴巴一直张了又合,往复了好几次。还是她先开口问是不是有事瞒着她,孙文涛才开了口,但是他一开口,话题就偏了。

我爸妈单位以前总组织爬山,他们觉得家里没人不安全,就一直带着我。每次爬到一处峡谷处,我总要对着满眼的峡壁喊几嗓子,然后安静地等待回声。我认为那是山和比山更远更宏伟的地方在回应我。直到有一次,一个陌生的叔叔告诉我,这不是山谷在回复,那叫回声,是我自己的声音。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讲,我明明听到了声音,而且那个声音和我一点都不像。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按住我的脑袋,从地上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头抛向峡谷之间,石头掉落声细小得无法察觉。孙文涛看向女友说。然后他告诉我,因为山谷从不回应。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他们已经到女友宿舍楼下了。我今晚要早点回宿舍,刚才的笔记没抄完……

孙文涛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时机了。只可惜,就在他即将坦白的前一秒,一个玩滑板的小孩撞到了他身上,孙文涛那段内心腹稿了无数日子的坦白如踩了香蕉皮滑入不知名角落,很难再一次组织语言。孙文涛只好把刚刚看到果子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样啊,你观察事情还蛮细的。之后,孙文涛和女友敷衍接吻,再之后,他们各自回了宿舍。

那晚孙文涛感觉很累,甚至连和女友发晚安这件事都忘记了,在他睡后,手机屏幕亮了几次,但是都没能让孙文涛醒来。它也如同一盏微风里的蜡烛,在没有人护着的情况下,很容易就熄灭。一束烟像句子里的感叹号,但已经睡着且有其他心事的他,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第二天,孙文涛一身汗地醒来,被褥如裹尸布般把他缠住,费了好大劲才从中挣脱,这场布料的活埋把他吓了一跳。孙文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噩梦惊醒还是仅仅是被热醒。刚才这一小会,他就已经把做了什么梦都忘记了。但是梦的忘记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因为孙文涛此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3

孙文涛打了一辆车,报上一个熟悉的酒店名,当车急刹在酒店门前时,他觉得自己对一切都驾轻就熟。

大堂里换了一个前台,她的手指连带着指甲都很短。孙文涛跟她讲,要找经理,她的态度比长指甲女人好太多,没费什么劲经理就坐电梯下了楼。

看到孙文涛,经理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四周的空气都变得紧锁起来。怎么又是你。他的语气很糟。

这次我就一个事,这件事搞定,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孙文涛保证道。

说。经理走到前台里面,把短指甲女人挤开,丝毫不像上次对待长指甲女人那么客气。

上次你拆的摄像头,还在吗?

什么摄像头?他把前台支开,让她去把地板拖一遍。

就是房间里,我当时问你你说你都拆掉了。

啊,拆了拆了,上次不跟你说过,你一打来电话我就给拆了。

那你能不能再给它安上去?孙文涛也知道这件事有些离谱,但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玩意儿?我再安上去?你擱这玩我呢?

没,我去报警了,警察说要有多个受害者才能立案,我寻思你就当我没来过,摄像头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到时候多一些人被拍到,我们就能立案了。

不是,那我不就成那个偷拍的帮凶了?

不,你就当自己不知道,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我知道了。经理从前台又走了出来,孙文涛注意到今天大堂的光没有上次来那么亮,原来有了吊灯,酒店就把之前的内嵌灯具给拆了。天已经快黑了,酒店里显得雾蒙蒙的。

不可能,东西我早就扔了,压根不可能找得到了,这事你就当人生中的一个翻篇,彻底过去得了。

被拍的人又不是你。孙文涛拽着酒店经理不让他走,他砰一下把孙文涛推开,孙文涛一个没站稳狠狠摔到了大理石地板上。地板刚被湿拖把拖过,水痕还没干。

所以,我压根就没必要帮你。事情,也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那一瞬间,孙文涛觉得自己真的如经理所讲,毫无解决办法。面对这件事,他开始恨自己的无能。

走出酒店,孙文涛想拿起手机看看时间,这才发现女友刚刚打来了好几个电话,还有几条微信消息。他以为是女友发现了视频的事情,手哆嗦地点开屏幕。

我们分手吧,我觉得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而且,自打我和你上过床后,你的态度让我很心寒。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的冷漠。总之,就这样,毕业后我会回老家,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还有,我听懂你上次跟我讲的关于山谷和回声的故事了。或许,我无法回应你,但你也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理解你和随时随地与你共情。

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孙文涛突然想起自己和她刚开始约会时,那时候自己好面子,很怕在她面前出糗。有次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他的那一口似乎带有异物。不知道为何,孙文涛就觉得那是只苍蝇,他甚至感觉到了它那毛茸茸的翅膀。可是,孙文涛不想女友知道自己竟然喝到了一只苍蝇,于是他还是咽了下去,混着苍蝇和咖啡,把自尊也咽了下去。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留有芥蒂,以至于他们第一次接吻时,当女友把舌头伸进他的嘴巴里,孙文涛的第一感觉竟像有一只粗粗的没有翅膀的苍蝇滑进来。

孙文涛从回忆里挣扎出来,脑袋里嗡嗡响,随后他发过去消息,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孙文涛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分手,不对,或许他清楚。

他真正不知道,不了解的是那些充溢在自己身体的那些激烈的、难以理解的情绪,又要如何去处置。少了女友这层关系,它们开始变得陌生,冷却,呈冰碴状贴敷在心的内壁。身体像冷藏室一样。孙文涛突然觉得好累,就像是你搬运了好重的行李,最后发现这些行李并不是你托运的那份。

鬼使神差般,在酒店门前他打开手机点开了之前的网页,似乎是想再通过那个视频见她最后一面,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条最新的视频。一样的角度,一样的床,一样的清晰度,不一样的两个人。孙文涛觉得这整件事情真是操蛋。

风一股股溜进卫衣,把他吹拂得像一只憋着气的青蛙。天上的云又肿又肥,螃蟹壳一般横着移动,手机仍微微震着,孙文涛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他希望是女友。她打来电话说自己后悔了,要和自己复合。但其实不是,是罗兴。雨下在同一瞬间,孙文涛听见雨声里有斧头在劈砍,它把无数活生生的人劈成木柴,湿木头无从燃烧只是堆砌着。

哥们!我的电影被他妈的抄袭了,有个之前来听我剧本会的编辑写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网剧,现在正热播着呢!我要告死他丫的!不对!我要捅……

孙文涛没听他说完就猛地一甩手,把手机当成石头扔向远处聚在一起的鸽群,它们扑地扇动翅膀,跟被风刮起来的杂草一样。它们也不反抗什么,只是沉默地朝原先始料未及的方向飞去。今天的白昼格外长,夜迟到很久才降临,一个过期变质的月亮让他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发霉长毛的。腥气很大。

孙文涛觉得真是操蛋,想骂点什么脏话,舌头打转了半晌,只吐了口痰,还是没骂出口。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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