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津村记久子
又得找份工作才行了,我慢吞吞地浏览着最新的招聘信息,脑子却在走神,心想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今天回家前该吃点什么。正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从声音来判断,似乎是那个给我介绍监视员工作的就业顾问。我不愿被熟人撞见,可转念一想,对方曾关照过自己,因此尽量摆出笑盈盈的样子,转过身去。
“听说您没有续约?”
“是……”
“那家公司的人很遗憾……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合适的人……”
“是吗……”
我敷衍着回应。人家言之有物,我却含糊敷衍,不免生出些负罪感。我想立马转身离去,那该多轻松自在啊,可万一下次人家给我介绍个更好的工作呢?所以还是得好好应对一下。我琢磨着要如何解释自己没有续约。对方说着“咱别这么站着聊呀”,把我拉到了楼层角落里的面谈区。
我的这位就业顾问正门郑重其事地为我倒了茶,戴上原本挂在脖子上的变色眼镜,快速地扫了一遍我们的面谈记录和存档文件。我一边猜想她的岁数,一边乖顺地等着她问话。
看脸上和手上的皱纹,她应该已经过了六十岁。她温文尔雅,年轻时应该不是在职场上杀伐干练的人,但也不缺经验。感觉你若跟她倾诉前一份工作中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她便会与你产生共鸣:“这是最要命的了,要是这方面能省点心,工资低一些也能忍受。”
“不续约的理由,您写的是‘个人原因……”
“是的。”
我在网上看到大部人是这么写的。辞职申请也都是用“个人原因”含混带过。每半个小时就会被上司挖苦几句;因为“弄丢”了无中生有的文件受责罚;被同事污蔑造谣;因为拒绝去陪老头客户喝酒,项目被打回重做,公司却让你担全责……这些复杂的理由,都可以用“个人原因”来概括。
可碰上正门,这就行不通了。
“您能否具体讲述一下您的不便之处呢?以后再为您介绍工作时也可当作参考……”
其实,我只是对那份工作感到恐惧而已。工作倒也不坏,只是内容过于繁杂,让我觉得自己力有不逮。或者说,它不太适合我这种凡事都要思前想后的人。我既不像染谷主任一般热爱监视员的工作,也不像同办公室的兼职工大泉姐那么直率。大泉姐那样的人肯定不会被这份工作逼疯,但我继续干下去的话,迟早会出毛病。
“整天坐着,实在是太累人了。加班时间也很长……”我缩起脖颈,从各种理由中筛选出最容易说出口的。“这份工作真的很不错,但在那里继续干下去的话,可能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不接着干下去又哪里能知道呢。”
确实如此,可我还是一口咬定身体吃不消。
“刚觉得稳定下来了,又突然冒出些乱子,我觉得自己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工作……”
“原来如此。因为您之前说过,希望从事监管类的工作,例如监控机器提取胶原蛋白,所以才给您介绍了这份工作,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实在对不起。”
我也赶忙说:“哪里哪里,这工作基本符合我的期待,是我不好,干不下去了,真对不起。”二人都心有愧疚。
“您还是更想从事简单平静的工作?”
“是的,不过,偶尔有些温和的变化也挺好。”
“那么,您仍旧希望从事一些坐办公室的工作吗?”
“是的。”
一边不想一直坐着,一边又想坐在办公室办公,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还是选择把范围说得大一些。这是我的战术,以退为进,引出些条件更好的工作。
正门放下我的面谈记录,打开了另外一个文件,快速地浏览起来。我心想,也不必这么着急……虽说失业咨询是她的工作,但也用不着为了我这么费心。
“这有一个,看着不错。”正门把文件转向我,将“工作内容”一栏读了一遍,“……人员紧缺,紧急招聘。任职时长至少为一个月,无上限,具体聘用情况视公司内部需求决定。”
我拿过文件,注视着那则招聘信息。薪资与监视員工作差不多,但不能成为正式工的话,就没有健康保险。
“稳中有变的办公室工作。”正门像读门店招牌一般说道,“看起来这份工作能合您心意。”
“你的工作不止这些,还有监视江里口。”面试官兼聘任负责人的风谷课长说,表情神秘莫测。我这次的工作是为环线巴士编辑语音广告,才第一天上班,我就又得去监视别人了。
“江里口有什么问题吗?”
江里口是跟我一起编辑语音广告的老员工,工作上的事由她教我。她一到下班时间就走。尽管她年龄比我小很多,但看起来沉着冷静,非常靠谱。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风谷课长双手交叉放在下巴前,抬眼看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的发型古怪地彰显着发量,感觉是刻意想让自己显得年轻。我才第一天上班,眼下只能问道:
“我要监视她什么?”
“那可多了。她做的广告内容正不正确等等。”
“哦,就是检查一下她的工作内容?”
“不不,不止这些。”风谷课长慢慢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夸张,“要是有什么新发现,希望你能够向我汇报。”
我和她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江里口的所有举动,对我来说都可以算作新发现。三点,她把奥利奥饼干掰成两片来吃,算吗?嫌圆珠笔的笔尖太粗,算吗?
“要是我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会跟您报告的。”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风谷课长的话。风谷课长点点头,说了句“明天见”,便接过了我今天的工作报告。风谷课长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之后,好像松了口气。我对他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办公室。大部分员工都还在工作。这家巴士公司的办公区,位于车站附近的一栋写字楼中,写字楼共七层,巴士公司的办公区在第三、第四两层,不大不小,属于比较常见的规模。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会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隔间里,跟一位名为江里口的年轻女性一起工作。
为什么要让我监视她?我回想着,今天一整天,江里口都在细致地指导我。江里口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年轻,说不定比我小十多岁。她个头不高,说话轻声细语,穿着一身像是参加面试的大学生才会穿的职业套装,没有化妆,看起来有点土气。但是,她能用有限的字数、简短的语言,完整地传达出店铺、公司或机构的特点,而我写了好几条都词不达意。这种工作的要点似乎很难言传,她却很有耐心地教我。新手一样的外表与熟练的业务能力形成一种反差,这便是她最突出的特点。入职之后我见过的所有员工中,她看起来最单纯没有心机,反倒是风谷课长那种佯装年轻的感觉让我心生警惕。不过,我才第一天上班,一切都只是些粗略的印象。
我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去解释为什么要我去监视江里口,于是心不在焉地走在第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这回的工作地点离上次的地方有点远,上下班需要骑自行车。公司周围有快餐店、大超市、DVD租赁店等等,还挺繁华的。上一份工作的地点就在家门口,但相比起来,这份工作应该不会那么压抑。
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如果监视江里口也算我的工作任务,那是不是会给我相应的补贴?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我到底要监视她什么?她怎么可能会做违法乱纪的勾当?如果会,那是什么呢?
