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慧
魏晋时期,制琴技艺日臻成熟,文人名士用琴乐点缀生活,纳入文学创作中,展现了飘逸、潇洒的名士风度。同时,政局的黑暗动荡使得名士们将坐谈抚琴当作逃避世事、心灵寄托的途径,于是“琴”意象作为独立的歌咏对象在这一时期大量出现。阮籍和嵇康都是魏晋时期的重要名士,其中“琴”这一意象在他们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但二人文学作品中的“琴”意象有所区别。阮籍诗歌大多“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阮籍以诗歌中的“琴”意象,寄托自身内心的孤独与苦闷,寻找心理的慰藉;嵇康以高傲的姿态以琴表达自身高洁不群的性格态度,因而正始时期诗歌中的“琴”意象虽有忧愤黯淡的悲情,但也有似嵇康“习习谷风,吹我素琴。咬咬黄鸟,顾畴弄音”的清新自然。而对于同一时期下阮籍、嵇康诗歌中“琴”意象内涵差异的原因,可以从二者的生平经历、性格特点及人生态度等方面进行分析。
一、身世异同
阮籍和嵇康身世多有相似之处。二者自幼丧父,主要由母亲抚养成人。二者在幼年时就表现出了过人的才智,如《晋书·阮籍传》中对阮籍的描写: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又如《晋书·嵇康传》中对嵇康早年的描写: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
由此可见,二者自幼便博学多才,气度不凡。不同的是,阮籍所处的阮氏是个大家族,世代儒学,其父阮瑀更是曹魏时期的“建安七子”之一。阮瑀逝世后,曹氏父子对阮籍母子颇为照顾,曹丕、王粲等人为此还同题作《寡妇赋》,以表达对阮籍母子的深切同情;其叔父阮武更是对阮籍十分看重,认为其来日必有作为。因此,阮籍自幼便受到了家庭中浓郁的文化氛围的熏陶,有着“济世志”,从而形成磊落不群、潇洒不羁的个性。嵇康本姓奚,其先人因躲避仇家,从会稽(今浙江绍兴)迁至谯国铚县(今安徽淮北临涣镇),改姓嵇。同样也是自幼丧父的嵇康,并不像阮籍那般幸运,依靠着父亲的实力,得到各方的支持。据嵇康自述,由于母兄对其多为溺爱,不加呵责,也不强行要求其读儒学经书,嵇康幼时便从未受过外界的压力和束缚,因此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而阮籍、嵇康二者身世的不同也造就了其日后的性格及不同的人生選择。
二、性格态度:隐忍与刚直
虽然嵇康、阮籍有着相似的家庭出身与童年经历,然而他们在性格上的表现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之处。阮籍身受儒学世家的熏陶,使其早在年少之时便有着极大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如《咏怀诗·其三十九》中“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毫不掩饰地抒发了自己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与追求。但身逢乱朝,这份远大的抱负终究是无法实现的,如《晋书·阮籍传》: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身逢魏晋易代的乱世之交,仁人志士们不但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反而常常受到政治迫害,难以自保。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再加上从小受儒学熏陶,使得阮籍根本无法心甘情愿地同篡位者司马氏合作,更何况对方利用自己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名礼之教以巩固政权,迫害天下名士。但阮籍常常恐惧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多隐忍避世,“口不臧否人物”,为避免祸患,便隐居山林,弹琴吟诗,乐酒忘忧,引以为乐。其琴曲《酒狂》便是此时的代表作。阮籍没有嵇康那般任性潇洒,其性格多隐忍。纵然其对当时所谓的礼法之士疾恶如仇,愤然提笔而作《袴中虱》,却不敢同嵇康那般直面叫嚣,表达对当权者的痛恨。他不愿与司马氏合作,却因“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不得不与司马氏政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当“司空郑冲驰遣信就阮籍求文”时,面对司马氏的要求,阮籍企图以醉酒蒙混而过却失败,又因自保不敢直面与司马氏政权决裂,只得将内心的排斥与痛苦悉数吞咽。阮籍的琴诗皆体现其此类矛盾郁结之心。
