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旨探微

2022-05-30 20:28:39卫佳杨和为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赤壁赋

卫佳 杨和为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的一首千古名作,是其“三咏赤壁”的作品之一。学界对这首词颇多研究,几成定论。但对于《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旨及其与《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有进一步探索的空间。本文拟从三个方面进行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借古抒怀:“赤壁”的腾挪与移用

《念奴娇·赤壁怀古》作于苏轼被贬黄州时期,一般认为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元丰二年,四十四岁的苏轼因为上书反对新法,被新法人士御史中丞李定等弹劾,自湖州任上被拘捕入京,八月至京,系于御史台狱。后来经过多方营救,苏轼下狱一百多天终于获释,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这是苏轼一生的转折点,史称“乌台诗案”。从元丰三年二月到达黄州,一直到元丰七年四月离开黄州,苏轼贬居黄州的五年,成为他一生自我超越的起点。

贬居黄州的苏轼,在躬耕之余,经常和朋友一道游览黄州对岸的武昌山水。当苏轼在黄州赤鼻矶上,面对滚滚江水,想到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付之流水,心潮澎湃,情难自已,于是写下了千古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其实,黄州赤鼻矶并非三国时赤壁之战的发生地。三国“周郎赤壁”明明是在蒲圻县境内,但苏轼何以要在黄州赤鼻矶“遥想公瑾当年”呢?我们认为,这乃是苏轼有意无意之间进行了地名的腾挪与移用,目的只是借八百多年前的赤壁之战来抒发胸中块垒而已。

说他无意,是因为黄州赤鼻矶本来亦是一个游览胜地,唐以来的诗文已有意无意将此地与三国赤壁之战所在地混而为一。如唐代诗人杜牧任黄州刺史时,在黄州江边拾到一把折戟,遂赋诗一首《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之战后,后人都赞誉周瑜,风流倜傥,才貌双全,以五万兵力大败曹操二十万大军,但杜牧却认为周瑜只是因天助东南风而侥幸取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苏轼并不在乎三国赤壁之战究竟发生于何处,所以他在词中用一句“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就巧妙地应付过去了。

但我们也不能排除苏轼有故意为之的可能。以苏轼的非凡天才和行事风格,很多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偏偏不屑于去做,如他作词就被人批评“多不谐音律”(晁补之述人语,见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也有明明不知,却偏要矜才使气,甚至不惜自造典故以表达自己的观点。苏轼的这个特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表现出来。据北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载,苏轼二十一岁参加科举考试时所作文章《行赏忠厚之至论》,其中用到尧帝与皋陶的典故,“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得到欧阳修、梅尧臣的激赏。但欧阳修不知此典出处,苏轼回答说:“想当然尔。”

其实苏轼之于黄州赤壁,原本也并未确定其为“三国周郎赤壁”。元丰三年苏轼初到黄州时,即到过黄州赤壁山下岩洞探险,并作《记赤壁》述其事,开篇即云:“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在《与范子丰书》中也说:“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由此至少可以看出两个消息:第一,苏轼并未肯定黄州赤壁即是三国周郎大败曹操处,不过是听当地人传闻而已;第二,苏轼对三国赤壁之战原本就有很浓厚的兴趣,当其在黄州赤壁,面对滚滚长江,加上传闻的诱导,便自觉不自觉地怀想起赤壁之战中那些英雄豪杰来。如果说写于熙宁八年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只是稍微提及孙权:“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而被贬黄州时所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则浓墨重彩地写到周瑜:“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其后更是在《前赤壁赋》中较为详尽地提到周郎击破曹操的战事,足见其对于三国赤壁之战所倾注的热忱。