在规定的字数内,为想在环线巴士的广播里做广告的商家撰写广告语,这工作倒是不错。可是上班第一天,就分给我这么莫名其妙的任务,让人心情沉重。按照经验推测,大概是风谷课长对江里口的某个行为比较在意,又嫌麻烦,不愿自己去确认,因此才会顺便叫我去监视一下。监视的工作,有时间再应付,先集中精力熟练业务。想到这里,我卖力地蹬起车来。
针对是否要停运环线巴士“信天翁号”一事,据说公司已经讨论了半年以上。这条线路虽谈不上亏损,但一直收益尴尬,两年前公司发布了停运公告,遭到了当地居民强烈的反对,线路最终保留了下来。今年,就快到更新车内设备的时候了,相关预算仍难以保证。因此这条线路的存废之争再起。
巴士公司认为不能出尔反尔,再次宣布停运。于是商定了一个对策,让“信天翁号”在停站时播放沿线几个店铺、公司、医院、培训机构等的广告,用广告费来补贴线路的运营,尽可能挣扎一下。如果把制作广告的工作外包出去,又需要一笔开支,所以决定由自家公司的员工来负责。
怪不得江里口说她之前负责别的工作,而且这项工作也不该由她或我来做。但其实,公司就是聘我来负责“车内广播内容编辑”的,等到公司筹集够了资金,不再需要车内语音广告时,我是否还能在这里继续工作,不得而知。据说,江里口上上个月还在总务处工作,不过她制作语音广告的手段确实高明。
不知道其他公司会怎么处理类似事务,但据江里口说,制作语音广告的流程如下:首先,在“信天翁号”的车内或是车站展板上发布提供广告服务的通知,招徕想要做广告的店铺、公司或机构。然后我们联络对方,确认对方想在广告中宣传的内容。收到对方的要求后,我们要通读客户提供的资料,必要时需要做些简短的采访,以此为基础撰写广告语,拿给客户看。如果客户觉得内容没问题,我们就请公司里声音好听的员工帮我们读,录下来给客户听,并做最终调整,一条语音广告就完成了。我一看大量的文字,就会感到疲惫,所以起初有点担心自己是否能读那么多资料,不过还是应付过来了。
根据测算,每次停站,播放两条及以上广告,是最理想的。然而现在新客户纷至沓来,要做的广告已经超过了三十条,还在不断增加。照这样下去,巴士行驶期间就得不间断地播放广告了。巴士公司乐观地认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乘客也知道这条线路一度差点停运,应该会理解的。
上班的第一天和第二天,我给一家老字号日式点心店写广告词。可每次联络,对方都会改变想宣传的产品,令人十分头疼。
“哇!这么大的馒头(在面粉等材料做的外皮内包上甜馅料,蒸制或烤制的日式点心。——译注)!切开一看,里面还有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馒头!多好的寓意啊!办喜事,就选传统点心!传统点心,就选梅风庵的蓬莱山!”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名为“蓬莱山”的巨型馒头,似乎是在婚礼之类的场合用作赠礼的。大馒头里面包了许多小馒头,因此又稱为“抱子馒头”。梅风庵的老板最开始想给梅子果冻做广告,然后改成了月饼,之后又改成了落雁(日式干点心的一种,由熟糯米粉、炒麦粉、豆面等加白糖揉和后压模制成。——译注)。在我写了三版广告词之后,老板终于选定了蓬莱山。江里口浏览着梅风庵的产品图录,说老板选的点心一次比一次贵。
“梅子果冻180日元,月饼210日元,落雁最小的一盒也要500日元,而一个蓬莱山要4800日元。”
“价格一下子就高了呢。”
“哪怕只卖出去一个蓬莱山,赚得也比卖十个梅子果冻要多。老板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
可哪儿有那么多需要送蓬莱山的喜事呢?我这么想着,江里口说:“如果现在听到广告里反复强调‘喜事就选蓬莱山,今后一旦身边有人要结婚,人们就有可能想起它来。而且‘信天翁号沿线住的多是老人,其中有些老年男人会觉得,结婚这种事不能送花里胡哨的西式点心。这个广告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江里口又在为公司辩护了。
这两天来,江里口在指导我的同时,做出了两条广告。一条是房产中介公司的,另一条是耳鼻科诊所的。
“我的店要是再宽敞些,就会有更多客人了吧。我家孩子再长大些,就得换大房子了吧。当您有这些想法时,请速来丸本房产!认准我们招牌上的大猩猩哦!呜呜(大猩猩的叫声)!”
“明天有个约会,鼻涕却流个不停?下周要去听孩子的钢琴演出了,耳朵却听不清?这种时候,请您务必到竹山耳鼻科来!就是院子里有棵大松树的地方!名字叫竹山,院子里的是松树哦!”
想要扩大店铺规模的个体户,为孩子的成长做准备的家长,第二天要约会却一个劲儿淌鼻涕的男女,即将出席孩子钢琴演出的父母……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把广告的受众范围框定得太小了,可是江里口说:“比起笼统地说‘受到困扰的人们,还是将广告对象说得具体些来得好,哪怕是假想的。这样潜在顾客更听得进去。”实际效果是否真的是这样,只有在车里播放之后才知道了。
广告词定稿后就进入语音录制流程,录制完成后立刻分发给“信天翁号”的各车辆,第二天开始在车内播放。这种速度,也是在“信天翁号”上做语音广告的优势,成了我们的一大卖点。
录制的工作也是由江里口和我负责。到了下午三点,我们去找那位姓香取的女会计,她是读广告词的老手了。我和江里口一走到挂着“财务”标牌的角落,香取就苦了脸,双手不离键盘,只回回头,装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江里口,今天又要录呀?”
“非常抱歉,还有一个月就结束了。”
“啊……我来这家公司,不是为了读这些怪里怪气的稿子的!我是来给公司算账的!”
她的声音确实好听,就像广播里早间节目的女主播一样。这声音听起来既富亲和力又很有风格,非常适合跟浜村淳、笑福亭仁鹤、新野新等有名的主持人一起聊天。
“请再坚持一下!”
“累死了!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了!”香取晃着身体,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起来是个相当情绪化的人。“啊,她是谁呀,新来的吗?”
“是的。”
我报上姓名,跟她打招呼。香取立刻起身站直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然后深深鞠了个躬。她为人似乎也不坏。
“香取,到了补充糖分的时间了吧。先不说广告的事,请收下这个。”
江里口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月饼,递给香取。香取松开眉头,睁大了眼睛,“哦”了一声,一副被感动的样子,从江里口手中夺过月饼。月饼大概是梅风庵的。
“吃完之后记得来找我们哦。”
“好。”
香取立刻撕开包装,大口吃起月饼来。
“麻烦你啦!”
“知道啦!”
之后,香取乖乖地来到了我和江里口工作的小隔间,隔间外贴着“广告录制室”的牌子。她用和美的声音,把我们这两日来写的三条广告朗读了一遍。读完后,江里口又给了她一块月饼,作为嘉奖,香取说:“非常感谢!明天我继续努力!”
广告的录制工作要求在下午四点前完成。江里口一边编辑音频一边教我,忙到四点五十五分才发送给车辆管理员。她一个人做的话,说不定更快一些。她又用了五分钟写好今天的工作报告,然后下班回家。我整理了一下用电脑编辑音频的笔记,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所以我的工作报告交得迟了些。
我把报告本放在风谷课长的文件筐里,低头说了句“那我先下班了”。风谷课长却向我招起手来,我只好来到他桌旁。
“江里口那儿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
哪里有什么异常,明明她工作干得很出色。只跟她一起工作了两天,这么说或许有些草率,但我认为,她是公司里最适合这个部门的人才。也许随着我不断熟练业务,有一天,我也能变成那样,但是据我迄今为止的职场经验而论,要想达到江里口的程度,我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这两天,应该发生了些让你觉得不对劲的事吧……”风谷课长一只手托着他那毛茸茸的脑袋說。
现在,江里口负责指导我的工作,要是我不信任她,那每一天都会很痛苦,这可能是我的一种自保心理。我在心里抱怨道:大叔啊,你想多了?
“具体是什么样的事呢?”我努力让语气和缓、不显恶意地问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你不说清楚我哪知道”。
风谷课长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严肃地开口说:“就是那种本以为没有,结果却有了,或者没有了之后,就真的没有了的事。”
“啊……”我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一声“啊”听起来不像是嘲讽。风谷课长摆摆手说:“就这样吧,接下来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希望你能向我汇报。”他说完伸手拽过装日报的文件筐开始浏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本以为没有,结果却有了,或者没有了之后,就真的没有了。莫名其妙!是指公司里的文具吗?是说江里口总是借用公司的文具吗?江里口工作这么认真,这点小事还要计较?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了看风谷课长,只见他把文件筐推回到原来的地方,似乎并没什么兴致看。他展开一幅大大的住宅区地图,单手托着额头,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我本能地抗拒麻烦事,走到了更衣室。就算我做好了一个月之后离职的心理准备,也想安稳地度过每一天,我不希望工作给我带来额外的精神压力。
我决定无视风谷课长的疑神疑鬼。不过,尽管他看起来轻浮做作,但似乎真的在为某些事情而苦恼。他既然这么在意江里口,直接去问她本人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监视呢?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才来两天,想不通也正常。
我迎来了入职后的第一个周末,入职以来,我并没有发现江里口有任何不妥。我去乘坐了“信天翁号”,这条线路离我父母家有点远,再加上我平日多乘地铁,所以大概两个月也坐不上一次。这次坐了之后才体会到,这趟车费只要一百日元的巴士,还真是方便。
除了规模大点的超市、政府机关、各类医院之外,DVD租赁店、书店、弹子房、家庭餐厅、商业街入口……凡是能给生活带来点乐趣的地方,都设置了车站。但这些地方彼此离得不近,因此环线覆盖范围大,走一圈需要很长时间,这对赶时间的人来说是个问题。不过,听说乘坐“信天翁号”的人,大多是住在沿线的老人、主妇和孩子,他们还是比较能接受较长车程的。
车里播放的广告正是香取的声音,这令我莫名感动。听说香取也是乘坐“信天翁号”上下班的。虽然她有时候会病恹恹地在午休时缩成一团,可她的确是天生的播音员,丝毫不输专业人士。
“只是坐着,就会感到抑郁。痔疮之苦,是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请把您的愤懑,毫无保留地告诉田口肛病医院。让我们帮您驱散烦恼!从此随心而坐,无忧无惧!”