嵇康在《幽愤诗》中述其身世云:“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母亲、兄长对嵇康宠爱有加、不施威严,使得他形成了骄纵任性、远迈不群的性格特点。这种性格也深深影响了嵇康的人际交往与为人处世。嵇康性情刚直,其言论往往随心而发,无所顾忌。当司马氏通过提倡纲常礼教来巩固自身的统治时,嵇康却大胆论及“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见嵇康独立自主、豪放不羁、执拗不屈的个性甚为凸显。因此,山涛用“孤松独立”形容嵇康遗俗独往、超世绝群的孤高。《世说新语·容止》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嵇康为人刚直爽朗,潇洒放浪,其倜傥风流的个性也成了当时名士们心中的典范与追求。其琴诗多轻快明朗,象征其品性,表达其不与当权者合作的高傲态度。“朝发泰华,夕宿神州。弹琴咏诗,聊以忘忧”体现的是诗人心情的明亮轻快,同为夜下鸣琴,却不同于阮籍因心中郁结而在夜中“起坐弹鸣琴”,这首诗中的“琴”意象出现在嵇康想象中的夜宿宴谈上:暮宿之后,在夜晚同友人闲谈相伴,弹琴咏诗,抚琴忘忧。由此可见,同样面对理想遭遇被现实打击时,阮籍选择委曲求全,郁郁保全;嵇康则更倾向于直吐胸中之不快,酣畅淋漓,二者性格的不同导致了同一意象“琴”在二者琴诗中的不同含义。
三、思想态度:遥深与清峻
钟嵘在《诗品》中评论阮籍诗说其“颇多感慨之词”,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论嵇康诗说其“多抒感愤”。但就具体内容而言,阮籍同嵇康有着较大的差异。阮籍一生想要抒发的情感与思想内容集中体现在其《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中大量充满了苦闷、孤独的情绪,如有描写生命短暂的“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同建安诗人曹植极工起调以抒发人生短暂世事无常的“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或有抒发世事无常的悲叹,如《咏怀诗·其三》中的“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和《咏怀诗·其十七》中的“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则与《咏怀诗·其一》中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相为呼应。
阮籍思想内容多寄寓遥深,这主要是由其所处时代、身世与性格所决定的。阮籍身仕乱朝,不满于司马氏政权却常恐遭祸患,因此为人处世极为谨慎,《晋书·阮籍传》中对此论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其作诗也不似嵇康那般刚直果敢、疾恶如仇,只有借比兴、象征的手法表达自己内心压抑的矛盾与苦闷,所以阮籍诗歌中的“琴”更多的是抒发自身“穷途之哭”的痛苦情感。
同阮籍不同的是,嵇康从来毫不掩饰自身对司马氏政权的排斥与厌恶。他追求自然,高蹈独立,厌弃一切司马氏统治下所给予的功名利禄。其代表作《赠兄秀才入军诗》语言清新明快,内容是想象其兄嵇喜在军中的生活,但诗中的洒脱却是属于嵇康的,如其十四: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诗中的琴是逍遥之音,任达之曲,是嵇康高蹈独立人格的真实反映,是其对自然无羁的向往与追求。嵇康刚直而坦荡,并且内心充满矛盾,在个人与社会发生矛盾时,常存怀疑与自省的精神,如其《幽愤诗》中对自己桀骜不驯终致杀身之祸的悔意。但事实上,他明知傲世之举必招时忌,在情感上却无法抑制,定要倾泻而出。此种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体现于诗歌即有“峻切”之特点。同时,这也说明了他为何对司马氏之虚伪如此恨之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评论其“清峻”,嵇康也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称“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因而钟嵘《诗品》评其诗为“峻切”。
由此观之,阮籍与嵇康在思想內容的抒发和“琴”意象的寄托上是不同的。一个寄寓遥深,一个寄托清远,而这带来的便是在“琴”这一意象上的不同表达效果。
阮籍和嵇康都是正始时期下的名士代表,都是当时文人们所竞相模仿的对象。他们有着同样的对司马氏当权的愤懑,有着同样远大的理想抱负,但不同的选择造就了他们不同的结局。阮籍性格隐忍,终生如履薄冰,虽得以保全性命于乱世,却只能独自消化内心的痛苦与彷徨,他的琴是悲乐之琴,是故作旷达的苦寒之音,是无人倾听而发的感伤之音;嵇康虽未幸免于灾祸,却能让自己的一生都过得潇洒而风流,他洒脱不羁,纵情于饮酒作诗之中,在有限的生命中随心所欲,他的琴所鸣奏出来的是绝世高蹈之曲,是其独立不羁、潇洒任达的真实写照,也是其傲然高洁的明志之音。由此可见,二者在对待政权的态度、寄寓诗歌的方式上所作出的不同选择,造就了他们风格各异的琴诗及其琴意象。但总言之,无论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的阮籍,还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嵇康,其琴诗与“琴”意象的大量出现,最根本都源于二者对琴的热爱,正因有琴音的相伴,正因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有琴这一知音的相陪,才有了流传后世的琴诗以及带有他们鲜明人格特点的“琴”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