二、虚实相生:《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大彻大悟与意犹未尽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被贬黄州的苏轼需要尽快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需要尽快完成心理的调适。初到黄州的苏轼,在其写给友人的书信中多有惧祸自晦的表示:“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学道,专以待外物之变。……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某凡百如常,杜门谢客已旬日矣。承见教,益务闭藏而已。”据朱刚先生的研究,苏轼被贬黄州的五年,主要生活内容就是“耕种自济、养生自保、著书自见、文学自适、韬晦自存”(《苏轼十讲》)。《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是苏轼在黄期间文学自适的产物。

《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最大的特点就在借古抒怀,虚实相生。苏轼站在赤鼻矶上,看着滚滚江水,想起三国时候的英雄豪杰,不禁想到自己所经历的宦海沉浮,但出于惧祸自晦的需要,又不能明说自己的隐衷,只能在虚虚实实之间,任由翻江倒海般的思绪跳荡,在时空交错之间倾泻极为复杂的情感。词的开篇,从滚滚长江着笔,引出三国故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般人只见“大江东去”与“千古风流人物”两句的豪放,却忽略了“浪淘尽”三字的悲伤。“一世之雄”的曹操固然在当时就“樯橹灰飞烟灭”,而“雄姿英发”的三国周郎,不照样被这滚滚江水“淘尽”了吗?词人实写“大江东去”,带出浪花淘尽的千古英雄,然后又实写西边的“故垒”,再以“人道是”,巧妙带出三国周郎故事。紧接着又转入实写,“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由此江声浩荡,又恍惚回到三国赤壁鏖战的壮烈场景。再由此“江山如画”,而引出“一时多少豪杰”的感慨。

词的下阕又转入虚写:“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寥寥几笔,便将周瑜的英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从上阕“一时多少豪杰”的感慨,以“遥想”二字自然引出周瑜破曹故事,可谓顺理成章。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写周郎的英雄形象,主要是通过三个方面来写的:“小乔初嫁了”写其风流儒雅且得孙权信任,“雄姿英发”写其姿容威武雄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写其指挥若定的军事才华和儒将风度—真真是燕尔新婚、少年得志、英气勃发、儒将风流。但词人并未执着于三国周郎的英雄故事,而是借古抒怀,由年少有为建功立业的周瑜,转而想到命途多舛待罪黃州的自己,一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就将思绪从周瑜转到自己身上,实现了由古到今、借古抒怀的转化。“故国神游”,也即“神游故国”,“多情应笑我”,也即“应笑我多情”。那么是谁“神游故国”?又是谁“笑我多情”?历来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周瑜,一说是词人自己。我们认为,结合下阕开篇的“遥想公瑾当年”,既然是苏轼“遥想公瑾当年”,现在回过神来,亦当是苏轼神游故国(“故国”即赤壁古战场),而感觉自己应被当年的英雄豪杰周瑜所笑,周瑜笑自己什么呢?当是笑自己“多情”,笑自己“早生华发”却一事无成耳。按“多情”一语,表面上是苏轼以为周瑜笑自己,实则是苏轼潜意识里对于自己乌台下狱、待罪黄州的一种解释。苏轼的情感若只停留在这一层,充其量只是一种功名未就的无奈,不免有些低沉和感伤。苏轼的伟大之处恰在于他超越了狭隘的功名之念,转而上升到一种哲理的高度,或者说,他经由哲理的透彻了悟而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超脱性的智慧。一句“人生如梦”,便将所有无奈归于看似虚无、实则超脱的梦,人生痛苦于是获得一种稀释和消解。

苏轼对“梦”似乎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关切,其诗词文集乃至笔记小说中多有记梦、述梦、咏梦之句,如“夜来幽梦忽还乡”(《江城子》),“十五年间真梦里”(《定风波》),“四十七年真一梦”(《天竺寺》),“梦中了了醉中醒”(《江城子》),“世事一场大梦”(《西江月》),“笑劳生一梦”(《醉蓬莱》),等等。笔记小说《东坡志林》卷一中亦列了“梦寐”条,共十一事。可以说,“乌台诗案”对苏轼造成的毁灭性的打击,促使他在此后几年里完成了从具体的记梦、述梦、咏梦到“人生如梦”的整体性观照。《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人生如梦”,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苏轼待罪黄州数年之后已然从哲理的高度对人生进行整体性观照的标志。