“只是坐着”那一句听起来着实悲苦,简直称得上是演技派了。香取说过,她也是读了这些广告后,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店或这种医生。她还说:“我竟然这么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区。”
广播里不光介绍些大型连锁店或是地标性的大店,还会介绍很多鲜为人知的地方。听到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三个以前没听过的地方——荞麦面加工厂、咖啡豆批发店、外国品牌公路自行车的官方代理店。这几家店,似乎都坐落在大街偏里一点的位置,广告里简洁地说明了从车站到商店的路线。我负责的商家,都位于车站边,或许是江里口有意把难度较低的工作分给了我。
正如香取所说,我们其实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区。坐在“信天翁号”上,一边听着广播,一边眺望窗外的风景,我有了许多新发现。以前,我也乘坐巴士通勤,有一些巴士与“信天翁号”的路线有所重合,但是此次乘坐“信天翁号”,还是有不少新发现。
我一边感慨,一边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很不错,然而一个月后它或许就结束了,让人有点不舍。我呆呆地想着,车行驶到了我经常骑自行车路过的区域,再过三站,这条环线就跑完一整圈了。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想到我还没决定晚饭吃什么,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这时,我忽然看到一座通红的五层楼建筑出现在路边,吃了一惊。
“你喜欢太阳吗?你喜欢舞蹈吗?你喜欢哈维尔·巴登(西班牙男演员,曾获第8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配角。——译注)吗?如果喜欢,请光临极东弗拉门戈中心!这里不但能教你跳弗拉门戈舞,还有西班牙语培训和烹饪教室哟!”
这幢五层建筑上,所有窗子都挂着亮黄色的窗帘,确实有西班牙风情。外墙上有大大的“极东”二字。
我张大嘴巴,抬眼看着窗外掠过的极东弗拉门戈中心。这里原本有这么个楼吗?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一带我不常来,但每个月也会来两次,因为这附近有一家大书店和一家酱油乌冬面做得很好的饭店。
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个楼呢?因为只有乘坐巴士时,才会仰视建筑物的上方,所以才没留意到吗?我来书店的时候,大部分是在晚上,因为天黑所以没看见吗?这听着挺合理。
这可真是个重大发现。环线巴士顺利地驶过了全部站点,我在上车的地点下了车,内心还处在震惊当中。正如香取所说,我们其实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区,可没想到我竟然没注意到这么大的一个建筑。
我求证心切,于是往与爸妈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到了极东弗拉门戈中心。我已经见惯了地面一楼处的风景,但我倒想看看,一幢通红的楼房,是如何被埋没在一楼风景中的。
确实,在印着“极东西班牙语”金色字样的透明玻璃门里,并没有展示弗拉门戈舞蹈的盛装,或是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球服,而只是摆着一些中规中矩的书籍,跟整个建筑物的外观比起来,显得相当朴素。门边有一个小小的告示板,写着“巴斯克风味蛋糕,340日元,欢迎惠顾”。那字体十分纤弱,书写者跟弗拉门戈舞蹈似乎毫不相关。或许是个喜欢哈维尔·巴登的人写的。
我打开门,走进极东弗拉门戈中心逛了逛。买了块蛋糕回家,味道还行。那天,直到入睡,我都感到很恍惚。
从极东弗拉门戈中心这件事之后,我开始经常漫无目的地坐巴士。或许因为都是下班时已经到了傍晚,周围开始暗下来等原因,“这里竟然有个楼”的事情,仍然时有发生。
广播的数量稳步增加,一个站少说也有三条广告,简直成了一部语音版的城镇信息簿。最初也有人担心,广播这么密集,乘客听着会觉得聒噪。然而可能是因为香取的声音十分动听,我们一次也没接到过“广播太吵”之类的投诉。入职后的一段时间内,音频的编辑工作都是由江里口负责。比起写文案和录制,音频编辑环节非常机械,辛苦又无趣,我过意不去,跟江里口表示过歉意。江里口只是语气平和地说:“没事的,你慢慢来。”
入职满两周了。我终于开始独立编辑音频了。编辑音频需要使用专门的软件,在已有的广播内容之后添上新的。最主要的是,当广告很多的时候,要确保广播的长度没超过两站间的行车时长。目前,所有的站点都能排下语音广告。但极东弗拉门戈中心所在的“站前十字路口站”十分繁华,想做广告的商家很多,只剩下一个广告名额了。
广播大约每三天更新一次。如果我和江里口每天能做出数条语音广告,那也可以每天更新。但是,要做出一条语音广告,需要跟客户通话、取材,还得把做好的广告交由客户检查,如此一来,一天顶多能做出两条。极其顺利的时候,一天能做三条。跟客户沟通不畅的时候,即便对方没有要求,我们也会造访那家公司或机构,若是碰上这家公司的社长有空,上午的三个小时也就耗光了。
公司对我们的制作节奏倒也未置可否。既不催我们快点,也不要我们慢点,只叫我们尽量多塞几条广告。
“咦?”这日,我在将新加的内容连起来播放时,突然愣住了。
“周末就是儿子的棒球比赛了,家委会要负责做便当,可去哪儿找那么多盒子呢?希望店里能放些方便卫生的餐盒,供客人打包饭菜。正在为这些事情烦恼的家长和店家们,欢迎光临伊藤餐盒店!这里提供满足各类需求的食品容器!”
这条广告是江里口做的。先是通过举例吸引乘客的注意,然后给出店家名称和服务宗旨,最后是位置——梅之木小学。听到这里,我按下了暂停键。
梅之木小学附近有家卖餐盒的店吗?要是有的话,那我应该知道呀。我格外喜爱包装纸、一次性餐盒之类的包装容器,这种店肯定是会进去看看的啊。
然而前天我才刚刚乘巴士路过梅之木小学,根本没见到有这家店啊。當然,如果有人说“这很容易说得通啊,店本来就在那里,只是从巴士上看不出来罢了”,那我也无法反驳。
比起想“去现场确认一下”,我第一反应是感到异样。我将编辑好的音频发出去,又写了工作报告。江里口下班之后,我走出隔间,去找住宅区的地图,地图资料都收在风谷课长身后的书架上。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书架,抽出今年新出版的、包含梅之木小学周边区域在内的地图。
我翻看着,在梅之木小学周围反复确认,没有找到什么名为“伊藤餐盒店”的店铺。我皱起眉头,在有梅之木小学的那一页上,挨家挨户地用手指点着逐一确认,还是没有。我把前后相邻两页的地图也这样搜索了一番。我的眼睛酸胀起来,可仍然没有找到。甚至连包含“伊藤”这个名字的店都找不到一家。
我捧着地图,在书架旁边呆立。不知何时,风谷课长走到了我的身边。
“怎么样?”
风谷课长讲话时很爱省略主语等成分,这令我觉得过分狎昵。我反问道:“什么啊?”风谷课长轻轻地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起来。我反而觉得有些愧疚,说不定这人其实挺懦弱的。
“对不起,我只是来确认文案中一家店的实际位置。”
“这样啊……”
风谷课长摇摇头,回自己的座位去了。或许我应该更体谅他一下。可是,即便查了地图,我心里仍然无法确定。如果江里口做的广告真有问题,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肯定不能坐视不管。
我交了报告,离开公司,迫不及待地乘上了“信天翁号”。我看不进去逐站的风景、听不进去香取的声音,听到“梅之木小学站到了”,我就要立刻下车。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中,小学的运动场像沉静的池塘一般,阴森森的。只有一楼还亮着一盏灯,像是办公室,我稍稍放了点心。小学斜对面是梅风庵,卷帘门降下了一半,要打烊了。这一带的夜晚似乎来得更早,其他的店铺也都已经关门了。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应该等到周末再来,周末能在白天出门。可我还是忍不住走到梅风庵边的人行道上,注视着路边的店名,逐一确认。没有“伊藤餐盒店”。我甚至冒出了给公司打个电话,叫风谷课长也来看看的念头。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一条宽敞的胡同,里面还亮着灯,像是有店家还开着门。
我走近一看,只见店里摆着两盆又大又华丽的花卉。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黑底金色花纹的寿司盘、红色的便当盒以及与之配套的透明盖子、叠放成柱子一般的大凉菜盒、装满一次性筷子的纸箱,还有数不清的一千枚装的便当饰片,上面印着粉的、蓝的、黄的熊脸。两盆花卉上都插有用毛笔写的贺卡,贺卡上写着“祝伊藤餐盒店开业大吉 ××公司敬赠”。
我拿了一包饰片,呆呆地环视着簇新的店面。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系着围裙的男人向我打招呼:“欢迎光临!”
“嗯……”
“请问您在找什么?”
“不,这里是刚开张的吗?”
“是啊,昨天才开的。”男人爽朗地点头,目光转向那两盆花卉。“前些日子我还在生产这些饰片的工厂上班呢。为了继承先父的家业,才开始做批发食品包装材料的生意。”
“先父……”
“本来是想趁着父亲还在世,开起这家店来给他看看的。”
男人一脸感慨地环视着店内。店内还有几个客人,有在认真挑选泡泡纱包装纸的年轻女人,有抱着印有“铝箔锅(400个)”字样大纸箱的中年男人,还有两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指着五颜六色的蛋糕模商量着什么。
“您是要做便当吗?”
“不是……”
巴士公司周边就有便利店,也有便当店。如果临近中午,去拜访客户,回来的时候可以顺路在附近的餐馆用餐。工作以来,我没做过一次便当,每天早上只想多睡一秒。
“等到您想做便当的时候,一定到我们店来看看。我们的餐盒物美价廉,可以多备几个每日替换,更加卫生。”
“好……”
我嘴上答应,但是大概并不会这么做。不知这位伊藤餐盒店的第二代老板,是否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双手在腹部交叉,呵呵地笑着。
“对了,我看这一带的住宅地图上,没有伊藤这个姓。令尊之前不住这儿吗?”
我担心,如果不表明自己是巴士公司的员工,这么穷根究底会不合适。可一问之下,老板仍然笑吟吟地回答:“不是的。我是入赘过来的,所以跟我父亲不是一个姓。”
“原来如此……”
“我老婆家姓伊藤,我原来的姓是梨山。”还真是,我感觉自己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姓氏。“叫‘梨山餐盒店的话也未尝不可,可是考虑到女方家的感受,所以决定用‘伊藤。”
老板甚至告诉我,他老婆是个独生女,要是改了姓,伊藤家就后继无人了,而他自己也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不知道将来如何是好。直到其他客人叫他,他才走开。
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赶快走出店门,回到梅之木小学门前的车站。这下可算是彻底弄明白了,可是不知为何,心里仍有一丝疑惑。巴士终于来了,我上了车。风谷课长所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和我现在的感觉是否一致,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明白了,风谷课长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
江里口对广告的反应速度,快得有点过头了。有的店铺,确实会在开业在即时发传单宣传,以便告知大家开店的消息。尽管如此,江里口做的可是车上的广告。
我们在巴士内和车站的展板上打广告,或是通过口头宣传,招徕想做广告的商户。可江里口似乎在知晓新店开张和促销活动上,有特殊的渠道。她从来不会说起这些,我们也不用负责客户的销售盈利。
巴士摇摇晃晃,又经过了极东弗拉门戈中心。异常鲜艳的黄窗帘勾勒出窗户的轮廓,我眺望着那些窗户,不由得想,或许并不是我不了解我所在的街区,而是这个街区正在变成我不了解的样子。
这日上午,我去一个钢琴培训机构采访,和那里的老师沟通起来格外顺畅。因此,下午两点我就已经完成了这件工作。接下来,只需请香取读稿即可。這一天的工作,只剩下打电话确认客户的要求。我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便来到茶水间,想给自己泡杯茶。刚打开茶叶罐,风谷课长正好经过茶水间前的走廊。
风谷课长本来已经走过了茶水间门口,却折回来。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待在茶水间,所以打了个招呼想离开。可风谷课长却说“等等”,便走过来,将手里的罐装咖啡递给我。我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风谷课长忙说:“啊,你不喜欢这个牌子吗?”然后仔细确认了一下罐身。我不会特意去买无糖咖啡喝。可是风谷课长这样屈尊,我也不便拂了人家的好意,因此也就接受了。说不定他不是恶人。唉,人在职场有时难免要当恶人,但也不会一直都当恶人。
我无奈地接受了咖啡,风谷课长便把胳膊撑在茶水间的门上,开始跟我说话。
又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那件事”。不过,一想到昨天在伊藤餐盒店体会到的那种怪异感,我多少能理解风谷课长的疑神疑鬼了。他说:“工作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是有那么点……不对劲。”我点点头。我对江里口没有任何不满,不过广播的内容和街区的情况之间,确实有点不协调。“怎么说呢,有的事情让我觉得‘反应速度太快了……”
我刻意没有说出江里口的名字。我只是想说说我感觉奇怪的地方,并没有任何想去追究江里口的意思。
“有没有发生那种本以为没有,结果却有了的事儿呢?”
我觉得,风谷课长屡次提到的这句话,十分贴切。但我并不想对他表示认同,万一他要我继续帮他窥探些什么,就有违我的本意了。于是,我嗯嗯啊啊,消极地附和了几声。
可这点随声附和似乎给了他力量。风谷课长一直以来都没深聊过这个话题,可今天不一样了。
“我就说吧!有一次,我删了一条语音广告,这条广告宣传的店铺,我本以为不存在,但实际上是存在的。我把删除后的版本发了出去。当然,这件事是瞒着江里口的。”风谷课长哭丧着脸,仿佛自己做了坏事一般。“后来,我再去那家店看了看,居然已经关门了,招牌都撤了。不格外留心,根本不会发现那里曾经有家店。这家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感觉胃里一阵沉重,问道:“那家店就那么消失了?”风谷课长说是的。
“该不是那家店本来就打算关门吧?”
“也有这个可能。”
风谷课长说那是一家美甲店,是一位家庭主妇将房子的一楼改装而成的。看起来不是为了谋生计,不过也火了一小段时间,风谷课长的太太还去过一次。
“或许是因为家里有事,当然我也没法断言。”
风谷课长说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去接电话,便回到了座位上。我还在茶水间里,死死攥着那罐我不喜欢的咖啡,绞尽脑汁地思考。可是也没什么参考信息,所以只能原地打转。最后,我只想清楚了一件事——把这罐咖啡送给香取,然后走出了茶水间。
这一整周,我都在想风谷课长说的事。总之,他说的事非常荒谬——只要把广播里的广告删除,相应的店铺就会消失。尽管荒谬,可是我在跟江里口一起做广告的过程中,也经历了数次相反但类似的情形,因此没法把风谷课长的话仅仅当成胡言乱语。
这太荒谬了。风谷课长可能到了更年期,心情有点抑郁吧。我以前工作最痛苦的时候,也经常妄想上司偷了我的文具、同事故意藏起了我的文件耽误工作……结果同事和上司都觉得我不好管理,希望我离开。
江里口仍然在麻利地工作。今天早上,我们还收到了一张感谢明信片,上面说:“承蒙‘信天翁号广播的帮助,甫开新店,销售量就达到了原来的三倍!”这张明信片,是“站前十字路口东街站”新开的佐世保汉堡店寄来的。他家有四分之三尺寸的汉堡,加上薯条和饮料,最便宜的套餐只要650日元,因此很受欢迎。江里口为他们做的语音广告是这样的:
“好想吃美味的汉堡啊!可是到哪里去找分量正合适的呢……这种时候,请来佐世保汉堡店!本店为您准备了标准、四分之三、二分之一、迷你四种尺寸的汉堡,还有各种薯条哟!”
佐世保汉堡店好像也是一家突然冒出来的新店。我下班坐在巴士上,曾看到“站前十字路口东街站”近旁的那个角落里,原本空着的店铺挂上了餐饮店用的鲜艳遮阳棚,结果第二天,这家店铺就开张了,广告也开始出现在广播里。这手段也太高明了。这种广告,不是现有的店铺为了提升销量而做的,而是新店开张的同时就在巴士里播放了,类似的情况出现过几次。不可思议的是,这类业务一概只由江里口操办,我负责的,都是现有的店铺、企业、医院、培训机构等的广告,我都知道它们的大概位置。而江里口做广告的那些地方,常常像凭空蹦出来的一般。
做新店的广告,拿不到额外的津贴。江里口对新事物似乎也没有特别的偏好,不至于一味地优先挑选新开张的店铺。替哪家公司做广告,都是广告部分配给我们的,我们不负责承接广告订单。也就是说,江里口只做新店的广告,捞不到特别的好处,而我为现有的商家做广告,也没有什么坏处。
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即风谷课长想多了,美甲店的消失純属偶然。既然是偶然,那不妨验证一下。
某日,编辑音频时,我一时鬼迷心窍,当然在工作上,不能用这么愚昧的说法,所有的一切其实还是出自自己的意愿。我想:“就一天,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今天做的广告将在次日即周三播放,那正好是极东弗拉门戈中心的定休日,不如把它删掉一天试试。”
风谷课长所说的那家美甲店,听着像是女主人将车库改装而成的,开店也只是她的个人兴趣,突然关门也不奇怪。可是极东弗拉门戈中心这样的五层楼,总不会就地消失吧。反正也赶上定休日,一天而已,即使没有播放广告,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因此,我加上了当日新做的广告音频,又从“站前十字路口站”的广播中,删除了极东弗拉门戈中心的那一条,然后发给了车辆管理员。江里口似乎很信任我,她没有确认广播内容。钻了公司管理体制的空子,我十分内疚,可还是在心里替自己辩解:消除疑问也是为了做好工作。
结果第二天去录音的时候,我被香取的一句话惊得差点晕倒:“极东弗拉门戈中心怎么关门啦?”