苏轼将自己此前生命中许多次微小的、具体的“如梦”感受,因为赤壁怀古而终于酝酿成对人生的整体性观照,发出了“人生如梦”的浩叹。但苏轼并未止步于此,而是继续转出一种彻悟之后的洒脱,所谓“一樽还酹江月”是也。雄姿英发的周瑜也好,一世之雄的曹操也好,都只是天地间的过客,终将被滚滚江水“淘尽”,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那又何必执着于所谓的功名和仕途呢?苏轼于此触及人生的根本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他的回答是:不如洒酒酬月,将自己寄托于江月之间,从而实现自己的价值。“江月”在这里代表着一种不变的、永恒的自然存在,词人希望自己能与这永恒的江月同醉,而超乎功名之上。

三、未尽之意:从《念奴娇·赤壁怀古》到《赤壁赋》

《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以“大江东去”开篇,引出三国赤壁之战周瑜破曹的故事,借以抒发一己之块垒,虽上升到“人生如梦”的整体性观照的哲理高度,并达到了彻悟之后的洒脱境界,但苏轼似乎意犹未尽。毕竟《念奴娇》只有区区百字,不足以表达出苏轼丰富复杂的感悟。此后,他不止一次畅游赤壁,并写下光照千古的《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元丰五年七月既望,苏轼与客(据学者考证为四川道士杨世昌)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苏轼将《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意犹未尽的感悟,通过《赤壁赋》的主客对话详尽地表达了出来。《赤壁赋》先是约略写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其后写到主客对酒、唱歌、吹箫等活动,最后因为箫声悲戚而转入主客之间的对话,遂将苏轼所领悟到的变与不变的哲理巧妙地传达出来。其中客表达“变”的部分,这也是世间大多数人的人生感悟,苏轼则表达“不变”的部分,这才是苏轼超乎世间大多数人的地方。需要注意的是,客表达“变”的部分,亦用到三国周瑜破曹的故事,但较之《念奴娇·赤壁怀古》中“遥想公瑾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寥寥二十八字的表述,显然要丰富得多。如果说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里,苏轼从周瑜破曹的故事中见到的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无奈,那么在《赤壁赋》里,客更倾向于看到个人之短暂与天地之永恒,“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苏轼以水月为喻,将其上升到变与不变的哲理高度,正所谓“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逝者如斯”讲的是江水,江水滚滚东逝,但长江一直都在;“盈虚者如彼”讲的是月,“月有阴晴圆缺”(《水調歌头》),但月亮一直都在。这就是世间万物“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万物的“变”与“不变”,跟万物本身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取决于我们的思考角度。

客之所谓“羡”,说到底乃是一种功利性的占有,欲占有而不得则易生悲哀之情;苏轼所谓“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本质上却是一种超乎功利的享有。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只写了一句“一樽还酹江月”就戛然而止,所有的意犹未尽,如今在《赤壁赋》中终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

但天才的苏轼仍然不满足,三个月之后的十月十五日,苏轼与客“复游于赤壁之下”,并作了一篇《后赤壁赋》,同样光照千古。相较《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意犹未尽和《赤壁赋》偏于哲理的主客探讨,《后赤壁赋》更像是一篇有些冒险和神秘的游记散文。至此,苏轼之于赤壁,其所感所悟,其所见所闻,终于得到了完全而酣畅的表达。可以说,黄州赤壁成就了苏轼,苏轼也成就了黄州赤壁,难怪他晚年会如此自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足见黄州的贬居生涯之于苏轼的非凡意义。

基金项目:2019年贵州省教育厅教改项目“基于核心素养的地方院校中国古代文学课程教学改革”,课题编号:2019249;2019年六盘水师范学院精品课程,课题编号:LPSSY-jpkc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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