她说:“那里不是有好些便宜又好吃的西班牙小菜嘛。我想犒劳犒劳自己,就在午休时,借公司的自行车骑去了那儿,结果发现卷帘门都还关着呢。我反应过来今天是定休日,可是仔细一看又不是。门上贴了张纸,上面写着‘因负责人突发急病,无限期闭馆。”
怎么可能!我浑身打着冷战。而我旁边的江里口只是显得有点遗憾,说了句“极东弗拉门戈中心关门了啊”。
“好啦,咱们得快点回去编辑音频了。”
我怕自己删除极东弗拉门戈中心广告的事被她发现,便急忙说:“今天我来做吧!”江里口说:“好啊,等我打个电话确认过后就开始。”然后离开了座位。
“去年突然开业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进去,那栋楼好气派的。”
“嗯,是啊。”
“听说那里关门了我心里还挺失落的。那里的小菜好吃,一楼那间咖啡馆也很不错,下班后去坐会儿,能让人身心放松……”
香取突然显得很落寞。不久前,香取在午休时告诉我,她在三十岁出头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又离婚了,之后便一直单身。她说她下班后都会乘“信天翁号”去健身房,但是每天都去太累了,不去健身的日子她就喜欢去咖啡馆消遣。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香取的这些事,是我夺走了香取的休闲地。江里口很快就回来了,摇摇头,说电话打不通。
“明天再联系一下试试吧。不过,既然已经关门了,那广告也就不用再做了。今天就把他们的广告删掉吧。”
听到江里口的指示,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如果我反向操作一下会如何呢?我想把它的广告加回去。那样的话,说不定极东弗拉门戈中心会恢复营业。虽然这纯属妄想,可参考一下风谷课长的话——广告没了,店就消失了。照这样看,把广告加回去,店不就会出现吗?
于是,我把昨天删除的广告加了回去,发给了车辆管理员,然后乘着“信天翁号”兜了一圈,之后回家了。到了“站前十字路口站”一带时,我探身去细看极东弗拉门戈中心那幢红楼。虽然它已经关门了,可每层楼都亮着灯,不知是不是在处理后续事务。
但反常的是,每一层的黄窗帘都换成了黑窗帘,好像在追悼。我转过头来,把身子埋进座椅里。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第二天,我到公司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车辆管理员打来了电话,幸亏这个电话被我接到了。江里口这会儿为了新广告外出采访去了。
车辆管理员说,巴士司机发现弗拉门戈中心的广告一会儿没了,一会儿又有了,所以来问到底哪一版才是最新的。我回答说加上了他家广告的是最新的,对我删了广告一事避而不谈。
“可是,那里不是关门了吗?”管理员说。原来,司机见整栋楼都挂了黑色窗帘,感到奇怪,便在回家的路上去确认了一下,看到贴着“无限期闭馆”的告示。司机说:“原以为因为昨天是它们的定休日,所以才删除了广告。可看到那张纸上写的,才知道是关门了。可今天的广播里又出现了这条广告,所以觉得奇怪。”
“信天翁号”的司机还真是听得认真、看得仔细啊。我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可理喻的蠢事。尽管车辆管理员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嗯……今天做音频的时候,我一定注意。”
我不清楚,这广告该删掉,还是该留着。车辆管理员语气轻快地说了句“那就有劳您啦”,便挂断了电话。
这一天的工作中,我的心情无比灰暗。我做的坏事,或者说是任性的小尝试,所带来的影响已经一目了然,而且还被人发现了,这令我十分羞愧。我这是在干什么啊,都已经进入社会工作了十四年了,怎么还能这么肆意妄为呢?
快到午休的时候,江里口回来了。今天,她去的是一家熟食店,店家赠送了野菜饭、煎蛋卷、烤三文鱼的便当,我也分得了一份,午饭我们就吃的这个。我满脑子都是自己闯的祸,以及该如何跟江里口解释这件事。因此,我食不知味,而江里口和香取二人则赞不绝口,吃得十分开心。
下午开工后,我仍然没有跟江里口坦白,只是闷闷地工作。我决定三点多喝茶休息后,四点去坦白。
江里口推敲着熟食店的广告文案,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给极东弗拉门戈中心打一通电话。那边似乎是语音留言模式,她每次都礼貌地说上一句“多有打扰,方便时请给我回个电话”,然后再挂断。
胃开始疼了。大学毕业后在职场上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自信,已然土崩瓦解。不,我是个对待工作严肃认真的人,这次的事,都是因为听了风谷课长的话,加上各种巧合……不行,我不能把责任都推到风谷课长头上,我不是鬼迷心窍,而是糊涂,成年人不应该找这样的借口。
下午三点,该去找香取录音了,可我还是没有理清思绪。离我自己定下的时间,只剩一小时了。江里口打开了零食盒子,盒子里面存放着客户给的零食,她开始挑选今天要供奉给香取的礼物。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是名女性,对方自称是极东弗拉門戈中心总务,她请江里口听电话。我感觉自己的胃,疼得要裂开了,我擦着冷汗,把话筒递给了江里口。
“您好,我是江里口。谢谢您来电,多次联系,打扰您了!”
我反复读着要拿给香取读的文稿,可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江里口跟对方说:“昨天听到同事说起这个消息时,我吓了一跳。”她的语气十分平和,我没法推断现在的情况对我是利是弊。我告诉自己:算了吧,怎么可能是利呢,别妄想了。我开始想象江里口会怎样指责和鄙视我。
不过,反正我也不会在这个岗位上干到老,所以她爱怎么想我也无妨。可不知为何,我特别不愿意让这个看着比我小十岁的前辈瞧不起我。当然,无论是被谁瞧不起,我都不愿意。可是和她,我特别不愿意搞坏了关系。我也说不太清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开始对江里口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吧。
“是吗,身体恢复了吗?”江里口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下,拿着话筒,把头点了又点。“接手的人也确定了?好的,我了解了。再次开张的时间暂时还没有定下来吗?好的,您客气了,多亏了各位工作人员的努力。那么在‘信天翁号上的广告……”
最后,江里口说了句“还请您多多关照”,便放下了话筒。她转过身,对着紧张地僵立在那的我说:“他们说,虽然具体的开张时间还没定,但广告还是让咱们继续做。把昨天删掉的部分加回音频里,再发出去吧。”
“好的,好的……”我诺诺连声。
“那今天录音结束后,就麻烦你照刚才说的编辑一下,可以吗?”
“啊,不了不了。”我立刻拒绝了。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了,还是让江里口负责比较好。“今天我眼睛有点花,不太舒服,耳朵里也像进了空气似的,一直耳鸣……今天的音频编辑可以麻烦你来做吗?”
“没事吧?需不需要早点回去?”
“不不,也没到那个份上……”
“好的。也是啊,最近都是丢给你来做的。”
对于我这个临时捏造的理由,江里口丝毫没有起疑。她拿上给香取的“贡品”——梅子果冻,说了声“那我去叫香取了”,便起身走开了。她走之后,我筋疲力尽地趴在书桌上。我突然想到,要是江里口來编今天的录音,那得换成没有弗拉门戈中心广告的那条才行。于是我冲到电脑前,用之前的那条,覆盖了加着弗拉门戈中心广告的音频。
香取顺利地完成了广告录制,江里口随后开始编辑音频。“咦?奇怪。这条音频的最后更新时间怎么是今天?”江里口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纰漏。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我早上给音频做了降噪等处理,也就糊弄过去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精疲力竭,坐在“信天翁号”上转了一圈。路过极东弗拉门戈中心的时候,我捂着生疼的胃,欠起身来仔细观望,却见窗帘仍然是黑的,今天连灯都没有点。我心中愧疚不已,回到家里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下了。
第二天,我放心不下,趁着午休时从公司里跑出来,步行到极东弗拉门戈中心。卷帘门还是关着的,但那张告示不在了。我往后退了些,退到能看到大楼全貌的地方,再次打量,三层楼以下窗户,窗帘都换回了黄色,四楼的窗边似乎有人,好像正在将黑窗帘换成黄窗帘。我感觉换帘子的人似乎在往我这边看,便落荒而逃。
那周的周四,风谷课长接过我交的报告时,通知我明天一早要开会,我因此紧张得手心出汗。不知道开会要说什么,江里口什么也没跟我说,是极东弗拉门戈中心那个项目露了馅儿,有人向上头告状了吗?反正我也没打算在这个公司久留,真不愿参加左一个右一个的会。把我叫到走廊角落里,怒斥十五分钟,告诉我明天不用来了就行。
这天下班后到次日上班前,我都在想着这件事,惴惴不安,结果却发现完全是杞人忧天。会议的内容,不是指责我做了荒唐的事,而是关于在“信天翁号”上增添新类型语音广告的事。
与会人员有江里口、我、风谷课长、广告部部长、营业部部长,以及营业部第三课的六个年轻人。营业部长只待了十分钟就离开了。自从来到这家公司,我一直都在埋头做“信天翁号”上的语音广告,没怎么考虑过其他的事。这家公司肯定也运营着其他线路的巴士,而我和江里口的正式职务名称,是“‘信天翁号语音广告制作专员”。营业部第三课一个姓庄田的小伙子,有一次顺口把我们称为“广告姐儿”,然后露出自觉失言的表情。江里口和我都没动声色。我们这样的专员,的确是被人小看的,对方在失言之后会感到愧疚,于我们而言,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广告部部长说,据营业部收集到的消息显示,最近在“信天翁号”线路周边有可疑分子出没,要不要在“信天翁号”上播放相关的语音广告,以提醒乘客留意。江里口一边浏览着带来的资料,一边干脆利索地介绍着哪些站点之间还能插入新广告。不愧是江里口,如果是我,不看具体的音频时长,可说不清哪站的广播内容很满,哪站还有空。目前看来,商业区所在的火车站前一带,商业街入口附近都插不下,只有梅之木小学及其周边住宅区那几站,还有些富余时间。
“据我估计,这一带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新的广告需求。”江里口断言道。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风谷课长也用打量怪物般的眼神望着江里口。广告部部长和营业部第三课的年轻人却完全不以为意,只对江里口嘱咐道:“那么就请做出优秀的广告,来大幅提升‘信天翁号乃至整个巴士公司的形象吧!”就凭一个语音广告还想“大幅提升”?这未免想得太美了吧。可江里口却认真地点点头。
开会的时候,在场的人似乎都干劲满满,可我和江里口回到座位后,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我说:“我还以为咱们这一片儿很安全,没什么犯罪事件。”江里口也点点头说:“从大学毕业来这家公司工作,我就开始住在这一带了。这四年来,还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她这么一说,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侧耳倾听。因为江里口真的从来不谈论自己的事,午休时,她也只在香取和我说话的间隙,插两句或是附和一下,而且一次也没有去外面吃过饭。所以我觉得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
大学毕业前,江里口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郊外住宅区自建的独栋别墅里。她说,那里像“信天翁号”沿线的区域一样老旧,不热闹。那里人少,黑夜似乎也来得更早,多少会有些恐怖的事发生。几年前,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有陌生人跟她搭话,这令她心有余悸。
“我喜欢这一带,可这里竟然也有这类危险事件,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江里口很罕见地表现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情绪。
我回答说,我出生和长大,都是在“信天翁号”沿线这一带,没听说过小孩遇害之类的恶性事件。只听过,“我妈在十字路口被人抢了包”“我爸在车站被偷了钱包”“我被男高中生骑的自行车撞倒了”等,诸如此类。受害者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是小痞子的恶行。
广告想要提醒的是孩子的家长和其他能辨别可疑分子的乘客。据营业部的庄田说,目前得到消息,有一个团伙在用零食或游戏引诱放学路上的小学生。我和江里口商量了一阵,打算在广告里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据报告,近来有人用点心等物品诱拐小孩。在此提醒各位乘客,若有陌生人赠送孩子物品或尾随孩子,请提高警惕!”
我们把广告词拿给广告部部长看,他可能在忙着做其他线路的工作,所以立刻就通过了,只说道:“对了,为了让这条广告更容易引起注意,就别让香取读了,换一个声音跟她完全不同的人来读吧,比如公司里哪个男员工。”
“用男声读吗?”
“是的。女声的广告中突然听到男声,会比较突出。”
“部长您可不可以来帮我们读呀?”
“我这么难听的声音可不行!”听了江里口的话,广告部部长故意咳嗽了几声,手在面前摆了摆。
“那庄田先生可以吗?”
“啊,他应该没问题。不过他要傍晚才回来呢。”
广告部部长随口应道。他说要跟巴士公司的大客户商量些事情,便将资料塞入公文包,走向了电梯间,最后也没说到底要由谁来读这条广告。
我正想跟江里口抱怨他太不上心,坐在广告部部长旁边的风谷课长,满脸紧张地走了过来。“江里口。”他是上司,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拘束。但或许他对江里口有些犯怵吧。
“我来读,可以吗?”
江里口說:“啊,当然可以啊。”她自然地点点头。江里口比风谷课长年轻得多,可在旁人看来,还真不好判断谁的权力更大。
“如果您现在不忙的话,我们可以立刻就录吗?”
风谷课长扫视了一下自己的桌面,说:“这样吧,三点钟左右。等我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完。”
我也快速扫了一眼风谷课长的桌面。桌上有一张照片,是一个与风谷课长年龄相仿的女人,大概是他的夫人,搂着一个十岁左右女孩的肩膀,满面笑容。背景是一大片波斯菊,母女二人看起来十分幸福。夫人表情稳重,看起来很和气,课长女儿笑得露出满口小牙,也很可爱。据说风谷课长也住在“信天翁号”沿线,每天乘“信天翁号”上下班。
吃午饭的时候,我几次都想跟江里口说“风谷课长主动要读这条广告,说不定是为了他的女儿”,可是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三点一到,风谷课长就来到我们工作的隔间,录制广告。他不像香取那样经常读稿,所以最初的三次,不是结巴,就是口误。不过他很快就习惯了,成功地录制了一条真诚而郑重的音频,让人感到他真心诚意地关心着这件事。
之后,我编辑了音频,江里口准备着次日的工作,翻阅着一家腌菜店的资料,这家店始于江户时代。她说:“今天的每条广告都录得很好啊。香取的朗读一如既往地出色,风谷课长的声音虽质朴了些,但也读得很棒。”
我现在觉得这份工作挺好。我转过身,想跟江里口说出自己的感受,却见她正在给腌菜店打电话。于是,我又一次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梅之木小学的一位老师经常乘坐“信天翁号”,风谷课长的广告播放了一周之后,这位老师打来了感谢电话。负责接电话的是营业部,营业部的人问他广告是否见效,老师说广告播放前,一周会接到九次儿童被可疑人物搭话的通报,现在减少到了一周两次。向我们汇报这件事的庄田,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建议我们把尚有空余时间的站点,都加上风谷课长的广告。而江里口则直白地说:“这事儿我们管不了,你去问广告部部长。”次日中午,江里口说了些话,让我非常震惊。她夹起一筷子佐世保汉堡店的藜麦沙拉,说道:“等把这些广告都做完,我就不干了。”我大吃一惊,一口咬碎了炸鸡的脆皮,还捎带咬到了自己的嘴,我疼痛异常,却什么也没说。“你一年前就这么说来着。”香取对此倒是毫不惊讶,好像江里口早就拿定了主意。
“真的吗……”我心里着急,却怕显得自己多事,只好犹豫着插上一句。江里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对于公司来说,我辞职实在是小事一桩。而且,广告制作的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结。”
她说如果我续约留下,公司总会安排相应的人员来指导我工作,让我别担心。香取也说:“要是你来财务这边的话,那就是我来教你喽。”她不当回事地拍拍我的胳膊。江里口接着说:“不管被分配到哪儿,反正大家人都很好。”而我此刻已经精神恍惚,浑身发冷,视线模糊了起来。
“说是等所有广告做完就走,但还是不时会有新客户,所以也不会那么快。”江里口说。可是“信天翁号”车内广告招募的通知已经撤了,巴士公司的官网主页上也没有通知了,制作语音广告这件差事,可见已经进入了尾声。
我说如果江里口不在了,我会手足无措。事实当然不会真如我所说,我已经工作十四年了,这点数,心里还是有的。但这也并不全是客套话。就算总有一天能应对自如,失去了工作搭档,也必然会有一段混乱时期。更何况,在一起工作的过程里,我早已经对江里口产生了敬意。我还是希望,跟江里口共事的时间能尽量长一些。可是这个期望,却这么轻易地就落空了。
江里口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我立刻又振作了起来。回想起自己辞职的原因,不好意思说出口,便问江里口:“辞职以后,是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吗?”江里口则爽快地回答说,大学俱乐部的学姐们开了一间小事务所,想要雇她去工作。我出于好奇,追问她是什么俱乐部,她说是女子大学的登山俱乐部。
我说不知道广告的工作结束后自己会做什么,又说了说今天的工作。几次想要开启话题,都没能成功。泡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我将近四点的时候才来到茶水间,却见风谷课长从走廊对面赶过来。不知为何,他拿着一个粉色的方形布袋,上面绣有粉色的卡通鳄鱼。我感到奇怪,不免紧盯住他看,风谷课长支支吾吾地走进了茶水间。
“拜托不要让公司里其他人知道……”
我点点头。“这是我女儿的。”风谷课长说着,把布袋放在茶水间的桌子上。确实,这一看就是小学生常用的手工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很重的东西。
“今天他们有图书课,图书课上,全班都要去图书馆。每个学生最多能借五本书,我女儿每次都要借满五本,实在太重了,我就只给她留了一本,其余的我帮她带回去。”
“哦哦,这样啊。”我点点头。头是点了,可我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风谷课长会在上班时间,拿着他女儿的布袋。
“我中间跑出去了一会儿,送女儿去学童托管班了。那里还挺远的。她昨天去那里的路上,被陌生男人跟踪了。”
“不是说广告起作用了吗?”
“唉,有一定的作用,但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坏人可能不止一个。就算用点心引诱孩子的坏人歇手不干了,但可能还有别的坏人。”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说错话了,有点后悔。风谷课长却只是点着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我家是双职工,我老婆也要坐班。虽然托了岳母代为照看,可是她每两天就得回次家。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我大致能理解风谷课长的心情。我总不能说“既然需要中途开溜,索性去提议公司三班倒吧”,所以也只能无力地附和一句:“这可真是辛苦啊!”风谷课长说:“为了让女儿免遭骚扰,我们让她去学童托管班了。可如果在去学童托管班的路上遇到坏人的话……”他苦恼着。我问他,那回家的时候怎么办。风谷课长说,他或他妻子会在下班时顺路去接孩子,所以回家的时候还算安全。
我想,不如先把广告再做得详细一点。因此,跟江里口喝过下午茶后,我从风谷课长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住宅区地图,风谷课长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我问他:“您女儿是在哪里被跟踪的?”
“这里,这个细长的三角形拐角地带,公园边上的这条路。”
公园里人少,而道路两侧的植株都很大,就算是有人,视线也会被遮住。在那个三角形的转角处,原本有一栋三层高的住宅,这栋住宅也兼做事务所,里面住着位设计师。设计师搬了事务所后,住宅就一直无人居住。这块土地,呈锐角三角形的形状,似乎既适合居住,也适合办公。拐角的一侧有一个投币式洗衣房,洗衣房前就是出事的那条路,一到这,就突然见不着几个人了。
我原想建议课长让他女儿换条路走,不过风谷课长说,学童托管班是一处民宅,位于公园对面那条路的尽头,托管班刚开办的时候,拐角处有事务所,投币式洗衣房当时还是咖啡馆。旁人的事,我也只能袖手旁观,跟着叹叹气罢了。
我又想说,别放托管班,直接让孩子回家不就好了吗?但没说出口。我听见风谷课长自言自语:“江里口显显神通吧……”我很现实地回应说:“江里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巴士公司职员而已。”在极东弗拉门戈中心,以及其他一些项目的广告上,江里口总能抢先一步,仿佛能够左右事情的发展,而我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排除偶然的可能性。从常识上来说,这些事件也只能用偶然来解释。
回到办公室,我跟江里口讲了风谷课长的情况,但我没有提风谷课长的名字,只说是我的一个熟人。我说:“设计师走的真不是时候。可疑人员也许不止一个,手段也不止一种,这下可麻烦了……”
“就算我们多做广告,提醒大家注意那个地方,他们可能还会去找其他的死角。就像打地鼠一样。”江里口毫无波澜地说。这让我感到有些沮丧,“倒也是……”我口是心非地答道。
“我们暂且让他们去跟梅之木小学的老师打个招呼吧。”
江里口在电脑上查看着我说的地点,给营业部的庄田打了电话。她没有开免提,但是庄田的大嗓门却从话筒里传了出来,能听见他嗯嗯啊啊的,似乎没搞清楚状况。他重复问了三次地址,江里口每次都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一遍。庄田能否将事情的重点,准确地传达给梅之木小学的老师,我有些担心。
放下话筒后,江里口没理会我的摇头和叹气,她继续回到工作中。邻站的一家茶店,和老字号腌菜店“岁数”差不多大,茶店的人听了腌菜店的语音广告后,也来委托我们做个广告。这会儿,江里口正在读茶店的資料,草拟文案。从昨天到今天,我一条广告也没写,所以也不用编辑音频,我开始整理之前做过的广告资料。
“要是那边建个派出所,坏人就不会在那里出没了吧……”
虽然我跟课长强调江里口只是普通人,但自己却依赖着发生在她身上的偶然——“本以为没有,结果却有了”,所以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没听人说过,要在那里建派出所。”
江里口认真地回答。话虽如此,可我却心有不甘。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胡话,可总觉得,江里口一定有办法。
巴士语音广告的效果远超当初的预期,客户都反馈,广告效果好。此外,“信天翁号”播放广告提醒乘客,注意可疑分子、提高警惕,不失为对社区的一大贡献。渐渐地,公司内出现了这样的意见——“信天翁号”至少能稳定地运营好几年。
需要撰写的广告文案开始减少,“信天翁号”的存废问题也已经落实。被庄田叫成“广告姐儿”的我们,也就失去了要完成的使命。
给江里口开送别会那天的下午,一上班,广告部部长就把我叫去谈话,说公司原本想安排江里口回总务部的,并且公司觉得,我可以凭着在这里取得的成绩,去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想留在咱们公司,公司可以安排你接替江里口,把你安排到总务处,江里口要辞职了。只是咱们的老主顾,听说‘信天翁号的广告业务要告一段落了,就想请江里口或你到他们那儿去。”
那边给出的时薪比巴士公司要高出150日元。地点比现在工作的地方要远上一站路。而与现在的公司不同,那边是合同工,还给上健康保险。
“工作内容不是做广播广告,但也有相似之处。我们公司暂且不需要再更新广播内容了,比起留在这边,从零开始学习总务部的工作,或许去做些熟悉的业务更合适。”
看广告部部长的语气和表情,我分不清他是想要摆脱我,还是真心觉得我应该另谋高就。这间公司的气氛倒是不坏,但对于广告部部长来说,送走一个下属不算什么大事。这也不是政治联姻,把我送去那家公司,他也捞不到好处。当然一切都只是我的主观猜测。
广告部部长说,这件事,总务部已经跟我的就业顾问说过了,她也可以来跟我们商量。我回答说让我考虑一下,便离开了座位。
江里口还没决定到底哪天辞职,就安排好了送别会。我再次感到,江里口离职,已是板上钉钉。送别会在商业街入口附近的连锁酒馆里举办,我们为这家酒馆做过广告。店家盛情招待了我们。据说,去找我们做广告之前,他家一直在为销售额发愁。后来他们推出了午餐时段的小菜自助餐,并在“信天翁号”上做了广告,于是在附近上班的员工和老人们纷纷来光顾。
“有肉有饭的餐馆倒是好找,与此同时,还能吃到新鲜蔬菜、菌菇的店就难找了……有这样烦恼的朋友们,快到商业街上的小酒馆来!午餐时间,各类蔬菜、菌菇随便吃!肉和米饭也管够哟!”
这是江里口给这家酒馆做的广告。香取独自去探查了一番,回来后跟我们强调说,肉菜主要是炸鸡块和肉丸,米饭用的是十谷米(包含多种杂粮的米。——译注),才720日元,真是够惊喜的。
晚间的菜不是自助,所以有烤牛肉等。江里口嚷着“真好吃”,吃了好些东西。场面看起来热火朝天,公司的其他员工和我,反复对江里口说“还想跟你一起工作啊”“好遗憾啊”等等。风谷课长说了声“我得去接女儿了,抱歉先走了”就离开了。他付了他那份聚餐费,却只吃了不到三十分钟。
据梅之木小学的老师说,这周孩子们报告了两桩可疑事件,一个是被跟踪,一个是被搭话。学校的老师表示,多亏了车内的广告,可疑事件已经减少了很多,帮了他们大忙,但仍然时有发生,实在叫人担心。尽管广告部部长已经给我介绍了份好工作,工资比现在的高,但在这件事解决之前,我可能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送别会上,江里口不停地说着“承蒙您关照了”之类的客套话,仿佛已经离职了。尽管我很清楚,这件事谁都无能为力,但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位可靠的伙伴。
那些关于极东弗拉门戈中心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那时候,我又是内疚,又是害怕,有很多奇怪的念头,但回想起来,还是有点怀念,那段时间,是我最全心投入广告制作的巅峰时刻。广告部部长没说留给我多少时间,我也只说要考虑“一下”。这个“一下”有多久,是不是由我来决定呢?“做决定”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好想回到过去的时光,任由时间在工作中悄悄流逝。
“需要立刻做广告,该如何操作呢?想给店里的会员们发送漂亮的宣传页?交给花田广告吧!复印、扫描、USB直连打印、覆膜加工、印名片、印宣传册……花田广告样样精通!”
江里口最后一天上班时,做了这支广告。香取卡壳了两次,这很少见,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重读起来。这也是我们接到的最后一个广告,会在“梅之木小学站”播放。这家店好像是个图文广告店。在小学附近开这样的店,会有生意吗?也许老师会去。而且,“信天翁号”沿线也很少有能做图文设计和打印的店,所以开在这里,或许也不错。
风谷课长仍然每两天就要偷偷溜出去一次,护送女儿从学校去学童托管班。不过他会主动加班,所以也没耽误工作,大家对此也没有抱怨。然而他本人却耿耿于怀,每次在茶水间或电梯里遇到时,都会跟你倒苦水,让人既同情又嫌烦。风谷课长工作严谨,没有给人添麻烦,但上级也没法公然允许他中途离岗,所以他才总是为此悬着心吧。我曾跟他说,这点事情不用太放在心上,风谷课长却忙摇头说:“不行不行,不能老这样!家长们还在讨论一起出些钱,雇个看护员,专门负责把孩子从学校送到学童托管班。”我问:“学童托管班的老师不能来学校接孩子们一下吗?”他回答说,学童托管班是一位退休老教师开的,老人家腿脚不好,没法去一一接孩子们。
我基本已经拿定主意,要跳槽了。说“基本”,是因为这事并非由我一人决定,我要跟就业顾问商量一次。如果她认为,留在巴士公司更好,说不定我会动心。不过我已经在考虑换工作的事了。接下来是个三连休,不妨今天就去找她商量,连休一结束,我就可以去跟广告部部长表明我的意向了。
江里口来上班的最后一天,很多其他部门的人都来我们的办公隔间道别,这一天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香取只要一碰面,就会说“下次一起吃饭”。我还是送别会那天才第一次跟江里口在外就餐,香取说她也是。我觉得,江里口把工作和个人生活分得一清二楚。然而,你若问她,她连大学时参加的俱乐部名称都会告诉你,可见她不是个凡事都保密的人。
因为要应对络绎不绝来告别的同事,那天去茶水间泡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风谷课长正好脚步轻快地回来了,他已经溜出去,把女儿从学校送到了学童托管班。我道了句“您辛苦啦”,他回道:“拐角那里又有事务所啦!”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欢快。
“拐角?”
“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死角地带。”
“啊!”
梅之木小学周围有可疑分子的问题,我和江里口到最后也没能解决。想到这里,我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而风谷课长很开心。
“那一带,最近总有人进进出出搬东西,一开始我也没抱期望。结果今天,那里开了个玻璃墙面的店铺,我问了里面的一个女员工,对方说是新开的店,做图文广告的!”
“那可太好了!”
“可不是嘛!据店主说,他们有三个常驻店员。对着公园道路的那一面,就是他们的业务洽谈区。”
风谷课长说,他索性跟店主说了附近有个学童托管班,自己的女儿经常在这一带遭到可怕的骚扰。店主爽快地答应,以后会多关注店的那一面,还说虽然他们接待客人的柜台是在对面,但他们的操作台是对着公园方向的,而且他们只在周日和节假日休息,小学上课期间,他们都开门。
风谷课长的表情如释重负。看着他在走廊上远去的背影,我想這件事总算是有了着落,同时,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那天,江里口很快就编辑好了音频,发送了出去,我们悠闲地待到了下班时间。接下来只需要跟广告部的其他员工交接一下音频和资料的管理工作,我打算连休结束后再做。这是江里口最后一天上班,我还要再上一周。
我们聊了聊对哪个客户印象最深。江里口说,丸本房产的老板特别瘦,像长颈鹿,可他家的招牌上竟然画的是大猩猩,太滑稽了。我印象最深的则是梅风庵,第一次见到蓬莱山那么巨大的馒头时,真是吓了一跳。
聊着聊着,就到了下班时间。“承蒙您关照了。”江里口说,然后跟往常一样离开了。真是个坦率淡泊的人啊。
在巴士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周里,我去了一次梅风庵。有个朋友的产期临近,其他人想买蓬莱山送给她,因此托我去帮忙买来。我们担心孕妇吃这么大的馒头,会不利于身体健康,差点作罢,但她丈夫好像很爱吃甜食,于是打算在送给她的时候,叮嘱她要分些给丈夫吃。
“信天翁号”所有的广告都做完了。完成资料和音频的交接之后,我就一直闲着,整天就给这些资料做做目录。工作不多,我站站坐坐,一会儿泡杯茶,一会儿扫扫地,做一会儿歇一会儿,慢慢打发时间。
风谷课长已经不再翘班了,反倒是我,很想溜出去买买东西。一个人待在隔间时,香取时不时会来东拉西扯地闲聊。听说,极东弗拉门戈中心现在不仅教弗拉门戈舞,还增加了吉他课。香取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报名了。
离职的倒数第二天,下班后,我去梅风庵买蓬莱山。蓬莱山并不是当场就能买到的,而是要提前预约,还可以指定日期,由店家送货。我跟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写了张絮叨的字条,告诉她一口气吃完可能会对胎儿不利,所以要跟丈夫一起慢慢分着吃。我把字条托付给店员转交。也许我们可以选择一些更保险的礼物,但我不想放过能送蓬莱山给别人的机会。
我离开的时候,店家正好关门。我想到,令风谷课长伤透脑筋的拐角就在这附近。既然小学生在那里被骚扰过,说不定我也可能遇到危险。不过,那里现在开了事务所,事务所的墙面还是明亮的落地玻璃,想来应该不会有危险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风谷课长这人有点幼稚,因此不由得想去确认一下他说的话。
梅之木小学前的车站附近不算特别暗,只是店铺都很早关门,因此没什么人来。我回想着在公司看过的住宅区地图,在站台下打开了手机地图,搜索风谷课长说的公园。手机地图显示,在离小学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梅之木运动公园”,公园很大,与一处尖尖的拐角地带隔着一条路,拐角处有家“山本建筑”。风谷课长说过,拐角处原本有一家设计事务所,手机上的地图可能还没更新,估计就是那里了。
我从小学前的巴士站往梅之木运动公园的方向走去。路上有几家民宅和店铺,以及一些零零散散没亮灯的空屋。米店、和服店等的百叶帘都下拉着,乍一看,分不出停没停业。这一带的夜路,确实不太让人想走。即便是白天,除了小学放学的时间段以外,大概也不会多热闹。
我走过那条不算狭窄却寂寥无人的路,转过梅之木运动公园的一角。突然,一片耀眼的光芒映入我的眼帘。宽敞的地上亮起一片光,很像便利店。但这个建筑不是便利店,而是一个玻璃墙壁的事务所,能看到里面有两台大型复印机,隔壁房间还有一台全开本的绘图仪。面对着梅之木运动公园的方向摆放着几张四人桌。一对身穿附近高中校服的男女生站在里面,摆弄着一台类似覆膜机的机器,他们面露难色,似乎不大会用。二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交谈了几句,然后转身望向里面的柜台,向正在那里忙碌的店员挥手招呼了一声。
我靠近那家事务所,定睛凝望门上的不锈钢招牌,上面印着“花田广告”。从柜台里走出来一个女店员,她走到正在使用覆膜机的高中生身边,熟练地做出了三张卡片一样的东西,示范给他们看。高中生们点点头,开始学着她的样子操作覆膜机,做成了一张张卡片。店员则对他们鞠了个躬,又回到柜台里去了。
我想起风谷课长的话:“江里口显显神通吧……”花田广告的营业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九点,完全足够小学生前往学童托管班。看来,江里口真的显了把神通。
(线培雁:河北经贸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